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旷野中,横着一条铁道。铁道两边,种着的槐树柳树,都凋落了一半树叶,未落的树叶,在树上现着焦黄色,也是摇摇欲坠。向西有一带不长树木的小山,如一条大懒象卧在地上一般。那关外偏西的太阳,罩了一层风沙,变成惨淡的颜色,离山顶不远。这周围并无人影,也无鸡鸣犬吠之声,这真是神州陆沉的惨象。这时,一阵碌碌之声由远而近,有一短列火车,在地平线东端疾驰而来。由这里过去,便是北宁路的一个小站。这车站边,有几户人家,人都跑光了,因为日本飞机接连扔了两天炸弹,炸毁了几栋房子,有一所小屋,去了屋顶,只剩三方秃顶的土墙,这是表示这炸弹由上而下的威力了。一个小土坡上,上面砌着两片月台,一连几间西式屋子,那就是火车站了。这屋子的门窗,无论关着开着,都没有一些声影由里面发生出来。月台边有两棵凋黄的柳树,很远地相对生长着,被风一吹,树叶瑟瑟作响,这更可以显出这站台的荒落来。当前面的火车声传达到这站台上来了以后,有个苍白胡子的老人,手拿着红绿两面旗,匆匆地由站里走出。他向东边望着,火车开将来了,连忙举着红旗,在淡黄的阳光里面,不住地摇撼。开来的火车,因红旗在空中只管招展,进站以后,便停止了。这火车除了前头的机车以外,后面只挂了一截铁闷篷车,不像是兵车,也不像是客车与货车。火车停止了,一切声音也随之停止了。这个摇旗的老人,站在站台上,只管向火车打量,不知道这一列车是为何而来。正注意着,机车上突然跳下一个中年汉子来。当他跳的时候,口里同时叫了一声爸爸。那老人啊呀了一声,迎上前去,执着他的手,叫了一声孩子。
原来这老人叫强守忠,是站上的一个伙夫,站上人都跑光了,他因为站西有一道桥被日本飞机炸断了,他心想:假使不在站上报信,来的火车一定会出危险。于是在桥之西电线杆上,挂了好几面红旗,晚上又换上红灯。桥之东是车站,他就在站上守候着。当这列车开来的时候,他远远看到,不像是日本兵车,所以挥旗将车止住了,却不料跳下来的乃是他的儿子强国民。他以为他的儿子在新民站上,生死莫卜,竟会无意中相逢了,所以喜出望外。强国民道:“爸爸!我们一同逃走吧,在新民站,日本兵扣了这辆车子,车子里有一千支步枪、二十架机关枪。他们不知道我是茶房,以为我是机器工人,强迫我开车,到了打虎山,日本兵全体下车休息了,我趁他冷不防,把车子开了出来。这些军械送到锦州去,多少有点儿好处。快走快走!不要让日本的铁甲车追来了。”本来这车子前面是铁甲车押着的。强守忠正想报告他儿子,西边大河上的桥断了,听了这话,忽然忍住,问道:“日本铁甲车跑得比平常火车快,追来了,他一定会把这车子夺回去的,至少他也把这车子毁了。同时,你性命难保。”强国民道:“你听,东边有火车声响了!走吧。刚才你为什么打红旗?”强守忠道:“因为……因为……我想看看车上的情形。”强国民道:“你看铁甲车来了。”说着,用手向东一指天空,已有一缕黑烟向空中直冒。强守忠道:“他们车子上有多少人?”强国民道:“有二三百人,什么武器都有,还带有炸药,不定要炸哪里呢?”强守忠一听,忽然笑起来道:“那就很合算了。”强国民道:“什么事合算?”强守忠道:“我们很合算,你……你……你也很合算。但是你能说定后面准是铁甲车吗?”强国民道:“当然是铁甲车……”一言未了,东方轰隆一声响,放了一炮,正是铁甲车放的炮。强守忠大叫道:“我的孩子,快上去开车,我在这里设法耽误他追你。没有说话的时候了,走哇!走!”强国民道:“爸爸!再见了!”他跳上了机车,轮子一转,火车便开走了。
十分钟后,强守忠听到西边,有一种巨声发生出来,心里扑通一跳。然而他手上拿着绿旗,很镇静地站在月台上。又过了五分钟,铁甲车开进站了。那车子正要得前面偷军械的列车而甘心,看到打了绿旗,便穿站而过。强守忠站在车上,望了铁甲车去的影子,发着微笑。十分钟附近,又是一声巨响,这一响比先前那声音更大了。接着天上冒出一阵浓烟,强守忠拍着手哈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两小时,强守忠站在一条大河的断桥上,只见流水无声,汹涌而去,水里面,沉浮着许多烂碎的车辆,岸上也有许多炸碎木片、铁片,是铁甲车炸了。于是又拍手哈哈大笑,想道:“我父子两个,打倒日本二三百兵,死也值得!死也值得!但是我的儿子是个好儿子呀!”想到这里,不敢望着河里,转身就向火车站上走。他顺着这铁道,一步一步踏着枕木,低了头走,枕木上有的滴着水点儿,正是这位老英雄的老泪。他一抬头,只见火车站屋顶上,高高地树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于是向着国旗一鞠躬道:“中华民国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他说完了,浑身抖颤着,又大笑着,人就伏在铁轨上不动了。那面国旗在斜阳中招展,好像说:杀身成仁,舍子杀敌的英雄,魂兮归来!
选自张恨水著《弯弓集》,1932年8月北平远恒书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