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献给未来的同业

恨水

我向来不大会作临时文字。现届二十九年元旦增刊,同人合约,自己求自己,各作增刊文一篇,我也在凑合之列。尽管不会作应时文字,那是不能脱逃的。虽然,提起笔来,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呢?我想新闻从业者,一年到头,总是拿了尺去量人家大门,可也曾拿了镜照照自己?今日是个开始的日子,说说自己似乎要得。什么事从我们自己说起,这是最恕道的。现在不是有许多青年正要加入新闻界吗?于是就决定了写这一篇,贡献给未来同业,聊表欢迎!

陶渊明说:“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在贡献于诸公之前,我自己先要说自己一句,干了二十多年的新闻记者,到了于今,所感到的是“脑子里太空虚了”。当我和我相当年岁的朋友跳入新闻界时,国内用卷筒机印报的报纸,还不上十家。编印出来的新闻,现在拿来一看,几乎满纸都是笑话。那个时候,国内很少研究新闻学的专家,自然也没有这种书籍,我们就以一个纯粹外行的资格,从事于新闻事业。二十多年的工作,让我们(我和我相当年岁的朋友,下仿此)碰了无数次的壁,闹了无数次的笑话,长了很多很多的知识。直到现在,我们从经验里觉悟过来,“脑子太空虚了”。换句话说,做一个迎合时代的新闻记者,还不够料。虽然我们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至多再干十几年,就要退休,不够料也不要紧。而中国新闻事业发扬光大的责任,都在比我们年轻的同业肩上;以及有志于此,而还未加入本行的有望青年肩上。俗言道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替旧人。趁此我们还未歇肩,不但要顾虑到这一个“推”字与“替”字上,而且希望青年及未来的同业,都比我们好,好得多。因为,中国抗战必胜是毋待赘论的。胜利以后,我们将要成为世界上的一等强国。而强国的新闻记者,拿出来自必出色行当。预期着这里必有不少的赵云、狄青、薛仁贵和我们壮面子。我们纵有一两个廉颇、黄忠,似乎也就不必拿出来了。所以,我们为新闻界计,为中国计,是对青年同业及未来的同业,有很大的期待。

新闻虽也是一种专门事业,然而这事业所需要的技艺,却是多方面的。在采访编辑两部是文艺家的事,到了印刷部是工人的事,谈起营业来又是商人了。所以人要做个新闻技术全才,那是一种难能的事。报业里面,自然也有专门的专门,一个人用不着样样全能来;但是一个良好的新闻记者,对于专门中的各专门,不一定能做,是必须样样能够“知道”些。不然,当你负起一部分责任,而与全部要发生关系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应付不够。为此,我们常常谈起,青年的同业们,以及有志于此的青年,应当赶紧从多方面去学习技艺,不要以一技一艺为已足。据我们从事新闻的经验来说,技艺方面的培植,要做到如下的程度。

(一)文学的相当修养

新闻记者是天天拿纸面表现给社会看的。固然起码要做到“辞达”的程度,而仅是“辞达”,平铺直叙,实在不足应付宇宙间事物的万变。所以文学水准必须比普通人要高。就国文技术方面说,除了思路清,笔调快,而词藻还要能相当动人。否则,你当主笔的时候,让你作一篇论文;你作采访的时候,让你写一篇特写,材料多了你无法写,材料少了,你更无法写。就说编新闻吧,若编者肚子里没有一点儿文字技术,将翻遍了报纸,找不到一个惊人之笔。平淡,平淡,越久越平淡。这将影响到报纸的销路了。此外是外国文应当懂得两种,自然也用不着怎样高深,然而第一种能看看外国报,第二种能翻字典,倒是必须的。不出十年,世界的空间必然比现在又要缩小一半,一种外国语都不懂的新闻记者,有许多事情上要发生很大的困难。

(二)增进几种基本知识

过去一个时期,报纸欢喜炫耀法律论文,于是引起一部分同业自修法律政治。这风气过去了,现在是多数人爱看看社会学的书。其实前者与后者都应该有能翻书一查的程度。尤其是普通法律知识,便是个广告员也该知道。此外便是史、地两科,就现在情形看来,大概多半是欠缺的。新闻记者谈历史,并不要上溯汉唐,世界近百年史的沿革,是当清楚的。三十年内的现代史,更当明白。不要以为报馆里有书可查,平常不必去理会。你当了记者,绝不能挑了一挑子大事记、辞典、年鉴之类跟着你跑。放在脑子里是比放在书架上好得多。至于地理,是细心的人,他就可以随时在报上找出笑话。市上粗制滥造的地图,绝不足作为我们工作时的工具。譬如一个镇市,应当在河东,而地图上因一线之差,往往会画在河西,普通人拿来做阅报的参考,那就谬以千里了。要免除这种错误,就在平常对于地理有相当的研究。

(三)要有丰富的科学常识

现在是科学世界,眼前的事物,哪一项不已经或正在受科学的洗礼?新闻记者没有丰富的科学常识,怎么能应付他遇事均可记录的环境?我随便举一个例:当马相老九十六岁的时候,我们在南京一次宴会上谈到此事。一位青年同业说:“把闰年闰月算起来,马相伯早过一百岁了。”在座的很有几个微笑相视。他还再三地说着,他欠缺历法常识,沿着旧社会的说法,错了而不自觉。假使他把这意见写在报上,岂不塌台之至。又如“怪胎”这一类新闻,上海报上常见,记得北平一家同业,曾登过新闻,大事渲染,惹得新闻界引为笑谈。其实胎有变化,不过是一种病症,毫无足异,用旧文人那种“子不语”的笔墨来描写,不但表示自己无常识,而对于社会还是很有毒害的。

(四)尽可能地学习有关技术

有一位颇负声誉的同业,他教导他的学生,是“手脑并用”为唯一法门。可是,由我看来,还待多多地补充。新闻记者的身体,所可用到职业上去的,除了脑和手,至少还有耳目、舌、腿。我们并不过分地要求,要像美国新闻记者一样,大家能开汽车、骑马;实在一点儿,印刷部字架的安排、机械的构造,都应该彻底认识,能排排字,摸摸印刷机,那更好。新式簿记、珠算、打字,这些技术,都与新闻管理有密切关系,假使你有意于新闻管理事业,那就非学不可!照相、速写、速记、收发无线电,这与采访上有莫大的帮助,会一样,就有一种成绩。再就图画说,营业需要广告画,编辑方面需要素描漫画,谁会谁就在事业上多一种收获。这所举的,你不必尽学,可以尽可能地去学习。

上面所举的这些办法,并不是我们由什么学理上摘录下来的,只是我们在从事新闻业的二十年中得来的教训。关于要学习的技能,有些我们懂得一点儿皮毛,有些我们简直不知道。每到了要用无可用,或是不够应用的时候,我们感到从事此业以前,未曾下过功夫,虽也想亡羊补牢,环境就让你力不从心。我们不愿刚踏进新闻界及要来而未来的同业,踏着我们的覆辙,所以愿把这点苦闷告诉大家。“鸳鸯绣出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中国人这种传统的学术自私的陋见,是不容存在的。我们也不敢说是“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然而“老马识途”,引诸君走一截近路,有何不可?老马无所能为,引路是足以胜任的。

俗言道:干一行怨一行。我和我多数的朋友,都是这样说我们的子弟,无论他们去干什么都可,再不要一误再误,让他做新闻记者。这话自然是“有激使然”。但“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我们之以不第终其身,也不能埋怨职业选择之不当,反躬自问,也应当追悔对于新闻学理及技术所“能”所“知”得太少。诸君愿做新闻状元乎?则请即日努力。若跟着我们来,也不过以得一个不第秀才为满足。那么,“取法乎中,斯下矣”。谨祝新年进步!

1940年1月1日

小心敌人偷米

敌国的“米骚动”,在我们预料中已经起来了。在敌人这内外交迫的时候,他岂能听其自然?不听其自然,便只有个极简单的法子,“开源节流”。

说开源,是向外买米。到安南、暹罗、缅甸去买米吧,不但要外汇,而且路途遥远,在敌国航运恐慌的今天,也调不到船来运。那么,最上算的办法,莫过于把他一文不值的伪币与日钞,在我们沦陷区强收,或者在游击区及接近战区的地方偷买了。

最前线的江南(苏皖两省境),去年正是丰收,直到于今,平均米价每石不曾上十元(皖境只五六元)。敌人运了米回去,既救了饥荒,而且还要发一笔大财,他为什么不干?我们是江南人,从各方面观察,料定敌人必有这一举动。时急事迫,我愿上上下下大家提防起来。

1340年1月2日

凤兮凤兮

中国人理想中的君子之鸟,就是凤凰。这鸟受着自然界的淘汰,宇宙间已经绝迹了。据我们祖先形容它:“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也就自然可知。不过,饮食两点是取它干净,其意很明;为什么非梧桐不栖呢?我想,这或者由于凤凰长了一身很可爱的羽毛,不栖在枝高叶大的梧桐上,恐怕会损害了她的羽毛吧?不但是凤凰如此,凡属鸟类也无不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过羽毛更美的,也就爱惜得更厉害罢了。

文人常自负为人中之凤,而教导文人的师表,更是凤中之王。他们的人格就是凤凰的羽毛,他们若是为升斗之禄、妻妾之奉飞下梧桐,钻入鸡鸭群中,人家也就以鸡鸭视之了。那真可惜之至!“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孔子以王道劝诸侯,还不免楚狂一番浩叹。当人家老先生的人(或已当而现在未当),总知道这么一个典故。有道是:“君子不重则不威。”其有所警惕也欤?

1940年1月4日

潜修之士安在

国不可以一日无兵,亦不可以一日无士。兵守有形之国防,士守无形之国防。今古谋国者唯知练兵,而未闻有以练士;有之,则以科举消磨有为之士耳。故士在中国之有为者,多得之自励与师传,而非胥赖于国家之培植。试以明言之,朱明以科举取士,而其亡也,崇祯乃有“群臣皆亡国之臣”之痛语。及亡之后,而二三孤臣孽子、草莽遗民,则著书立说,力布其民族意识于民间,穷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收买文人之力,而文字狱之继起也如故。洪、杨而后,满清并文字狱而不得举。至民国纪元前二年,则洪、杨小说,大书种族革命书签售于市上矣。以言士守无形之国防,三百年来,当之无愧者,此皆未能求之于利禄豢养之徒。

中国潜修自励之士,其民族意识,恒至坚强。苟摩顶放踵有利天下,贵不屑于六国相印,贱亦不辞升斗之禄,如鲁仲连、阎典史者,即其人也。风尘莽莽,其人安在乎?余愿百拜而师事之。

1940年1月5日

意国是猫爪吗?

过去几天,意大利对苏联,颇做出一点架子,但立刻也就和缓下去。无疑的这是为了芬兰的缘故。

芬兰与欧洲列强的外交关系,极玄妙之能事,但干脆言之,列强对芬兰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英、法如此,德、意亦无不然。他们都怕芬兰一退让,波罗的海就成了苏联的里湖。而德、意所惧,尤甚于英、法。但德国是敲掉门牙肚里落,他不敢向苏联提一个字。而他人对苏联吹胡子瞪眼睛,则是他欢迎的。最好又莫过于旧友墨索里尼出面了。

墨翁果然为希特勒做“猫爪”吗?当然不。他之所以不安,深恐芬兰问题解决,苏联的箭头又指着了巴尔干。巴尔干在墨翁眼里,自然是块禁脔。假如他得着保证,巴尔干是意大利的,芬兰或左或右,他管得着吗?鉴乎芬兰,则多边的外交,亦无不可用之处了。

1940年1月9日

北平美使馆

北平寇军闯入美使馆这件事,合众、路透两社所传不同。合众社大概为了美方与寇方发表共同声明的缘故,只说寇兵行经警卫线。路透社却说他爬墙闯入卫兵宿舍。何者属实,我们不能武断,可是,我们不妨谈一谈美使馆的形势。

美使馆在东交民巷东口路南,大门东西两个。北向东交民巷的马路,门口有一道水泥人行路,平常行人可走。东邻是一幢大洋楼,西边无邻,他们的大操场,紧靠了正阳门内东大街,有道墙围着(卫兵宿舍,似乎在操场东),南向也没有人家,是北平的内城城墙。这样看起来,对于路透社的报告,当可按图索骥了。

我在北平多年,对于甲国兵士闯进乙国使馆的交涉,还未之前闻。根据这一点,寇兵之骄横,寇之侮辱美国,是大可想象的。

1940年1月12日

三个和尚没水吃

中国人做事,最忌讳“任用私人”四个字。其实,任用私人是任何人所不可避免的,而且也无须忌讳。问题的关键在这里:私人是否用得适当?

我们办一件事,需要人帮忙时当然先就我们所知道所信任的里面去找。必等我们所知者不能用,要用者不足信,这才去借才异地。这样,人人不都是有个任用私人的打算吗?不过,大多数的人用私人,还不是如此而已,大概是把最重要的职务、位置最接近的人,堪用不堪用,却在所不问。等到这位私人干不下去了,却找一个能干的来人当副手。结果,正主儿成了一位陪客。这就是说,养了一位闲人了。

大概用人最多的所在,闲人的位置也最多;闲人多了,又不能不更多的用助手。于是,两个水桶当用一个人挑的未免再用一两个人当助手,也就成了那话“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了。

1940年1月13日

《保卫马德里》

马德里早已属于佛朗哥了,怎么还说保卫马德里?这不是一句话,这是西班牙共和政府一支歌名。在雾气弥漫的冬天,我想到了它。

奇怪,“七七”事变前,平津一带唱这支歌是遭忌的。一个冬天,阴云愁惨,朔风怒号之下,北平的空气是十分郁结。正象征着一班不知死活的缙绅先生,努力着复古运动。而另一方面,中华民族的儿女,却在纸窗烟火边,家弦户诵,唱起了最流行的《保卫马德里》。

缙绅先生说:中国人为什么唱外国歌?对了!没米吃,何不食肉糜。他们不了解这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做法。然而他们也未尝能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与夫“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们根本是奴隶着自己的脑筋,却怪他人没有自尊性。

栖迟在重庆的青年,不少来自燕京的,他们当还记得为唱《保卫马德里》而演出自来水淋头的悲剧吧?然而,西班牙已矣。我们还有光明的前途在等着,我们没有喊错口号,对了那些缙绅先生也足以自豪了。

1940年1月15日

扫除文盲应当赶制注音汉字铜模

今年的内政,有一项伟大的工作,全国开始扫除文盲。我们不必预测成绩如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要看看用什么来扫。

在废除汉字实属难能的今天,而用汉字来扫除文盲,又是“急惊疯遇着了慢郎中”。然则如之何其可?我们就实际说汉人以单音为字,以单字组成语言,再加上各地土音,其复杂非任何拼音字母所能代表。罗马化也好,拉丁化也好,勉强写出来,甲方写出,乙方必认为是天书(如闽粤与东三省),怎样可以普及?折中办法还是只有留着汉字的骨骸,旁边加上国音注音这一套。这当然并不干脆,但汉字如果可以尽废,则日本早已先我为之了。何况我是汉字汉用?

为此,注音国语的书籍,今年应该大量生产,而生产这项书籍的铅字,上海就不多,更无论重庆,更无论内地。未雨绸缪,赶制注音汉字铜模,是一个迫切的工作。未知教育当局亦有意乎?

1940年1月20日

刘姥姥眼睛里

红楼梦》写进一个刘姥姥,大家都以为这是作者一种插科打诨的玩意儿。有些以往的批评家,隔靴搔痒,也不过说文字上的变化。其实,这里含有伟大的命意,用一个极穷的庄稼人来反映富贵人家的奢侈。

可惜曹雪芹的原本《红楼梦》之后半部已失传。不然他在“绳床瓦牖”之间,必定写有一个饥寒交迫的贾宝玉来讽劝世人。这位自八十一回写起的作者高兰墅,竟未梦想到此。只以他未来进士的身份,写了一个举人贾宝玉而结束之。他没有经过绳床瓦牖的生活,他不会想到穿貂皮住怡红院的贾宝玉有给人巡更守夜的一天。于是,我们可以想到刘姥姥也就是曹雪芹自己。他在前半部里,觉得主观的叙述之不足,又客观地描写一下。

世上做贾宝玉的人,原不会有刘姥姥的眼光,像曹雪芹也是自己家里查抄之后,才会觉悟而写出刘姥姥的。刘姥姥见一样东西念一声佛,那些昏天黑地的富贵闲人怎会懂得?故事告诉我们,总有一天,他们觉得刘姥姥的态度是正义感!

1940年1月20日

老先生们该自省

——对荒淫少年有感

全国小学教师,在抗战三年中,已经表现出了他们的成绩,我们再回头看看高中以上的教育成绩怎么样?

说科学技术,显然在国家求贤若渴的期待中供不应求。说文法高考便是试金石。尤其是德育方面若干年以来,先生们教学生同情劳动者与生产者,而让学生穿西服,住在皇宫式的房屋里;星期日,互相同着异性之友去上影院与戏馆。上海方面,男生简直开旅馆、下舞场、进咖啡馆,而满口却是意识极前进的新名词儿。你看社会上那些见钱就搂、荒淫无度的少年,除了为色情狂而外,他们岂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解放与改造的真义,不容许他们这样永远歪曲了下去,我们要开始来纠正。第一是教出这批货色的老先生们应该自省!

1940年1月22日

难在不说

自从阿难记下释迦牟尼许多演说,我们知道佛家完全以言词动人。所以在传记里,有顽石听经而点头,耗子听经而涅槃的一类故事。然而不可说!不可说!至尊不也有时“拈花微笑”吗?

东方还有一位圣人孔子,他原也是一番苦心,到处劝人。可是他牢骚起来,令人三缄其口,也说个“天曷言哉”!这可见缄默也未尝不是一种热情的表示。

我对西方宗教学说领会很少,然而有一次我看《万古流芳》的影片,见耶稣扛着十字架,去到刑场,经过万人瞻仰的街头,默然无语,看到病人,还伸出手来,抚摸他一下。我不能拟想当日情形是否如此,但我为这位大导演家西席地米尔所感动,几乎掉下泪来。

我们的职业,不许不说,也无法学先哲的不说,是很惭愧的。说难,不说更难!

1940年1月30日

刘邦不如赵匡胤

——尚论古人之十六

由民间突起,一跃而创百年之业的帝王,前有刘邦,后有朱元璋。比较地说,刘邦为人长厚些。在秦失其鹿,群雄共逐的当儿,除了项羽外,刘都愿与合作,其出关北掠魏赵,东向三齐,都为了他们事楚。而且他还几乎用了郦食其的谋划,立六国后。在这一点上,他之想多求助、少树敌,是很明显的。至于他能用三杰,自夸功于人,却也是事实。只看他对付沙中□□,首先就封他最不满意的雍齿为侯,那大开大合的手腕,是做非常之业的人所当取法的。

汉既定鼎,杀韩信,醢彭越,灭黥布,虽各人亦咎由自取,刘邦之不能与人共安乐,又显而易见。不然,我家子房何为托言从赤松子游而挂冠呢?其实这环境并不难处的。后世赵匡胤以诈术取天下,却能杯酒释兵权,就在乎他毫不隐讳地把心事说出来。假使刘邦有鉴及此,驾驭群雄,也并非可怕之事。

1940年1月31日

不可解的汉奸头

把字典上所有骂人的字句,都拿来骂汪精卫,也不能减少我们心中的痛恨于万一,我们实在不屑零零碎碎骂这种人了。然而我因此发生了许多疑问:(一)这种连万代子孙都可以卖却的人,当年他们何以会革命,而去北上行刺满吏?(二)看他的过去言行,似乎也懂一点儿政治,人的政治思想尽管会变,死路是不走的。他何以走上现在这条死路?(三)他那班狐群狗党,欺骗了同胞多年,我们当然不算旧账;可是回想一下,“果然如此”,就要不寒而栗了。我们对这狐群狗党的揣想没错吗?(四)阿部也承认中国有三四百万人的军力,老汪岂有不知之理?在中国人觉醒的今日,谁能受汪一卖?他字斟句酌地发表文章,难道不想到将来?

一个人的心理变态,也有他的出发点。像汪逆这种变法,恐怕任何心理学家不能解释。我主张有机会的话,把他的脑子送给医生解剖一下,庶几“引刀成一块,不负汉奸头”!

1940年2月9日

文章何以不值钱

在报上看到有救济文艺作家的呼声,我虽万万不敢当这个“家”字,可是我总也是以卖文糊口的人,当然,我同情这一呼声。

一个文人能卖文糊口,不夸张,除了中小学那一截基础不算,谁都“十年窗下”过的。到重庆来的朋友,更是“间关万里”。以这十年与万里的成绩,结果不免要救济。来一句东莱博议吧,“庄公负叔段,叔段何负于庄公”?虽然,我辈读之乎者也、ABCD,以至各种科学,“所为何事”?自“五四”以来,谁又承认落在潮流的后头?今乃……惭愧惭愧!我尤其“叱而与之”,古文人有所不受。年头儿不同,我也不要求大家“割不正不食”。(中略 )我们一方面要文章涨价,一方面也要排除那致文章不涨价的因素。至于这因素是什么,“想当然耳”,不然,岂有文章不涨价,(中略)并无原因的道理?

诸大作家,当不河汉斯言!

1940年2月10日

“饥寒起盗心”

“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中国人有这样一个概括的观念。据我看,饱暖而不思淫欲的,或者很少其人;若说饥寒起盗心,那就是以小人之心度人,根本不通。

我们睁眼看看,社会上是卖力气的人多呢?还是席丰履厚、颐指气使的人多呢?当然是卖力气的人多之又多。人之要来卖力气,还不是为了饥寒所驱使吗?换句话说,也就是为了饥寒来奋斗。那些起盗心的人,只是一种不肯奋斗,想侥幸发财的懒人,不能代表饥寒者。

更进一步地说,那些因饱暖而淫欲,因淫欲而荒唐的人,享受既成习惯,生活技能又毫无。一天入不敷出,不到饥寒线上,就要无所不为,倒是很可担心的分子。所以先儒一再告人:“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奉劝阔主儿,别尽把眼睛瞧着穷人。

1940年2月14日

关于少爷小姐

我们的环境里,依然可以看到许多摩登小姐和纨绔子弟,自然会发生一点儿感慨。不过,这种人,生长在锦绣丛中,到了内地,无跳舞场可上,无新鲜影片可看,无好角儿戏可听,无外国厨子做的大菜可吃,他们已透着委屈了,我们岂能再对他们有所苛求。所以,这里所要说的,却是少爷小姐以外的事情。

少爷小姐当然不会挣钱。除了有个替他挣钱的老子而外,还有一个养活着他们的家庭。平常少爷小姐所费的,总不过一座公馆支出的百分之几。由少爷小姐大把掏钞票向外花的一点看去,便可以想到他公馆里的支出如何浩大?假如老天爷并不向他公馆里下洋钱的话,又可以想到他的家长是怎样在外面搂钱。这已经是个社会问题了(当然不止此)。同时,社会上有了小姐少爷,如美国之有好莱坞,要引起许多骄奢淫逸的玩意儿。虽然,社会之骄奢淫逸,不完全为了有少爷小姐,但他们与骄奢淫逸的社会分不开,却是铁的事实。呜呼!然则如之何其可也?

1940年2月19日

劝劝财神爷

对于有钱人花钱一层,我们穷小子虽然有点儿不顺眼,可是财神爷这样说:“大爷有钱,大爷爱花,干你鸟事!”我们不就无言可对了吗?不过,我们为人类的爱,终于不能不劝劝他们。“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殷鉴不远,举几个眼前人谈谈吧。

袁世凯听中医的话,每天吃一勺珍珠粉,以为可延年益寿,结果是八十三日皇帝忧心而终。

龙济光号称龙王,产业分在云南、香港、上海、平、津等地,他的后人现在有流为乞丐的。

张宗昌有三不知:钱不知多少,兵不知多少,姨太太不知多少。长腿将军于今安在?

这不都是奢侈的下场头吗?

抗战到了争取最后五分钟的时候,大家都要咬紧牙关,挣扎过去。你们为万代子孙计,也应当将一掷万金的壮举略改一改,纵不把钱献出来,投资到实业上去,也为国人所欢迎。

1940年2月20日

人民知识之总和

发明相对论的爱因斯坦,是犹太人。发明镭的居里夫人,是波兰人。这都是希特勒所谓的劣等民族。请问,德国能拿出这样出色的人物多少?不过,平心而论,德国人民的文化水准,普遍地说起来,是绝不低于任何一国的。国家强盛,为人民知识之总和所构成的。这固然需要一个超人的领袖,而被领导的民众,却也要够得上做一个时代公民。赛拉西跑到意大利来,未必有今日的罗马步伐;而墨索里尼跑到阿比西尼亚去,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假如我们在抗战前,减少百分之二十或三十的文盲,则敌寇早已被我们踢出国境去了。虽然,我们有四万万五千万人民,取其中的精华,也不少于日本的人口。但为建立强大的中国计,人民知识的总和,是越多越好。一年之计在于春,希望今年的打除文盲运动,加工前进!

1940年2月21日

内症难治?

中国的医道,向来轻外科而重内科。因为外科一目了然,头疼医头,脚痛医脚,绝不会误事。甚至割肉补疮,也可以对症下药。只有内科呢,病藏在血管和脏腑里,望不到,也摸不到。看去好像是感冒,其实是伤寒。推测是伤了食,其实是盲肠炎。这要一有耽误,病人便有点儿难治,漫说是会下错了药了。

自从新医学来到了中华,内科已不须像从前在暗中探索了。尽管病在里面,有血可验,有爱克斯光可照,还有许多证据可依,病在那里,只要是有高明的医生,是不患无从下手的。虽然中国人这个“善善而不能行,恶恶而不能去”的毛病,却是由黄帝一直遗传到如今。尽管有许多新法可以治内症,但在病未入膏肓,总不肯验验血,照照爱克斯光,听其蔓延。一到不可救药,却说是内症难治。呜呼,其真内症难治耶?

1940年2月22日

多少不平鸣?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这十个字的经验谈,不知有了若干年的历史。在孟子所说“庖有肥肉”“野有饿莩”这一点看起来,那可以知道这个不平等,似乎是人类有史以来就产生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只杜甫有这样的正义感,但杜诗之得以流传下来,却是为了他说得很沉痛的缘故。夫历代有此不平等,历代并没有这样沉痛的诗文来反映一下。然则这个不平等每况愈下,似乎今古文人不得不负点儿责任。老实说,较之“酒肉臭”和“冻死骨”相对比还要悬殊的事情,天地间不知有多少。不见有好诗文来暴露,那也是文人的体验与描写的手段不够所致。若文人不承认这句话,那就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了。因此,我觉得文人不能积极地鸣不平,而消极地停止歌功颂德,是应该的了。

1940年2月24日

投稿官

一位朋友赐信给我,提到了“穷朋友”问题。说是有人月入数百元,也向人哭穷,迹近欺骗。我说,此事当两方面看。(一)此种人,以前混迹南北,至少月入此数,以今日之购买力视之,他当然可以称穷。(二)此种人既非穷朋友,也不是文人,他是以发表文章而为贵人的“投稿官”。夫既为官矣,而犹免不了抹桌子投稿(办刊物在内),则其呼穷也亦宜。

准上两个原则,我们客观地说他呼穷,迹近欺骗;但他主观的说法,却是批评者“不知做官之艰难”了。所以,在穷朋友方面,只有尽其在我。假如不能扫除文坛这些禄蠹的话,我们也无须眼红,只要爱惜羽毛,不为此蠹所蚀,也就无愧斯文了。

顺此答复赐信的某兄。

1940年2月26日

对平津粮荒另一种看法

据合众社的电讯:北平的大米卖到一百元一包(一百五十余斤),面粉卖到二十四元一袋(约三十七八斤),这实在是留居平津人士的厄运。在敌人铁蹄下的同胞,精神上已经够痛苦的了,再加上物质上的奇形贫乏,其何以堪?

但在另一方面看,塞翁失马,也未始非福。一、证明平津绝不是敌人所称的“王道乐土”。二、在华北水旱连年的今天,敌人还继续运粮东去,造成平津大恐慌,暴露敌人之残忍。三、粉碎敌人寄居平津的苟安心理。四、促使人民离开平津与铁路线,无形的发展不合作运动。五、促使大批壮丁走进游击区。六、增加敌人及汉奸的困难。七、动摇敌伪平津金融。这一些事实,都是必然会发生的。反过来,便是我们抗战中的好处。

对物价压迫下的平津同胞,我们爱莫能助,唯有祝爱国分子能抓住时机,利用民众,来打击敌人。

1940年2月27日

魔术家的嘴

看中国魔术,有件事令人不耐,就是主演者喜欢耍贫嘴。一种魔术有五分钟可了的,他至少要说二十五分钟的废话。这种姿态,当往日在街头广场摆地摊子,可以说是为了逼着看客扔钱。等到近年中国魔术已搬上镜面式舞台,看客早是买票入场的,主演者无须乎向之逼钱了;而上演的时候,依然大说其废话,把看客宝贵光阴都鬼混掉了,真是可惜!

主演魔术者为什么非要耍贫嘴不可呢?有人说是为了转移看客视线,他好从中运用手法。但像白水变血之类,不过是玻璃杯子里放点化学药品,根本无所谓手法,也废话一套干什么?又有人说,主演者摆龙门阵是混时间。这也不尽然。像百戏场里(如上海大世界)的魔术场,时间就极短,不说什么话,表演两三套戏法就过去了,然而他还是说。我以为说是魔术家的一种可惯,比较近理。任何职业者都免不了一种职业毛病,所望个个自省,以资革除,而做新人!

1940年2月28日

贵人的忧虑

——尚论古人之十七

在春雨连绵里,想到南唐李中主的名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觉得富贵人家的忧郁情绪,也非寻常老百姓所能了解。我们觉得除了雨有时可喜不说,便就这阕《山花子》词的环境而论,是菡萏池塘、玉笙楼阁,在这里能依栏闲眺,便是人间天上,写意之至!何来的“多少泪珠无限恨”呢。

“死于安乐,生于忧患。”像李中主这种忧患,也等于闻蛙鸣而问公私,闻饥馑而问“何不食肉糜”,绝不能求生。所以到了李后主,就变本加厉。做皇帝的人,临到“仓皇辞庙日”,也就惨极了。而他还来个“不堪重听懊侬歌,垂泪对宫娥”。此公为人,只有教后人说句“唔煞话头”。

“其父杀人,其子必为盗行劫。”一个人的反常行为,是不宜太过,投机发财,也当有个止境!财神爷怕金元宝变成耗子的过分忧虑,一般的会教坏子孙。

1940年3月2日

蜜蜂钻纸窗

“糊纸窗儿用力钻,不能钻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生前被眼瞒。”这本是一个和尚咏蜜蜂钻纸窗诗,稍微有点儿悟性的人,都知道这首诗是劝人看破人世的。

在当今,我们自不必拿这诗去劝人解脱一切。相反的就是教人入世做事,也未尝不可去参悟这二十八个字。譬如没有看透社会背景,去努力社会事业;没有了解中国农村社会,去努力改善农村经济,哪一种力量,都是蜜蜂钻纸窗的玩意儿,眼见前面有些光明,真钻了过去,却是碰壁大吉。以这种碰壁的遭遇,归咎于环境之不良,那是不对的。

要做事,必须有眼光;要有眼光,必须有学识。学识是从哪里来的呢?愿那只问收获,不问耕耘的人,书此诗于壁。

1940年3月7日

都是中国人

在民国十四五年时,北京市上有一句流行的行话:“都是中国人。”

这虽是一句极平凡的话,在排难解纷的时候,往往能发生极大的影响。比如在电车上,甲踩了乙一脚,乙瞪了甲一眼,在各不相容的情况下,几乎要奋臂而起,人丛中有一位丙说了句“都是中国人”,再经人一附和,立刻这场风云可以烟消雾散。据传说,这句话是由天津租界上传出来的。关于它的效力宏大,产生之初,总有一点原因呢!

真的!“都是中国人”,谁占谁一点便宜?所谓“楚弓楚得”,亦复何憾!可惜那时的北京政府,民运谈不上,不然,就利用这句话,也可以做一点事业。呜呼!“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于今的北京市老百姓,要说这句话时,得考量考量了。同胞们,往日是“都是中国人”,于今是“都是同受压迫的中国人”了。思之思之,重复思之!

1940年3月10日

红绿蛇

各种颜色配合起来,大半是好看的,纵不好看,也不至于丑恶。这样想,似乎是对的。

在深草丛外,看到一条蛇,墨绿色的皮,涂着红黄色的斑纹。当它很快地由石板路上横溜过去的时候,那丑恶的形状,把我缓步当车的两腿,突然加以阻止。而同时我的皮肤,就皱起鸡皮纹来。

三尺长的蛇,它不奈我何;何况我手上还有一根手杖,足以扫荡它。然而在我看到一道红绿凑合的线条,横过我面前的那一刹那,我实在有点儿吃惊。这惊恐不是豆大的蛇眼、墨粗的蛇头所给予的印象,而正是那平常好看的红绿颜色,刺激了我的视觉神经。

由这一个小小的例子说起来,装饰品是要引起人的好感的,若涂在不适宜的地方,则其结果,恐怕还不只是适得其反。那一味在外表上涂着颜色的人,是应当觉悟的。

1940年3月12日

袁绍父子

——尚论古人之十八

汉末群雄并起,势莫盛于袁绍。彼既已三公之后,致门生属吏满天下;且拥地四州,带甲数十万。其从弟袁术,屯兵江淮,亦睥睨一世。使二袁协力以图中原,曹操尚不足平,更何有于三国?而二袁离贰,术先以僭号败死,绍继以骄奢自毁。读史至此,未尝不令人叹其有肉骨之兵而不能用也。降及绍子袁谭、袁熙、袁尚,变本加厉。尚以母爱继承父职,首使谭拒曹操,故少与之兵,而欲置之死地。操攻谭,尚且助之,人心之变,莫此为甚。卒使兄弟相攻,曹操得先奔绍地入邺,而继斩袁谭于南皮。基础既尽,尚乃与其仲兄熙一奔乌桓,再奔辽西,悉为公孙康所斩,袁氏骨肉,盖至此尽矣。富贵何在哉?

同根相煎,祸延灭门,千古笑骂,固不仅“亲者痛而仇者快”。虽然,后人哀袁氏而不暇自哀,亦复使后人哀后人而已。

1949年3月13日

教材问题

国民教育会议开幕,同业中都有所献。本刊卑之毋甚高论,也愿从小处发表一点意见,便是教材问题。

我觉得我国小学教科书的取材,只是一种江浙人民的生活环境,至多是适合于华中的城市小学生,不合用于乡下,更不合于全国。举两个例:北平一个小学生,对“摇摇摇,摇到外婆桥”这个故事,他不懂。本来,黄河以北,谁能坐小船当车子呢?又我的亲戚申君,是察哈尔人,他对教科书上画的水田,认为奇观,而高粱地则怪其不曾有。这是事实,证明教科书由上海几家书局的洋场编辑包办,是不合宜的。

国民教育,无疑的,应当就地取材料,渐次及远,使人容易了解,也绝无谈教育而可以忽略人民生活环境的道理,我们希望教育部对教科书审查时,要顾到这点。

1940年3月15日

再谈教材问题

谈到教科书的教材,不能不顾到人民的生活环境,干脆地说,就是中国地方民众,教科书要有地方性,分开来用。譬如蒙古、青海的国语、常识,不能不多写一点儿骆驼牛羊,而东四省的国语、常识,不能不多写一点儿大豆高粱。反过来,上海各书局的出版物,写着在家看天井,出外荡小船,勉强东北、西北人读,只能当故事讲给学生听而已,实际效用很少。

1940年3月l6日

霸王庙

乌江有座项羽庙,南京上海长江来往船只,到此要烧香焚化钱纸。俗传不然的话,有逆风作祟。一个秀才经过,吟了一首诗送他,末二句说:“三分天下有其二,一束黄钱值几多。”冥冥之中,霸王大怒,风雷大作,将庙门转了过来,背对乌江。这自然是个笑话,然而形容项羽之不输气,却是能淋漓尽致。

天下不少银样镴枪头,碰着了硬货,开溜大吉,而见着无能为力的三尺孺子,他还是像煞有介事地吓唬人家的糖果吃,这就是多江庙里的项羽一般做法。不过人类的脑子是进化了,纵有酸秀才向他吟诗,他也不会理会丝毫。假使项羽是现代人,他一定刮起一阵罡风,把那吟诗的酸秀才送到半天空里去。把庙门移转,那是无脸见人的表示,大好佬是不肯做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于今乌江庙项羽魂不可得,而吟诗的酸秀才又向哪里去找呢?

1940年3月17日

雨后感

小时在私塾里念书,遇到双日作八股,单日作试帖诗。诗的题目,总有一个公式,是事情加时间加古人名句。所以下雨的日子,在乡下就来个“赋得好雨知时节”,在城里便是“赋得小楼昨夜听春雨”了。

在这一点小事里,也可以想到文字乃生活之反映,丝毫没有问题。譬如近日这场大雨,你在乡下无论遇到谁,都要说句雨下得好。城里不但少听到这种话,终日在街市上消耗时间与金钱的朋友,还要说句天气太坏。

于是,我发生了一点疑问,那些以谈农村为最时髦的专家,大半是住在城中洋楼上的,他们何以不到农村而能理解农村呢?难道他们有千里眼、顺风耳?因之联想到普罗文学家在咖啡馆里开座谈会,也就不足为怪了。

1940年3月18日

做人与治国

中国的政治哲学,虽是由正心、修身做到治国、平天下,但做人与治国,手段却各有不同。做人要从小处着手,讲个洒扫应对。但治国是要大开大合,不必顾及小事。至少如孔子对于烧马棚,“伤人乎?不问马”。所以吕端大事不糊涂,为今古所赞美。

做人要顾小事,治国不必顾小事,这是不是一个矛盾呢?不!譬如古时的监察御史,平常他自该衣冠整洁,可是在他的职守上说,路上有衣冠不整的人经过,他尽管熟视无睹,却无关系。若国家有大奸大恶,他不能起而弹劾,就是尸位素餐。“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不过是一个道理。并不是做宰相都像做厨子那样拿刀动勺,用同一的手段。

人的精神有限,而环身的事物无涯。治国的人察察为明,在小事上浪费了精神,以至大事来临而应付不及,那却是极不通的一番算盘。平居有所思,写出这样一段。

1940年3月19日

哀郝耕仁

我证于我的老友郝耕仁,我相信年老的革命党,依然保持他三十年前的精神。他在民十六以前,为革命到过黑龙江,曾步行由湖南到广州,加入一支革命军里去。他可是前清一位秀才。然而除了“五四”时代,芜湖一隅的文化界,知道他是一个努力革命的人,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姓名。

抗战后,他以年过五十的文人,寄食到甘肃河西一带,穷困交迫,以至于死。他知道我也穷,不愿受我的接济,很少来信。我每次寄信给他,反要托汉中一位亲戚转,真不失一位耿介忠恕之士。最近亲戚来信,寄他的信由凉州退回来了,信面批着收信人病故,我惘然若失者竟日。

前年他回我最后的一封信,有八个字打动了我的心弦,乃是“少壮革命,垂老投荒”。想不到这一投,却是不能生还了。他和先烈韩恢最为莫逆,韩也是个终生潦倒的革命党,我想能慰他于九泉吧!

1940年3月21日

海棠溪之路

海棠溪,这是一个多么香艳的名词!但到过海棠溪的人,会为了醉心香艳名词而失望。自去冬起,这失望使人加深。一条水泥平坦的路面,可以闭了眼睛走,直达到轮渡码头。但那里不走人,走着吞汽油或酒精的怪兽。另一支小路,沿着悬岩,经过约一里路鹅卵石的江滩,才达江边。那才是每日数万人(恕我无法统计)经过的南北岸渡口。

天下过雨后,悬岩上的陡坡成了滑油山,几乎行人爬都爬不上去。岩上站着十来个幸灾乐祸者,向下看惨剧,大声调笑在滑油山上滚泥的同此圆颅方趾的人。吞汽油的怪兽,被封神榜上的人物骑着,发出呜呜的得意声,在通另一码头的水泥路上滑去。幸灾乐祸者看了那后影表示欣羡。

这里包含一首诗、一篇小说,甚至一本很厚社会问题书本的材料。

1940年3月22日

墨翁的影子

“紫鹃是林黛玉的影子,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我对于意相齐亚诺有这么一种感想,他是“墨翁的影子”。

在报上,你可以常常碰到此公的名字。但像苏联的莫洛托夫,德国的里宾特洛甫,甚至像过去波兰的伯克,那一些有刺激的行为,在他身上找不到。你看他送往迎来,只是代表了墨索里尼。也就是说,与其看他的言行,莫如看墨翁的言行。他除了当代表外,他不会和意大利再出些主意。那么,墨索里尼干脆再兼一下外交总长好了,何必用这么一个影子在国际上活动呢?我想,或者为了外长总有些送往迎来的事情,墨翁无暇分身自来,只好用一个影子了。

话又说回来了。影子究比木模活动些。世界各国的外长,哪来许多里宾特洛甫与莫洛托夫,不如齐亚诺的还多着呢。比如日本的外相,就始终是军部代言人,我只举这一个例。

1940年3月24日

德育要活讲

教育界人士常讲到德育问题,□□□□这里显然含着一种“曾经见缺”的意味在内,其实这倒不是学校里少了这项课程,根本是做先生的人,未能躬自力行。我们要知道,德育这件事,并不在书本上去讲究,而要在平常的视听言动上去实践。要学生如何如何,必须先要先生如何如何。举一个例,先生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而教学生朴素无华,岂不是桩笑话?

听说四川省参议员,有人提案恢复修身课,其实公民里本课的课,学生能够做到,那就很够“修身”二字了。我们当中学生的时候,正在习着修身课。每星期一小时,由那教国文的老先生(一个举人)捧着讲义念上一遍,我们只有坐着打一点钟瞌睡,丝毫不受影响。如此讲德育,倒不如多让我们习一点钟音乐了。于是归纳一句,德育要活讲。

1940年3月25日

挂一漏万

性善性恶,这是中国谈哲学的人两三千年来未能解决的一个问题。其实倒是主性善的孟轲,有一句题外的话,说来很适中,便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世上有慈悲为怀的人,也有乖戾成性的人,不能见一性善者说举世皆善,也不能见一性恶者说举世皆恶。个人交友,看人当如此。为国求贤,看人也未尝能够例外。

在北平倒秽水挑粪的人,多山东籍,在南京洗澡堂子里当茶房的人,多扬州籍。当然,这种卖苦力者,其知识水准不高,若把这种人来做评论山东人与扬州人的根据,岂不是挂一漏万?现在有一部分作理论文章的先生,就犯了这个毛病,总是挑一个烂苹果来评论,而借口斥责整树的苹果。不知而如此,这是眼孔小,其过可恕;若故意抹煞好人,则实在是心不可问了。

1940年3月26日

天虚我生

在报上看到陈蝶仙先生逝世的广告,我颇有些感想,盖棺定论,就他个人说,他的成就已不少了。

民国三四年间,正是风花雪月文章达到最高潮的一个阶段,他以“天虚我生”的笔名,执着“礼拜六派”文坛的牛耳,真是睥睨一世。后来入主《申报·自由谈》,他幡然变计,提倡登常识文字,虽给予读者不过是逐臭虫、造皮蛋那类小事,究比《玉梨魂》这种文字有益社会。他也就利用读者一时的信仰,提倡家庭小手工业,躬亲试验,以无敌牌牙粉一物,成立了今日号称数十万资本的家庭工业社。他固然发了财,对国家社会也帮了一些忙。

一个封建时代的文人,肯接受科学知识,且能脚踏实地去干,是不易的。虽然他还是资本主义社会里的文人,而“知行合一”这一点,依然可以取法。

1940年3月27日

谈天虚我生

——与林琴南之比较

我正写着悼天虚我生一稿,有人问我,他与林琴南的比较如何?此问是很有意义的。因为林、陈二位都是旧文人,都曾以文言翻译欧美小说,我的总答复是:若就介绍西洋文化说,陈对林当然是望尘莫及。以学力说,陈杂芜,林醇厚,陈也比不了林。但今日的中国社会,却需要的是家庭工业社陈老板这种人。我觉得与其让中国人能知道《茄因小传》与《茶花女遗事》,不如让中国人更知道一些牙粉制造法与除虫菊种植法。所以文艺界多出两个陈蝶仙,倒是好事。

话又说回来了,天虚我生还是襟怀窄小些,他只知道谋个人事业的成就,不曾把他自己实行的事业,用文字来唤醒社会一同进行。陈是极爱写文章的人,二十年来,竟不曾写一册很好的家庭工业书本出版,不是一件怪事吗?

1940年3月28日

何必上海

我每次到上海,住一个星期,就感到透不过气来,非走不可。这原因虽很多,而人事给我的刺激为最大。我觉得那里是物质文明的最高潮,表示人类在进步。而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糜烂,斗争与动乱,看不惯事小,受不了事大,没有法子叫我忍耐下去。

这多年,我跑了更多的地方,觉得我以前是犯了短视病。一壁厢现着光明,一壁厢又透着黑暗,哪里不如此?宇宙之谜,慢慢揭开,物质的享受,引导着人类入于荒淫,生活就糜烂了。过糜烂生活的人,要找大量的容易钱花,必须斗争,而那环境也就呈现着动乱。这其间胜利者更可享受,失败者也要麻醉,一个大循环,总归是荒淫了。

这年头,安贫乐道的分子,虽不至于活不下去,但绝不会舒服。要解决这个问题,倒不必叹人心不古,最好是人人去做适当的工作。然而难矣。

1940年3月29日

为宋明之士呼冤

理学倡而南宋亡,复社兴而朱明覆。有人就根据这一点,攻击读书人砥砺士气,无补于国家。这是因噎废食的说法,值得我们批他一批。

诚然,宋明之士讲气节,而没有挽救国家的危亡,他们要负责任;但他们责任却负得很轻。因为他们讲气节的时候,全是在野之身。在朝握着权柄的人,都是贾士道、马士英之流。读书人尽管说要如何保护人民社稷,宰相却在斗蟋蟀,唱曲子。他们赤手空拳,哪有什么法子去挽救危亡呢?譬如文天祥史可法,他们有那螳臂当车的武力,他们就曾与敌人以打击。而他们那种大义孤忠,也让强敌低首下心的钦佩,讲气节真无补于国家吗?

至于他们应负些轻微责任,是可惜他们讲的理学过于空洞,不切实际。所以宋明士人的气节,依然可师的,不过不要学他们那样迂腐而已。

1940年3月31日

孟子所痛

《孟子》七篇,开宗明义就是打破人的自私自利心。他说:“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这段文义甚明,“利吾国”之“吾”字,不要呆看,是指着王的仓库兵甲,而不是国人通有的国。战国时代之“国”字上,本还有一个“天下”包括着。不然,《孟子》“五亩之宅”那一篇利人利国的建议,怎样解释呢?

这段书固痛言自私,尤其在那“交征”两字上,感慨系之。一个诸侯,上与天子分财,下与士大夫平利。士大夫上对诸侯,下对人民,亦莫不然。大家都图搂钱上腰包,只有内失人心,外引强敌觊觎的份儿,还谈个什么治理?“而国危矣”。各诸侯都不解,岂但梁惠王?于是乎秦始皇就得其所哉了。

1940年4月28日

万寿宫

看到报上赣北我军在万寿宫歼敌的消息,便憧憬着儿时神往的西山。江西人最信仰晋修道士许逊,几乎每县每乡均有一座万寿宫,供奉着许多真君。而西山这座万寿宫,是许逊故宅,等于江西人眼里的圣城,尤为香火盛地。然而自这圣城起,有无数的万寿宫被敌蹂躏过了,这可证明,没有力量保证信仰,信仰也终必被摧残。这一次大战以后,江西人对于万寿宫的建筑,也许要减色了。

这祠为什么要叫万寿宫哩?这理由我还没有在人间找到。但我知道每个许逊神像前,在满清时代都有一块万寿牌,这或有点原因。只是供许逊的人,对于这牌却是熟视无睹。这与上说相辅相成,却是用武力攫取人民的信仰,亦不可能。

1940年4月29日

西门庆何以有钱

——《水浒传》人物评论之三

物以类集,在抗战前的一些时,不少文艺人捧潘金莲,以为他有革命性。换句话说,也就是捧西门庆。西门大官人,时代骄子哉!

在《金瓶梅》一书里,诲淫是另一件事。但描写西门庆这个身兼土豪劣绅的典型人物,上敲官府之门,下联无类之党,活灵活现,不能说是作者向壁虚构。我们想到宋元政治腐败,权奸当道,普通人民受压迫,有养成西门庆这类人物的可能。因为下民易欺,官府易买,有几个钱的绅士,是无求不得的。唯其是无求不得,西门庆一个开药店的商人,可以妻妾成群,可以挥金似土,可以甲第连云。读《金瓶梅》《水浒传》的人,也许这样想,他的钱从哪里来?其实,这没有什么难解,西门庆的钱,还是从经商得来。而经商之所以能发大财,依旧归到上面那十二个字:“下民易欺,官府易买,无求不得。”

1940年5月1日

记起了孔夫子

中国儒家对这个“穷”字,有特殊的解释。如“穷则独善其身”的“穷”,如“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穷”,都不是说贫穷,而是说失意。也许儒家先哲,看到知识分子,很容易不择手段地找出路,对于这点,不但言之再三,而且不惜以身作则,极力地向“独善”与“不滥”上做去。你看,“齐人妇女乐,三日不朝孔子行”。其不肯含糊如此。

现在的先生们,忽然在抗战四个年头里记起了孔夫子,有所组织起来了。我们莫测高深,不知他们何所感想而出此?据我个人的观察,假使先生们都有孔夫子那份人格,则政治早已赶上了军事。虽然,他们到底记起了孔夫子,以后也许可以多“善”点,少“滥”点,做到“膰肉不至”就不干。但也不可为了纪念孔子,只晓得“脍不厌细”才好。

1940年5月2日

市劫一周年

自去年“五三”起,敌机对渝市加以残暴的轰炸与燃烧,今天已是一周年了。敌人以为这样无人性,可以动摇后方人民抗战的决心,然而我们用事实来答复他,让他自己明白这观念过于幼稚。

单就重庆市而论,我们有两点感想。第一是许多新修的马路,为本市建了百年大业,若非因敌机肆虐,市当局绝无力拆出许多大巷来筑路。而他种建筑,散之四郊,也把重庆扩大了三四倍。敌人轰炸燃烧的结果,毋宁说适得其反。但第二点,是另一件事,许多市民发了财。一年之间,由两三万资本一跃而为数十万富翁的,几乎指不胜屈。他们也未尝不是受轰炸之赐,其详例不必说,反正人人知道。对此辈财神爷,愿进一言,望其饮水思源,想到被炸死烧穷的那些苦人儿。

1940年5月3日

“五四”杂感

在去年“五四”以后,本报因疏散停刊,而笔者记“五四”阔人那篇短文,也未能与读者相见。今年“五四”,我们倒无暇去谈由五四运动变成了名人的先生,虽然陈公博已做了汉奸了。

去年“五四”轰炸,更惨于“五三”。笔者在硫磺气味中出了防空洞,便觉被包围在火城里。那真成了俗话“生死只隔一张纸”。但就拿我这社会不值一顾的人物说,丝毫没有动摇我抗战到底的主张,这也可以知道轰炸的政治作用微乎其微。我们事实的证明,可作为世界军事家的参考。欧战也快一年了,除了德机炸华沙,大部分是军事上的要求而外,交战国简直不轰炸平民。以苏联空军之盛,而苏芬战争中,芬兰自己公布,全国平民伤亡于轰炸者,不过百余人。以欧战之文明,越是反映敌人之残暴。像汪精卫这类自负悲天悯人的家伙,会由轰炸区钻出去给敌人叩头,却又是心理学上一种研究品了。

1940年5月4日

萧让帮凶

——《水浒传》人物评论之四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话不尽然,梁山泊里就先后有三个秀才。一是王伦,因不第而落草,仿佛事出无奈。二是吴用,那是怀才不遇,铤而走险。三是圣手书生萧让,为了吴用要造一封蔡京的假信,把他赚上山的,强盗做得最无所谓。

自然萧让真不肯落草,便是被赚上山,吴用也无奈何他。他首先对王矮虎说:“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我两只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吃饭。”他连金大坚的意思也代表了,并无不干强盗之意,只是怕干不来而已。本来做秀才的人个个都解得礼义廉耻,则国家有千千万万仁人志士可用,那由唐虞三代以来,永远是治平之世了。读圣贤书的人,岂能一定走做圣贤这条大路?萧让仿人笔迹,本是帮闲材料。今入了伙,却是帮凶。其替人捧场一也,何足责焉!

1940年5月5日

要善读死书

在今日而提倡念旧书,自然是过于开倒车。但《论语》《孟子》里,就有很多治国做人的大道理,倒也不必过于抹煞。试举几个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拿崭新的马克思学说来看,这些话也并不见得有违背之处。若以为旧书充满了封建思想,恐沾上传染病,那实在是让书搅死了活人,而不是活人去善用死书。

我为什么想起这些话?由邵力子先生之言而起,国人对于邵先生,当然有相当的认识。他绝不落伍。然而他于国人欢送他使苏联的宴会上,就一再用《论语》来表示他的正确态度,国人的批评,也一致认为对的。然而旧书不可读与用乎?但孔子也气愤地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若提倡孔学的人,其出发点在此,则我全部取消我的劝说。

1940年5月6日

高俅逼人

——《水浒传》人物评论之五

俗言有一句话:“逼上梁山”。但《水浒传》上一百零八筹好汉,真正被逼上山的,恐怕只有林冲一人。引这四字来作为恕词,是不甚恰当的。

但就大体说,宋时君是昏君,相是奸相,权奸当道,贿赂公行。安分的良民,无可为生;不安分的东西,铤而走险。整个梁山泊的产生,说是由朝廷逼出,也未尝不可。作《水浒传》者在这个“逼”字上,很着重高俅,上台就无故找王进的错,逼得他逃上边疆。天下有多少王进?所以第二次逼林冲时,林冲就走上梁山这条路了。当高俅为他儿子害林冲时,他总想着手下一个武弁,有多大能为?他没有想到遍天下都是林冲,只待一个人去勾结成伙。作书者写高俅之一逼再逼终于逼出事来,是大有用意的。

1940年5月8日

一个原则

“守如处女,出如脱兔。”世界上的军事外交,各国都极力向这条路上走。这样,世界只有欺诈,没有信义,而且不讲面子,只谈利害了。

英国的打算,想引诱德舰到丹挪海峡之间一举而歼灭之,德国吃了一个败仗,宁可失些面子,将海舰远避。意国想向盟军在挪威展开大战,他好在巴尔干动手。结果是英、法在近东布置了军事,宁可失些面子,把挪威远征军撤退。把眼前事实去看世界,哪里有准稿子?

虽然“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任何国家对外打算,总不外乎这十四个字的原则。明乎此,则今日摩拳擦掌,明日握手言欢,也就无足为异了。世上仅有那死心眼儿国家,自发高论,我也不敢说绝无例外。

1940年5月13日

何不办工读学校

关于学生营养不够的话,报纸上已经一再呼吁过了。我觉得与其养着成群面黄肌瘦的青年读者,成天让他梦想着哪里有大碗的干饭和青菜?这是人类最低的希望,心未必在书上。倒不如干脆办些工读学校,让青年卖力气去换干饭与青菜(甚至可以吃肉),而学校只供给他们精神食粮,则国家轻了负担,青年饱了肚子,各得其便。虽然肄业的年月会长些,我想大多数人会同意的。因为现在劳工收入很好,每日不难获得一二元的工资。

自然,这里有个用童工问题。但中学生平均年龄在十四五岁,轻微的工役是可以胜任的。我并不主张青年都去挑煤与拉人力车。当局何妨试他一试呢?

1940年5月14日

世界在做外交战

世界上在做炮火战,也在做外交战。今日世界上的任何国外交当局,其责任并不亚于统军大元帅。

在报纸上最活跃的人物,美有赫尔,苏有莫洛托夫,德有里宾特罗甫。虽然英、法的外长,其才为首相或总理所掩,然也相当地有表现。当国际舞台每一张绣幕揭开的时候,我们要回想到揭幕以前的写剧本与排戏,是有人大大地出了汗的。我相信,当今的情势之下,负有外交责任的人,晚上是不能高枕而卧的。自然,也有睡得着的宽心人。

信任一个外交当局,与信任一个军事当局,并无二理,任何国的人民,都把他的命运和子孙的命运交给了他。

1940年5月15日

找奴才法求人才

自古到今,为国家办事的人,谁都想找几个人才来辅佐自己成功。但找是尽管找,而人才之发现,却是沙里淘金。其故何在?第一,找的条件之下,他们要“招之便来”。第二,要样子看得入眼,话听得入耳。第三,要看这人才是哪条路来的,往常是不是和自己主张相同。第四,总得有个信任的荐主。这样,是找人才吗?这和以前白人购买黑人奴隶,并无二由。因为都是要绝对服从。

以求国士的办法去求人才,人才不必就有。用购买奴隶的办法去征求人才,来的是奴才。便是上选,大多恐怕来的只是无才的奴隶而已。加之用惯了奴才的人,他也不惯用人才。纵然求得人才,其不为范增者,未之有也。

1940年5月16日

吴承仕已死

吴承仕先生,为章太炎先生三大弟子之一。原来是个讲国故的教授。民国二十年以后,他忽然以辩证法讲汉学,致每课讲堂加凳。二十四年有教授改聘事件,先生中元,以后就渐渐不得意了。“七七”事变,先生走天津,既不能如其师兄弟钱玄同,在北平挣扎,也不愿和其他教师一般,微服南下,只是仿“自由的比利时”办法,油印抗敌刊物。日人本来恨他,这一来是恨上加恨。结果是于去冬被敌人架去,虐待而死。

他非不能求生,他也非有爱于天津。他之死,由于他暮年的奋斗精神,加上书生积习,有以致之,然而疾风知劲草。我知道他稍多,记述待于异日。

1940年5月17日

荷印当小心扒手

说大话救命,中国一部分人,也有这个习性。往常,我们也吃过这个亏,两三年来,我们是很警惕着这件事了。

德国终于把荷兰卷入了漩涡,日寇虎视眈眈下的荷印,当然有问题。世界上说大话救命的朋友,也许又给荷、印宽心丸吃,“日本给中国拖疲了,没法动,而且怕美国舰队”。这自然是事实。可是荷、印的资源,是太让饿疯了的倭寇垂涎的。假使他在“两利相权取其重”的情形下,他抽出侵华或防苏的一部分力量,抢了资源再说,谁又能保险“绝不会这样”?所以与其武断着敌人绝无力抢荷、印,倒不如疑他有些可能的好。我们劝与南洋有关的国家还是小心扒手为是。

1940年5月19日

应鼓励游资内投

欧战扩大,财神爷发生了恐慌,觉得资金逃避到哪里去也不安全,虽美洲不能例外。魂兮归来,这是他们最后一个觉悟机会了。

在去年冬,香港汇丰结账,存款有七万万元,几乎完全属于华人的。这七万万港币,折合法币现达三十多万万,真是可观!香港如此,上海及国外其他地方可知,汇丰一家如此,其他外银行可知。我想着,这样逃避在外的游资,总有惊人的数目吧?当着这些人拿了大批游资,不知向哪里放着好的时候,政府固然当尽量鼓励游资内集,而西南实业界也应当跃起,拿一点儿颜色给人看,好让有钱的投资。至于那些应当以身作则的人,就无须多说了,为国家计,为私财计,似乎可以把在伦敦的钱拿些回来,在纽约的就听便吧。

1940年5月20日

韩愈不值一文

——尚论古人之二十四

“韩昌黎文章起八代之衰”,这评价已很久了。而他的抱负,也极是不凡。他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道统相传,孟荀而后,更无传人,隐隐以承尧舜道统自居。可是把他的《三上宰相书》一读,其为人就一文不值。古人上万言书以求一官,固然也是常事,何至于像他第二书里所譬喻,“或取于盗,或取于管库”。张子诏批评他说:“略不知耻。”岂止略不知耻而已哉?

假使后人只读过他的“原道”,而没有读过他的《三上宰相书》,纵不承认他上承周孔,也不敢拟与不伦,而韩愈于盗。可是他求官,他自己就这样下身份了。这何怪权贵们瞧不起斯文种子。无论什么大文豪,一想做官就完了,证于韩愈可知也。

1940年5月21日

英媪惊雷

我们不讳言,“七七”事变前,中国确有少数人患着恐日病。第一期抗战时,这病也许还有些存在。但达到抗战第二期时,毋宁说这因果倒转了过来,日人有了恐华病了。于是每战必输,我并非作抗战八股,而是想起了一个笑话。

伦敦在每日有空袭可能的情形之下,打了一个大雷,街上一位老太太吓得抖颤,四处找地下室。一个卖报童对她说:“老婆婆,不要害怕,是上帝,不是希特勒。”这充分表现了英人犯着恐德病。有了这个病,非拿出铁拳来是不可救药的,中国对日本就是一个方案。

张伯伦的绅士作风,一味怕事,害得老太婆把大雷当作炸弹。这种政治家,在今日情形之下,世界上任何国家都应该予以廓清。至于学张伯伦学得只是虚有其表的,自己就是一个怕雷的老太婆,更不待论了。

1940年5月22日

我们的作风

有人说,《最后关头》的稿件,讽刺多于批评。这却不是我们并无所知。也可以说,我们正要这样做。因为慷慨陈词,垂涕而道,在善颂善祷之群以外,也还大有人在,似乎用不着这豆腐干大的刊物,再去放那不响的炮。

我们够不上帮忙,又不愿在今日之下帮闲。无已,且在这个“诤”字上做点功夫。中国先哲,讲个君有诤臣,父有诤子,士大夫有诤友。于是诤民也是今日所必须的。诤之道不一,贾谊痛哭是诤,东方朔玩玩笑笑是诤,三苏嬉笑怒骂是诤,二程讲学是诤,甚至柳敬亭说书,顿老弹琵琶,也无非是诤。其出发点则无不同。我们倒不十分菲薄自己,愿在国有诤民之下,做个千百分之一的人。说什么闻者足戒,却不敢必。而言者无罪,是自己相信的。因为我们绝不会有二程夫子讲大学之道的地位,我们就走了柳麻子这条路。此亦孟子所谓不得已也。

1940年5月23日

鉴于纸烟跌价

最近纸烟跌价,以纸包的为限,而听子的却原价不动。其原因是囤货的人,因到了霉天怕纸盒装的要坏,大量抛出。而听子烟不怕上霉,所以不廉价求售。由于这一点,证明物价之涨,受奸商囤积的原因居多。评价而不能爬梳囤积,那么,你越抑价,他越囤积,结果适得其反。有些地方,评一回价涨一回价。其故在此。

这一点理由,恐怕是尽人皆知的,而囤的货,也不会上穷碧落下黄泉,让人无法寻觅。然而始终爬梳不得,必待囤货的自动抛出,则这里面,多少还另有一个缘故。这我就联想到“有治法,无治人”的六个字,中国不大通用。我们还是“以人为政”。

1940年5月24日

此理甚浅

前方军事吃紧,后方的人说,有钱为什么不花?过一天是一天。前方大打胜仗,后方的人又说,有钱为什么不花?应该大大庆祝一下。乐意花钱,反正是有的说,谁也管不了,我们所要问的,会花钱的人,他们的钱从何而来?大概床底下不会出黄金。

我们的看法,前方军事吃紧,应该鼓励军心,有钱人应该出钱。前方大打胜仗,应该感谢战士,有钱人也应该出钱。不然,我们老百姓就可彻底地问一声,你的财产从何来?你的财产又靠谁保护?此理甚浅,就是没人肯绷住脸子对那应当听的人说。假使后方要慰劳豫鄂大捷的战士们的话,我们希望眼光放大些,别两毛三毛的,让童军在马路上去劝募。

1940年5月25日

不可不知“时”

中国儒家,讲个“天不变道亦不变”。他们所谓天,除了宇宙,另外还夹含有一种神秘的信仰在内,但又不是上帝。道是由格物一直到治国平天下,不光是做人的道德。我们把这“天”与“道”分析清楚了,就以常识来判断,也觉这话不通,更无须根据科学来辩驳了。

谁也知道宇宙是昼夜不停地在变。人的信仰,又有什么定呢?完全以环境为转移。于是我们再谈到道,当今世界纷扰,小国是朝秦暮楚,大国是朝三暮四。人民在这些国度里,跟着一批领导人物乱撞,若不讲些适应环境的手腕,就无法生存。其实就讲到会适应环境,如挪、丹、比、荷这些人民,半年来也苦心焦虑之至,还是不免遭飞机大炮的蹂躏,这也可见讲为人之道,于今是大大不易了。好在孟子一句活动话,把儒家老祖的地位安定了:“孔子圣之时者也。”那么,我们还是机动地学孔子吧。

1940年5月26日

一部分人的看法

世界正在演变,谁也不能看准,但以下所说,却是笔者所接触的一部分人看法:(一)到现在为止,苏联还是对德表示好感的。但谁也不相信斯大林愿意希特勒在欧洲做霸主。(二)最能捡便宜的是意大利,最苦闷的是日本。一个喊要参战,一个不介入,其实都是在讨价,所以结果也许适得其反。(三)美国的态度很明白,不愿英、法塌台,孤立派已失人民拥护。(四)远东如有问题,不光是荷、印。印度地大民众,是可注意的一块土。(五)欧战也许有些地方与中国不利。但远东有事,中国依然是一个要角,且看我们怎样应付。(六)最近德国对中国的态度,似乎好一点儿。但我们未忘“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格言。

看法不一定就变成事实。而中国除了日本以外,对任何国家都愿做朋友,这一点是不变的。

1940年5月27日

有感于新武器

这次欧战,又发明了许多杀人武器,在报上看到的,有磁性炮弹、内热炮弹、喷火坦克、磁性水雷等等。欧洲人对于物质文明这一点上,享受是享受够了,而相反的,所受到摧残,也特别残酷。

回头看看中国人,倒真不愧仁义之邦,人家的那分享受却极力地模仿,绝不退让。试看,重庆市上,多少咖啡厅?五十元一客的西餐,乳油都是由香港飞来,有什么赶不上人?至于摧残性这玩意儿,就很少有人在脑子里转一下念头。

虽然,就人生好逸恶劳说,这是对的。可是我们也别忘了,螺蛳全身无骨,外面还包有一层壳。我们尽管不想摧残别人,可别做了软体动物,一层卫甲都不要,却让小如蚂蚁的东西,都来摧残我们。模仿欧洲生活的先生们,以为如何?

1940年6月3日

完成一个口号

欧战变化到了现在,给予我们的教训是很大的。美国站在新大陆上,隔了海洋,本来还没受到严重的威胁,可是德军一侵犯荷、比,罗斯福立刻呼吁增加国防费,根据打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本是个必然的趋势。

拿我们中国和美国比一比,必须更充实武备,以防万一,还用说吗?这笔国防费,除了政府当然有所计划外,我们还得把“有钱出钱”的旧口号,重新喊了出来。打了三年的仗,凭着什么,就凭着有力的出了力。对于有钱的,虽然也有一部人分出了钱,可是没出钱的很多。至少还有人出了极少的钱,却发了很多的国难财。在一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口号下,显然是只做了一半。我们要努力完成这一个口号。不然,我们无以对那在前后向出力的几千几万。

1940年6月4日

中年人的思想

谈到思想问题,无疑的大家就注意到青年身上去了。其实中年人的思想问题,倒是问题的关键。其一,青年人是受着中年人以上者的领导的。青年之要向哪里走,绝不是天上落下馅儿饼的事,当然是先有人指示他们如何走。这个,自然是先有这路途于胸的中年人。其二,中年人经验丰富,理解力深,他看定了哪条路可走,那绝不是偶然的。其三,社会依然是中年人的社会,你看哪一界事业成功的人,不是中年以上的分子?中年人实在可以左右社会。根据这个看法,中年人的思想,也就是一般的民意。

虽然,有一个例外,那图谋升官发财的中年人,是不足代表一般中年人的。他们自己根本没有脑子,只在脸上涂了一层恭维长官的颜料。拿这班人的言论来做思想测验,有测验权威的人可以测验自己。因为他的思想,就是你的思想。

1940年6月7日

王猛与管仲

——尚论古人之二十五

儿时作《管仲论》,窃有所发挥。曾云:“若欲图王,则有周在,若欲图伯,则列国尤多。何必低首下心,降于其仇之庭乎?”塾师见之,密为圈点。童子何知,自鸣得意,常以语人。其后入学校,遇一黄姓师评之曰:“尔语不无见地。然而所指周与列国,均能引用管仲乎?昔王猛见桓温,本有复兴晋室之意,桓不能用,乃投苻坚。其意正同此,乱世豪杰,孰能人人效诸葛之高卧隆中,以待玄德之三顾?管因有足贬,其功过亦足相抵。世无良木,令良禽非老死即投荆棘,亦可哀耳。”

于黄师言,予未能折服。后读赵孟 诗:“中原豪杰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谢安。”则其誉过于吾师,遂有所悟。如南渡良将有如韩岳,则亦岂下于王猛?顾无补于天下事,则吾师之有见矣。虽然,大丈夫表白宁可学韩世忠骑驴湖上耳。纵成功如王猛,为异族张目亦无取也。

1940年6月8日

编稿一感

由前方带来一卷稿子,不用说,是武装同志的手笔。我很高兴,可以得到些有实在题材的作品。虽然字写得颇坏,题目很好,如犒军的一双鞋,夜月前哨,跌坐而食,都暗示着一种战壕生活的反映。初一看,内容颇可;再一看,须大改;三一看,简直要不得。原因是空泛的描写,又堆砌着无数的形容字句与形容词,除了人云亦云的议论,最多有两三行动作,找不出故事,也找不出景物。一言以蔽之,“空虚”!这样的稿子,后方人幻想的写出还会好些,怎能用呢?

然而,那武装同志在炮火下能悠闲地写下一卷类似小说的稿子,终于是可敬佩的。这样写三千字不见驴子的卖驴契约,不能怪文学欠修养的武装同志。这是他读多了这一类时髦文字,传染了这个毛病。以致画虎不成,把眼前极好的事物,都让空疏的形容法给形容掉了。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1940年6月16日

美总统选才异党

美国史汀生入阁,这很给予中国人一种兴奋。最同情中国,最不满意日本侵略政策的人,做了美国陆军部长,这可以看出美国人对西太平洋的态度如何。而罗斯福总统,大开大合的手腕,尤令人感到具有第一流政治家的风度。只要与国有利,不惜把国防要政,提拔异党来担任。无论他此举的作用如何,可以看到他胸襟宽大。

“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这是中国人最标准的荐贤说。但聪明人往往只做到上半句为止,所以民间又另有一种处世方针:“肥水不落外人田。”其实这话中国人自己也戳破过的,那就是“一家饱暖千家怨”了。

1940年6月27日

想念包文正

民间传说中的包文正,那真是不知字典中有“私”字的铁汉,虽然这里面很多不经之谈,而人民之所以渲染得包老爷日断阳来夜断阴,多少有些来由。翻开宋史包拯一笑,人比黄河清。那绝不是跟着老百姓瞎起哄的。

河南人,尤其是开封人,对于包老爷之为人,是个个五体投地的,而包老爷所备的龙虎狗三把铡刀,也被他们说得惊天地而泣鬼神。我认为这固然是故事的构造,在以神奇动人,而一方面也是老百姓盼望清官的一种心理反映。这宇宙里哪会真有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包拯?假使真有这种人,那龙虎狗三把铡刀,都会铡缺了口子。而龙头铡的口子还会缺得更深吧?不过,宋朝到底有这么一位姓包的,让人去渲染传说,究竟不错。

1940年7月6日

苏武回来

——尚论古人之二十七

河梁唱别之诗,后人以为是好事者伪托,非苏武、李陵真有是作。然即以伪托论,亦复传神阿堵。苏诗云:“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唯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李诗云:“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是皆能道出异域去留,忠贰各别之情绪,李陵难堪,苏武亦未尝不难堪也。

“去时冠剑是丁年”。唐人却进一层,想到苏武归来之不堪。此固然矣。愚以为苏武之不堪,当不至此。楼阁连云,王侯之甲第也,钟鸣鼎食,公卿之燕处也;车水马龙,权贵之游宴也。彼一回思瀚海牧羊十九年,啮毡饮雪,为着谁来?当时能知此者,恐只司马迁矣。然迁亦不免有所不平而得罪,苏武持节回来,唯青灯明镜之下,白雪盈头,对节而叹耳。将若曰:吾何憾,行其心之所安而已。呜呼!长安衮衮诸公,不足与语也。以赠前方来谈友人。

1940年7月8日

中国人对于走路这一事,并不认为困难。他们说:“条条大路通北京。”又说:“鼻子底下就是路。”他们以为认准了方向,再肯问人,没有走不到的目的地。戏词里不常有吗?“阳关大道,哪有迷失路途的道理?”

同时,中国民间另有个走路哲学,便是“歧路亡羊”。最忌讳的是到了路在当前,而不知道走哪条路好,老是在两条路上进进出出,结果是自己捣蛋,困死在路上。所以,“舍正路而不由”,虽“青云有路”,也成了小唱本所谓“天堂有路你不走”了。

路字从“足”从“各”,若不是谐音的话,那是说各有各的脚可走了。古人告诉我们,路是各人有脚可走的。不过你一定要“盲人骑瞎马,半夜临深池”,那也就古义不足为训了。

1940年7月23日

文人不如轿夫?

一个文字朋友,很感慨地说:“我若有腿劲,我早就改了行。抬轿拉车,都比现在卖文强,任何卖文者的月薪,不会超过二百元,而轿夫每日抬十块钱工资,却是极普通的事。”他并没有一个字夸张,我不能驳他言之无理,但我却进一步地说:“你不只是没有腿劲,你也苦于脸皮薄。你果然有心抬轿,并不需要你把肩膀当人家的大路。你那支笔就可以当轿杠用。这样,你无须羨慕轿夫日入十番,但你应当怪着爹娘,把你骨头生得太硬了,弯不下腰去。”朋友听了沉默很久,答应我一句:“我当披剃入山。”

以披剃入山,应付一切困难,这是一个懦虫。但我却没有胆量警告我友。

1940年7月24日

好话不在多说

四书》《五经》,是中国封建时代的无量法宝,修身齐家治国的道理,都在里面。文人之逐句研究,自不消说。然而社会上对文人的讽刺妙著,便是形容他开口便闹经书。尤其形容他用《四书》《五经》的词句,用得牛头不对马嘴。这可以见,任何至理名言,不在多说,虽人生法宝,也不例外。

佛教徒口里,阿弥陀佛是很多的。但究其实际,禅宗密宗静土宗的信仰者,就各有各的念法。并非用阿弥陀佛一句话来显示道行。反过来,穷乡僻壤的老婆子,闭了眼睛,终日阿弥陀佛的瞎嚼咀,谁听了都厌,甚至于加以恨。说好话而令人厌与恨,这是何苦?

圣经贤传,尚不宜多说,价值赶不上圣经贤传的话,可以已矣!

1940年7月25日

卖弄名词病

我们为作文章而运用名词,并非为铺张名词而作文章。名词只是陈述文章里所含的任何一点意义,更非连串了无数名词便是一篇文章的意义。

最近两年来的文章,另有个时髦作风,便是越为理论文章,越是摆弄新名词。如契机、范畴、发展、扬弃……不管沾得上沾不上,胡乱地运用。最好是把《社会学大词典》上的名词,一口气用上二三十个,这样才是卖弄他有家私。尽管有很好的用意,往往受着硬嵌的名词术语太多,而且文意隐晦了。刮胡子的剃刀使出十八般解数,这是何苦呢?

抗战建国的大道中,任何理论,非不得已,总宜使妇孺能解。对民众说话,尤不可犯这“卖弄名词病”。否则苍蝇叮鸭蛋,白费劲而已。

1940年8月31日

虞初新志》的寄托

《虞初新志》这部书,除了我小时喜欢读而外,我并选取它当过教材,一向是认为这部书取材新颖,文字酣畅而已。抗战以来,我才发现它充满了民族意识。试读首篇就是魏禧作的《姜贞毅先生传》,述着一个不仕清的文人,便大有用意。此外如《柳敬亭传》《髯樵传》《爱铁道人传》,大半是些孤臣孽子、亡国遗民的记事。或者取那文字里一两句话,明教人不忘朱明;或者取文里陪笔,描写满清的暴虐。为了故事奇说,文字,正面不涉政治,读的人往往是忽略过了。

张潮所选的都是明末清初的文章,在这书里也正反映那些文人的思想如何,如《董小宛传》,全篇只是说一个带有病态的聪明美人。最后顺带一笔,“其致病之由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便留下小宛被满军掳去一重公案的佐证。搜集这类文字成为一书,张氏也就用心良苦哩。

1940年9月1日

文人自有千秋业

章太炎先生常说:“中国历史为一家之言。”这虽有激而发,却也未免一笔抹煞。古来史家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把当时事实记载下来,以传诸后代的不乏其人。还有隐居在野的儒生,更是以老百姓的身份,很客观地把当时见闻,或编或纪,“藏之名山,传诸其人”。我们现在所读的野史笔记,大半属于此类,怎能说是一家之言呢?

这就说到我们自身了。我们很不幸,遭遇到世界遍燃着烽火的今天,又很幸遇到了这历史热闹的一页。我们有笔能写,有耳目能闻见,若不把现在的实事,写些“留赠后人”,倒真成了“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自然,这个工作不是今日慕名利之文人所能担任的。但不慕名利的文人,也未尝没有,所望此高洁有心之事,为子孙读些实录计,开始工作起来。这是千秋事业,莫放过了!

1940年9月3日

十六字内求之

鼓词儿上有这样两句唱词:“好言说了千千万,铁石肝肠也动心。”但世界上竟有比铁石肝肠还心硬的人,好言相劝,亦是无益。

你能容易见着墙上悬的总理遗像吧?上面有横匾,是“天下为公”。旁边有对联,乃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只此十六个字,就值得我们终日咀嚼那滋味。可是在这十六个字下面站着的人,总有点儿熟视无睹。尤其在现实社会状态之下,“天下为公”四字,是对症良药。尽管无处不见着这四个字,实在少见人肯“为公”一毫了。那么,这事怎样办呢?无须多求,还在十六字内求之,便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1940年9月7日

小说也当实

一部《三国演义》支配大半个中国社会思想,小说之力,岂不伟哉?但《三国演义》之厚诬古人处,正复不少。如周瑜本是一位宽宏大度人物,少年就曾指囷赠友,《三国演义》却形容他成了一位气量狭小的汉子,卑鄙几近于小人。公瑾何辜,饮冤千古?

赵鸥北说:文坛代有英雄出,各领风流数百年。以中国社会之进步,教育慢慢普及,《三国演义》的红运,再不会有好久的时代了。中国当有高尔基或者雷马克的作家出来,另以新作来领导社会思想。果有其人,我倒愿早献一言,小说也当给社会留些信史。好比渲染关羽,不妨过火,描写周瑜,却千万不可颠倒黑白。五步之内,必有芳草,小说作家内亦有董狐在乎?予日望之。

1940年9月10日

“橘逾淮而变枳”

“橘逾淮而变枳”,“雀入大水为蛤”,中国的古老自然科学观念,有这一类见解。这在今日有科学常识的人看来,当然是一种笑话。而古人这个说法,他并非为自然科学而谈自然科学,而是格物致知,象征着他一套政治哲学。所以也不无理由。

单说这“枳”与“蛤”,一言因地而变,一言因时而变(蛤说出于月令)。所以古人为文,常把这个来譬喻着操守不坚、意志薄弱的人物。可是这譬喻是有毒害的。那变了枳的橘,化了蛤的雀,他并不以为他换了本质为可惜,且借了这一说法为当然。这有个新鲜说法的,便是“适应环境”了。“适应环境”这四个字误尽了多少人?

1940年9月13日

狗仗人势

中国人有个狐假虎威的故事,说狐在老虎面前走,百兽奔避。本来兽避的是虎,而避的不是狐。老虎在后,未曾理会得此层,以为狐真了不得。这可见受欺者是虎,而不是百兽。然而于今年头变了,老虎已不那么呆,它也晓得利用狐狸,去转移它的视线。猎夫第一枪,打不着后面的老虎,还打不着前面的狐狸吗?

生客经过门外,狗追出来乱叫。但离开屋里稍远,看不见主人出来,便夹了尾巴走了,这也是狐假虎威的老套,俗话叫它“狗仗人势”。狗眼最势利,专咬穷人。家寒而邻有恶狗,不可不慎。

1940年9月23日

收割工资

我们这块“豆腐干”是不嫌谈小问题的,尤其是专门学者不屑谈的问题(或者是忽略了),我们愿谈一谈。于今紧要的平价问题,却连累上了工价高涨,而工价高涨又阻碍了平价,事实上颇有些缠夹。此事至今未曾闻得有人谈及爬梳一下似乎要不得。

说平谷价吧,新谷登场,乡下找个人割谷子,总得四元法币一天,外带一天四五餐,还得好吃的,光一斤猪肉就是一元几,不谈其他。所以农家请人割谷,连工带食,每天总须六元一人。一个帮工,一天又只能打老斗石把谷子。谷子变成米,要砻,要扇,要舂,要簸,老斗一石又是两三个工。除了由秧变成谷的那一个长时期不算,牛力肥料赋税也不算,便是收割后,这段劳动力付与的本钱,也够瞧了。工价如此,而想吃去年三元一老斗的好米,这如何可能?准此,可以推及一切物质的劳力价值了。

1940年9月27日

勿以滥调颂忠烈

有人说应酬文字难工。也有人说,会作文章的,任何文字可工,应酬文字并不例外。二说何者为是呢?我以为无论作什么文章,本要有个我在。至于应酬文字,原无真情流露,若再不加上一点儿寄托,那就是《酬世锦囊》上的诗词叙传,人人得抄去一用,自不费工了。

当年曾国藩左宗棠死后,有人曾把收得的挽联,合编一集。据后人看来,真正可颂的,还是在字里行间,说出彼此有关的居上,其余无非是伊尹郭子仪胡乱比拟一阵,十九意义雷同,看多了倒令人生厌。举此一例,可见文字最大的毛病,是流入滥调了。

颂忠烈是国民人人应尽的义务。但以滥调颂扬忠烈,至少是让人看了不起劲。我们颇看到这一类的诗词不少,为发表其感想如上。

1940年9月28日

上海娘姨过剩

看上海刊物,知道娘姨过剩。娘姨即是女佣工,重庆所谓张嫂李嫂是也。娘姨何以过剩?一方面因为日用物价高涨,主妇多已自己操劳;一方面更因穷人吃不起饭,仍须去帮工。但工资并未涨,依旧月薪四五元。帮工者盖在图主人家之一饱而已。而此一饱也不易,上海住家者有限制女工吃饭之传说。

于是我们回看重庆了。女佣工资一度涨至二十元,奶妈且要六十元,截至现在,女工虽未告慌,却也不见过剩。显然是多数主妇们尚未成为希特勒的信徒而到厨房去。但是重庆的米,并不下于上海呀!上海主妇们已不能支持者,重庆主妇们尚能应付裕如,颇为可怪!女工回家去,每月要消耗三十元的伙食,她们不愁无人雇用以致回家,还要上海娘姨工资的四五倍,颇也可以推想重庆社会情形一斑。

1940年9月29日

街头卖旧衣

入秋以来,城郊发生了一种新贸易,便是流浪入川的旅客,全把衣被及日用器具,摆摊出售。你如在客籍人集居的市镇去看,总会有这种现象。似乎成了一种风气了。

“秋风先瘦异乡人”,向来中国人作客,只是感到衣单,而没有觉着衣多之理。于今在西风起北雁南归的当儿,作客的人竟大批出售衣服,这虽由于高价的引诱,但出卖者还不少要体面的人,假如可以不必如此,他又何苦必须如此呢?

阴暗暗的雾罩了天空,随风吹过了十字街头,墙根下堆了一摊半新旧衣服,有两三个异乡口音的男女看守着等顾主。这是一首民歌行的题材,也是一幅很有意思的画景。

1940年9月30日

譬如看棋

国际局势,千变万化,多少总与我们有些关系。既是与我有关,看起来总不免有些主观的见地,是是非非,好好坏坏,就不能十分准确了。

看国际局势譬如看下象棋。甲方动一着马,有甲方的用意,乙方安一着炮,也有乙方的见解。下棋是根本要打击对方的竞赛,任何一步,都非善意,绝不能说那一着棋并无意识。要知道在受攻者看着,这棋来势易破,而攻者有那个动机之时,却自认为是个厉害的杀着,事实上,彼此都认为有利的。只有在旁边看棋的人,超然局外,他看得出一些利害关系。至于有利有害,也并不是下棋的任何一方肯饶人一着,只是他的技术不高罢了。明乎此,然后可以谈时局。

1940年10月4日

十二元大请客

兄弟由皖南来信,说是十二元大请客一次,有四大碗、四中碗、四小碗,另有四个碟子,而较半年前已涨价将及一半了。又说秋风起来了,已经吃到螃蟹,大鱼重三四斤,一元法币可以买得。将这信给江南朋友看了,无不悠然神往。

这一小段报告,给我们一个证明,便是物价高涨,绝对是人为而不是天定。因为前方在供给的一面,不敢囤积,无法居奇,得价便卖。而需要的一面,可省则省,不图享受,也不肯出重价收买什么。于是在供求平淡的情况下,维持了价格平衡。唯其是物价不高,法币还成了囤积得的东西。

前方物价平定,并非那里的政治格外有办法,问题很简单,就是没有人敢阻碍政治力量。古语所谓“反言以明之”。在四川的朋友,你明白了吗?

1940年10月5日

敌向墨国购铁?

在美国对日本努力禁运的时候,国际新闻社曾有这么一条消息:(墨西哥一日电)日本也向墨西哥定购废铁十五万吨,出价二百万美元。这事由两家美商与日商负责接洽。这条消息若有几分可靠的话,让我们发生许多疑虑。第一,墨西哥是不是有许多废铁?第二,这美商是否可以代表其他美商的心理?第三,墨西哥是不是以美国马首是瞻?假如这废铁不过是由美国出来,在墨西哥兜个弯子再渡太平洋的话,那倒值得大家注意。

一定的,在美国禁运之后,日本必在中立国去收集各种工业军火原料。商人重利,又很可能的,美国禁运的东西,会在中立国兜圈子出去。我们不知道美之禁运,在“对英除外”之外,还有其他的后门与缺口否?然而,总是可以研究的问题。

1940年10月9日

今岁国庆

战争延长三年多,太平洋风云益发地汹涌了,照说我们现在是无事可庆。然而我们遇到国庆日,我们还可以在大后方的重庆举行庆祝,这便是可庆之处。

一年来,世界上灭亡了多少国家,或名义上未亡,而实际上专看人家的颜色做事,等于亡了国家,也活现在眼前。这些国家的人民,他们遇到国庆,还能庆祝一番吗?祖先给我国留下广土众民,打过三年恶仗,还依然庆祝我们的“双十节”,我们倒也不必过于菲薄自己了。

虽说,战争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绝没有停顿在中途的道理。今年这国庆时,无疑的我们是在中途,我们必得沉住这最后一口气,跃过这一段险滩。

1940年10月11日

地位是有了

太平洋形势一变,在那被世界上淡忘了的澳洲,也成了重要地位,何况我们这拖着三角之中一角的中国?我们现在敢说,任何强国要在太平洋上有所举动,首先必要顾及中国了。

假使我们不打这三年的仗,或者打了三年仗而在中间屈服了,那么,到了现在,至多又是世界上一个被轻视而讥笑着的维琪政府而已。太平洋上有事,哪有我们说话的地位?近来英、美、苏提到远东,一再地说,必须援助中国,也就是说少不了中国。这地位从何而来?就是我们咬紧牙关,在三整年里打出来的。

话又说回来了,地位是有了,而我们如要牢牢地保守住,后方民众和前方将士必须咬紧牙关打下去。

1940年10月12日

安逸害了法国人

这一次欧战,世界上给予法国人的批评,甚是不好。虽然波兰人之亡国,有人以为咎由自取,可是他们多少还有些力争上流。至于法国人之全线崩溃,达官贵人(包括军官)坐着汽车,耗着汽油奔向葡京里斯本,让美国的杂志形容得不堪入目。对这样前一等强国,实在太不客气了。

富有革命性、拿破仑的后代,如此泄气,我们不能不认为是金钱、女人与酒,戕害了他们。这一个惨痛教训,法国人当然不会再忘记。但据有人自越南来,告诉我一件事,法国人早晨九点钟上办公室,十点去,十一点就回来;下午两点多钟去,不到四点又走了。花都弃守以后,此习未改。于是谅山一战,一下而为倭寇活俘法兵两千余人。呜呼,安逸之危害民族有如此者!我们必须对安逸分子,加以驱逐。

1940年10月16日

权奴史话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是老百姓对权奴的一种看法。考之历史,倒也言之有故。

远古的不说,近古能养豪奴的,莫如明之严嵩,清之和珅。在演义或笔记上,描写的这些东西,仗了主子权威,除了贿赂公行,巧取豪夺,外带杀人不眨眼,真有些令人不相信是事实。及至前十年,曹锟重用李彦青,北洋军阀,除了吴佩孚,无人不要看看他的颜色。我们才恍然这小鬼难缠,实在是经验者伤心之言。

不过,还是不能怪小鬼本身的。十年前的孙宝琦,是一位以奢侈与老练得名的官僚,最后他也曾一任国务总理,与王逆克敏斗争。然而他善做官而不善弄权,卸职南归之后,连一个老仆也不能养活住,竟写亲笔长信,为他介绍职业。由此可见弱将手下无强兵了。

1940年10月17日

咱们俩

俩,北平俗语字,两人之意。但这两人是个伙伴的说法,也就暗含有要好之意在内,不能用在反面,如爷儿俩、哥儿俩是。可千万不会冤家俩、对头俩的。近见离婚广告常说,我俩因意见不合,同意离婚,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云云。既不相涉,俩于何有?又北平语,咱们与我们,大有分别,咱们包括谈话的对方,如这是咱们中国的飞机是。若面前有外国人,我们中国的飞机,而不能说咱们了。些微之间,真是差以千里。

自然,就是北平人说话,也未见不打折扣,譬如甲向乙借钱,甲说:“咱们俩是好朋友,只有请你帮忙。”乙说:“咱们俩是好朋友,用两个钱算什么。真不冤你,这两天手上透着紧。”其言极亲密之能事,居心则不可问也。我们这冷眼人,看过多少肉麻事!

1940年10月18日

关于唐生明

在报上看到唐生智先生启事,才知道唐生明已赴南京附逆,任伪军事委员。关于唐生明的这种行为,已值不得我们口诛笔伐。另有所见解的,便是社会对于奢侈成习的人,必不能再加以姑息。简单地说,奢侈为作恶之母。

何以有这话?唐逆生明在南京,便是最著名的花花公子,任做何事,一掷万金无难色。仅以他的自用汽车而论,深夜跳舞回来,喇叭响着多勒梅的钢琴声,令一路店家闻之作为美谈。人家只知道他花数万金在黎家挖出徐来来,其实比这够劲的事,太多太多。至于生智先生启事上说“告诫谆谆,而听之藐藐”,也是事实。而无如社会上爱屋及乌,还以官吏看他,他无从知道他自己的错误。结果,是以内地生活过不惯去做汉奸。孔子曰:“虎兕出于柙,是谁之过欤?”

1940年10月19日

管子罗论”

在七八年前,安徽考试乡区行政人员,国文题目是《管子四维论》。照说这“四维”一典,并不生疏,街上标语就常常发现。至多是“管子”二字累赘些罢了。无如这题目是写在黑板上的,“四维”两字之间,粉笔勾得较近,竟有不少人认为是个“罗”字。官场考试,考员既不敢交头接耳,又不敢问监试官,便有若干人大作其“管子罗论”。

管子罗是何人?既无从去找二十四史对证,请问,这论文如何下笔?但那些作“管子罗论”的考员,不愿交白卷,居然也就纸上有字,字也成辞,把卷子交上去。这一回事,竟把安庆人足笑了半年。但我的观点,考员无罪,他来是想做小官,并非来发表礼义廉耻的见解。他来自民间,彻头彻尾,看不到哪里有国之四维,他怎会想到做个乡区小吏,要先研究四维哩?可惜是大官不考,这笑话也只出在安庆而已。

1940年10月20日

国渣的兴废

在五四运动时候,刊物上常常发现了“国渣”这个名词,现在若不加以说明,那是指斥国故而言,就很费解了。“渣”者,是提取精华后的多余物质。这样一概地抹煞国故,就透着有些过分,但国故之一部分,成为今日多余之物,却也无可讳言。只是那时的痛骂国渣者,除了一部分青年意气用事之外,便有点政治作用。其实是未敢苟同。

意气,在修养有得的时候,自然会平复的;政治作用,则更无所谓,不难朝三暮四。所以“国渣”代替“国故”两字,久已不见用。现在又有大部分的学者,退回去二十年,再玩将起来。本来,豆腐渣可以炒韭菜,猪油渣可以炒豆豉,国渣也未尝不可以咀嚼咀嚼。所疑者,今日之走回去,依然是闹意见与政治作用,则未免教人笑他们悔不当初了。

1940年10月22日

奢侈为作恶之母

日前拙文里,曾有“奢侈为作恶之母”一句话,或有人以为言之太过。其实,这是最平实的批判,毫不过激。因为奢侈免不了声色货好四字,而声色货好在在需钱,在在费时,甚之在在斫伤身体。一个人踏进了这个境界,经济必见支绌,意志必渐昏迷,求学则学问干不好,做事则事业干不好,怎的不流入“恶”的一途?

你看,自古以来,亡国败家的有名人焉,哪个不是奢侈有以致之?而奢侈所以必致国亡家破者,其理由也简单,就是“死于安乐”而已。自“九一八”以来,全国都喊着“多难兴邦”,也正是说着大家可以受了刺激,不会再去找安乐。可是实际上,“大家”两字是有问题的。环顾时局,我们在最近三月中,曾踏过一个最困难的阶段,一部分奢侈分子,似乎也有点憬悟。现在渐近苦尽甘来的日子,奢侈者少不得又安乐起来吧?吾为此惧!

1940年11月12日

想起家乡小族长

中国的家族主义,深入民间,而浸染最深的,大概是皖赣数省。试以敝乡皖中而论,人民除了聚族而居之外,一切问题,皆由家族来主办。为了这,一姓便有一所祠堂,祠堂之下又有若干支祠,支祠还嫌上供祖宗,下辖子孙太多,数十户有钱的人家,又出钱建立一所享堂。这原因很简单,就是封建制度下的土豪劣绅,在总祠或支祠里没有当族长支配族人的能力,借了为祖先的名义,怂恿或压迫同族中的平民,拿出血汗钱来,建立起叠床架屋的机构。他们有一机构,作为单位,就拿了这个作武器,上可以抗大族长大户长,下可以统治一部分同族的忠实分子;对外也足以与他姓士绅周旋。至于不断地在公家白吃白喝,分润些公款,尤其余事了。

若根据大学之道“家齐而后国治”说起来,照这个标准做去,那是大糟其糕的。国人慎勿学皖中人士也。

1940年11月15日

橄榄与辣椒

从前上海某夜报的副刊,取名《橄榄与辣椒》。自“七七”事变后,这名字听说不复存在。那意思或者以为这名字无关于抗战吧?其实亦尚可商榷。

往日,我常常于饱食后,咀嚼一两枚橄榄。而辣椒,我也爱吃,却要在油腻过分,或枯燥无味的时候,才大量地享用。于今是久矣乎不嚼橄。吃辣椒的嗜好,竟入川随俗,为之增加不少了。所以如此,在猪肉每斤一元四角的今天,当然非由于油腻过分。

橄榄的味儿,要细细去咀嚼,自然非闲逸不能尝出其妙。辣椒却是一种刺激,一触舌尖便知。我每每想起西北人无菜蔬吃锅块,把醋浸辣椒末下饭。我便知道辣椒是穷苦无告者的良药。

1940年11月16日

“人不够”

“人不够,鬼来凑。”人人知道中国的旧小说与旧戏,有此作风。其实,圣经贤传,何莫不然。“天大雷雨以风”的这种渲染,闹得孟子还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呢。先有刘邦斩白蛇起义,便有刘裕的大泽射蛇。先有赵匡胤出世赤光绕室,便有朱元璋出世赤光烛天。凡此云者,都是这类创业皇帝威德不足以服人,编些神话来点缀门面。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都好提及在第一次欧战时的旧事,以表示他们向来就有功于国的。如上次墨翁之飞往边境,必在当年受伤处小住片时,以再提醒人民的记忆,真是做得肉麻。大概现在无神话可以骗人,这样做也许是不得已吧!又如希特勒去年在地窖演说,走后五分钟,炸弹爆发,便有制造神话与重提旧事的双重意味。可是也就充分表现了“人不够”了。

1940年11月18日

空中鱼雷与日本

英空军大兰多之役,以两架飞机的本钱,歼灭意舰队实力半数,这是伟绩,也是奇绩,以我们常识判断,炸弹洞穿其舰甲板,并不怎么容易,正疑惑意大利三万五千吨的主力舰,何以也被炸沉。及听到美联社广播称赞,才知道是英空军以战斗机掩护轰炸机,放的空中鱼雷所致。那种放法,想是轰炸机飞到有效射程以内,将鱼雷由水面放出,射到舰身水面以下。这办法比潜艇放鱼雷还要来得简单迅速,对手方除了有多数驱逐机拦阻而外,只要遇着了,便是一种麻烦。

于是,我们恍然了。英当局说,由雅典到东京,都要受此役的影响,就是说在太平洋上,英海军航空部队,是很可照方吃炒菜来对付日本的。以日本空军实力的脆弱,似乎不易防备这一着棘手棋吧?我们且向后瞧。

1940年11月21日

组班难

廿五年冬,皮簧老生马连良,携班来南京演出。我看到他戏班内略有新角,问他班子是否改组过了。他叹了口气道:“提起这事,真叫人头痛。依着班组人的意思,当然要换上一批角儿,让听戏的人换换口味。而况唱戏是吃人缘儿饭,这老班底也不是罗汉堂里的佛像,永远是那批死板板的人霸占着。谁都有个亲戚朋友,别老是携带原班人马,也应该让没到过上海、南京的同行,轮流来开开眼界。可是这就叫人为了难了。这原班人马里面,换了谁,谁也不愿意,连三队跑龙套,一个也不肯走。他们的意思是说,又没犯什么规矩,为什么不用我了呢?因此,我真要把班子改组,换上一批新人,就要得罪一批旧人。说是不改组吧,一来怕不叫座,二来求携带的也是真多。没法子,我只好将班底不动,再添上一批新人,可是这开销就大多了。”

张先生也叹气曰:“天下事,无非一台戏。”

1940年11月23日

经商狂

大后方的人,现在都发了一种做生意的狂热病,只是钱多大做,钱少小做而已。而做生意的筹划,又无不怎么久远,只是预备得到机会挖上一笔便好。甚至仅仅只做一个雾季打算的。唯其如此,所以大部分新型商人的心里,第一下是任意标价,抢回本钱。第二下是抢回本钱之后,挣几个是几个。在这两个前提之下,苟可达到目的,六亲不认。至于国家民族,都全是不入耳之谈了。于是市面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发酵似的繁荣。

这是绝对的事实,毫不夸张,社会成了这种病态,说什么人心不古,那可以深恶痛绝的批评字样,我简直不忍出口。所以一切平价文章,我们也真懒得做了。自然演成今日这种情形,还是有大本钱者引起来的。而有大本钱的人,始终是面团团。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是言也,吾疑之。

1940年12月5日

伯夷叔齐的悲哀

“满山薇蕨吃精光,一阵夷齐下首阳。”这慨叹是书呆子代为发泄的。其实这不是一种嘲笑,是一种悲哀。书呆子自己不愿下首阳,也甚望天下读书人都能如此。因为斯文扫地,是读书人所最痛心的事。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若举世都解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则伯夷叔齐也不过凡人而已,怎能算得二位圣贤?而况说风凉话的,连书呆子这点守分,还小看他,而说“此亦周之薇蕨也”,必饿死他才甘心。其实,又何不再逼问一句“此亦周之首阳也”,简直饿死后这尸首让他无处停放。到了这步田地,做夷齐的除了下山,还有什么高明办法?我们只有为夷齐悲哀!

虽然,说风凉话的逼人过甚,若做诛心之论,则其舌可割。

l940年12月6日

法国食物

——德国人叨扰了

我们承认,德国人的知识水准,绝不下于任何国家。若仅仅以德、意、日而论,德国人的学识与修养,都应该推为第一。但据外国杂志所载:当今年夏季,德国兵初到法国的时候,每人每日向法人索取十个鸡蛋、一磅牛排。把入法德兵的总数合计起来,那供给量是颇为吓人的。同时,德国人大批到法国去游历,只看他们寻着牛油就在街上走着吃,其来也,非为法兰西之山水可知。据传说,德国人在法国,就是要找食物的;吃不了,他也不肯为法国剩下,都寄回德国去。由此看来,天下老鸦一般黑,绝没有侵略人家领土者,不鱼肉人家民众的道理。

法国人在战前,不知道也有囤积粮食与货物的这个毛病没有。假如有的话,到了现在,当然是为德国留着的了,想德国人也不会道声多谢吧?

1940年12月7日

看抓钱人姿态

朋友们谈天,谈到汉奸心理。总觉得同此人心,不能始终不明是非。揣测他们,也不过既然下水了,在人格上说,反正一万年后,也翻不过身来。在安全上说,又不知命在何时。这人生还有何味?唯一合算的法子,便是弄钱享乐,过一天是一天了。这么一想定,在能弄钱的日子当然拚命地去搂,以便随时遇到打击,都有钱先藏在国外安全地带,届时可以逃亡海外,去当富翁。这个打算且不问他是否已经万全,但自汪精卫以下,都必是这样计划着,是无疑的。

人人要用钱度日,人人就必须去找钱,要钱并不是人类什么罪恶。但在要钱的姿态上去观察,那贤不肖及不肖的程度达到若何地步,却很显然可见的。汉奸之急于搂钱,他本有个逃命的念头在其中。人非汉奸,若也这样想着“管他呢,把钱弄到手再说”,则我不忍言了。

1940年12月19日

关于口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一个理论,是四十岁以上的文人,他都会用过。因为往年学堂做课卷,必须文言,文言就免不了瞎扯这些滥调。于今不用文言了,这些滥调,都随旧字纸,丢进了毛坑里去,不复有人提及,甚至也就忘怀了,我们故纸堆里有这一类话的。

单就上面引号内的八个字说,无论是譬喻不合逻辑,根本也就不是现实的话头。试看世界上,由极左到极右的国家,哪个国民的口,只有“川”那样流利?我们的敌国,最近还来个取缔耳语运动,连耳语都不成,何况其他?“口之于味也,有冋嗜焉。”这个“嗜”,当不会是说话。不说话有什么关系?我们倒觉得,甚于防川者虽是口,而其因素,却另有所在。结论是古人的滥调,都应该下毛坑了。

1940年12月20日

再说口

日前曾为一文《关于口》觉得意犹未尽,再补一文。从前人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教人对口之使用,要特别谨慎。如今看起来,不仅如八字所说就完了,还应当是“祸从口入,病从口出”。你看,粮食贵到这般田地,不是大家都要从口入些物质进去,何至去受囤货者的压迫。说到病从口出呢,好像很滑稽。其实,仔细去一参这三味禅,也丝毫不爽。正有许多人,偶然一味快意,大馕一顿,不过两天,竟好好儿地闭门养病了。岂不是一证。

这种情形演变下去,万万年后的人类,大概不长口,正如蛇一样,它老不用脚,就不生脚了。但人类没了口,宇宙里也会随着缺少一点东西。

1940年12月22日

“时然后笑”

孔子是圣之时者也,一切都讲个“时”,甚至是“时然后言”,“时然后笑”。其实仔细想,这话是讲不大通的。孔老先生在春秋时代,所谓“王纲解组”,正需要这先知先觉,大声疾呼,不断地去震瞆启聋,还有什么时不时?至于笑呢?虽种类甚多,有微笑、狂笑、大笑、冷笑、谈笑,等等,但完全是一种心理的反映,遇到了可笑之事,当然要笑。若无可笑之事,笑也笑不出来,似乎也谈不上个时。可是他的弟子就这样称赞他了,怪不怪呢?

我们不是春秋时代的人,不知春秋时代的事,但以情理测之,一个人到了发笑都要挑挑时候,也许不是故意如此,而且不得不如此。孔子获麟绝笔,大概是借而倒台(若四川则谓之幺台)之意吧?时乎时乎,奈何奈何,我为孔老先生一谈。

1940年12月27日

有所不为

“夫人有所不为,然后可以有为。”孔门哲学,这就是个特点。虽在这个里面,还分个“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其实孔门的一派心传,还是“合则流,不合则去”。最大的标准,莫如孔老夫子自己。他对于父母之邦的鲁国,尽管抱了推行王道的大愿,而他门弟子记得清楚:“齐人归女乐,三日不朝,孔子行。”你看他有所不为的时候,斩钉截铁,是何等干脆!

最近粮食昂贵,到后方来的“难士”(而许静老则谓之“义”士了),颇觉个个都有折断了腰而不得五斗米之痛苦,但“多数人”还是我行我素。于是先生们就夸口了。“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产,而有恒心,唯士为能。”其实,还是中国士气这点儿长处,有所不为而已。但仅是有所不为,那还不够,我们必须跟着“然后可以有为”。不然,就透着个消极了!

1940年12月28日

而不见舆薪

江西人打话:“若要人心足,除非黄土筑。”在社会上翻过筋斗的人,他绝不否认此言。

煤油大王也好,钢铁大王也好,汽车大王也好,尽管他人是成了无可比疑的富翁,事业是成了子孙万世之业,他们也绝不会这样说:“机会来了放过去,我们少赚几个。”相反地,他们正是有了机会还须多赚几个呢。准此,我们就不能相信发了大财的人,他再不发国难财。

街上摆香烟摊子的,每天做百十元生意,街上拉车子的,每天要挣二三十元力钱,穷书生眼孔如豆,以为这是不得了的事,而怪社会在畸形发展。他既不知道用钱挣钱的人,每一秒钟可以挣几万元。他们的畸形发展,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呢。孟子曰:“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吾辈穷措大之谓也。

1940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