这是一幢北方式的建筑,四周带着灰色瓦的平房,包围着一个空阔的院子。入了冬了,院子里的砖地,白惨惨地空着,犄角上一只脏水桶被冻玉色的冰块堆着,稍傍北层的屋檐,有两棵小树,叶子全落了,只剩了几枝枯条,在屋檐下摇摆。此外是破桌椅板凳、旧煤炉子、煤渣子,乱七八糟,各处散开了。西北风在半空里刮着呼呼地响,那小树的枯枝,正像那瘦小的病人,在波涛汹涌的人海里挣扎着。

东边厢房里一排三间,是入冬而不大为阳光照顾的所在。纸窗格扇中间,嵌有四方的小玻璃。阴暗暗的,在外面看里面有个人影。这人是个壮年人了,他穿一套七成旧的青呢中山服。坐在临窗的一张小三屉桌边,面对着桌上的一份日报。那窗户格子边木柱上,就悬了一份一张未动的日历。封面第一张白纸印着通红的字。字面有杯口大,楷书得清楚明白,两个大字:“一日。”由那日历和桌上的报纸配合,让这位壮年人发生了无穷的感慨,昂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随着这声长叹,隔壁屋子里有位苍老的声音叫道:“壬子,你今天放假,也不出去玩玩,在这家里闷坐着唉声叹气做什么?”这位壮年人站起来了,他在屋子里来回地徘徊着,两手插在裤岔袋里,一面答道:“嗐!放假玩玩?!假是人家的,玩更是人家的。我就不希望有这个假。在机关里,不问有工作没工作,鬼混就是一天。在家里,住着这太阳照不到的屋子……”说到这里,他低头看到屋子中间放的那个白炉子,里面是奄奄一息的,留着淡红的火光。炉子里的煤球,有一部分变成了赭色的死煤块。看到这种火光,他就立刻给予了一种屋子里并不暖和的印象。他把自己要说的话忍住了。这苍老声音说话的人走过来了,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太太,她穿着绽了两三个补丁的青布棉袄,蓬了一把苍白的头发,战兢兢地扶着门框,望了他道:“我也不管是阳历年阴历年,反正是个年吧?何必这样地垂头丧气?”壬子道:“妈,你不要提过年。提到过年,我是满肚子牢骚。真有这么巧,不迟不早,在民国元年,你就把我生下来了,自我出世日算起,一直到今日为止,算是三十六年。这三十六年,过了几天舒服日子?”老太太道:“孩子,这怨我吗?我不能在你出世以后就把你掐死呀!”壬子笑着点点头道:“当然不能怪您,我这里有篇账单,念给您听听。”说着,在他的中山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字条。字条是横长的,好像是一张账单子,他两手拿着横纸条的两头捧着念道:

民国二年,我两岁,在江西,遇到二次革命的内战,我逃到广东。

民国三年,我三岁,广东滇粤军队内讧,我逃往湖南。

民国四年,张敬尧梮湘,我逃往北平,日本向我提“二十一条”,人心惶惶,怕要做亡国奴。

民国五年,我五岁,袁世凯称帝,云南独立,全国大乱。

民国六年,我六岁,张勋复辟,段祺瑞马厂起义,打进北京。

民国七年,我七岁,广州开非常会议,中国实行分裂。

民国八年,我八岁,五四运动起。

民国九年,我九岁,奉直战争,湖南自治。

民国十年,我十岁,四川刘湘自治,湘鄂战争。

民国十一年,我十一岁,奉军入关,直奉二次战争。

民国十二年,我十二岁,曹锟贿选成功,天下讨曹,国事更糟。

民国十三年,我十三岁,苏浙内战,直奉三次战争。

民国十四年,我十四岁,奉军南下苏皖,苏浙又内战。孙传芳复向奉军开战。

老太太站在旁边听到,连连地摆着手道:“别向下念了,反正一直到今天,你没有过着好日子。可是你这能怨我吗?”壬子点头道:“您太仁慈了,变成了太不仁慈。假使我一出世,您不费许多心血把我抚养成人,我也就不受这三十五年的罪了。”老太太哼了一声道:“你这孩,发神经!”

壬子先生,不再去理会他母亲的申斥,把那张生平大事记展开在桌上,自己从头到尾地逐行向下默念着。念到了:

“民国三十四年,我三十四岁,我在四川,抗战胜利,我卖掉我的衣被行囊,预备将卖得的钱做川资,赶回北平,去见我十一年不见的老娘。但是走不了,船没有我的份儿,车没有我的份儿,飞机更没有我的份儿。

“民国三十五年,我终于到了北平,但是什么全没有带回来。带回来的,是八年抗战的一些故事。我来晚了,什么没有接收到,接收的是人家叫我一句重庆人。

“民国三十六年,我三十六岁,今年是?”

他将手捶了一下桌子,突然地站了起来,叫道:“我就这样窝囊地过了三十六岁。”

“恭贺新禧!”窗子外忽然有人叫了一声。随着这声,进来一位中年人,他身穿旧灰布棉袍,头上戴的带掩耳小帽,和颈上围的粗围脖,将他的头部完全包围住了。他摘了帽子,去了围巾,现出他黄瘦的面孔,兜上了满脸的胡桩子。壬子拱拱手道:“恭喜恭喜,君斋兄。”客人笑道:“恭喜我什么?要说我们沦陷区的人民,恢复自由了,那是去年的事。要说我的生活,去年比前年穷,不成问题,今年会比去年更穷。我们穷是活该,谁让我八年间不到后方去。”壬子道:“那么我该是恭喜的,我在后方八年。妈,炉子火快灭了,搬出去添点儿煤吧。”老太太在隔壁屋子里答道:“大概没有了煤球吧?”主人向客人惨笑着道:“你该是恭喜我这一点吧,家母不知道家里来了客,干脆说了出来了。你冒着冷来给我拜年,我不能给你一点儿吃喝,连一点儿温暖也不能给你。”客人笑道:“不要紧。我们冷惯了,不需要温暖。”客人这样说了,主人自然也不能再拿出什么现实的来安慰他,只有怔怔地呆望着。就在这时,一阵叮咚呛啷的音乐声,由院子外传了过来。随了这声音看去,在院墙外面,有一幢红砖墙的三层大楼,配着白漆框子的玻璃窗户,第二层楼里的玻璃窗口里,不断地经过着人影,男子自然是西服,女人都是飞毛缤纷华丽的衣服。但都很单薄,可想到这里面暖气如春。这另外有个证明,紧贴着壬子先生家院墙的地方,便是对过大楼的锅炉间,那正是为全楼烧暖气管的所在。只看那预备为锅炉用的烟煤堆积为一座假山,那假山正俯瞰着这院子呢。客人站着向那边望着,笼着两只袖子颠了两颠身体,因道:“那对楼是什么人家?”壬子便道:“和我一样,抗战分子,重庆客。”客人道:“飞来人,接收大员。”壬子笑道:“不,也不,我说不上了。后面这两个称呼,你是说对了的。不过你承袭我上面说的一句话和我一样,那就不同。我是滚到北平来的,也没有接收任何一点儿东西。”客人道:“这样说来,抗战也有人不白费劲呀。他们现在家里干什么,音乐是这样的悠扬。”壬子道:“你想吧,今天是什么日子?人家开跳舞会欢迎新年呀。他们家不像我,是肯给予人家以温暖的。你看,那锅炉的烟囱多冲呀!”说着,他回看自己屋子里那个煤炉子,却是一丝火都没有,只是一炉子的死煤球。他和这冷酷的社会一样,不能给予人丝毫温暖。

这位壬子先生,在这种情况下,走上他三十六岁的道路。

原载1947年1月1日北平《新民报》副刊《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