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在谈新闻自由
做新闻记者,是人生不幸,一辈子没有个自主的日子。想凭良心,这文笔要替大多数人说话,就不免得罪少数人。而这少数人是和你的生活与生存,都发生关系的,得罪了是自讨苦吃。不凭良心,也许可以升官发财,这支笔就要替少数人说话,而这少数人,大概总不会是大多数人所喜的,甚至连自己父母兄弟子女在内。人格不人格,且不去谈,走在人前,让人家用那不屑的眼光看上一眼,心里大概不大舒服,何况事实上绝不止此。这简直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那么,不说话好了。请问,新闻记者在报上果然不说话,那又怎交代得过去?所以有些人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说些旁敲侧击的话,说些绕弯子半吞半吐的话,总希望成个“万物之灵照镜子”,“里外是人”。清夜扪心,我们真觉得有点可怜相。
自然,仿佛这世界上有人正在谈新闻自由,但我们别装糊涂,也不当打肿了脸充胖子,还是“君子安贫”的好些。
原载1945年2月1日重庆《新民报》
经济食堂
民主这个名词,现在十分时髦。演说家,策论家,以及许多许多家,不管他是否牛皮灯笼,照着里外漆黑,反正二鞑子吃螺蛳,七拉八扯,他扯得上去。最近看到几本刊物也大谈民主。这几位编者作者,虽向来令人崇敬,可是他们的尊姓大名,仿佛在历史上和民主二字,有个相当距离,虽说等于阿拉斯加到印度,也不为过。他和民主何以“一旦豁然贯通焉”?思想究不是超级空中堡垒,行程的速度会有这样快?奇怪!
于是,我们想到重庆的许多经济食堂,他们的招牌,实在是谋顾客普及的。可是你要那般老实,真要到他们家去吃一顿经济饭,那是最不受欢迎的事。你就预备不受欢迎,点菜也得小心,一个不留神,出了经济的范围,当心你腰中不便,出不了他们的大门。你若说他们挂羊头卖狗肉,那有些冤枉,他们也有经济饭菜供给,但事实上他们不靠卖这个。
言尽于此,彼此心照不宣。
原载1945年2月3日重庆《新民报》
李渊掩耳盗铃
唐李渊起兵的时候,北连突厥,有一个相助的条件,要李渊自为天子。太原那些攀龙附凤的人,自然个个欢喜,李渊却召集部下计议“诸君宜更思其次”。于是裴寂一般人建议,“尊天子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帝,以安隋室。移檄郡县,改换旗帜,杂用绛白,以示突厥。”李渊说:“此可谓掩耳盗铃。然逼于时事,不得不尔。”他说了个譬喻“掩耳盗铃”,而接上就用了“然而”一转,还是照办。
明知道掩耳盗铃,是自欺欺人的事,还不能不这样做,这就注明了古今中外许多权术家,他未尝把天下人当傻瓜,只要在他这权术使之无碍,就不管听不听得到摘铃子的响声,我自己只当没听见,摘着铃子走就是了。铃子到了手,那就是我的所有权,物议有什么关系?
希特勒的世界新秩序,日本的大东亚共荣圈,以及许许多多“好听名词的恶事”,无不如此。但铃子究竟能否拿到手?那又是一事耳。
原载1945年2月3日重庆《新民报》
真正“希腊悲剧”
当Athena把橄榄树送给世人的时候,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把雅典赠予了她,于是这个名城,就取了这个名字。她教雅典人民纺织、耕种,各种艺术之外,并且给他们很多智力,灌注他们一般道德,因之设置了一个极好的国家时,世外的妖怪,人间的侵略者,他们一齐可与之抵抗和打击。这还怕不够,雅典为了她,有一个Court of Areopagus法庭。希腊古哲对这位希腊女神,真是设想得太完美了,象征着希腊是个十全的国家。
看了现在希腊的现象,地图上小得只有那么一点点,亡国的灾难没有解除,内争炮火,就起于国都,自己家里的事,虽远劳他国的首相前来排解,还是争论不下。他们古哲所幻想的一切,都给予别人一种悲哀,说一声真正的“希腊悲剧”。这样看来,不能把握现在,任何光辉的历史,全是废话。而夸耀过去,他徒然博得人家一声叹息。因此,我十分讨厌背诵光辉历史而忘了眼前的蠢人。
原载1945年2月4日重庆《新民报》
臭冢
汪精卫的臭尸,听说埋在明孝陵对过,吴王墓边,这真是汉奸们一个极糊涂的办法。当我们凯旋南京的日子,晋谒中山陵是第一件大事。请问当冠盖往来中山道上时,遥遥看到这堆“臭冢”,能安然让它存在下去吗?有人这样想:中国人是宽大为怀的,不见替汪逆铸铁身的故事,始终未实现吗?这当然不是“姑息养奸”,好像是中庸之道,学个“仲尼不为已甚”。我们既可容忍于生前,又何必去学伍子胥,做那鞭尸运动?不过我想,那也未见得。士大夫读过《大学》《中庸》,吾侪小民,却不懂那一套,只要一夫攘臂而起,说句不能把汉奸玷污孙陵孝陵的清白,难道不能顷刻把这“臭冢”粉碎的?又有人说,焉知汉奸们想不到此,这是个“疑冢”。这话可能。但疑冢也不会让它存在下去,我能做百分之八十的保证。或者问:你为什么不做百分之百的保证呢?对这种老实人,那我恕不率答。北平有香冢,南京有臭冢,倒也遥遥相对。若不是怕南京人生气的话,在南京留这点污迹,给咏史家一点材料,也好。
原载1945年2月5日重庆《新民报》
日本人的奴性
方先觉军长曾告诉我们,他在衡阳,亲眼看到日本兵早上起来,先向东朝拜“天皇”,然后洗脸。我们自然对这群奴性人类作一幕悲喜剧看待。其实日本皇室没有这能力可以强迫任何一个日本人对他如此,这无非是政治的中间商人,一个愚弄他人的利己私图。这和当年我国腐败官僚,教人作忠君事上的八股文,并无一致。有那些向东朝拜“天皇”的兵士,才能产生利用奴性兵士的军阀。有那些作八股文的士人,才能产生那些科举升官的腐渣。
政治中间商人向来是这样,在他上面制造一个偶像之后,哄到千千万万愚夫愚妇去朝拜偶像,他们便可以在庙堂做一个方丈或知客以及香火道人,大吃“十方”。你别看他比民众朝拜偶像还要勤快百倍,其实那是骗局。所以要减除这些奴性的强盗,首要扑灭那些奴性制造者。
原载1945年2月6日重庆《新民报》
坦能堡的悲剧
一九一四年兴登堡元帅以歼灭战略击溃帝俄全军于坦能堡,从此以后,坦能堡这个地名,驰名世界。好大喜功的德国人,当然不会忽略了这个好宣传品。兴登堡总统的铜棺就供在这里的伟大纪念堂中。尽管苏联和帝俄是两件事,这个祖国的刺激,实在不小。这次苏军东线的进攻,轻轻悄悄就把这个污点涤除了。很奇怪的,却没有听到说莫斯科用祝捷的惯例,曾拿多少大炮来庆祝这件事。倒是德国人知趣,炸毁了纪念堂,把兴登堡的灵柩抬走。假使希特勒是斯大林,我想他绝不这样干。你不见他把康边森林和法国订约的那节专车,还保留二十多年,在原地用原车对法国报复一下。
天下事,三年河东,三年河西,那是难说的。说什么“天道好还”?要知道持盈保泰,是胜利者最不容易办到的事。水满必倾,毋宁说那是当然的人为的结果,收船好是半帆风,古今英雄,几个肯这样干?放开眼界,我们还不止和兴登堡悲哀!
原载1945年2月7日重庆《新民报》
孔陵无荆棘
来往山东不下二十次,竟没有去谒过一次孔陵,实为憾事。听说陵上周围若干里,不生荆棘。读书种子颇把这事形容得圣人在天之灵是亘古不灭的。我们想法不如是,以为这是人为的。你想,历代帝王和儒家,是怎样重视这块圣地,若有一种荆棘生长出来,他们必定会除掉,那正如孔陵上的苍柏永远生长下去一样。荆棘这不被播种的植物,无非靠风和鸟的媒介,自然地繁殖。有人永远去监督它们的生长,它们当然钻不进这块圣地。
我这样猜想,并不是抹杀了圣地没有荆棘这事实,毋宁说我是更钦佩中国人对于圣地的重视,能让它不生一棵臭草。而且我这种猜想若是对的话,这事还值得在陆上树碑一幢,大书“人民永远拔去了圣地上任何一枝荆棘”,将功归之于人民的努力,比归功于圣灵的呵护,那更得尊敬孔子。
整个中国就是我们的圣地,我们应该以孔陵为榜样。
原载1945年2月8日重庆《新民报》
王麻子精神
记得江西人有句话:“船多不岔港。”那意思就是说不怕人同做一条路的买卖,大概有三分本领的人,对于新来的一位同行,往往肯说这句话,这自然是表示着大方,而同时也显出他有坚强的自信心:“我不含糊。”
关于这个原则,我也可以找到实例。北平王麻子剪刀,那是出名的,但是自从一家王麻子剪刀店出名以后,打磨厂口上,就是十几家王麻子,并且都在招牌上写明真正三代王麻子。又据说菜市口的王麻子才是真的,而他紧隔壁的同行两家,就是汪麻子、旺麻子。这些麻子剪刀店,谁都没有打算拦着谁不营业,谁都不拦着谁打一样的招牌,在一条街上,就这样安然干下去。我也曾为这事而惊奇,向掌柜的打听过。他说:“那没关系呀!咱们凭货色卖钱,我的货好,老主顾自然会来,若怕抢生意,透着咱们自己没出息。”我倒不免肃然起敬。
所以一家出名,为了发展营业,必须加股时,旧股东就应当有王麻子精神,竭诚欢迎,并给点颜色新股东看,以显示是老手。“谁见厨房里掌勺儿的怕来了个灶下打罹凫的呀!”
原载1945年2月9日重庆《新民报》
最近被朋友约去看了一次《清宫外史》,引起满身不舒服。转念一想,戏究竟是戏,又何必认真。不过由此发生一点感想,觉得自古以来,任何政治的革新,那总有死硬派在里面捣乱。休说西后和荣禄这类不知死活的贪愚糊涂虫,就是王安石变法,使苏老泉这些读书种子,也拼死反对。康有为维新的计划,并没有成绩拿出,结果难说。假使颐和园那幕武戏成功,假使康有为君主立宪内阁出现,又假使像王安石青苗、保甲办得那一样恶劣,恐怕后人也会像骂王安石变法而骂维新了。
宋之变法,清之维新,本都是百分之百的政治计划,是一种理想。政治理想并不像工程师打的建筑图样,可以和施工完全吻合。万一有点出入,死硬派就绝会借这破绽,来全盘推翻的。所以打政治图样的工程师,必得熟察天时、地利、人和,否则无非成为王安石、康有为而已,岂不冤哉?
原载1945年2月10日重庆《新民报》
天未尝亡项羽
“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项羽这样安慰了自己。后世一部分史家,也这样同情了他。其实,真是天亡项氏吗?假使项不杀义帝,假使项不于入关之后焚掠咸阳,假使项肯多用范增一类人才(而韩信也就不会跑走),假使项能结信于六国之后裔,那么,诸侯对项,正是“无不膝行而前”。刘邦的咸阳,何能与项氏分庭抗礼?项氏只知运用他八千子弟兵,迷信武力可以统治天下,以致在政治上整个失败。这何尝是天亡他,分明是他毁灭了自己那尊偶像?
鸿门宴上,他不杀刘邦,范增骂他为“妇人之仁”。其实范增也是短见的策士。我以为刘纵被杀,有萧何、张良在,比刘邦更行,那一支武力,未必就消灭了。那时,虽“秦失其鹿”而群雄并起,项又安得摆上许多鸿门宴,一个个都杀了?假使我是范增,正不妨劝项羽尊义帝、容刘邦,把三章约法更扩大起来,示天下以信义。等到基础牢固了,何事不可为?明枪暗箭可以统治天下,秦也不二世而亡了,正是“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原载1945年2月11日重庆《新民报》
忆德使馆门前之一瞥
德国又快完了,这就让我们回忆到一九一八年以后的北京公使馆。公理战胜的周年纪念之夜,东城北京饭店举行盛大的庆祝会,广场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焰火,红绿灯光射入半天云里。在西城的人,昂头可以看见。我正有点私事,在寒风如剪的空气里经过东交民巷“德国府”,见大门锁着,寂焉不见人影。那门口的路树,被寒霜笼罩了,不住地抖。有个白种人,和我并排走着,立起了大衣领子,围住他的脖子,两手插在衣袋里,缩着一团。我在打量德使馆,他也停住了脚。最后,他抽了一方手绢,揉擦几下眼睛,很快地跑了。那时,嗤的一声,北京饭店的红绿焰火流星,十几条火光向东交民巷上空射来。我想,这一定是德国人,这焰火给了他无情的嘲笑。自此以后,不知怎么着,我颇同情德国人。一直到抗战以后,希特勒撤退德国顾问,我这同情心,才完全消灭。
这给了我一个教训,对于一个失意的强横人,同情是多余的。等他再得意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原载1945年5月12日重庆《新民报》
徐树铮学颜习斋
徐树铮何人也?是三十年前的政治红人,弃总长而不为,给段祺瑞出主意的角色。他有钱,他有势,他能左右政局。他年纪不大,既狂嫖,又滥赌,还能来几句诗词。
颜习斋何人也?是明末清初一位大儒。他在野,没有做官,他在肥乡南漳书院讲学,颜门子弟遍南北。他自幼家贫,在辽东步行负父骨归葬(从军早死)。他讲个刻苦自勤,自食其力(就是于今手脑并用之说)。他的学说是存性、存学、存治、存人,叫作四存。
那么,这两人可说南北极了,然而小徐就以学习颜先生自负。他不但自许,而且还在北京西直门内,办了个四存中学教人。我曾见过这些学生(都是阔人的儿子),穿着整齐的蓝呢制服,非常漂亮,本领说是能文能武。其实,去读书的,并非为了去世已久的颜元了,而是为了校长是徐筹边使。
这样看来,一种学说被人标榜了,会发生什么作用呢?
原载1945年2月15日重庆《新民报》
孔雀与苍鹰
孔子的弟子子夏,曾说个“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宋儒对于这个说法,并不因他是祖师爷的高足而加以宽恕。但另一派如苏东坡之流,却并不反对。若照我们的看法,毋宁是把子夏的尺来量现在人,已是不可能。于今的小人,自不必去说他,生活腐败,见钱就抢,祖宗子孙,全可不管。君子呢?只有开会演说时激昂慷慨,一派正气,论升官发财,并不后人。穿衣服讲究一个扣子不扣好,是奇耻大辱,然而守职者可以渎职,守土者可以失土。他们正是“小德不逾闲,大德出入可也”。
诸葛亮以羽扇指挥三军,王猛扑风而谈,郭子仪侍臣满前,这不能不说是小德出入,人家照样建立震古烁今的功业,他们可并没有教人家做那些“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的小节。宋儒明儒不少一辈子研究居处恭、执事敬的,谁见他们曾立下一条救亡大道?
孔雀的尾巴,修饰得好看,只是一种飞行的累赘,苍鹰身上没有一根好看的毛,一出而鸟雀避焉,阁下将择何呢?
原载1945年2月16日重庆《新民报》
中国老百姓听话
凡是做过亲民之官的人,都有这样一个感想,中国的老百姓实在是好百姓,非常听话。这由于我们常入民间的新闻记者看来,也不能说这个观察不对,但仔细地研究,也不尽然。我们要知道老百姓听话,是由于两点出发:第一是他们文盲太多,愚昧得不懂得政治。第二是几千年的封建思想和家庭制度,以及农村社会经济,把他们捆绑住了。这两点可以逼迫他们不能不听话,而这两点也终非唐僧对付孙猴子的紧箍儿咒。因为愚昧而不懂政治,他有时也会胡来。而穷困得不能生存下去时,他们也更会铤而走险。所以极能听话的人,突然一变,就会变成极不能听话的人了。
黄巢、李闯,这两支洪水,自完全可以证实上面这个说法。而全成功的刘邦、朱元璋,半成功的洪秀全、陈胜,再还有宋之群盗,元之流匪,清之教匪,也无非出发于我上述那两点缘由。所以因老百姓听话而轻视了他们,那是一个极端的错误。
原载1945年2月17日重庆《新民报》
清政亡于拖
军事可以拖,外交也可以拖,拖出时间来,或者有个较有利的机会。政治却不可以拖,拖只有把机会失去,不会把机会得来。因为军事外交是对外的,等于赌博,有时候,下赌注是须要忍耐的。政治是对内的,等于治病。没听说哪个医生说过,吃药要忍耐着等机会。
近来看清史,觉得清晚年那些执政的人,其愚实不可及。正为了国事日非而有瓜分之祸,才说个变法图强。图强固然是中国人的好处,而得好处最多的,还不是满清皇室?他们一说立宪,预备的期间就定了九年,完全是拖的手腕。等到载沣摄政,内外情形日繁,等不及九年了,许了宣统五年先开议会。到了辛亥革命党屡次起事,又紧了,才立了内阁,阁员是军机大臣变了总理大臣。阁员十之八九是亲贵,换汤不换药,还是拖。有两省谘议局反对,清室还说个“黜陟百司,系君主大权”。真叫人恼火!直到武汉起义,才由袁世凯组织人才内阁,答应立刻立宪,打开党禁,然而呜呼!晚矣!
原载1945年2月19日重庆《新民报》
表面上的严肃
我们无论走进哪个组织场合,机关、团体、公司,都有一个一定的形式,这形式不必去详细描写。一言以蔽之,严肃。这种形式,我疑心是封建制度的遗产,因为好多地方像我儿时所见的清室官府排场。
严肃也不是国家社会所不需要的,所谓“治乱世而用重刑”,所谓“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但一味地讲严肃,让办事人成了机械,毫无工作趣味,反是减低了成绩的。何况我们这严肃,完全是排场,完全是表面,弄得到处是“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不能不说是严肃过分把精神集中在表面,反把内容松懈了。
我这话并不过分,你看那些发生贪污案件的所在,论其地,由大门口到办公室,都不会有人乱走一步;论其人,也是衣服穿得笔挺,皮鞋擦得雪亮,何尝像会发生坏事的渊薮?人家盟国最大机关,甚至不设门岗,而办事却丝毫不苟且。这可见表面上的严肃,实不足以重视。然而我们却专门在这上面做功夫呢?
原载1945年2月20日重庆《新民报》
孔子相夹谷
在春秋战国交替时代,盟会还不失为一个解决国际纠纷的场合,像蔺相如这种完璧归赵的手法,显然是智勇兼备的。就是孔子佐鲁君会齐侯于夹谷,也是有声有色的一页。齐人奏四方之乐,旗旄剑戟,鼓噪而至。孔子斥之:“两君为好,去夷狄之乐,何有于此?”齐人奏宫中之乐,几个侏儒,戏而前,孔子又斥之:“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于是,齐人惭惧之下,归郓、汶阳、龟阴之田。这自然是孔子的为鲁国自尊,但我们也不要忘了,盟会之前,孔子说了“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曾“具左右司马以从”。
齐人不是怕孔子那两句话,也不是怕鲁国那些随从(当时自然是有作用),而他是怕鲁国有了贤相。而孔子不在会场上表演一番,人家也不知道他是鲁国的人才了。引这个故事,对于法国对克里米亚会议的表示,我们认为戴高乐也有部分的可取。
原载1945年2月27日重庆《新民报》
“眼药厉害”
天险不足恃,天险一百个不足恃。
日本人对于国防安全感,有这样的说法:“美国人由夏威夷进攻东京(皆海空军),对陆军却没有这个想象,等于三层楼上向下滴眼药水。”你看他们是怎样的放心。然而变了,自从美舰队游到东京湾附近以后,他们的广播,一再说“敌”人在日本本土登陆之可能。又说“敌”人登陆本土,非不可能。这是说陆军,至于海空军,这眼药不但由三层楼上滴下来很准,而且是让日本人痛肺腑了。
我们并没有那闲工夫去嘲笑日本人,我们是要说纵横九万里,上下五千年,找不出一个恃天险可以不亡国的故事。你再看齐格菲防线,不但是天险,而且还竭尽全力去守呢,可是依然被人突破。
原载1945年2月28日重庆《新民报》
赵孟 与谢枋得
读宋人诗,谁都知道赵、谢两个人的。尤其是赵氏是个诗书画三绝的能手。而谢枋得不过有几首诗流传,比起赵孟 来,差之远矣。可是赵氏却是千古文人所唾弃的一个角色。
元程文海征求江南人才,赵氏以宋朝宗室首先被荐。我们不解他所说的“江左功名愧谢安”,做何解释。他虽为元朝帮闲,而“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的感慨,不是一般有的吗?谢枋得却是愤慨得另一个看法。他写信给留梦炎说:“江南无人才,未有如今日之可耻。今欲求程婴杵臼厮养卒亦不可得。”于是他终于饿死燕市了。文人不能执干戈卫社稷,在大时代所给予后人做榜样者,就是不怕穷,不怕死。杨椒山所说的“随分报国”,也就是这一点。不然纵然发点牢骚,一朝富贵逼人来,全是松雪道人,教乖了汉奸而已。
原载1945年3月2日重庆《新民报》
中国两种人
日前看到中央社所发表的日本现状,觉得那种困兽犹斗的精神,虽是敌人,我们也决不应予以轻视。那种动员的法子也并不稀奇,怎样我们就不能?我自己疑问一阵,得了一个解答。
远在战前,中国一向是两种人过问政治。一种是不学无术的人,来路很杂,有以旧官僚出身的,有以旧政客出身的,有以开会出身的,有以老粗出身的,有以买办出身的,他们根本不懂政治,除了谋个人的升官发财,一切谈不到。一种是学得不术的人,来路是东西洋留学生,和用非所学的国内学士;也有新八股文人,他们不妨有一套理论,但都是抄录外国的,或者在四部丛刊上找得一段材料,加以利用和发挥。他们没有深入民间,也没有到过民间,一切能言而不能行。
就因为这个样子,老早让政治害了半身不遂的病。抗战既起,虽有圣者,莫如之何?况圣者如凤毛麟角乎?
原载1945年3月3日重庆《新民报》
顽固的交际姿态
这次罗斯福总统,把一艘驱逐舰招待阿拉伯国王,并且给他预备了很好的舱位。然而他不要这个享受,他还是在甲板上支起帐篷来,过他的沙漠生活。这事听说是很有趣,而其实不只是有趣。我们当还记得十几年前,甘地到伦敦去开圆桌会议,他就没有峨冠西服,而是披的一条印度毯子。你说他野蛮吗?人家可是英国的老留学生呢。这个姿态自然是故意的。他为什么如此?他是表示着要我行我素,有我的民族自尊心。
由此,更想到一件事。往年北大的教授,喝过洋墨水的很多。初来教书的,也不免西服革履,而老教授,却改了长衣(如刘复、胡适两博士即一例),到了最后,索性穿着毛蓝布大褂。因之,我有一个腐败而顽固的主张,平常你爱穿西服,尽管穿西服,但到了和外国人来往,必须穿中山装或者长袍马褂。假如中国是个强国的话,我敢保证一下,绝没有人敢笑我们。
原载1945年3月5日重庆《新民报》
文稿千字最低血本
偶遇卖文之友,谈及物价猛涨,写稿成本太高,势将歇业,大笑之下,却是长叹。这实在不是笑话,做手艺的人,都因物价高,消耗多,不能不涨工资,文人不是一样吗?大概不问下笔迟速,平均每人每日可写三千字的稿子,按着这个标准,写一千字的物资消耗,大概如下表,那就是血本。
这是少得无可再少的估计,约合二百九十六元,而衣鞋、医药并不在内。若养上个四口之家(不敢八口),再须添上三百元(最少),是卖五百元一千字,就要蚀老本蚀得哭了。
原载1945年3月6日重庆《新民报》
想起虞芮争讼
史载虞芮之人争田,到周去求仲裁。一走进周的境界,行者让路,耕者让畔,两国的人大为惭愧,还没有去见仲裁人周伯,就退而息讼,各让田不要,以致田里遍生野草。这段话在现时人看来,似乎是个神迹,很难相信。不过我们举些类似的事来说,上古人的笨拙,他是实在存心忠厚和平的。《左传》是人人得而读之的一本书,那上面就记载了许多国际交涉大使出场,只诵两篇诗,就打个哈哈而散,难道那又不是类乎神话的事吗?左氏好撒谎,也不能撒上许多。
东西的文化不同,大概可以在这里看到。希腊罗马神话的开始,就是父子篡夺淫杀。而中国开辟神话,却是建筑一切民主基础,东西罗马帝国是现实可证的史事,只是夺取占有;而我们周代大一统的前奏,又是从事教化,为了岐周仁义之师的发展。论事自无开倒车之理,中西古今,究竟谁是谁非呢?
原载1945年3月11日重庆《新民报》
洪北江与袁子才
从前我读北江诗话的点将录,对于清代中世纪的诗人颇得些启示。洪氏对那一时的红诗人袁子才,说是“通天玄狐,久则露尾”,这似乎是论人,而不是论诗。袁诗主性,流于率易,不仅是露尾之作。这话移于并称的赵鸥北,倒恰当些,赵的好诗,往往有一两句太不入格之作。至袁之为人,中年就隐居南京住在大观园里,享受曹雪芹所不能享受之福,总衙督门是一条出门的大路,偶然遨游南北,靠一部随园诗话的逢迎作诸侯上客,不谈政治得名利双收之实。而批评袁氏的洪氏呢?对于当时的事,要来个什么救济时艰的条陈,上书成亲王。被人攻击为指斥乘舆,刑部议罪是斩立决,几乎送了命。总算嘉庆特别客气,下旨免死,充军新疆。那位新疆将军保宁,还放他不过,密奏要等他到时,毙以法,先发后闻。还是嘉庆不许,才保全了性命。这样看起来,洪先生是明于论诗,而昧于处世(虽然那条陈曾传诵一时,也就传诵而已)。比袁子才差之多矣。
诗人最好还谈些风花雪月,孔子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时艰和平平仄仄有什么关系呢?
原载1945年3月16日重庆《新民报》
笨人的聪明话
以嘲笑换取愉快,那是最不高明的手段,但是有些事叫人忍俊不禁,不笑也不近人情。最近敌首相小矶在议会这样解释他的战略:“如敌人侵入我本土附近之海面,吾人将在海上粉碎其实力,如彼企图登陆,吾人将在水边予以截击,将其驱逐海中。即令登陆成功亦将遭歼灭。”这种逻辑,实在太妙,既是美国实力在海上粉碎,又何须在水边截击?既是在水边截击,将其驱逐海中,那里又有一个“即令登陆成功”。除非日本议员,全是些死猪,不然听了这话,哪个不“奇文共欣赏”的呢!你也许会问一句,这样推断下去,是日本越胜利,是所谓敌人越前进,那是什么战略?不用问,日本陆相杉山,已经在议会解答了。他说:“最后胜利之左券必属于战至最后一人之国家。”你相信吗?战得只剩最后一人,那是胜利了。
这与其说是聪明人的笨话,不如说是笨人的聪明话。不是笨人,谁会把这样泄气的话来壮胆?我想,这也不会是日本人新发明的辩证法,在世界上也许老早就有类似妙手存在,师傅是谁,且不问,至少德国的纳粹是他师哥。
原载1945年3月17日重庆《新民报》
曾国藩之徒
近代人捧曾国藩,这是不可理解的一件事。尤其是现在自左到右,都在谈民族主义的时候,这个最不讲民族主义的人,怎样可以和他发生好感?有人也许以为曾氏一生以诚待人,这点可取,其实与曾同时的人,早就攻击他作伪。左宗棠是他同僚,对此点最为鄙视,暮年竟致绝交。左氏手下的文人,倒还不攻击(也许是不敢)曾氏,而曾氏的部下,在文字里讥笑左氏毫不客气,这种证据,随处可找。因此我想到曾氏门徒,对曾氏的作伪是有所帮助的。
曾氏力言卫道,而战后恢复秦淮河的娼妓,却不反对。秦淮河是以孔庙为中心的。请问,这在讲朱、程之学的人,如何说得通?暮年,曾氏之甥,要为曾纳一幼妾(有人说已成事实),曾氏门徒,群起反对,以为与曾名誉攸关,曾只好作罢。这简直是理学门中的笑话了。诚于何有?时代以捧君子为好,才是人心大变呢?
原载1945年3月19日重庆《新民报》
在今日想到轿车伕
远在“五四”时代,有文人为人力车伕福利呼吁,曾被北京士大夫阶级所讪笑,绰号他们为车伕头。到了重庆,我觉得车伕与轿伕,挣扎在坡路上下,更觉这是牛马生活。你不听见轿伕上坡时的喘气如牛?你不看见车伕上坡像一只虾子?记得有一批政治家,在十几年以前曾做过不坐车运动,于今,竟不闻此声久矣!
前两年,某外宾到重庆,曾阔步长坡上下,拒绝为他备的轿子,当时无人有动于衷,我觉得这是给我们一很大的讽刺。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种法子,释放这一群牛马?就人道讲,就国家体面讲,人力代步不应有。就国计民生讲,人力代步也徒然是消耗而不是利用。何必要它?发起实行不坐车运动,是消极的,二三人提倡,也难发生效力,硬是要政府出来想点办法。
原载1945年5月1日重庆《新民报》
老贝当归正首丘
法国老贝当,在举世唾弃之下,做了三年希特勒的看家狗,八十九岁的高龄,他居然未死,而得眼见法国复兴。一般揣测,他一定会死在德国,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料他竟慨然受法临时政府之召,回国受审。我们且不问德纳粹放走他,是何阴谋,我们也不必替法国人设想,怎么去定他的罪。但我们对于他肯回去,敢回去,想着这老头儿糊涂得还记得是法国人。我们不知道他在瑞士对新闻记者的老泪纵横,是喜是悲是惭愧(也许还有),可是他“归正首丘”这一行动,多少让人发生一点感想。
反言以溯之,汪逆精卫,他是以学贝当自负的。假使他在今日不死,他敢由日寇怀抱里跑回来受国人一审吗?生是法国人,死是法国鬼,拼了这颗白头受绞刑,也要回去。老贝当自有别于赖伐尔。就是比那到世外桃源种橡树的人,也高明得多。
原载1945年5月2日重庆《新民报》
鸦片式的文章
在北京政府之下办刊物的那批政客式的前一代文人,不少竹杠专家。专家技术最精妙的,有所谓“小骂大帮忙”的一种。那些被小骂的人,倒也莫逆于心,未尝对这种手法有甚不满。
自社会思想进步之后,名誉是人生第二生命,纵是小骂,也有人不肯受了。耍笔杆的人,于是因此产生两种作风。第一种是对那些应当大帮忙的人,并不帮忙;但对他所不满意的人,却破口大骂。这办法笨一点,甚至会给被帮忙的人一种烦恼。第二种是对于被帮忙的对方,也小小帮忙,作为一种烟幕,却在这烟幕里面,喷射许多毒气。这比大骂还要厉害十分而实在是替人帮了忙。虽然由此,天壤间会缺少公道、缺乏直言。但就文章而言,是神乎技矣!
辣椒、青果、鸭梨、策论大文,或游戏小品,都有。但太平凡了,也陈旧了。最摩登的,应该属于这鸦片式的文章。
原载1945年5月3日重庆《新民报》
对《左传》与《战国策》之感
读过《左传》,再读《战国策》,我们可以看到这两部书代表着两个时代的人心。《左传》里面的言辞,不论对内对外,有时还有几句温和或直爽的话。《战国策》却是一味刺激、一味巧辩、一味欺诈。前个时代的战争,偶然还讲点道理;后个时代的战争,却只是抢夺。我们与其说是由那战争不同,产生不同的辞令了,却不如说正因为有了那不同的辞令,才产生那不同的战争。
辞令有时而穷,随着而来的就是行动。所以坦白正直的辞令穷了,随着来的行动,可能是个较好的解决。若巧辩、欺诈的辞令穷了,随来的一定也会是一个更狠毒的阴谋。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当人类的说话,必定要包上一层糖衣的日子,那也就是人类伏着危机的时候。
原载1945年5月4日重庆《新民报》
虽多亦奚以为
史称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这根本是个语病。多多?难道没有一个限度吗?照着书生谈兵说,用兵也不在以多取胜。曹操和苻坚都以压倒敌方的优势兵额,进攻江南而遭惨败。有组织,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没有组织,方腊以百万乌合之众,败于腐朽无知的童贯。不在多!
用兵是这样,用人何尝不是这样?六国诸公子,前后以好客称,珠履三千,连鸡鸣狗盗,也在网罗之列。就拿王安石所说,得一士可以制秦,可是没有。秦呢?并不好客,前后两三朝,只有几个杰出的将相,就并吞了六国。刘邦起自泗上亭长,成功所赖三杰。洪秀全起义金田,一下子就把烧炭之流,来个东西南北翼五王,结果是自家捣蛋而亡,也不在多。
这正如经济家处理财政一样,若以筹码不够,乱发钞票,惹得恶性通货膨胀,一样是不治之症。
原载1945年5月5日重庆《新民报》
佛朗哥的伪装
西班牙的佛朗哥,那是百分之百的法西斯配角。历史并没有过百年,人家不会忘记他是希魔、墨魔一手所培植出来的。赖伐尔认为他是同门兄弟,穷途末路前去投靠,绝没有找错门路。他却没有想到“小人利尽则交疏”,竟是送人头去给人家赎罪。其蠢真不可救,也许是吓昏了吧?
其实,就算佛朗哥拿拱门的肥猪去送礼,又怎能把过去的历史,涂上一层黑墨?保卫马德里的歌声,还在世人的耳朵里。就算西班牙的人民像那故事所说,九人下河洗澡,九人登岸,其中一人算来算去,只指得出八个,忘了自己,以为有一人溺死,其实,在旁的人,不能个个都是健忘者。佛朗哥模仿希、墨声音笑貌的行为,以往给人印象很深,绝不能轻轻抹掉,不见鸟雀一般能寻觅有保护色的昆虫吗?
原载1945年5月7日重庆《新民报》
丹书铁券
人生现在这一时期,最现实,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病了要找医生。过去的任何饱暖健康夸张追忆,全是徒劳。请问,何补于现在饥寒疾病?那些破落户子弟,比人家不过的时候,眼睛一瞪,胸脯一挺说:“你大爷如今虽然穷了,以前我在钱堆上爬过来的。哼!”这种无聊的精神胜利,何尝吓唬倒人,也不过是自骗自而已。
《水浒传》上的柴进,不求上进,只和些江湖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动不动就说:“先祖对宋朝有恩惠,家藏有丹书铁券”。其实,这丹书铁券,一点也遮瞒不了他不成器的行为。这就是他疏忽了把握现在的一个老大明证。所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亡国的李后主,憧憬以往,也就愧对雕栏玉砌了。
原载1945年5月8日重庆《新民报》
疯子与傻子
从小就听到人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其实这话大可考量。我想除了很少的后唐庄宗之类是真正的戏迷玩儿票外,有几个唱戏的,不是为了吃饭?既是为了吃饭而唱戏,那是一种疯子职业?假哭、假笑、假说、假做,尽管一切是假,而他从事于职业,却是真正的行为,无可非议,根本也不疯。你不见他们到了后台,一切是本来面目吗?
至于说看戏的是傻子,这倒不好否认。你说是为艺术而去赏,而去娱乐,但你不为台上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喜怒哀乐的表演所感动,你就不能欣赏;不欣赏,也就不是娱乐。那时,你不离开戏场,也会在台下打瞌睡。反过来说,你不如此,你是在看戏,那么,你被一切假的戏吸引住了,怎不是个傻子呢?
此外,还有个编戏的,老前辈都忽略了,没有替他取个徽号,但我却也想不起来怎样称呼他。
原载1945年5月10日重庆《新民报》
候补道
“一旦名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科举时代,为做官而埋首窗下的人,都陶醉在这十四个字里。但后来开了捐,不必那样苦干了。有钱有势就可以做官,虽没有龙虎榜那瘾可过,京门京外的同官录,照样会把名字填上,也就算到了凤凰池了吧!
官捐得最大的,是候补道。他除了在家住七进屋子大馆,出门要坐四人绿呢大轿,好不威风!但民间对于这种人也不见得就加以重视。四人大轿,抬着招摇过市时,坐茶馆的朋友,喜欢拿他开心。有人说:“四个人抬顶绿呢轿子,好像一只大螃蟹。”也有人说:“轿子里不是戴红顶子的大人,是一堆银子。”所以,候补道的轿伕,当时有个绰号,叫着抬银子的。
自然,还有八人大轿的,但这种人的身份,却非完全银子可买。有的确是在窗下做了十年颂圣的八股功夫,有的是把别人血汗换来的。而抬轿的呢?身价高得多,就没有人敢说是抬银子的了。
原载1945年5月12日重庆《新民报》
由原子弹想起
做人治事,虽要把握现实,但必定有个崇高的理想,一切才有进步。前两三年,教育部为功利主义所麻醉,青年人倾心银行会计,不研究经济原理。国家鼓励青年学科学,着重技术上的工业,放轻数理。自始我们只打算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追赶,不想有任何一个发明家。
这几天报上,大闹其原子炸弹,我有一点感慨,我不知道那放轻数理的“教育家”,有动于衷否?原子炸弹一出,军事家大喊军事学要因之革命,可见影响之大。可是这百分之百,是由物理学上推演下来的结果,而不是工业技术进步所致。设若英美没有那些大物理学家,就不会有原子弹出现。
明白这一点,可知道文艺有个最高理想,是普及教育。经济有个最高理想,是人民丰衣足食,政治有个最高理想,是民主。
原载1945年8月12日重庆《新民报》
最后一笑之后
“最后的笑,是最痛快的笑。”我们现在发着最后的笑了。三四年来我有一块石头放在心里,始终不敢说,现在可以说了。重庆那条凯旋路,我一直是和它担心,我们(包括国难富翁等等)的行为,能配合着这条路名字吗?不要“么不到台”?好了,于今可以大摇大摆顺了这条路上“东下楼船”了,并非开空头支票。
然而,且慢,问题并不那样简单,复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试看第一次欧战后的法兰西,不是最后的笑者吗?经济、政治,一切就为那最后一笑所陶醉,几误大事。就是其他战胜国,还闹了很久的不景气呢。
“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何况我们不过九死一生,大病初好呢?朋友,笑罢,笑了还得冷静着头脑想上一想。
原载1945年8月15日重庆《新民报》
蛆虫在动
据我们所闻,那一群蛆虫,又在钻,钻,钻,拼命地钻,本来,东望那一片恢复的锦绣河山,县以千计,机关以万计,有的是饭碗。趁着委任状还是一张白纸,赶快好择肥而噬。此亦怕一号黄金提价,三十一号赶做黄金之流也。人情大抵如此,何足责焉啰!
不过话得说回来。咱们开口建国,闭口建国。建国要人才,不要蛆虫。是人才就会恃着他的本领在家里“待聘”,绝不屑于在万头蠢动里面去钻。大批的委任状,既然是一张白纸,于今也正好在人才堆里,任挑任选,不可把亲戚故旧,随意填上一个名字。若以不才看来,好像现阶段的作风,还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吧?呜呼!蛆虫建国矣!
更始代王莽而做皇帝,烂羊头封侯,烂羊胃封尉。未尝不赫赫一时,然而中兴的还是光武和二十八将呀!可不知乎。
原载1945年9月21日重庆《新民报》
何以人心思汉
从前汉刘邦入秦,秦人生怕刘邦不王关中,刘邦有什么特别的法子呢?很简单,《史记·汉高祖本纪》写起来只十个字:“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就是历史上的约法三章。刘邦约法毕,就还军霸上,待诸侯已定约束,秦人用牛羊酒食献餐,刘又不受,他也只一句话:“仓粟多非不乏。”于是他就这样奠定了汉代四百年基业。
刘邦对于秦,应该完全是个征服者,人家并没有把关内的黄金细帛和秦人一掉二白,也没有令秦人对汉军下车作揖;更也不会把任何公家收入,一跳十倍;至于部下占用民房,勒索民财,在咸阳狂嫖浪赌等事,更不曾有。秦是富有之国,要什么有什么,刘兵也没有搬一匹锦回丰沛老家。秦人等天亮,天就亮了,所以直到如今,历史上留下一句“人心思汉”的闲话。项羽烧杀关中之后,分关中为三,以封降将,他自认是个完全征服者,他没有想到尽驱关中之民以为汉兵也,哀哉!
原载1945年11月4日重庆《新民报》
这好斗的宇宙呀
宇宙里的动物,很少是不好斗的。有的是本族与异族斗,有的是本族和本族斗。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那是不必说的了。比如蚂蚁,它们或是为了一片韭菜、一只死苍蝇,成千成万地恶斗,杀得横尸遍地。小孩子们用幸灾乐祸的心理,故意撒几颗饭粒,或扑死两只虫豸,丢在地面上,惹起蚂蚁自相残杀,成灭门之祸。至于成人,便是可叹。自古就有人养鸡、养鹌鹑,让他们死斗,在旁边看着取乐。西班牙人更是进步,让人去和牛斗。鸡和鹌鹑的心理,我们摸不着了,至于和牛斗的西班牙人,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不就是为了博取战胜时的一笔奖金吗?本来宇宙就是一部战斗史,由始祖鸟进化到人类,不战斗,无以有今日,可是到了进步为人类,生存在地球上了,已不能再进步到长两只翅膀,六只脚。打下去,还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严格地说,现在还有斗争,那就是私人谋取奖金的企图,绝非哺乳动物对爬虫的手法,是为了全族幸福吧?
原载1945年11月15日重庆《新民报》
刘备违背民心而死
刘备走当阳,民众归附十余万人,带来辎重数千辆,这在汉代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因为用今日人口比例来算,至少该用法币对伪币的倍数去乘的。刘备以荆州一个客卿,有这样多的人民跟随,实在足以自豪(比抗战入蜀的人还要多一倍)。那时曹军追来很急,人家劝他丢了民众,速保江陵。他说:“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日归吾,何忍弃去?”于是曹军一日夜追行三百里,刘备落得抛弃妻子而逃。这件事,史家大书特书,于是习凿齿批《蜀志》说:“其终济大业,不亦宜乎?”
可是,他在蜀称帝之后,未免踌躇满志,为了孙权袭杀关羽,举国东征,舍曹操之公敌,报孙权之私仇,忘了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教条(宗旨),也忘了当阳不离开民众的立场,结果大败而死。假使孙、刘不以一个荆州为得失,依然同心破曹,蜀之为蜀,正未可知。小说上对此事强调了桃园结义的缘故,其实,这一点依然说不过去的。结义的兄弟关系,还能大于刘备恢复汉业的关系吗?刘备在当阳可以为了民众而丢却妻子,后来为什么不能为了民众,丢却一个关羽呢?刘备一生讲的是接收民心,舍曹攻刘,绝非当年民心所许可。所以我也可以套习凿齿一句话:“其终坏大事,不亦宜乎?”
原载1945年11月6日重庆《新民报》
朱元璋不及洪秀全
论民族英雄的人,往往会提到明太祖朱元璋。其实他是个成功的人罢了。英雄二字,已可考虑,更戴不上民族思想的帽子。《明史·太祖本纪》,这是对朱元璋最标准的记载,那里面绝没有他任何为民族而起的语言。相反的,他再三地和元廷勾搭。元廷封他为山西行省平章政事(本纪说他不受,但他也没有指斥),直到他做了吴王,还和元廷通好,并把元朝陷在江南的宗室送回。这些证据,是可以证明他对于元人,开始绝无恶意,自不是为民族兴师了。他既不是为民族而起,自然也就和其他帝王的人一样,为富贵而起。所以占了南京之后,就是西打陈友谅,东打张士诚,南打方国珍。而且对这些人,不称逆,就称寇,对于元廷,并没有一寇字之敢加。这可想他原来的主意,只在平定南方是不妨和元廷平分天下的。后来元廷实在不行,也就落得顺手牵羊了。
这里,我们就想起号为长毛贼的洪秀全。人家金田起义,一开始就旗帜鲜明,说是要扫灭妖胡。因为他没成功,只好让汉奸曾国藩受后人的崇拜。呜呼!忠奸、公私、是非之辨,在当时不亦难哉!
原载1945年11月7日重庆《新民报》
玩菊花自亦有道
玩菊花,是东方人一个特殊嗜好。中国有艺术性的都市,如北平,如苏州,如成都,菊有黄花的日子,一批蓺菊专家,就不免闲得忙上一阵。在家中或在公共场所,要开个菊花会。日本人同样的有这个嗜好,每年和中国蓺菊专家,交换照片种子,绝对是件郑重而非小可的事。大概蓺菊的人,有一个原则,就是培植好种,留住本根,希望在开会的时候,一本花,开三五朵好花。甚至有的养一本花,只希望它开一朵,而这一朵必然是颜色、姿态、枝叶,完全相衬的。这样,本根可以生存多年,种子也可以繁殖无穷。每年一个菊花会,博得众口称赞。
外行人玩菊,图个热闹,用很便宜的价钱,临时买上几十盆,摆了一院子。枝是乱叉叉,叶是一团糟,花是颠三倒四,开成一丛。这种花不是用艾茎发枝的,就是没有经过修剪培植的贱种。雪霜一下,花枯叶落,完全取消,明年是不再生存的。我们不玩菊则已,既要玩菊,当然个个一劳永逸,而且要发扬光大。事先不选种,不栽培,临时买些贱种,或接枝的玩意儿,在院子陈设起来,对朋友说,我家也有个菊花会。那既不雅观,也就是眼前昙花一现的短命局面,只是遭人嘲笑罢了。
记着:玩菊有三点,不要临时去收买,不要贱种,不要接枝的。
原载1945年11月9日重庆《新民报》
看得破带得过
中国人有句老话:“看得破,带得过。”向来谈这话的人,都是根据佛老哲学,作为一个消极打算。其实,把意思积极起来,也是很通的。譬如苏联的五年计划,美国的对德日的军事准备,都是根据数目字,有一个彻底的算法,然后逐步实现。数目字算得精确,这是看得破;全力以赴,终于成功,这是带得过。这个逻辑,绝不含糊。
就精神方面讲,中山先生四十年的革命奔走,我国抗日的八年抗战,都是看破了理有固然,势有必至,然后排除万难,到底达到了目的。假如我们看得模糊,当然带不过去,也许在满清手上,就被瓜分了。也许抗战两三个年头之间,被汪精卫分子所动摇,会造成了远东悲惨的局面。
话又说回来,看是人人都会看的。要问你在哪一个角落看?要问你是否带了有色眼镜看?要问你是否根据科学的理智的意识看?如其不然,在一张白纸上,谁都可以起草一个幻想的计划,打他的如意算盘的。
原载1945年11月10日重庆《新民报》
我们不是最愚蠢人
在七年前,全世界的政治批评家、宗教家、新闻记者,都在骂着西班牙人,说他们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类,借用着外国的杀人器具,互相残杀着自己的同胞。我想,西班牙多数人是被冤枉的,他们绝不至于那样蠢。自然,西班牙人里面,至少有愚蠢的一群是该受咒骂的。但我们总不能“用西班牙人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类”一句话,来抹杀一切。
在去年,希腊在击败德、意后,流着自己同胞的血,全世界也在喊,这是希腊的悲剧呀!可是,我们也做同样的看法,希腊人也未必个个是那贱命,愿意做悲剧中的一分子。
中山先生的世界大同愿望,去人类还有一段路程,于是世界上“何以利吾国,何以利吾家,何以利吾身”的观念者,处心积虑都在利字上设想。只要这“处”字与“积”字上,他们有了办法,以邻为壑,那还是小事,简直就不惜以身外之人全为壑。世界上的人,不能个个都防备着有人以我为壑为恶劣念头,世界就成了个太阿倒持的局面。剑在少数处心积虑者的手里,多数人就被少数人带着愚蠢下去,表演那不必要的悲剧了。
原载1945年11月1日重庆《新民报》
我们愧对中山先生
提起中山先生,我们就随时随地会觉到他的伟大。在我们四十岁以上的人,可以现身说法的,把事实告诉人,当我们做小孩的时候,根本还不知道革命两个字是什么意义,而且也不能常在书面上看到。当家家供着“天地君亲师之神位”的情形下,简直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国家的主人翁。可是,孙先生在这更早二十年,就已经把革命的知识,向国人播种了。由我们自身实地观察,他不仅是个先知先觉,他简直是个超人。
不过,我们用伟大来称颂孙先生,倒不如用平易来称颂,更为贴切。当我们初读到建国大纲的时候,不但是我们感觉得太伟大了,就是有头脑的政治家,也嘲笑着不切实际。可是到了今日,我们将做何感想呢?大概稍为有知识的,也会觉得必须如此,我们也能如此。二十年前我们所认为的伟大,于今一切是平易。这二十年,我们才知道是平易,这也就更显着孙先生的伟大。
假如孙先生还健在,他一定又会把将来的平易,于现在来告诉我们的。可是我们现在怎么样?似乎把“我们是中国主人翁”的念头,都要淡忘了。事实证明,早此一年,新闻记者都没有放弃写民主两个字呀!我们这不肖的后觉者,真愧对中山先生。
原载1945年11月20日重庆《新民报》
孔氏之徒羞称五霸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孔夫子这几句话,不知是针对哪种人说的。不过,据我的看法,对于玩政治的人,说得很透彻。尤其最后几句,最为精彩。
无论什么大政治家,他究竟是个人,是人就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之情。除了大政治家读书有得,修养有素,他的喜怒哀乐发泄得个分寸而外,其余一例是孔老先生那个看法。前年罗斯福与杜威竞选,杜威的作风,显然是过于积极,共和党报纸曾攻击罗斯福以驱逐舰迎接他的爱犬。但是否有其事,中国人无从知道,罗斯福颇有把握,反攻并不怎样热烈。又今年丘吉尔与阿特里的竞选,在选举揭晓的前两天,他不能不离开柏林的三巨头会议,赶回伦敦,好像有点像朱熹所说,这颗心就有点把握不住了。
我们对于政治不感到兴趣的人,冷眼旁观,总觉得这是何必?尤其“天下汹汹”之时,有这个看法。可是身入政治舞台的人,是难于自觉的。所以,中国人对于政治家的期望,是要他做一个圣贤,不要他做一个英雄。孔氏之徒,羞称五霸。我宁可被人骂我开倒车,这一点我是附议的。
原载1945年11月13日重庆《新民报》
渲染过甚
近日读报,见我国出了一位大天文学家,发明了一颗新行星。在这满纸泪痕的情形下,多少给了我们一点笑意。可是把新闻向下一看,慢来,这有点玄虚,原来说是由八卦上说明的。难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类江湖老话,能和天文学发生关系吗?再向下一看,糟糕?人家还是根据八卦做一种推算,那就是说“想当然耳”的一种假定,假定并不是事实。就是说,木王星也好,花王星也好,草王星也好,无论有是没有,反正现在还是一个问号。既是问号,发现星是否存在,大有商量之余地,怎么糊里糊涂,就可以给人家高帽子戴,说是发明了一颗行星呢?
我想身受此誉者,既有发明之号,而交不出发明的东西,有点四川人打话:么不到台。恐怕这非他本愿,而一切是某外国将军所说“渲染过甚”,由于宣传害了他。我们要知道,宣传虽是事业斗争的一种手段,但究竟要和事业配合,尤其是涉及科学有关的这条路,二加二是四,一定是四,无论你怎样宣传,绝不会变成五或六。
举此一例,我愿做广告的朋友,拿去一做参考。
原载1945年11月14日重庆《新民报》
象祠与蚩尤庙
前人作《象祠记》,翻了案,说是象虽是个坏人,焉知他被放之后,不是受着虞舜的感化,变成了好人?又涿鹿那里有蚩尤庙,人家也是奇怪,有些歹人,同样做此看法,说是可能他死后,是保佑人民的。象和蚩尤究竟有无其人,不得而知。就是有其人,他的为人,也是被传统儒家的思想所否定了的。究竟如何,我们也不得知。
据我的看法,象祠和蚩尤庙,绝不是人民和他们表示好感,以致来个庙宇供奉他。其实人民知道象和蚩尤,全不是好惹的。怕他们千百年之后,英魂还会作祟,所以,一在受封地,一在战死地,给他立庙上供,望他们可别再闹了。只看江南人民供大仙神位,建立五道祠,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人民是可怜的,以为天人一样,实行一点贿赂,什么菩萨都会高抬贵手的。
对死者如此,对活者可知。所以什么万民伞、去思碑、登报恭颂德政,我们不能那样老老实实,说完全出于善意。仿佛中国以前有个模范省,还曾受过北京政府的嘉奖,图穷匕见,那里竟是一团糟呢。
原载1945年11月16日重庆《新民报》
中国衬衫
新光衬衫,每打又卖到十九万,有许多人感到增加了负担,其实这还是奢侈品,并不是重视,穿西装的人,自然少不了穿衬衫,穿中山服和其他,就无穿衬衫之必要。而且衬衫后面,拖一截长尾巴,除了费材料外,也很多不便。不才穿中山服,向来未领教过什么衬衫,完全是广东式的小褂子衬托,不但很方便,而且也没有人说我丧失穷文人的体面,朋友们和我开玩笑,说我穿中国衬衫,我倒是欣然承受的。
衬衫,小事也,小事可以见大。这就可以想到许多事。而我们为了那不必要的一套形式所固著,一定不敢改变,以致花了钱,还落个不方便,那是何苦!
“治大国如烹鲜”,真理只是一个,不必以大论小。我们做事,只要适宜,只要办得好,只要有钱省事,实在不必拘泥什么形式。形式主义者往往得个浪费的结果,我们不敢说那是愚蠢,但也不见得聪明吧?
原载1945年11月17日重庆《新民报》
一种卫生常识
人生除衣食住行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医药卫生。关于求医,中国人是最不一致的。凭其性之所喜,或求中医,或求西医,或求中西杂报,或向庙里求签。我们有个科学头脑,自然是求西医。但西医而不考究他的学术与心术,那危险性并不减于向菩萨求签。
西医和中医一样,不少是江湖术士,他们遇到病人,不问你病之轻重,先用一种恐吓性的语言,把你一唬。你感冒,可能说你伤寒,你眼睛充血,可能说你是浓漏眼;你气管炎,可能说你是肺病。你一急,他就有办法了。中国人常说医生有父母心,其实遇到这种医生,比什么趁火打劫的好汉也不弱。我们万一生病,对这种危言耸听之徒,必须冷静地把脑筋仔细想想。
有了病自然不能讳疾忌医,但害病绝不会就送命。只要医得早,医得对症,病总是可以好的。可是对病症那样夸大其词的说法,是有三种作用的:一、医不好,不负责任;二、医好了,更见手段;三、多敲人家几个医药费。这也是为人的一种卫生常识,不可不知。
原载1945年11月18日重庆《新民报》
唱起流浪歌来
当七七火药味已传遍了全国的时候,我在无线电收音机里,时时收到两个歌曲:一是悲壮的,一是悲态的。悲壮的是《义勇军进行曲》,悲态的是《东北流亡曲》。我还隐隐约约记得:“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当抗战初起,我对这个歌不满意,认为太消极了。有些和敌人乞怜的意味,不能负起人民同仇敌忾的意志。可是今天呢?我认为可以唱了。因为我们不能向敌人乞怜,但向自家人乞怜,那是不失体面。
我流浪在四川七年多了,了解流浪在关内十四年的东北同胞是什么滋味。言语,无法可以得着法子回去,文字也无法得着法子回去,我们唱起歌来吧!至少,这乞怜的消极态度,是不会遭人鄙视的。同胞们,唱起流浪歌来吧。
广播电台应该有这个唱法,我诚恳地祈求,每天给我们放送这歌子几次,我十分地怀念它呀!
原载1945年11月19日重庆《新民报》
螃蟹每只四千元
重庆市上,有江苏阳澄湖活螃蟹出卖,每只四千元。这绝不是冒充的,价钱应该是不贵。你想,四川绝不会产生大螃蟹,九江以上也没有碟子大的螃蟹。这小东西纵然不是阳澄湖的,也是江苏的。螃蟹到市上,很难维持一个星期的寿命,由江苏的乡下到江苏的城市,由江苏的城市再到重庆,必是在一个星期以内,否则它是不会活的。若在十余年前,说要在重庆市上,持螯赏菊,那是可以想象的吗?于今身居华西,可以享受华东的活螃蟹,四千元一只,实在是透值。从前杨贵妃在西安,吃广东新鲜荔枝,用八百里加紧驿马传送,诗人欣称为“一骑红尘妃子笑,世人知是荔枝来”。史家特书一笔,词家也专编一折戏,是怎样的大惊小怪?而且非帝王之家,也休想到。于今的新鲜荔枝、螃蟹,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肯花四千元,就可以买一只尝新,人都可以做杨贵妃,还不是便宜事吗?
话又说回来,吃一只螃蟹谁也不会过瘾,而且一人吃不过瘾。邀这么两三位朋友,每人吃上四五只,学学刘姥姥进大观园,算算吧,一四得四,四五二十,共是六万元,就有点骇人了。
根据这一点,可知重庆人不穷,而且我们也不要怨恨着坐不到轮船东下,下江的东西,自有最快的交通工具给你送来啊!至于你没钱买下江东西,那就活该了,谁叫你没钱?至于什么人不如蟹,尤其不合逻辑。人吃螃蟹,螃蟹并没有吃人啊!
原载1945年11月20日重庆《新民报》
京戏《双摇会》
京戏里的《双摇会》,虽是一出玩笑戏,对于多妻的家庭,却有一种很强烈的讽刺。这讽刺是很公道的。对大相公、大奶奶、二奶奶,全用客观的地位,给描写出来,说他们各有所图,并不单责备哪一方面,这一说,大概也是看戏的人所同感。但对两个劝架的邻居老头讽刺得更烈,却没有人注意。或者看戏人以为这是插科打诨中之插科打诨吧?其实倒不尽然。
大相公游学回家了,径自上二奶奶的屋里,于是,大奶奶闹起来。左右邻居,一个长胡子,一个短胡子,被吵闹得睡不着,就向大相公闯门而入,问他们为什么半夜三更,吵吵闹闹,骂骂咧咧?及至两位奶奶说明了原因,二邻以掷骰子摇会的手段来解决,而且短胡子就带有骰子。他说:“劝架有不带骰子的吗?”乍听是好文,细想,他是老早有了计划了。摇会的时候,长胡子是大奶奶的证人,短胡子是二奶奶的证人。这也就怪,为什么不能二人同作保人呢?二奶奶得了会,大奶奶气不过,将二老头轰出大门。可是他们并没有白来,长胡子在怀里掏出一把锡壶酒,短胡子在衣襟下摸出一支蜡烛。
劝架也不会白劝,何况其他?一个家庭,自不宜多妻,既已有此事实,就当想法解决,来个“家和万事兴”。否则,问题解决不了,白让劝架的人捡便宜而已。
原载1945年11月21日重庆《新民报》
和平养无限天机
朋友告诉我,他由学校毕业,离家走入社会的时候,父老们对他未来临别赠言,说是:“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凡在社会上做事,只要这样就够了。”本来,这是旧年人贴的春联,朋友的父老,特别提出来,也许是在社会上吃力不讨好太多了的缘故。
这就引起我儿时的回忆来。我的老家,祖传三代的老屋,有三副门联,也是永远保留下来的。保留下来的缘故,是说我大伯祖父字写得好,子孙不忍把来损害。其实,联句本身也许有些关系。其一是:“有恒产须有恒心,无旷民斯无旷政。”其二是:“忠厚留有余地步,和平养无限天机。”其三是:“欲知世味须尝胆,不识人情且看花。”我半夜醒来,常是把这三副对联,想上一想,觉得其中颇有至理。
第二联,“和平养无限天机”这句话,在今日看来,有点费解,人家也容易认为涉于迷信。其实,中国的理学派,把天常当大自然解为天机,就是天然的性灵,也可以说是良能。庄子大宗师篇说:“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也可做国家政治解,《三国志·孙权传》:“君临万国,秉统天机。”无论做哪一项看法,和平总是有益身心人我的一种道德。所以国民党提倡的八德,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而以为之殿焉。
原载1945年11月23日重庆《新民报》
落叶飞来怕打头
明末清初的时候,有一班文人,喜欢作唐人传奇式的文章。所写的多是奇奇怪怪的男女,像《虞初新志》这部书,就收得不少。我十几岁的日子喜欢看,还很欣慕这里面的人物,于今想起来,那都是作者的幻想,有托而作。如狗皮道人、爱铁道人、陈死人,哪会有这种人?不过我当时喜欢看,也不为无故。最大的原因,就是家贫失学。在北洋军阀的圈子里,我也不容易找到职业。那时我逼得真要发狂,但神经不肯病,我又不能装疯,看到书上那些疯疯癫癫、游戏乏味的故事,倒是就像我自己在那里闹着玩一样,很可以把胸怀舒适一下,所以我就爱上了这些作品了。
在这类传记里,我记得有这样一首打油诗:“门外何人叫老游,老游无事卧高楼,于今胆小殊堪笑,落叶飞来怕打头。”这位先生神经过敏地怕到落叶打头,只有闭门高卧。虽是开玩笑地写上这么四句,不见真有其事,但也不会无端地有这么一个设想。这也像中国哲学家对做梦的见解一般,说是必有此想,才有此梦。不然,怎么没听见人说梦到钻进耗子洞。因之,我想到这打油诗的另一面,是一把眼泪,而不是一种笑声。
对一个堆笑脸说恭维话的怯懦者,可以想到他心理不是这样。那人就是真疯了,也不例外。
原载1945年11月25日重庆《新民报》
重庆人还在挨骂
直到现在为止,上海报纸还不断在挖苦重庆人。这“重庆人”名词,不是指的真正重庆籍的人,只是指由重庆到上海去的人而已。汇集各种文字的冷嘲热讽,可以做一概括的观念,就是每个重庆人的称呼内,包括着有欣慕、垢忌、怨恨、畏惧各种情绪。而所以有这种情绪,又由于所谓重庆人也者,有奢侈、荒淫、骄傲、凶横、贪污种种事迹而来。我们为抗战而在重庆住了八年的人,这“重庆人”的一群内,当然大家都有一份。天啦,我们为什么这样遭人妒忌、怨恨、畏惧?又凭着什么可以教人羡慕?不但如此,就是大多数的重庆人,卖了衣服用器去上海,到了上海却买不回来。就以我几位朋友说,在重庆可以拿到一千元一千字的稿费;而到了上海,只拿三百元一千字而已。他们依然是寒酸穷苦,为什么要受到人家的不同情,而痛遭挖苦与咒骂?
我们由下江到重庆来的人,几个不是抛弃家乡、丧失资产?就是真正的重庆人,单是八年来的生活压迫,空袭骚扰,也不失为国家受了一些灾难。胜利来了,我们丝毫无所获,所得的却是咒骂。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我们真不能不拍案大骂那些害群之马。可是,他已坐汽车、住洋房,储蓄大量的物资了。大骂有何用呢?
原载1945年11月28日重庆《新民报》
天下有道苏秦不出
舌辩之士,从来以苏秦为鼻祖。这种用欺诈取才的手段做官,根本就是个小人。后世也有人作翻案文章,说他合纵六国,秦不敢窥关外者十五年,对于当时大局,其功也不算小。其实,他的目的也并不是要安天下,是要佩六国相印,贪取个人的大富贵罢了。我们就他个人的身世而论,可以明了。第一,他是东周洛阳人,他果有安天下的雄心,他应该为那空有其名的周室振作一番。而他所以对于周室者,却是封了六国相以后,要周室除道相迎。第二,周人对于七国,根本当以反动分子看待,他忠于哪国以对秦,都与周室无关。六国合纵,就是半斤八两,秦未并六国之先,并非天下大恶,合纵对秦,不过是以暴止暴,何功可言?有功天下,要做千百年打算,十五年的苟安局面,实在不算什么。第三,苏秦说周之后,首先是说秦的。说秦不听,才去赵,赵不听,再去燕。燕首用了他的话,他还不是抢张仪一招,助秦以欺六国。第四,燕王待他很厚了,他却私通燕国的国母,至少也是不够朋友的家伙,当时人家就责骂他是一个反复小人。这话很对,实在无翻案之必要。
政治家要有政治家的风度,政治家要有政治家的道德,那种东边吃狗头、西边吃羊头的人,无非是为他自己争取一生富贵,绝没有治国平天下的胸襟,作诛心之论,这种人就唯恐天下不乱,天下有乱,才好从中讲斤头。只要天下太平,根本这些马路政官,无噉饭之地。试看刘邦统一了天下,就没有什么说客,可以证明。所以,天下有道,苏秦之流不出焉。
原载1945年11月29日重庆《新民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