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书怀

在六七年前,时局观察家恒曰:一九三六年,世界大战必起。战起,中国必不免,年复一年,日近一日,辄作杞人之忧。既而一九三五年毕矣,适由沪返平,道阻南京,友好酬酢,日踯躅于花牌楼下,秦淮河边。闻上国之笙歌,睹六朝之金粉,分明太平盛世,复何外侮可虑?乃念吾所不能释于怀者,过矣,岂冠盖京华,独斯人憔悴乎?元旦日,同业有索文补特刊白者,即反复书此意对之。后一九三六年虽多事,终未见战神降临,窃幸某言之不中,不料仅过一年,笙歌金粉,竟成灰烬也。

南朝士大夫憩嬉,殆历史之上习惯欤?隔三元旦,复思当年今日,诚不止唾壶击缺!昔明皇幸蜀,卒复两京,事在人为,吾人故亦不必下新亭之泪。但山城繁华,近来又日近江南,亦《出师表》中未解之类也。

1939年1月1日

录放翁句(一)

后人谈诗家爱国者,推唐杜、宋陆。放翁当南宋外侮频深之日,今人尤多同感。其示儿绝命诗云:“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固已尽人能道之矣。寒夜小闲,枯坐灯畔,百感交集,因读放翁律诗自遣。有若干句,颇得予心,遂摘录之。《新夏感事》云:“近传下诏通言路,已卜余年见太平。”《送七兄赴扬州》云:“诸公谁听刍荛策,吾悲空怀献亩忧。”《送友》云:“人材衰靡方当虑,土气峥嵘未可非。”《假日书事》云:“但嫌忧畏妨人乐,不恨疏慵与世违。”《读了翁遗文》云:“当日公卿笑且阔,即今河洛污腥膻。”《病起》云:“人寿定非金石永,可令虚死蜀山中。”自无慷慨激昂之谈,仍当委婉蕴藉之致。

1938年1月7日

录放翁句(二)

放翁寓蜀多年,国事日非。回望家山,弥增感慨,故其诗有悲愤不能自已者。其《客愁》云:“天下极知须隽杰,书生何恨死山林。”《忆南》云:“老去据鞍犹矍铄,君王何日发辽东?”此已出蜀至江南,忍俊不禁,明明呼出矣。《夜泊水村》云:“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时已五十八岁,故不免以老劝人。《感愤》云:“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又云:“剧盗曾从宗父命,遗民犹望岳家军。”此真一字一泪之语。《夜登千峰榭》云:“度兵大岘非无策,收泣新亭要有人。”一再言新亭,则当时唱悲观论者,想不乏人也。

1939年1月8日

录放翁句(三)

观翁诗,少与显达酬酢,且不得于秦桧之孙。其满怀忠君爱国之意,虽极力遏制,诗中仍不免有所流露。《述怀》云:“羯胡未灭敢爱死,尊酒在前终鲜欢。”《遣怀》云:“积怀有时歌易水,孤忠无路哭昭陵。”翁年六十七岁,其愤慨犹如是。《二子》云:“孟子无功如管仲扬雄有赋似相如。”其字里行间,有人有我。《溪上作》云:“天下可忧悲一事,书生无地效忠魂。”《书愤》云:“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做鬼雄。”时翁七十三,仍不甘自废也。以后翁益老,遂不复有出山求效之作。但八十五岁,翁尚有句云:“河洛可今终左衽,刍荛何自达修门?”总观翁一生,均以报国有心、请缨无路为憾。唯忌言触当道,于秦、贾辈,未能道及只字耳。

1939年1月9日

国事与家事

——读史随笔之一

明朝燕王棣,反下南京,逼走了建文皇帝,要方孝孺草诏书,方不肯。燕王说:“此朕家事,先生毋过劳苦。”方大书“燕贼篡位”四字,被诛十族。方求仁得仁,这没有什么可议。为什么对于燕王说的“此朕家事”就不能驳一下呢?

我以为个人家事,别人自然管不着。像燕王和建文帝这样家事,卷入了国事的漩涡,凡是明朝的臣民,都可以问,岂但是方孝孺一人?至于燕王和建文帝的是非。那还是第二件事。

读中国历史,总觉得那些戴黄帽的,太把“国家”两字分不清楚。要大家负责,说是国事;不要人过问,就说是家事。而作史书的也从不在此处斟酌一下,假使现在再有人作《史通》,我想可以加一篇《国家辨》了。

1939年1月11日

多言然后为政

为政不在多言。这个世界,恰恰是与这句格言相反。任何一位世界政治舞台上的角色,他都有一套理论,作为他号召民众的工具。像希特勒,老早就把他要干些什么,写在《我的奋斗》里。他的行为就以他所预言的为标准。岂但是为政不在多言,简直是多言然后为政了。

言而后政,在国际上是打人先发通知,容易塞进攻之路。在国内呢?能兑现,也并不能抬高政治的效率,不能兑现,徒失信于人。我们书生之见,总觉得这是一个笨主意,而政治潮流却是趋向这一条道。唯一的理由,就是和商店登广告一般,为个人招揽主顾而已。只有埋头苦干,拿货色给人看的,才是为公。世有其人乎?虽执鞭相从,所乐为也。

1939年1月14日

《关头》一年

光阴真快,《最后关头》这小副刊,产生一周年了。回顾当日第一次上场白,声明我们当兴奋呐喊,不要无病呻吟,直到今日,总算遵守着这几句话,没有忘了。只是另一方面,我们在初期屡次表示愿意和四川穷苦大众帮帮忙,却感到做得太不够。

自然,这不能完全怪编者,编者来自下江,无从知道四川下层民众的情形,怎样下笔,不过不曾努力去找这类稿件,这是编者罪不容辞的。此外,赐稿诸君,谈到穷苦大众的文字,也有。只是,戏法人人会变,各人巧妙不同。既不宜,也非编者所能为力。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所削的究竟是些什么,后人只好胡猜一阵。这就是狂儒所疑予仲尼的了。其实,又恶知仲尼无难言之隐耶?《最后关头》自比不得《春秋》,然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取物寓意,固无伤大雅也。

1939年1月15日

只要姚崇还做相

——读史随笔之三

李唐的宰相,前称房、杜,后称姚、宋。李三郎那样荒唐的人物,在初年他连用姚崇、宋璟、张九龄这班英俊,却也在武韦大乱之后,物阜民康。假使他后来不用李林甫、杨国忠这般人,他纵有纳儿媳杨玉环这丑事,也不过个人私行,绝不致危及社稷。所以袁子才吊马嵬驿有诗说:“只要姚崇还做相,君王妃子共长生。”尽管子才是位好色诗人,但这种见解不错。

天下最可痛心的事,莫过于“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崇祯皇帝吊死景山,他临终也明白了,由于“群臣误朕”。这也可见得国家兴亡,辅佐关系最大。古今谁见有光杆儿牡丹呢?

1939年1月16日

雍正欺人之谈

——读史随笔之四

清世宗的《大义觉迷录》,强词夺理,抹煞中国历代相传的民族思想,本是不值驳的东西。但他引了韩愈两句话:“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以为外族来统治中国,中国人就当把他当中国人来拥戴,颇为一般奴才所称道,觉得这是全篇的警句。其实,这是完全歪曲了韩文的本意了。

韩的意思,是说,他族汉化了,我们就认他是同志,反之,中国人异族化,就把他当非我族类看待。这意义很明显,无论如何,找不出他有拥戴异族为君的汉奸思想。清朝有许多大儒名臣,都为雍正骗过去,真是遗憾。

敌人讲什么大亚细亚主义,却反对中国人讲民族主义。那一批拾到鸡毛当令箭的东洋奴才,不过是在敌人嘴角下讨些唾沫,自然不足以语此。但异族常常附会中国名人的成语以欺骗中国人,却是不可不辨。

1939年1月22日

秦镜温犀在何处

老苏攻击王安石不洗脸不洗衣服,出乎人情,以为这就是奸的象征。那是错了。出乎人情的人,一望而知他情性乖悖,有什么不可以辨别的。所怕者就是王莽谦恭下士的那分做作,不但合乎人情,而且是常人所难能的,那你就无可置疑,而且不许置疑了。

吴佩孚在某次内战,通电文内,有这样的几句话:“大诰之篇,出于王莽之笔,则为奸论。统一之言,出于马贼之口,则为奸说。”不问他所攻讦者为谁。可是那又为知其人而发的马后炮,快而已矣,还设温犀秦镜的价值。

这个世界,是需要温犀秦镜的,求之何处?求之山泽呢?求之海洋呢?求之都市呢?高山仰止,也只是心向往之了。

1939年1月23日

得与斗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在两千年前,孔门就把一般人的心理看个精微透彻,不过当时求“得”的人,似乎以年纪老的人为最。所以老夫子人生三戒,分三个段落,年幼戒斗,年壮戒色,年老戒得。为什么春秋的时候,年老的人就贪心大炽,这个我们无法知道。可是现在的人,是大为进步了,还不曾投身到社会上去,就预备大搂一笔。而且斗、色、得,也是三位一体的事。因为有声有色之好,在在需要钱花,就得做私人狗苟蝇营的斗争。这种现象,在上海最为明显,上海化的地方,也就随着这现象以俱来了。

“少之时,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孔老夫子所指的斗,也许就实行打架而言。但在今日,私斗是没有这种风气。公斗是理所当提倡的,用不着去戒。现在所应戒的还是那为“得”之斗吧?虽然,孰能戒之呢!

1939年1月24日

我哀陶渊明

读过《陶靖节集》的人,都觉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一类的句子,让人悠然神往。自古都道个陶诗甜,杜诗苦。其实,陶诗何尝甜,甜正其不得已也。常言道得好:“读其书而不知其人,可乎?”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汉子,说他终日醺醺的,“读书不求甚解”只做一个糊涂乡村老头子了事,哪有此理?

你读读他的《桃花源记》,说到那里面像仙境一般。他是白日说梦呢?还是真有其事?说句老时髦话,文字为生活之反映。再想想他反映的是些什么?你也就恍然大悟了。东晋而后,北方是夷狄乱华,南方是篡杀相乘。他想到乃高祖陶侃那份乱运甓自劳的精神,做过江东的柱石,他却毫无办法的,滚入了南朝那开始的魔境。干呢,干不起来!哭呢,不像话!笑呢,也绝无此理。于是只有一味地淡泊明志,放怀自遣。理想出那么一个乌托邦来。要知道“门虽设而常关”“抚孤松而盘桓”,那一份苦闷其中而逍遥其外的句子,正不知含有几千万行眼泪呵!唉!“归去来兮!”“先生将何之?”我哀陶渊明。

1939年1月29日

妥善“藏书”

中国每一次兵事,图书就有一次很大的损失。这个原因都由于藏书家,攫为私人禁脔,平常不许他人问鼎。因此纵然时间不长,也不肯开放,怕泄漏了秘密,真个一旦贼到眼前,那累累赘赘的万卷藏书,无法搬运,只好听其散失与焚毁。

我们知道,这次抗战,江浙两省的公私书,就损失得怕人。将来必有许多书绝版,是可断言的。据我所知,皖南、江西,湖南,还有不少藏书家。为了仅防万一起见,应当尽可能地搬到安全地带。而地方政府和文化机关,不但要帮助此举,还要加以督促才是。要知道这种损失,在抗战胜利后,不是金钱人力所能补救的。

1939年2月2日

敌作家派上前线

敌人到了南京,不但把商人、工人驱上了南京,连和尚、艺妓以至一班为军阀做传声筒的作家,也都驱上了南京。敌人到了汉口,又是这一套。日本任何事,都有他一贯的作风。

自然,念书的人,肯跟随酒肉和尚、出卖皮肉的艺妓去为军阀驱使,也就不成其为作家。不过,在另一方面看来,敌人尽其所能地使用人力,也就可以想到他的狠毒与防险!

日本作家,都不怯懦吗?都是以上前线为乐吗?我想,果允许他说出在后方从事建国工作的话,他也会这样说。

看到人家的阴险,也可以反省到我们被侵略者是怎么回事。

1939年2月7日

“谁是日奸?”

——日本军阀耳!

敌人将平津的反战分子,号为“日奸”。无论在我们或在第三者看来,这是日本军阀的横暴表示。

奸是忠的反面,也是正义的反面。日本人不愿做军阀走狗,去做无味的牺牲。不少家的民众,随了射出的炮弹而毁灭,这一表示,不与日阀同调,正是忠于他的国家。

我们并不那样褊狭,以为苟利于我,虽奸亦忠,所愿世界上的人都忠于他的民众,也愿日本人忠于他的民众。

将战争把日本民众逼上死路,以图个人升官发财,日本军阀才是真正的日奸。所以我们要明白是非,不要喜幸日本有奸,随便袭用日阀的罪恶名词。

1939年2月9日

哀《花月痕》作者

魏秀仁以满怀忧国忧时之志,无由发泄,愤而作《花月痕》。人徒见书中韦痴珠诗酒风流,陶情声色,而不知其所谓义山学社,固别有寄托也。试观魏以举人身份,而有“消磨一代英雄尽,官样文章殿体书”之句,则其痛恶科举,乃可概见。故其书开宗明义,即云:“不愿闻者闻之,不愿见者见之。”千古来屈子沉江,长沙痛哭,何莫由此。窃以为人生不患耳目闭塞,所患乃有敏捷之嗅觉,而不得不入鲍鱼之肆。吾真不暇为魏先生哀矣。

读书人无耻无聊,求一官之荣,有如阮大铖拜魏阉为父者,则天女向狗子撒花,王嫱遭粪帚涂脸,亦可以曲蠖求神,自相解嘲,虽斯文扫地,百喙莫辞,却不妨道个自古已然也。

1939年2月17日

路旁的刺激

去中大,路过某处,见路旁新建筑的洋房,还在粉饰油漆,门上已钉着木牌子,上写刘次长、沈科长、姚处长等字样。我情不自禁地生了一种恶劣的情绪,要向路上吐出一口酸水。

在抗战期中,一切物质上的享受,依然是官吏先占有着,这已经够了。何必这样对民众做一种富有的宣传?在办事的人,或者以为这样写明,算是预定下了,免得旁人来争租房屋。其实,中国的老百姓,都是顺民,绝没有那样胆大的人,敢和次长争屋住。至多写个刘宅、沈寓,也就是以声明此屋有主。次长、科长的头衔,标在成渝公路上,这对匹夫匹妇是夸耀,对于知识分子,却是刺激。我以为那牌子大可取下。要知道天上有天。比次长更大的官,重庆还多着呢。

1939年2月20日

老王的哲学

老王是某公的老仆,北平人,好酒,爱管闲事,出口腔就是“你这小子”。和他同事的人,当他三分酒气,说出“你这小子”四个字以后,就赶快逃跑。不然,等他拿出青筋直冒的拳头,有点儿受不了。除了主人翁,满门无人不怕他。可是,当他见了主人的时候,直垂了两手,笔挺地站着,主人说一句,他答应一个“是”字。主人就是打他两个耳光,踢他两脚,他还说:“奴才该死。”因此,主人翁相信他忠厚和霭,重用得很。人家说他开口就骂人,主人是绝对不相信的。

外人问老王:“你见同事和见主人翁,怎么完全是两个人?”他说:“你知道什么?这年头,你狠得过人,你就充爷爷;狠不过人,你就装孙子。走到哪儿,也饿不了。若是见到人不问是神是鬼,你哥我弟地瞎恭维一阵,该怕的你不怕,不怕你的说你没上下。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这混得出去吗?”

这是老王的处世哲学,不敢自私,录以供诸大众。吃饭之难,无如今日,仔细咀嚼,觉得未可以人废言也。

1939年3月1日

法国人爱法文

《最后一课》这篇小说,中国人是相当地捧。但这小说里有一句话,读者多年忽略了,便是教师对学生说:“法文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字。”

我虽不懂法文,但法国人说话,中国人读法文,我是听过的。我并不觉得法文是世界上最好的发音。那教师这样说,是他法国人的自尊心,是他鼓励法国人爱国的一种手腕。一个国家有他固有的文化,才能保持他的民族性,才不至于灭亡。那教师这句话是对的。

那么,我们为什么在抗战期间,攻击方块字?

1939年3月2日

穷则独善其身

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其实,这不是孔家嫡传的道法。孔子恓恓然周游列国,固然不是独善其身;就是泗水设教,作百年树人大计,又何尝是独善其身?再说孟轲自己吧,游说齐梁,屡叩诸侯之门,自说个“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也不是独善其身的做法。独善,只是一句发牢骚的话罢了。

近来有一部分学者,闭门读书,倒是真做了独善其身的消极办法。不管是不是中了点隐士毒,我以为,这要不得。不谈时事,与不谈学问,这是两回事。若因为在政治上碰了壁,就一切都不干,这是自暴自弃。孟浩然说过:“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还有一部诗集传世呢。读书人成了金圣叹,也就近乎废物,他还知道痛哭古人,留赠后人。我认为这是学者们所应考虑的。

1939年3月3日

龙灯与抗战

正月究竟是个正月,过惯了旧历生活的人,觉得总要点缀一下,于是乎玩龙灯。

据人说:玩龙灯的本意,并不是耍,而是要借了耍来宣传抗战。果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话说?只要与抗战有关,我们是任何行为都加以赞成的。问题在这里,只怕不是借耍龙灯宣传抗战,而是本末侧置,却是借了宣传抗战来耍龙灯,那就要不得!

多少要不得的事,都借了抗战这名词而要得。对于耍龙灯,吾何责焉!

1939年3月4日

望“洋”兴叹!

“有钱的出钱”。标语看过了千万张,口号听过了千万遍,但事实怎么样?

钱,自然有人出了。不过“有钱的”出了钱没有,这却是个疑问。现在又届献金的时候,让我想起了这问题。我敢说,在国内找一次能献金一百万的富翁,绝不止十个;虽然他们的钱,多半已买外汇,可是硬要他拿,他还是拿得出来。谁能去劝他拿出来呢?在街上拦着人,说破了嘴唇,只能劝出人家两毛献金的朋友,得不望洋(洋钱之洋)兴叹欤吗?

1939年3月5日

限制吸引人口

疏散入口,现在快到实行期了。而为人口繁荣建设着的事业,依然方兴未艾,这是一个矛盾现象。

酒菜馆、娱乐场、绸缎与百货商店,半年以来,重庆市添设了多少?这一些,为人口多而添设,添设之后,人口却被吸引着来得更多。我老早就觉得该加以限制了。因为这现象,一方面吸引着人口,一方面又增加后方浪费。在经常喊着疏散人口之下,实在费解。

还有一项滑稽的,便是开辟火巷的计划,而建没新市房的工程,却矛盾地发展着。这些新市房,是准备牺牲呢?是吸引市民呢?是故意浪费呢?

总之,这一些都该限制。限制的用意,不但是怕这现象吸引人口,而且也是为投资者顾惜资本。

1939年3月7日

狮子输血

小时候,念过这么一篇童话:狮子病了,需要输血,就吩咐狐狸出去找输血的动物。狐狸这东西虽然十分狡猾,可是欺善怕恶。它走出小洞,将大的自田鼠蝙蝠起,小的至蜜蜂蚂蚁为止,捉了几千几百,送到狮子面前输血。但自朝至暮,不断地输血,蚂蚁蜜蜂因血尽而死的很是不少,但对于狮子的病,并没有起色。一只百灵鸟飞到狮子面前说:“大王,若是这样输血,杀生很多,与千岁贵恙,并无益处。依臣之见,只要三人,便可治大王的病。”狮子说:“谁呢?”百灵鸟说:“大王洞后,藏有一只大虎;大王洞前,跪有一头大狼,它们平时吃着小动物,身上有的是血。只要它们肯在身上一割,足治大王的病。便是捉我们的狐狸,它的血也多出我们千倍。大王舍近求远、舍易求难,微臣实在莫测高深。”狮子将信将疑,姑且把虎、狼、狐狸捉了来输血。果然不到一半,病就好了。

先生说,这就叫拜罗汉八百,不如求佛一尊。

1939年3月8日

我曾祖用的闲人

我的曾祖是乡间一位实业家。他种田,造林,养牲口,开槽房,染房,并拥有一爿杂货店,事务多,出力的人自然不少,家里雇工多到七八十人。我祖父是个武术家,十四岁就在曾国藩部下当兵。偶然回家,看到雇工在大树荫下围了石头坐着打纸牌。他向曾祖说,似乎用的人工太多了,不然,他们哪有工夫打牌?曾祖说:“我岂不知这些?这里面有些是饭桶,又和我沾点亲友关系,我不养活他们,他们更没饭吃;有些是很调皮的东西,养活了他们,他们就不会偷我们的庄稼,坏我们的生意了。”我祖父虽不敢驳回,却也怪我曾祖太仁慈。后来他打了十九年仗,出生入死多次。因为不是湘军,天下太平,闲得几乎饿饭。直熬到六十四岁,以代署参军终其身。临终之前,他说:“我父亲说的话是对的。人不能做坏蛋,就去当饭桶。不然,没饭吃。”

1939年3月9日

诗入痰盂便佳

儒林外史》里的杜慎卿,请人吃鲟鱼樱笋,朋友就要在席上吟诗。他说,雅得俗,还是清谈为妙。吟诗成了一桩俗事,倒也是一种奇闻。

偶然记起一件事,有人作了一首律诗,恭贺袁世凯登基。秘书看到,说是写作俱佳,可以裱糊起来。袁世凯取了来,却丢在痰盂里。这话传出去了,有人颇为诗翁叹息。他问:“没关系,不知道总统知道我这名字没有?”那人道:“岂但知道了,总统还骂了一句,某人酸得讨厌。”诗翁笑道:“恭贺我吧!”过了几天,他果然做了总统府咨议。

诗这种东西,碧纱笼句不难,只是难于进阔人的痰盂。虽是抗战期间,重庆市上有一批史诗,他能道此中甘苦。

1939年3月10日

拿出钢铁来

两年来,我们始终喊着拿血去抵抗和摧毁敌人。事实上我们也做到了。但这种精神可鼓励,这计划却不许永远实行下去。敌人以钢铁来侵犯我们,我们也要以钢铁打击他。我们要喊:“我们拿出钢铁来。”

敌人是无铁之国,而我们却有,并且是大量地有。敌人无铁,可以拿钱买了铁来侵犯我们。我们始而没有准备,来不及拿钢铁去抵抗敌人。有了这二十个月的抗战,我们该在土里拿出一些铁来了。我们要开始喊“把钢铁筑成新的长城”了。抗战的日子,也许正长,岂容我们老喊着用血肉去对付钢铁,这代价付的太大了。

大家努力,我们拿出钢铁来。

1939年3月11日

有钱人的心理

没有钱的人,爱听人家说他有钱;有钱的人,怕人家说他有钱。一到了劝有钱的出钱,那就不论贫富,爱听的变到怕听,怕听的更要变到一听就生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在献金的时候,你会相信中国是个最贫穷的国家。

没有钱的不出钱,不足为怪。要说有钱的人全没良心,那也过分了一点儿。只是他们想着我家里并不出金子,若献多了钱,人家算算我的正当收入,不会怎么富有;热心一下,不是自己暴露藏有非分之财吗?还是装着糊涂吧。其实,富翁这种念头转错了。谁有钱,国人眼睛里雪亮,拿些出来,倒可以收买一部分国人的好感;若是只管挤着大家献出血和汗,让你的现金,关在外国银行保险箱里叫屈,有一天,它逃不出银行的门,你也会叫屈的。

1939年3月13日

今古少年

往日的青年是一味读死书,今日的青年是一味力求表现。读死书的结果,是不辨菽麦。力求表现的结果,是白话文还没写通顺,已算作家;看了几本杂志,就做政治活动。

读死书的人,必然成个书呆子;力求表现的人,必成浮滑弟子,说凶一点儿,便是恶少!书呆子,先贻误了自己,再影响到社会;恶少,是先影响社会,再贻误自己。

读死书也不算坏事,但要会用。力求表现更是美德,但要拿出货色来。书呆子已矣,我不能不劝力求表现的朋友,分点嘴上腿上的劲头子,且看两本书。

1939年3月14日

左公柳

——由植树时候想起

大将西征未肯还,湘湖子弟遍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这是左宗棠西征的一首七绝,他用事实驳复了唐人“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判断。

据西北人说,当年由潼关到玉门,沿路三千,全是白杨和垂柳。因为西北高原少水,左氏栽这些柳树,五里掘一深井,以资灌溉,费了很大力量。他所以如此,他不是好玩,他认为西北国防,少不了用兵,大队人马,夏季经过荒漠的高原,是一件苦事。所以,栽树为后人行兵之用。

我在甘肃平凉道上,曾遇到兵劫不曾砍光的这种树林,青青夹道,平行数十里,在高原上别有令人留恋之处。这树,西北人号称“左公柳”,说起来还表示一种赞美之状呢!西北地瘠,树木成林不易,到于今八十年了,树干不过钵粗,可想左氏栽树,完全是为了后人。于是我想到不认识于今的公务员,不知道左宗棠之伟大,不知道三千里杨柳栽种之困难。

1939年3月16日

名字

名字不过是代表人的一个符号,虽然取名字的人,都有一种意义,其实是多余的,有几个人的个性和行为,可以在名字上看出来?

先说我自己,名字是水字上加个恨字。水是名词,无法曲解了。恨字是动词也好,是形容词也好,但在我好茶这一点上看来,显然是名实不副。再高一层说,我取意于李后主的《相见欢》一词上“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颇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之慨。若不自向脸上贴金,我哪有那种襟怀?

于是名亮的未必就高比孔明,名庸的未必就成厚福的富家翁。事实恰相反,名庸的人,落一个贪污下场,也或有之呢。是故以名取人,不止像孔子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1939年3月17日

名角与跑龙套

假如你知道旧戏院的规矩,你会不肯再花钱去听戏。你或者在报上看见过,一个名角的包银,一月可以超过十万。可是那些和名角同台的跑龙套,月薪不会超过十元。听戏的越多,名角架子越大,跑龙套的工作越多。一夜的戏,跑龙套要向任何一主角,做完了摇旗呐喊,捧茶送酒的奴才任务,出场不知多少次。而名角却只有一出戏,甚至只出场一二次。拿钱不做事,做事不拿钱,不平等一至于此。我们为听名角而捧场,真是一种罪恶!

你以为跑龙套不重要吗?请把各戏班子跑龙套的一起裁掉,看名角怎么唱戏?

中国人有一句成语:“唱戏的人是疯子,看戏的人是傻子。”唱戏的人一板三眼,各有各的唱词;吹胡瞪眼,各有各的作派,何尝疯?但要说看戏的人不傻,仅在他捧场叫好一点上看去,就很费研究。

1939年3月18日

好老人如何

宇宙间的是非,不是一时可定;一个人的功过,也就不是一时可定。

张伯伦由慕尼黑会议回来,伦敦市民很欣慰地欢迎着,高唱着“好老人”。英国人眼睁睁地看到一幕将开的欧战,让这位老人一度飞行,立刻化干戈为玉帛,当然很高兴。其实,说到英、法妥协政策,能满足法西斯的野心,谁也不敢开这保单。为时几何?慕尼黑会议之言犹在耳,被保证安全的捷克已亡了。好老人到了今日,不能不有点儿踌躇。恭颂好老人者,也就不能不跟着有点儿踌躇了吧?

对付法西斯,绝不能有苟安的心理,绝不能有妥协的手段,有之必定上当。我们无法舍己之用而耘人之田,去说欧洲的事。但这个事实,我们要记住。

1939年3月20日

爱的占有

现在的青年,都喜欢追逐异性。当他追逐之时,唯恐别人不浪漫,最好是有夫之妇能二三其德,窈窕淑女能随意钟情,只要能勾引成奸,他便可以无所不为。但若真要成为配偶之时,他便要考虑了,他总觉得最好是没有发生过关系的洁白之身,可靠得多,美满得多!总之,他无论怎样是不愿与浪漫女子结为夫妇的。至少也是反对自己太太与别人通奸,讲恋爱吧?这便是男子的占有欲之表现的普通现象。

为什么公然有人为通奸者辩护?公然有人同情奸盗邪淫的犯罪事实呢?那不是自身是“过来人”做自饰其非的内心写照,便是他正准备着效法他的朋友,要做“我的维特”呀!

万恶的社会,到处都是鼓励青年人寡廉鲜耻,自私自利,谁还相信有是非正义?

1939年3月21日

向戏剧界进一言

全国戏剧界将开会,吾人愿进一言。虽近老生常谈,然戏剧界能做到,未始非社会之福。

抗战以来,戏剧对于宣传事业之努力,为以前所未有,此不可抹煞。但诸君宣传之地点,恒在城市兜圈,不但未曾下乡,且少至小县小市。大都会人民能出一二元上下之票价,来坐戏台前方者,对于抗战之认识,未必尚待戏剧宣传,至少是一种浪费。若职业剧团,又当别论,但亦不妨偶做下乡之举也。

又关于戏剧家私人道德之修养,向未闻有所建议。窃以为未可。吾人绝不提倡开倒车,但站在思想前进之路上,亦自有其道德在。戏剧为社会教育,岂有教人者而可绝少修养之理。昔吾国话剧初生,用意在鼓吹革命,本系善举,结果到社会上视演文明戏者为洪水猛兽,其故可想也。

1939年3月22日

鉴于捷克之亡

捷克亡矣!中原多事,吾人无暇哀之,顾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殊不失为一教训。

捷克之亡,亡在求苟安。亡在昧于唇亡齿寒之义,未于去年救奥地利。亡在依恃外援,过信友邦。亡在无牺牲决心不能引起强邻之切身利害。亡在中央政府自堕威信,不能引起国内之共同奋斗。是皆可以人力为之挽救而未为者。至其国家由各多方剐割拼凑而成,种族杂乱,地形受德包围,则亦为一种致命之伤。不过德并奥不成,亦无妨耳。

鉴于此,吾人将何以抗战建国,其理不甚明乎?

1939年3月23日

大哉死乎

“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蒋百里死,是君子息焉也。陈篆死,是小人伏焉也。君子息为可哀,小人息为可庆。故死神为人所同恶,而有时又为人所同喜。君子之于死,乃有所择焉。

或曰,鹿死不择荫,言其遽急也,君子能免于是乎?曰:“此有别。”“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苟其不能当舍生取义。苟其可免明哲保身,若鸿毛之死,又非其地其时,知机者必避之,人生实难,无所谓而死,则亦负父母之养育矣。同时有不必死而死之人,乃发其感想如此。

1939年2月24日

蠢哉斯洛伐克

兄弟阋墙,外侮斯来。无论是一个种族组成的国家,或是多数种族组成的国家,不能例外。斯洛伐克族与捷克族,是捷克各种族里两位哥哥。艰难创国二十多年,一向都很好。就在上次慕尼黑会议之前,德国加紧压迫的时候,斯洛伐克也表示共同奋斗。不想到了最近,忽然要闹什么独立。他们真蠢,以捷克全国,尚嫌小弱得无以自存,再要缩小独立,怎能站立得住?于是捷克斯拉夫完了,斯洛伐克跟着也就完了。

斯洛伐克是好例子,我们汉满蒙回藏夷苗,要合作图存。

1939年3月25日

游击区的经济战

据报上所载:敌人借着浙赣路交通,混进仇货不少。我想,这消息不会假。因为敌人在游击区内所占的点与线,搜括不多。而中国又是农村社会,洋货不下乡,土产的原料不出来,这所占的点与线便“如获石田”,在军事上还得赔本。所以他必利用那据点,做吐纳的口子,一方面运仇货下乡,吸取我们的法币;一方面利用非常时期,以贱价购取农产物,送出洋去换外汇。最近浙赣路发现仇货,那不过因其显而易见。其实,任何游击区,都必会有这种事的。

仇货土产的出入,虽由倭寇操纵,但自敌人据点到我内地去的运输,必系当地人民所为,可以断言。但这过错,并不在民众,因为他根本不识仇货。而土产之运出来,他或者还以为是落得弄进些敌人的钱呢。所以我们要使敌人的据点失其经济价值,在游击区必须断绝洋货入内,原料输出,而由地方军政当局严厉执行。

1939年3月26日

前半截与后半截

我的朋友纳厂,在上海报上发表一篇“看人只有看后半截”的文字。他说:“声妓晚岁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话很沉痛,乃是苦劝流寓上海的一班老悖而发的。不过这话还是要放量,不能断章取义。不然,为人前半截难道就可以胡来吗?

人生前半截做得好,后半截也做得好,是锦上添花。前半截做得不好,后半截做得好,不过是亡羊补牢。所以,败子日暮回头,自痛青春不再,神童晚年做相,人羡福慧双修。

老年人要争那后半截,青年人要争这前半截。在上海要劝老人来日已短,不要怕死贪生;在后方却当劝青年人来日方长,不要醉生梦死。

1939年3月27日

伟大的南昌

念过《滕王阁序》的人,对于南昌,有一个很深的印象吧?“襟江带湖,地接衡庐”,这八个字就可以形容南一郡的形势。

光指南昌说,章贡二水合成赣江,环绕城的三面。江西北岸是丘陵地带,接着那巍峨的西山,颇是雄壮的。

我生长在南昌,民国四五年离开她的怀抱,民国二十三年重回去看。城墙没有了,狭窄的街巷,变成了宽大的柏油路。薄瓦木板的店铺,变成立体式的大建筑。对于这第二故乡,让我震惊,羨慕不置。

洪、杨之役,太平天国屡攻南昌不下。江西人并没有归功到守军的努力,而说是许真君坐在城墙上伸腿到江里洗脚,把长毛吓退了。现在的江西人,我想他不至于迷信那种神话吧!

1939年3月28日

忆娄妃墓

南昌章江、得胜两门之间,临江有一石冢,丰碑屹立,题曰“娄妃之墓”。墓遥对西山,滨于赣水,儿时常以其境地开朗而凭吊之。妃为明宁王宸濠配,有淑德。濠背叛朝廷,妃苦谏不听。及北军南下,妃不忍睹其家室之毁灭,投赣江死。北军获其尸,礼葬之于此。赣人神话,则谓妃尸至樵舍,倒流六十里而出水墓畔,虽属不经,固已极敬佩其人矣。

墓与牛行车站,一衣带水之隔,南浦朝云,西山暮雨,乃为倭寇炮火所代替,视妃殉节时之惨痛,千百倍之。赣人或亦睹先烈之英风而有以兴起乎?

1939年3月29日

苏诗书后

苏东坡有首《洗儿诗》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看起来似乎有点儿牢骚,其实也是真理。若是公卿,都像苏东坡这样聪明,宋朝也不会亡了。有道是“庸人多福”。古来做公卿的人既有福,当然也就有点儿庸。苏东坡望他儿子做公卿,怎能不望他愚且鲁呢?

有人也就问:“何以庸人会多福?”我想,这问题不难解答。一个没有心眼的人,当然就不知所谓礼义廉耻。单只要不知“廉耻”两字,在官场里就足够混到公卿了。岂不是多福?

但公卿非现代的官,苏诗自不适用于今日,合并声明。

1939年3月30日

欧洲似七国

今日欧洲荡漾的局面,极似吾华之七国。德为秦,英、法、苏、波及匈、罗、捷克、立陶宛,则为齐、楚、魏、赵等国。贾谊曰:“秦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以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古今中外,遥遥相对,何其似哉!捷克并非弱小,不幸以邻秦而先亡,乃绝似韩。未知其间亦有张良其人作复国之运动乎?

张伯伦居孟尝君之位,而为苏秦合从之术,成败实难逆料。法与德世仇,委曲求全,乃似楚国。求一春申君而未有也。或曰:“然则何以视意大利?”曰:“墨索里尼年来徒为希特勒陪笔,不能别论。然使希特勒为项羽,则墨翁非易与者,恐终将为沛公也。”

1939牟3月31日

怎样对付苦闷

文人或青年人善感,也就最容易对环境感到不满。这不满没法解除,又不好说出来,于是发生了一个名词,叫着“苦闷”。

不过这苦闷虽是人类所易有的,却也要看出各人的身份,当有不当有?秃子姑娘以不能烫飞机头而苦网,跛脚青年以不能赛跑而苦闷,这是自我烦恼。根本不能补救其缺憾,就不必去幻想补救。若秃子因此而自杀,跛子因此而杀人,那是一个蠢材。

就说文人吧,司马迁被刑,在苦闷中作出《史记》,左丘明瞎了眼睛,在苦闷中作成了《左传》,苦闷也未尝不是可以利用的一个环境。我劝劝青年人奋斗,不要为苦闷走上颓废之途。

1939年4月1日

江西人与许真君

半个老表

江西每一县,至少有一所万寿宫。不但如此,在外省,有一百个江西人以上,也就会建所万寿宫。江西人与万寿宫,是有这样的不解之缘的。

万寿宫里,供奉着一位白面长须、身穿龙袍的偶像,便是江西人三尺孩所能道的许真君。许真君是什么人呢?在《晋书》上有着记载:是汝南人,名邈,字敬之,做过四川的旌阳令,所以后人又称他许旌阳。因晋室日衰,东回江西,在南昌西山修道,后来一家四十二口,拔宅飞升。这件事荒诞不经,而江西人却为了这一点而敬重他。真君之号,却来自《道藏》。《道藏》上说,他学道于吴猛,飞升之后,玉皇大帝封他为某某(封号我忘了)真君,坐镇汝州(就是南昌郡)。于是江西人生出了许多神话,认为他是江西人的救星。而每次灾难得以摆脱,都归功于许真君的显灵,弄得习惯成自然,谁也不能否认。

现在倭寇犯南昌,简直就毁了许真君所在地西山万寿宫了。真君之灵何在?如今是科学昌明的时代,只有科学家能救苦救难。江西老表,或者可以恍然了。

1939年4月1日

魔术助手

你看过玩魔术的人吗?台上有一个主角,便有一个助手。你看到主角表演手表飞遁、火变鸽子以及空箱走活人,等等,就鼓掌欢呼,以为主角有本领,足卖满座。其实,他少不了那个插诨打科的助手,暗递暗送。没有助手,戏法是变不成的。

魔术大师的荣誉,是主角得着了。钱,是主角赚够了。而当助手的人,却是白费力气,名利全无。于是不能不愤怒。他向主角说:“你那一套,我已全会,我老帮着你做什么?我也来组班。每一个旧魔术团,都是这样拆伙;每个新魔术团,都是这样成立。”

明乎此,就知道墨索里尼对希特勒,不会永远做助手下去。

1939年4月2日

聪明人不靠月薪

近来有人讨论到公务员减薪问题,社会上很有些不同意见。并有人说:减了公务员的月薪,只是小职员吃亏,因为聪明人绝不靠月薪维持生活。这话也许有激使然。其实由正面去看,聪明人靠月薪收入的,反是很多。单指公务员说吧,若干称“员”之流,至少以简任职待遇,月薪实拿四百到六百元。有此数目,在战时首都也就过着中等以上生活了。可是问他做什么事?除了两月开一次会,或三月做一次报告外,并无其他表现。假使国家把这些“员”字号一律裁掉,我断言,与抗战建国毫无影响。然而事实如此,而居然“员爷”满坑满谷者,便是他有一种办法,可以为饭碗保险。那么,你能说他不是聪明人?你能说聪明人不靠月薪?

1939年4月3日

我们有抗毒本能

捷克本可以说是一个小的强国。只因为先天不足,一传染到了德国的毒菌,就不幸夭折了。捷克已矣不足论,而这种急性传染病,却更为捷克的过渡,大有蔓延欧洲之势。这位捷克紧邻波兰,又是一位曾经僵倒、恢复健康不久的国家,也可以说是先天不足。按照生理说,身体孱弱的人,抵抗毒菌的力量就很微小,我们是不能不为他担忧了。

这里,就值得为我们中国人夸耀。我们的祖先,为我们培养着这神州大陆,是博也、厚也、悠也、久也,一百年来,害了各式各样的病,始终不碍我们的生存。那剧烈的毒菌,最近虽向我们遍体袭击,只要我们调摄得宜,也能在血液里扑杀这些毒菌。不过,任何健康的人,治病总得吃点对症的药罢了。

1939年4月4日

我还是吃肉

小百姓

老王夫妻两口,四块钱的红苕,他们要吃一月。我知道了这事,惭愧得两天不便吃肉。

昨天听到一位朋友说:“某君家里的防空壕极好,单是壕顶堆的沙,挑工费就用了四百元。”我觉得我真是个陋儒,我对于个人的防空,是四毛钱不曾花。为了老王之穷,吓得两天不吃肉,眼孔太小了。自今以后,我还是吃肉!

1939年4月4日

溅了我一身泥

小百姓

下雨天,满街是泥,又不能不出去;出去,又不能不坐人力车;车夫乘机抬价。我的思想比较的乖悖,又不忍少给钱!多给钱,又实在有点儿肉痛。结果,我打伞走路了。

呜!马路上来了一辆流线型的汽车,溅得泥浆四飞。我埋怨重庆马路太窄,不够先生们跑汽车的,叫我让无可让,溅了一身泥。十元法币做一件新蓝布大褂脏了。

我先低头一看身上,再去向那汽车瞪眼时,汽车去远了。我并没骂他。我想,总有一天,我儿子长大了,做了官,有了汽车,我老爷坐着出去,我也溅别人一身泥,我就出了这口气了。

1939年4月5日

天燥有变

上月三十一日,天气突然变热,满街人穿着单衣,摩登食堂开了电扇。但我对朋友说:不出三日,我们还要发丝棉袍的。不正常的闷热,必然是暴风雨的前兆。果然,一日晚大风,二日阴雨连绵,大家穿上冬衣了。

天时如此,人事亦莫不然。欧洲局面的闷热,英法是拚命地开着电扇。张伯伦宣言,早已透着暴躁不耐。我们不相信英法波是大戈壁,蒸发不出水蒸气的。这场大风雨,还能要酝酿多少时候?我疑心。

闷不可再热,热而闷,甚至迫得我们呼吸不灵,这就难说了。俗言道得好:“天燥有变,人躁有祸。”经验也未尝不科学。

1939年4月6日

不要对证古本

我们书生来谈战事,那总会感到隔靴搔痒的。有些书生拿着古本来对证今事,仿佛也就能找出一点儿得失之原来。但一个科学时代的战争,与非科学时代的战争,究竟不能一样。

夏以一旅而中兴,齐守二城而复国,我们总拿这两个故事以自慰。其实,少康之中兴,一半由于寒促之不得诸侯;齐襄王之复国,一半由于燕国不信任乐毅。在战术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者不妨偶然一用,整个战争却是不许如此的。试看西班牙共和军的失败,就由于失地太多,无法周转。假使他们有我们中国这样大的地方,佛朗哥还不会有今日的地位的。

现在说到我们目前的抗战,要确立胜利第一的信念,不要对证古本。

1939年4月7日

心口如一问题

近来有人谈“心口如一”问题。这是道学先生干的正心修身功夫,不想到现在会出之于翻云覆雨者之口。

俗言道得好:“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谁要提出“心口如一”问题来,我们就得先问一声,足下是为公为私?若说是为公,天地良心,你已是不能口心如一了。为私,你根本不会承认。那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话哪还有讨论的价值?

假如我们把这作为机锋话,倒可这样回答:什么是“心口如一”?“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什么是“心口不如一”?“更无柳絮因风起,唯有葵花向日晴。”

1939年4月10日

难道墨翁疯了

假如意大利侵占阿比西尼亚不是另有作用,不是还有第二幕戏要上演,那么,就是墨索里尼迹近无聊的疯了。因为阿国只有我们三县大的地方,才容纳一百万人口,本已无须用武力去对付。加之,她和意大利一衣带水之隔,事实上也就唯意国马首是瞻。意要阿如何,阿也不得不如何,实在是用不着动用海陆空军那样大干的。

意大利终于大干了。这不是狮子捕兔,用了全力。这是画蛇添脚,多此一举。但墨索里尼,究竟不是傻子,究竟不能不明乎此。于是,我们用不着袖占阴阳八卦,断言意阿冲突是巴尔干某一事件之序幕。

1939年4月11日

小说奖金一千元,实际上是千字三元的薄酬

在报上看到悬奖一千元,征求抗战小说的消息,颇为我们卖文为活为人“一鼓作气”。及至看到要十万字以上,我们就有点儿“再而竭”。仔细地看,又发现是两家股东合办的,我们不得不“三而衰”了。读者诸君,你想,十万字以上,上到什么程度呢?最低限度算十五万字吧,用一千元来折价,只摊每千字六元六角六分。而这稿子两家出钱,必是两家用,又打个对折,每千字只好值三元三角而已。以这样的报酬征稿,似乎已不得谓之“从丰”。要说这是抗战文学奖金,实在有点儿那个。

文人在今日,应当写点儿抗战文章,这是他的天职。至于写不出或者“不能”写出,那另当别论,实在不稀罕那犹太商人“叱而与之”的鼓励的。我仅以卖文人的立场说话,认为这种奖金办法,是个失态的措施。

1939年4月12日

御史的道统

从小念诗,念到韩昌黎的《拘幽操》:“呜呼,臣罪当诛兮,天主圣明。”我就觉得他奴性太重。文王是个蓄谋革命的人,在羑里绝不做此想。再看他的杂诗吧:“朝蝇不须驱,暮蚊不可拍……冷风九月到,扫不见踪迹。”他以为苍蝇蚊子可以任它去猖獗一时,静待秋风来扫荡。他不知道有“露筋祠”这个典故,蚊子一夜会把人吃完的。

中国的历朝御史都是文人,也不少诗人,他们就传了韩先生的道统,不驱蝇,不拍蚊,拿了国家俸禄,吟吟诗,写写字,静待秋风去替他行使职权。至于打老虎的事,那是更不用提了。

用御史,所以除恶也。御史既不能除恶,我不明白历代皇帝整群地养着御史干什么?

1939年4月13日

卫国贬号

——读史随笔之十

周室既衰,七国并起,旧日诸侯,各为所兼并。卫本旧国,且固强大,谮称公有岁矣。周显王二十三年,迫于韩魏赵之强,及复旧称曰侯。纲目于此不许复,而曰“卫贬号曰侯,服属三晋”,盖深为耻之也。

卫以二耶而弃干城之将,千古传为笑柄,子思于当时曾痛论之。且曾告之卫侯:“君之国事将日非矣!君自出言以为,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矫之则有祸,如此则善安纵生?”子思之言然乎?又二十年,乃得事实之答复,卫遂更贬号曰君。

1939年4月14日

农人不识商会

两个农夫,经过商会之门。他们看到门楼壮丽,房屋高大。甲说:“这是啥子衙门?”乙说:“不管是啥子衙门,总有大老爷住在里头。”旁人听到这话,或许笑乡下人不识货,我却为他表示无限的同情。中国是农业国家,为什么他们没有这样媲美商会的农会,让他们去认识,这是职业团体的机关?

我们一切享受,都是广大农民所给予。可是所得的利益,总是站在农民的前头。农人不认识商会,这不是农人之耻,这是我们之耻,也是自命先知先觉者之耻!

1939年4月15日

侧面文章

明亡不久,《桃花扇传奇》就出了世。虽然清廷一再大兴文字之狱,对这个曲本却是相当的捧场。或者他认为写南朝君臣的荒淫昏聩,足以表白满清取之而应当吧?

孔尚任先生写这部书的结局,以隐遁来避免亡国之痛,实在是太消极了的。不过,让他尽量描写倡优的正义感,也就反映出士大夫的无耻来。文人在苦闷中,又不得不发泄一下的时候,往往从反面和侧面去着笔的。所以,司马迁作《史记》,为项羽作本纪,为游侠作列传。道学先生不解他的本意,横加非难,是被他的技巧瞒过了。虽然,文坛多侧面文章,文坛之不幸也。

1939年4月16日

君子好色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老古董也没有反对过人之好色。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色也未尝不当如此。

我们看到许多提倡女权的先知先觉们,全是细大不捐、精粗并用的登徒子,总会发生一点疑问,那是不是也在提倡之例?诱奸少女,却说是贞操是落伍的思想。诱奸人家太太,破坏人家家庭,却说是恋爱至上。著书立说,攻讦纳妾,攻击重婚,而自己朝三暮四和女人结合,却说是临时同居。一切道德法律上的责任,全可以不负,只便于先知先觉们的私图,这就是前进的思想。谁要是反对这种行为,谁就是腐化分子,把“腐化”二字拦住一切反对论调。这全对吗?我疑问。

私德不修的人,说他爱国没有一点儿伪饰,我也疑问着。

1939年4月18日

颂圣

小时学作诗,先生要我从试帖诗入手,跟着末了两句,也就学着颂圣。什么叫颂圣呢?就是诗后必向皇上恭维两句。

记得先生有一次出了一个题目,《赋得两个黄鹂鸣翠柳得鸣字》。我为难了。这黄鹂鸣翠柳,与皇帝何干?我实无从去颂。交卷的时候,没有理会这一层。后来先生替我改卷子,到底颂上了。末尾和我代作了两句,却是:“帝城春色好,更有凤凰声。”先生以为“更”字是诗眼,有了这个字,黄鹂鸣翠柳,就与皇帝有关了。他颇得意,再三地和我说着。

他是我的先生,我好说什么?在这里我明白了,读书的人想做官,他生儿子也有法子说出受恩深重的道理的。我之不能做官,盖未能传先生衣钵也。

1939年4月21日

“打头旗儿的”

我们常说过:“戏台上的跑龙套,是一批可怜的劳工。”一般的登台露脸,名角儿挣上整千整万,跑龙套的终日不得一饱。可是话又说回来,一半也由于他们没出息。同样的学戏,为什么人家成了名角,你一辈子只会摇旗呐喊呢?

跑龙套照例是四个一组,其中排在第一个出台的,耍场子比较熟悉。京戏里有术语,叫作“打头旗儿的”。你看吧,每遇到第一块牌子的红角上台,这“打头旗儿的”也就精神抖擞,叫道的声音也就更响些。为的是这天可多挣毛儿八分的戏份。我每在台下看到,真透着有点儿肉麻。

虽然,跑龙套混在“打头旗儿的”的地位,颇需要若干年的摇旗呐喊;则其捡到栗子壳当瓜皮帽戴,不亦宜乎?呜呼!

1939年4月22日

裱糊房屋

北平旧都有许多技艺,是他处不能效颦的。裱糊匠之裱糊房屋,便是一例。

无论怎样破烂墙壁,由裱糊匠带着糨糊纸张,在屋子里工作一天,一定洁白整齐,焕然一新。过周年半载,纸破烂了,再裱糊一次,屋子也再洁白整齐一次。不过,这种技艺拿到重庆来,恐怕也未能持久。因为北平建筑都是尺多厚的砖墙,纵有破坏,伤皮不伤骨,一裱糊就好。像重庆这种篾支泥糊的墙壁,竹竿子碰一下,就是一个大窟窿,糨糊与纸,怎能医治他的毛病?建屋者其下点基础工夫乎?否则,虽有北平裱糊匠的技巧,无能为也。

1938年4月23日

后方严肃不起来

任凭你怎样喊破喉咙,后方总严肃不起来。戏馆、电影院、酒饭馆也总是找不着座位。这种颓废的现象,有人归罪于这样,有人归罪于那样,其实都是隔靴搔痒。不才之见,一言以蔽之,有钱与有闲阶级太多。

社会上有钱人多,这还不足为虑。他把钱花在建设上,花在正当用途上,大众还可以利用他们的钱。社会上有闲工夫的人太多,除消耗而外,还会造成种种罪害。至于有闲而更有钱的人,在今日情势之下,严格地说,简直一个也不能容纳。可是,都市上最活跃者,便是此种人。

明乎此,怎样叫后方严肃起来,不是很容易着手办的事吗?容易而始终办不到者,有钱有闲的人,也还藏着一种“有”,而有以致之呢?

1939年4月24日

战斗文字之难求

接得三舍弟的航函,他在某军当上校秘书。由南昌坐汽车出发赴最前线,遇到敌人坦克车队与六架飞机的连袭,十九个同伴,只有他和三个朋友转入敌人后方,以十九日的工夫,步行十一县,终于达到安全地点。他曾在死人堆里、炮弹灰里经过数昼夜。当他达到目的地时,朋友正为他开追悼会呢。这是一件多实在的战地艰苦过程。但他告诉我,他没有工夫拿笔写这故事了。而且,也不愿写。我并不是夸耀我有个在前线的兄弟,由这一事,证明了战斗文章实在不容易得着。

有材料而又能写的人,不肯写;没有材料的人,要写又无从写起,这是抗战文艺界一个大问题。我们拿笔杆的人,从今为始,应该多交几个武装同志朋友,实行合作才好。不要终日在自己园地里兜圈子了。

1939年4月25日

性相近习相远

中国的儒家对于人的赋性为善为恶两点,各有说法。孟子道性善,荀子道性恶,都举有显明的例子。我们后人不用多说,把孟、荀两人的说法一对比,就正负相消了。那么,还是“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这个说法,比较的近理些吧!

我们就着眼面前的人物,十年前是极左,于今却会变得极右。也有从前是古董物的,于今却相当的左,这原因从何说起?还不是性相近习相远吗?在这种情形之下,于是乎有人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也有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1939年4月26日

关头语录(五)

——人有所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人有所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抗战工作,当作如是观。

今日登台演说,明目出小册子,发表论文,这样声名远播的抗战志士,自然是热心。但想到在前线出生入死的将领,报上不得宣布姓名,却也会生出另一种感想。

家室受抗战之牺牲最小者,其个人之享受,一定不减于战前,举一个例,请看在重庆之官吏。

狮虎害一天病,无形中就活了许多小动物的命。故节约当从大处着想。

1939年4月27日

关于天官赐福

——读史随笔之十一

任何种旧剧,第一场必是一个戴面具、穿宰相衣服的人出来,俗言叫作“天官赐福”。这天官是谁呢?据说,是指着五代时的冯道。因为他从后唐任同平章事起,再经过晋、汉、周三朝,还是处在宰相的地位。那时纲纪堕地,篡弑相接,冯一身事四姓十君,忝不为耻,且自做长老乐致,夸耀他历朝的荣誉。后人对他笑骂不得,每次演戏,让他朝衣笏板,向观众献媚,可也说是公道终在天壤了。明乎此,“天官赐福”的那幅小轴,现在梨园写着“抗战到底”,却也不足为怪。假使冯道在今日,他一定跟着人喊抗战的。

虽然,冯道也不无长处可取。他对唐明宗说:农家岁凶则死于流殍,岁丰则伤于谷贱。又举出聂夷中的诗说:“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这话不但后来宰相说不出,便是为什么叫剜却心头肉,恐怕也懂不得这理由。

1939年4月28日

从文人警惕起

现在的中国,绝不是亡宋亡明可以比拟的。我也赞成此一说:第一个大原因,便是宋、明两代没有人抓得起全国的力量,来和敌人一拚。文天祥何尝不想这样做,只是为时晚矣。史可法根本权不在手,他之尽忠明室,只是讲尽尽人事。再就文人说,上焉者讲理学,尚空谈;次焉者弄辞章,谈风月;下焉者,便钻入贾似道、马士英的狗洞。说起积弱所以难振,毋宁把这亡国大罪,加在文人身上了。

现在绝不是宋、明可比,但也不能不知所警惕。文人有点儿知识,总也看过两页历史。要警惕,就从文人警惕起吧!

1939年4月29日

编者的话

我们打算在本刊也刊登一些新体诗。但有两个条件:要有感情,要可以朗诵。为了篇幅关系还不能长。

本刊征稿以来,只得着几篇军人的壮烈故事。希望读者多赐稿,这不是本社些微的报酬可以鼓励的。表扬忠烈,各有这一点心意吧!

只要故事好,文字稍差不要紧,润色修饰,那是编者的责任。

须退稿者请先声明,并附足邮票。过去退之稿,似无退回之必要,以减手续。

来稿请勿横写,请勿两面写。

描写劳苦民众的稿子,没有收到过,颇为失望。

谈社会上各种问题的散文,请投“大时代”栏。本刊欢迎研究抗战文艺稿件。

1939年4月29日

作起声来让人惊

“平常不大说话,说起话来让人怕,平常不大作声,作起声来让人惊。”上一句送希特勒,下一句送罗斯福。为政不在多言,这也是个明证。

少说话,多做事。这标语到处贴着。爱说话的人还是说话。可是他那些话,像黑天夜半的微风,吹过太空,连人类的睡魔也没惊动,等于没有。爱说话的先生,你不愿做希特勒,难道也不愿做罗斯福?大可以学学了。

至于我们新闻记者,每天拿了一支笔在纸上瞎涂,这却是言责关系,自己虽也嫌烦,实在开门不得。假如和其他有言责的先生一样,不打老虎,也不拍苍蝇,更不管闲事,宁非我们所愿?可是贵读者不答应我们,其奈之何呢?话又说回来了,好在我们也不希望做罗斯福。

1939年4月30日

狗才

“狗才”这名词,好像有点儿陌生。可是你如常听戏,或看过民间通俗本的鼓词儿,就知其所以然了。当戏台上主子骂那奴才不称职的时候,总是说“你这狗才”。

据生理学家说,生物脑筋里的灵性,人类有百分之百,猿猴百分之二十,狗百分之四。这样说,狗未尝无才。但它的最短处,只要是面生的人,纵然是他主子的忠实朋友或骨肉,它一见便得狂吠一阵,甚至黑暗中没有看清楚人,连主子也在受狂吠之列。必须他鼻子嗅出主人的气味,才摇着尾巴。自然这是会受着主子喝骂的,但它不以为耻,也不会改掉这脾气。

奴才如不称职,只有生熟,没有是非,在主子面前当然等于狗才一样了。我钦佩开始发明这一名词的人。

1933年5月1日

地球不易安居了

从前中国一国之内,秦人视越人之肥瘠无关痛痒。今日则巴尔干半岛发出一粒子弹,全球将为之震动。空间为科学进步而缩小,人类相互间之祸福,遂视天涯为比邻矣!

苹果筐中有一个微烂苹果,不出三日,必牵及全体。世界中有一野心国,谁又得置身事外。故吾人今日对于人生之认识,不得不更为广泛,对于生存之竞争,不得不更为努力。

欧战必发,或属当然。欧战暂免,实属侥幸。总之,空间小,民族杂,人心坏,嗜念深,摩擦多,这地球是不大容易安居了。朋友,努力吧!

1939年5月2日

远东德人之幽默

在日德间喊成自己哥们儿的今日,倭寇在有希特勒老大哥的地方,自然显得很亲密,而德国人未必全肯做矮子的老大哥。最近在上海报上,看到了有这样一则简讯:

远东德人定本月份起,举行一九一四年青岛被日军攻陷纪念。现设事务所于南京路二三三号,办理此事。

这是远东德国人的幽默,也未尝不可以看出德国人一部分的心理。这世界上谁不为自己打算,谁忘了自己上过当?德国人记得第一次欧战,倭寇自然也记得。于这一点,也可以想到倭奴对军事问题的概念了。

1939年5月3日

久违了

日子是这样的容易过去,本刊与读者不相见已经有一百天了。这一百天不可小看了它。积十八个一百天,便是一个五年计划。对这一百天的消逝,我们是守财奴一般的看法,颇为舍不得。

一百天之间,我们不知道读者的感想如何?若就我们自己而谈,仿佛像那些禄蠹,三日无官,则惶惶如也。许多日子不扯几句谈,真憋得难受。在这里也看出新闻记者是一条劳碌命。不像古来言责之官,如御史大夫等等,十年不开口动笔,依然吃饭睡觉,其肥如猪。

今天不闹抗战八股,抄两句诗来结束这段闲文。“带一分憨情更好,不多时别兴尤浓。”与诸公共勉之。

1939年8月13日

尚论古人

编者

在过去的《最后关头》上,我曾作了《读史随笔》十几则,也是日课一文,苦无题目。不得已而出此。其实,那题目是歪曲了的。我每为想起一件事,或者发生一点儿感想,再去翻书;并不是读史随笔,而是随笔读史。现在我想与其题目与事实相违,不如干脆改过来为尚论古人吧。

抗战两年的今日,我们还高谈古事,也许是“燕萑处堂”之类。不过我们自视“卑之无甚高论”,并不想做个董狐。假如在读报人看来,究竟不是作《燕子笺》的阮胡子那样毫无心肝,也就是于愿已足。自然,隔靴搔痒是免不了的。但天下最痛快的事,莫如评论古人,要恭维就恭维,要指责就指责,可以肆意为之。读者虽不得肉,又何妨过屠而大嚼一下呢?

1939年8月16日

大哉屈原

——尚论古人之一

儿时刚学两句词章,好高骛远地就读《离骚》。结果,只见满纸是草木鸟兽、神仙云雾,落个莫名其妙。年岁大了,再买两个注疏的《楚辞》看看,也还是不得要领。直等自己碰尽了壁子,才恍然大悟。有人问我悟着什么?我悟的是“不得已”三个字。

我想,以屈原之才智和忠贞,当七国争用人才的时候,哪里不能去?上焉者,学孔丘孟轲,不难以仁义之说游齐梁。次焉者,也可以学苏秦张仪,做诸侯上客。他死守楚国,尽忠那亲小人远君子的怀王父子,这未免是太想不开了。可是他的伟大也就在这里。他是楚人,一定忠于楚国。虽然愤而投江,自暴自弃了,他却不去效力邻邦,有害故国。何尝不是杀身成仁呢?这一点儿委屈,他不说两句话,于心何忍!然而,这话还是说不出来。可怜!

曹雪芹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以赠屈原,以赠《离骚》。

1939年8月16日

圈住了

于此有人焉:做官是贪官,经商是奸商,为吏是污吏,教书是庸师,甚至在民间还是土豪劣绅。照说,这等人是为社会所不容的了。可是我们到社会上去睁眼看看,最有办法的是谁呢?

社会上有两种不可磨灭的威力,其一是钱,这是大家全知道的。其二就是此种人吹牛拍马的工夫,已经登峰造极,足以颠倒众生,自成一个势力圈。这势力圈之对于社会,我也没法形容。记得《西游补》里有一段说法:不老婆婆将名圈、利圈、酒圈、色圈,一切利害圈丢去,都套不住小行者。后来把一只小小的镯儿好胜圈丢去,小行者就围在万丈围城里了。

社会对于某种人,就是小行者碰到了好胜圈。奈何!奈何!

1939年8月17日

康有为

旧燕

民国四年,中国参加欧战,康有为反对最烈,常为一长文伸叙理由,遍载国内各报。其题予已忘之。但忆其中有两语,为国人所称道,则“请抉吾目悬于国门,以视德舰之入也”是已。其后,德舰未来,康之目亦未尝抉。事后,言之者,颇为康羞。此可见对国际政局,不能过于武断,而文人宣誓,尤不值一笑。今欧战或不免重开,效康氏论调者当无其人矣。

1939年8月17日

赵匡胤与赵普

——尚论古人之二

我曾到过洛阳的宋太祖落坐处夹马营。一个黄土坡,偏在郊外。想赵匡胤起家寒微,和汉高祖差不多。但汉高祖用萧何,比宋太祖用赵普就高明些。

赵普为了参与陈桥起事之功,一朝做相,拚命地弄钱,甚至霸占民房,贩卖禁货,大理寺雷德骧参赵普一本。宋太祖说什么“鼎铛尚有耳,汝不闻普吾社稷臣乎?”,亲自用柱斧打掉雷氏两颗牙齿,还要杀他。后五年,宋太祖到赵普家去,发现了吴越送来的十瓶瓜子金。虽然说:“第受之,彼谓国家事,皆由汝书生尔。”我想,他心里一定有点儿四川人所说“有点儿不大了然”,也就为雷德骧两个牙齿喊冤了。

1939年8月19日

说三国用人

——尚论古人之三

大苏论三国,说刘备有容人之量,有知人之明,而无用人之才。孙权有容人之量,有用人之才,而无知人之明。曹操有知人之明,有用人之才,而无容人之量,所以三个人全不成功。

据我想,才、明、量三样,虽缺一不可,但万不得已,无用人之才也还不要紧。所以刘玄德以织席编履的穷汉,还能三分鼎足。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有可为之人,居可为之地,而不能统一中国,就坏在他不能容人。孙权袭父兄之余荫,人才多半是哥哥留下来的,根本不足论。可是,不管好坏,一齐留下,成了他的半壁江山。

由此看来,要事业成功,容人第一。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这是后人感慨系之的了。

1939年8月20日

高烛台

家藏有锡制烛台一对,高二尺许。其下盛油之盘有二,大者居下,直径约尺二,小者居上,直径六七八寸。年节或祀祖常用之,可插十斤重之红炬。燃时,光耀一堂,因名之曰“满堂红”,固非夸张也。

儿时,于除夕日,戏跃红烛下,玩弄饰物为戏,将帽上一金罗汉掷案上,忽失所在,家人群起动员,百觅不得,莫不以为奇。祖父闻之,捧水烟袋徐徐出,呼燃手上所执纸煤,照烛台下层油盘一匝,以二指箝金罗汉示众人曰:“在是矣。尔等须知,烛光虽巨,但明亮之处过高,恒不足以照足下。尔等随烛光所在觅物,烛光不至,尔等之目光亦不至,自无所得矣。”

忽忽三十余年,至今思之,其言弥觉隽永可爱。

1939年8月21日

帝羓

——尚论古人之四

中国人之受辱异族,莫过于五代之后晋。那位主子石敬瑭,向契丹称儿皇帝,在历史上造成了空前纪录。他儿子重贵,虽以不肯向契丹称孙而亡国被执,多少还有点儿人气。可耻的是那批士大夫之流,无一人敢说个不字。等到契丹北归死于路,却嘲笑一阵说他是帝羓。这就算报仇了。

把肉煮干了,用盐腌着,这叫干肉羓子。史载,契丹主耶律德光死在杀狐林,契丹人挖开肚子,装盐数斗,运了回去。于是乎中国人大为开味,说这是皇帝羓子。无论契丹有没有这种风俗,在不可考之列。便算是真,回想到当年的主子,叫着皇帝羓子做爸爸,又做何感想呢?这种打死老虎的精神胜利,原来是其来也久矣。

1939年8月22日

沈约无耻

——尚论古人之五

文章到了六朝,华丽已极,而文人不守节操,也就与文字浮滑相同。谈中国文学的,总知道沈约这个人,可是他也就最无耻。

他和萧衍,同为齐竟陵王幕下的八友。齐和帝在上游自立,命萧衍发襄阳,讨宝卷。萧入建康,有篡齐之意,本还要考量考量;而沈约却教他浑水摸鱼。说是:“若天子还都,公卿在位,则君臣分定,无复异心,岂更有人同公做贼?”后来萧衍废齐主为巴陵王,想安置他到广东。沈约又劝萧做恶人到底,不可慕虚名,受实祸。于是萧衍弑齐主于姑熟。劝人篡位之不足,一定还要劝人弑君。萧齐的后人总算交上一位好友了。

读书人没有修养,往往是才适足以济其恶。幕府中多收此种人,败则家破人亡,成功也不过是乱臣贼子而已。

1939年8月23日

庸医之罪

在北平,在南京,常常在报纸社会新闻栏里,发现庸医杀人案。我们不懂法律,不能乱谈。就人情一方面说,庸医的罪是值得考虑的。其一,医生行医,有他的行医执照。当局既发执照给他行医,是不以他为庸,而教人民信任他。若庸医因治病错误而杀人,这事自有一个根本上负责的。其二,病家治病,是生死关头所在,应该请什么医生,自己当充分考虑一下。若请了一位庸医来把人诊死,知其庸,而请之,有何话说?不知其庸而请之,也是病家自己糊涂。我并不为庸医辩护,我是劝人有病寻医,当慎之于始。

庸人有庸福,哪里是天生的?全是社会上对庸人姑息所致罢了。

1939年8月24日

关于民族英雄

张君劢日前通电斥汪,把一个篡晋弑君的南北朝宋武帝刘裕当作了赵宋汉奸金人所立的伪齐帝刘豫。裕豫同音,一错就相去太远。这事经过同业指正,并且把刘寄奴升作了民族英雄。我想张君劢除承认错误外,也无别法。其实新闻记者为了时间关系,就最容易犯笔误之病。咬文嚼字,究是小事。不过这民族英雄一顶帽子,是否可以随便送人,在今日都爱这个调调儿之下,似乎值得我们考量一下。

不才的意见,做一个英雄,不仅雄才大略而已,在道德方面也应有点儿修养;而况英雄上还有“民族”两个字。刘裕身为晋臣,借功篡位,犹可说是对曹取汉,对司马取魏,来个依样葫芦。而晋恭帝欣然草诏让位,未尝对不起,何必弑之于废为零陵王之后?曹丕废汉献帝为山阳公,可马炎废魏主为陈留王,不杀故主,何害于事?刘裕忍心害理,开了条六朝五代弑君的前例,其罪不小。后来,萧道成取宋家天下,照例弑顺帝于废为汝阴王之后,还来个灭其家,岂不是一证?可见当时就以刘寄奴为作恶标准了。

由此,我认为刘裕不配称民族英雄。头巾气的话,高明以为如何?

1939年8月25日

车轿涨价的看法

重庆车轿猛烈涨价,多数以为是奇事。但就我个人愚见,倒是站在赞成的一边。世界文明国家,绝没有以穷人当牛马乘骑的办法。轿子是国产,人力车来自日本,全是人与人之间一种不平等的待遇。

敌国以工资涨价,人力车是很少了。我国却因人工太贱,穷人反以拖车抬轿是一条出路。许多讲人道主义的,主张废除以人代步,而同时却以穷人无事可做为虑。所以直到于今,人力车是随公路马路的无孔不入,也就是牛马的穷人增多。闭目一想,这实在是一件可悲泣的事情。

我相信中国走上建国之途的日子,人工价值一定增高,卖力的人有了办法,绝不抬轿拖车,纵然抬与拖,价值也很高,而非普通人所敢乘坐。这样,穷人就渐渐可以不变牛马了。虽然重庆车轿涨价,是一时畸形的发展,我们是唯其不能持久与扩大。所以这种现象,论情论理,无可反对。

1939年8月26日

谈孔子教人

孔子的学说,除一小部分为时代所不容外,十之七八是可崇奉的。教师们对于平民教育要扩大宣传,我们就谈谈孔子教人。

读过《论语》的人,就可以看到孔子对三千弟子,是个别教化,谨讷的鼓励他进取,鲁率的劝告他慎重。即以群弟子问孝而论,他就各有各的答法。于此,可见他教人是怎样的仔细?他一般的教育宗旨是“有教无类”,是“诲人不倦”,是“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吾无隐乎尔”。老实说,即是这几样,已是今人所难能。此外,他一般主张教育普及,所以他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他又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更可证明他这一主张的,便是他对于春秋诸侯各国文字上的出入,而努力于“书同文”的运动。

我们正不必看看孔子过于古老,只问孔子所能的,我们能不能?

1939年8月27日

合伙者的教训

在欧洲局面大动荡之下,虽是非利害,各有看法不同,但一言以蔽之,大家全干的是现实主义。这现实主义干得好不好,却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

在这些国家里,算盘打得太精的是波兰。她一面亲德,与苏联暗斗,自捷克灭亡后,她感到有些唇亡齿寒,才开始联苏。为了政治历史关系,她对苏联又不能坦然处之。在英法苏谈判之下,一旦有事,她只愿苏联空军帮助,而不愿陆军入境。请问,苏联又何爱于波兰,只管屈就呢?假使德之目的只在波兰西部,而不侵犯苏联,她也就乐得不管这件闲事了。于是,就变成了现在反共集团散伙,苏联专力远东的局面。

要别人替你保镖,又怕人趁火打劫,这种心理徒然叫保镖的心寒,是千万要不得的。中国儒家曾有八个字合伙格言,就是“疑人勿用,用人勿疑”。这不仅是道德观念,利害关头也就在此。想利用人而不相信人的,世界上多得很,殷鉴不远,请看苏联之于波兰。

1939年8月28日

不是闲话

小百姓

在后方的人,听到许多前方的战绩,往往认为是神话;在前方的人,听到后方像坐汽车兜风这一类事情,又认为是疯话。

城市的人都疏散下乡了,饮食起居都会感着不便起来。但有一条妙计,想法子弄个阔佬儿在这里住公馆,就一切有办法了。

战区失陷,城市里的米、粮,往往贵到四五十元一担。但是乡下的米,却只五六元一担,因之,非万不得已的人是不愿做顺民的。有汪逆精卫这种人,钻进大军包围里当傀儡,天下事往往不可解如此。

日本人跟着德意反共,汉奸报纸又跟着敌人后面反共。当希特勒抛去反共旗帜的今日,不知他们何以自圆其说?圆不过来,就说个反共到底吧。天下跟着人摇旗呐喊的,最大痛苦不过如此。

这几天真热。但热也照常做事,想到往年在南京,忙着上庐山,奔青岛,实在是浪费。

欧局动荡,苏联马首东向,有一大批人哈哈大笑。他们笑的不是抗战有利,他们笑的是消息灵通,在公债和外汇上又挣了一笔大钱。

1939年8月28日

国际看法

苏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各国有各国的看法,却以倭寇的看法为最妙。他们认为是苏联有加入轴心国之意。再问一句,轴心国家的号召是些什么呢?答,是反共。共是谁呢?是苏联。那么,苏联加入轴心国家要反对他自己吗?那也好将莫斯科以东,拱手而让与日本吧。若不是一个人犯了疯病,他不应当说这种话。但后来他也觉得不像人话,不好意思再说了。

对于国际变化,多数人都是以主观的成见来解释的,这也不能专指责倭寇。但这种解释,至少要言之成理。言之不成理而勉强说出来,十分之九会成为一种反宣传作用的。

由此,我们对于国际情势是必须用冷静的头脑去观察,不由于我有利无利,先想想与人有害无害?任何国家交朋友,仁义道德,全是幌子,为的是现钱交易。认定了这层,则国际情形虽然复杂,也没有什么看不透的。

1939年8月29日

某师长席上除奸

——安徽处罚土劣之决举

潜山人

“八一三”在沪作战的某师长,现随某主席在皖,虽李广数奇,仍居师长职,而其英气勃勃,未减当年。过去一年,大别山南北麓,常有某师长踪迹,至则遍问民间痛苦,量力匡助。而于土豪劣绅之惩罚,尤效用卓著。土劣甚多,固不能一一除之,某则至一县,必除其最著名之一人。某潜山人也,请谈潜山。是今年春间,某师长至邑,各界开会欢迎以迓之。仪式既毕,邑人宴某师长于财政局。席间,某师长起立曰:“闻邑绅有王礼经先生,在座否?”王为本邑劣绅最著之一人,勾结官府,剥削乡民,霸占民妻,陷害青年,无恶不作,而历任县长辄无如之何。某师长既发问,王以为师长格外垂青,即起立曰:“王礼经在此欢迎。”某师长勃然变色,顾随侍在侧之数卫队曰:“将此人绑了。”王不及避,已束手就擒,犹昂然曰:“列席恭迎,我何罪?”某师长曰:“尔之罪,全邑人皆知,尔亦当自知,无多言,尔当一死以谢乡人。”言讫,挥手令卫队牵之出。卫队固已先布置好者,遂即引至附近之东门外枪决之。王被绑时,一座失色。王既出,某师长拱手向座中人曰:“为诸公除一害,顾不快耶?”座上有大半数为受新教育之人,忽悟,鼓掌称快,三呼万岁而罢。此事实,无一字虚构。闻某师长在他邑尚不如此,实以潜山逼近前线,王又十分狡猾,故不得不出其不意以除之。如其在岳西,杀著名劣绅蒋某时,则曾开一民众大会,数其十大罪而后伏法。但凡此种种,皖人群认为快举,固无一嫌其鲁莽。

1939年8月30日

山人词客者流

“装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明朝的文人都好这个调调儿,于是有山人词客这一类人物产生。虽然那些热心仕进的人,认为这是异端;但这风气直到明亡而不能纠正,你看《桃花扇》一部书,对于山人词客渲染得如何有声有色?

封建时代,父诏兄勉,唯恐其子弟不为官,何以明朝的读书人好作一种似隐非隐的生涯呢?一言以蔽之,环境使然也。由明太祖算起,一直到崇祯帝止,哪一个主子是宽宏量大的?加之奸相作恶,太监掌权,史不绝书。正人君子,随时有玩掉脑袋的可能。名利别有可图,人又何必不做山人词客?

前几年,“《论语》派”的文人提倡明人小品,有一部分文人(现在大半做官了)大为攻击,以为是亡国之言。其实,他们并不够山人词客的资格,只是另找一条卖文之路而已。至于他们因何效法山人词客,我至今不十分明白。

1939年8月30日

倭哨兵开始敬礼

上海寇哨兵向英警开始敬礼,路透社拍电报告其事,可见得对之很感兴趣了。小病多暇,倚枕作起讲一段,真正抗战八股也。(题眼在始字)

应有而久未有之礼节,固不料其突然东顾也(破题)。夫异国军警相晤,致敬亦属常礼。沪倭兵向英警独不屑为,则亦已矣。乃相持两年之久,一旦始为之,得不令人愕然相向乎(承题)?且大不列颠之人民,皆尖头儿们也。在民间有其礼,在戎伍亦有其礼,不以地异焉。对同族有其礼,对异族亦有其礼,不以人异焉。想倭寇兵始布侵占区上也,英警立于苏州河桥之上,以为人也,必有人礼,又以为军人也,必有军礼。怪哉!乃始焉,若不相睹,继焉毫不为动,久焉概不相睬,则非军人也,更非人也,将无望于其人举手举枪矣!于是十步之外,两年之久,洋洋而来,望望而去者,各亦安之若素。今不图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六日之晨,无睹者一变而为翘首注目,不动者一变而为挺立举手,不睬者一变而为挺立致敬,误乎?无误!疯耶?非疯!此破题而第一遭,真莫名其妙矣(起讲)。虽然,是必有故也。

1939年8月31日

赶场

他省人所谓赶集,四川人叫作赶场。这“场”字比“集”字有意义多了。赶了一场又一场,一场文,一场武,上场容易下场难,唯有“场”字足以尽之。

这玩意儿旧北京城里也有,叫作庙会。当庙会大开的时候,城里人也来,乡下人也来,九流三教也来,富贵人家小姐儿,还来赶庙会,瞧个热闹呢。老早的线装书里对这下过定义:“日中为市,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不过说到各得其所,现在的赶场,是与古代“日中为市”有点儿分别的。场上除了乡下人把鸡猪菜米换去城里的日用百货之外,至于那些九流三教之徒,他们只带了一张光嘴来,却把什么去和人家交易?这些医卜星相,第一等人物便是说真方卖假药,第二等人物是不看金面看佛面。若论各得其所,在他们身上,“各”字应改为“独”字才对。乡居以来,常常赶场,得其经验如此。

1939年9月1日

书生其奈何

书生谈兵,自古认为笑话。生当今之日,书生不谈兵,也是笑话。反正是笑话,书生书生其奈何?

“中原人物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谢安”,赵孟 之言,自是狂妄。“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倒想不到“老去渐于诗律细”的杜甫,居然喊了出来。老杜诗圣,可是他的诗,就缺乏为唐室中兴呐喊之作,后人是很失望的。可怜,还是陆放翁的绝笔,沉痛得有生气:“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书生知道什么,他只知道红旗报捷,就是可喜的事。何以能至此?他又是外行,也胡主张不得。百无一用是书生,其信然乎?固作一绝,以勉书生。

三鼓无声敌胆寒,扶桑王气半摧残。已临收复中原日,莫作诸侯壁上观。

1939年9月2日

做官何必读书

儿时读《论语》,灯下常由父亲讲解着,对于孔子这位带剑学生子路,我总喜欢他憨直得可爱,父亲讲道:“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子路闻之喜。”父亲说:“子路人太老实,不懂得夫子发牢骚。”我却以为这是《水浒传》上的李逵,写法很有趣。

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子路竟毫不客气讥讽先生:“有是哉?子之迂也!”后来他越来越顽皮,他竟主张:“何必读书,然后为仕?”虽然孔子对他这胡来,常骂他,而周游天下之时,总带着他同行,可见依然喜欢他的。

为什么这样一个入门子弟,竟主张做官不读书,这必然有他的背景。专就当时鲁国而论,季氏家里出来一条狗,也不愁没有位置。三千弟子读尽了几年子甲骨竹简,远不如那条狗,他觉得跟先生学一阵子治国平天下,是白费劲,索性先去做官吧。子路先生,其亦乘桴浮海之意欤?

1938年9月3日

笑而不答

小百姓

一部分人办刊物,第二个目的是宣传抗战。或问第一个目的是什么?我笑而不答。

有些人拿着鸡毛当令箭,第二原因自然也是谨慎十二分。或问第一原因是什么?我笑而不答。

人看到车轿涨价,由一毛变为五毛,大是吃惊。而搬家过半条街,费用却以万计,并无人奇怪。有人问我何故,我笑而不答。

衙门里同乡多,亲戚多,或问基于何种原因?我笑而不答。

或问:看任何阔人的费用,都超过他薪水的收入(包括特别办公费),何以并不借债,我笑而不答。

粮先涨价之先,而已有维持粮价消息之后,有一部分人趁机捞了一笔大财。或问是谁?我笑而不答。

1939年9月3日

看罗马的

希特勒在欧洲,虽然是横冲直撞,敢作敢为,但是他对两个人还有点儿含糊。其一是斯大林,其一是墨索里尼。他为了含糊斯大林,所以把不相干的反共口号取消,和苏联订约。至于墨翁呢?是他的盟友,他似乎不必耿耿在心。然而唯其是盟友,他才不得不曲尽敷衍之道。万一和英法打起来了,墨翁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岂不糟糕?自然德意互相标榜,一国失败,他国以孤立也必定失败,墨翁未必要希特勒变成拿破仑?只是墨翁没有十分赢的把握,无所谓地跟着希特勒大败下去,他也决计不干的。大家干着现实外交,现实主义,墨翁岂敢后人?当希特勒明目张胆谈现钱交易的日子,墨翁必一定也在暗中找兑现之处。

或者英法也照样来干个釜底抽薪吧?这就看罗马的黑市情形了。

1939年9月4日

该注意国医了

在西药吃不起的今天,回转头来,我们一般希望国医国药发挥抗战精神,如植物油木炭之能代替汽油。而无如其不然。

上古不可考矣,由汉到现在,差不多两千年,国医之发生作用,不为不久。可是这两千年来,只出了一位能创作的张仲景。此外是谁也跳不出那五行生克的圈子,更谈不上什么发明,人类生活越来越复杂,宇宙空间越来越缩小,以划一不二的玄学之国医,应付事物万变之现实人生,真是嘎嘎乎难哉!

国医是不懂科学而不愿改良,西医又瞧不起国医,不屑予以研究。国医是永远踏上没落之途了。其实,国药如碰准了病症,自有它不可磨灭的特效事实的。如抓住了这一点,发挥光大起来,不但是国医之光,也是人类福音。可是就是没有人干。

假使抗战建国的简释是“救人”,这救人的国医国药学,应该由冬烘先生手里抓抢出来,交给那不带洋气的科学家,开始树立起新的基础。

1939年9月5日

突如其来

最近两月,常在报上看到突如其来的新闻,用出号字作题目,发表出来,老先生们也这样惊异着说,现在的世事,真是不可测呵。

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现在差不多每一秒钟,都要打算怎样活下去了。你这个“怎样”,正在计划中,还没有做到的时候,若是被别人知道了,重则让人将计就计,成了个进攻机会,轻则被别人抄了丹方去,抢先偷吃了你这剂妙药。所以无论什么大玩意儿,事前都是秘密的。及至发表,你以为这事突如其来,其实是来之久矣,没有让你知道罢了。这还是就自处而言,若是对人,要打人一个措手不及,更是要出如脱兔。

“谨厚者亦复为之”。这世界逼得人不能不如此。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该随时随地留心有“突如其来”的事情。

1939年9月7日

德国远非昔比了

欧战已开火了一周,在这一周的情形看起来,德国显然不是一九一四年那种威风了。

第一,德国没有了同盟国,连小国都没有。第二,以英、法之强,还加工一个未可小视的波兰。以一敌三,太费力。第三,意大利之拆伙,给予德人作战计划以一种很不好的影响。第四,德国人在希特勒指挥之下,显然没有在威廉二世统治下那样热狂。

德国的海军,当然不及英、法。陆军虽强,比起法、波的总和,人口要差一半。难道他专靠优越的空军取胜吗?希特勒的前途是很危险的。

1939年9月11日

“日本在刀口”

有朋友自潇湘之南来信,说是第×战区有一种新奇的标语,乃是“日本在刀口”。问起来,才知道,这是俘虏传说出来的。他说,昭和的昭字,拆起来是日刀口。而平沼内阁的沼,也在刀口。他们很悲观。

日本人民原是很迷信的,俘虏有这样的感想,并不为奇。自然,我们不能根据敌人的迷信,以断定敌国之在刀口。可是俘虏那种测字法,就可以反映出敌人没有了丝毫的自信心。

敌人以武力为万能,常讲个什么“铳后”,以为枪口上前,一切有办法。试举他们的外交为例,不就是建筑德、意、日阵线,而为铳后活动吗?一月来,一败于英、日谈判,二败于美、日商约之废止,三败于德国解散反兵集团,完全受人宰割,也就由铳后一变而为刀口了。

日本在刀口,信然!信然!

1939年9月12日

黄金国交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唐人的这首诗,一字不易,拿来评论现在的国际形势,依然是很适合的。

喊了多年的德、意轴心,经墨翁的如意算盘一打,还是一个“利尽交疏”。佛朗哥追随德、意之后,以小盟弟的资格,统一了西班牙,得希特勒的好处不少。到于今希特勒以一敌三的情形下,他也宣告中立。这手段更进一步,是过河拆桥。

不过在希特勒自己,倒不必埋怨谁。他在国际上背尽了诺言,废尽了盟约。人家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有何不可呢?

这样看起来,美国交朋友最容易了,因为他有黄金啊!而中国人也应当有点儿觉悟才好。

1939年9月14日

炮与人的肚子

德国的大炮,开始吃着炮弹的时候,他们老百姓每天要吃的面包,就受到了限制了。据外电所传,他们政府限制着,每人每星期,最多不得吃过五磅面粉。这在善吃的中国人一顿能吃一斤多面条情形之下,当然是太少了。但德国人的肚子一向就受着委屈。这数量或不嫌少。所愁日子一长久了,减到十天或半月吃五磅面粉的时候,第一次欧战那种因粮食而崩溃的局面,恐怕又要来到。

这就要说到,我们中国人太应该感谢我们的祖先了。他们给我们留下的产业实在太丰足了。打了两年的仗,谁也不曾饿一餐肚子,而今年因为粮食太多了,还要闹一回丰灾。人家是人饿着肚子,大炮足吃足拉。我们且不问大炮,人始终是足吃足拉。至少,我们老百姓比德国人舒服多了。

不过大炮的肚子吃得不饱的时候,它就不会给我们肚子保险的。同胞们,别只顾饱着自己的肚子,也别只顾饱着眼前的肚子。

1939年9月15日

也不

报上说:德国人对战争,不热狂,也不厌恶。那么,打起仗来,不后退,也不进攻了。

这个“也不”,实在是“不”不得!

1939年9月15日

同是黄帝子孙

常见人看到不平的事,很感慨地说:“同是黄帝子孙。”这里并没有下一个字批评,也就让人觉得沉痛十分了。试举数例:

有人想到昆明去找工作,买不起汽车票;有人无事可做,却坐了飞机到昆明去玩。然而他们同是黄帝子孙。

有人脱了长衣,去拉黄包车,为的“五四”以后,人力车价贵了,这倒是条出路;有人却凭空买了三五辆新汽车,为的是“五四”以后公馆下乡,原有汽车不敷用。然而他们同是黄帝子孙。

有人病了,吃不起西药,中医又治不好,只有等死;有人却雇了两三位博士在家里当常年医药顾问。然而他们同是黄帝子孙。

1939年9月16日

救救前方丰灾

接到故乡来信,在夏季,一张法币可以买到陈米二斗六升(市斗)。今秋又是大丰收,新米出来,其贱更可想,但商人占领的城市,如安庆、芜湖,春间米贵到二十多元一石,现在也要超出十元,知道这消息后,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所喜的,我们对敌人的封锁,成绩显然。所惧的,前方得法币之难,难于后方数倍。而建筑在农村经济上的前方经济,谷贱如此,又怎么办?

后方的丰灾,大家都在大声疾呼地想办法,前方的丰灾很少有人提起,而且灾害的程度如何,也不易知道。前方农人的负担和所受到战争的影响,无论怎样是重于后方农人的。希望着手救济后方丰灾的人注意前方才好。

此外,还有一点危险,敌国正闹旱灾,粮食不够,要仔细他利用前方农人需要钱钞之际,直接间接吸收我们农产品。

1939年9月17日

信不信由你

某战区提到敌人的车辆,连一根螺丝都利用了。汽缸还做汽缸,废钢铁,就用这汽缸转动自造的机器,来造手枪和大刀。

中原某区,武装民众能够上阵的,比正规军要多三倍,纪律还是绝对良好。

由重庆步行向东,你可以不踏一寸敌人占领的区域,直达到海边。

某战区能自造手枪,但射的是步枪子弹。据说,这子弹全靠在敌人身上去搜索。

前方乡民有法币重似黄金,理由是法币买得到东西,而黄金则否。

某省在高达四千公尺的山上,出版两家日报,销数都超过三千份。他们所用的纸墨就出在山上。

1939年9月19日

聋瞎赶场

前次,我曾说到赶场,实觉意犹未尽。最近我又赶过一回场,才知道“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人,那是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为千古传下一个老习惯,不足算奇。最妙的是聋子听戏,瞎子观灯,无所闻亦无所见,他也要赶场。这不但多此一举。四川的乡场街窄人多,凭空添些无所谓的人在里间,碍手碍脚,反挡了别人的路。哪是何苦呢?

也有人这样说:聋子、瞎子虽不能帮场,然而他究竟是个“人”,是人就可以凑凑“热闹”。譬如有人这样做统计,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四川巴县一个集市,到客万余。这字面就很好看。又譬如这天,共到一万零一名,恰有一聋瞎在内。若不是他俩凑热闹,统计表上不能打破一万名的纪录,就影响很大了。所以有些时候与地方,聋瞎一般是可用之材。

1939年9月22日

忆鸡鸣狗盗

——尚论古人之六

儿时读《古文观止》,师即令熟读王安石之《读孟尝君传》,其意以为紧炼透彻,可救为文泄沓之弊。然今日观其文,论说仍有未周也。王之言曰:“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吾以为不然。田文始意,即未尝欲得国士。其所以召之者,不过轻裘肥马、珠履鼎食而已。凡是区区,即以召乐毅廉颇殆不可得,况谋南面而制秦之士乎?

田去齐入秦为相矣,帝以千金之躯,置虎口之内,而其所挟以与俱者,不过鸡鸣狗盗之徒,则其自谋亦仅矣,顾能谈天下士哉?故申田虽幸脱于虎狼之秦,终不得归齐。及朝身死而家夕灭,又不见程婴豫让其人,则田之好士更不足取矣。虽然千古来,唯鸡鸣狗盗易为人知,则亦无怪鲁仲连之欲蹈海死也。

1939年9月23日

飞鱼之巧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鱼类的生活,代表了整个人类的行为。所以做一条鱼,一方面要研究怎样“吃人”,一方面又要研究怎样逃避“人吃”?为鱼者亦难哉!

为此,飞鱼应运而生了。没有漂过洋的朋友,可以在电影里看见它。尺多长的身子,有两支银纱似的翅膀,当水里有小鱼的时候,它很快地追着吞了小鱼。而大鱼来要吞它的时候,它翅膀一展,飞出了水面,逃避了这个不人道的侵略。既可吃人,而又不为人吃,飞鱼真天之骄子也夫!

且慢,它虽会飞,究竟是一条鱼,上帝没有给它预备真正航空家伙。所以它飞不到三丈高,也飞不到十丈远。海面上的各种飞鸟,老早恭候台光。当它飞起来的时候,把它当了端猪头找庙门的施主,把它当了一顿点心。由此,蝙蝠不可学,飞鱼也不可学。站在本位上奋斗,虽小无害。蚂蚁,吾师也。

1939年9月24日

洪秀全与孔子

——尚论古人之七

“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为了这一定论,教历代帝王不能不重用文臣。而文臣百分之百是由孔家店里出来,帝王们就跟着不能不尊孔。这就是以异族主中夏的北魏、元、清,都不能例外。

有之,是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吧?虽传说他也是个不第的秀才,可是他借了上帝第二个儿子的招牌出马,“久假不归”的,无法走回孔家店。而他手上,大半是揭竿而起之徒,全没弄过诗云子曰。糊里糊涂,就以马上治之。大概他们也想到冒牌的新旧约,抵不过曾国藩那真本四书五经。由洪仁发这些玩政治的主儿,在南京开科取士,开始向孔家店这边回头。虽然洪仁发只能专洪家的权,可不能专孔家的权。孔子的法宝在他手上一弄,只能招些虾兵蟹将,并无一个文曲星临凡。因之,对于太平天国的政治,毫无所补。而那些传抄下来的文献,只做了后人的嘲笑资料。张先生曰:“尊孔虽为一种政治手腕,必以内行为之。洪仁发强作解人,无益也。”

1939年9月25日

一个无情的故事

某日,力疾至社,遇友人许居武兄。南京一别,匆匆两年,夜雨联床,闲谈天下事以消积闷。然愈谈乃愈得其友,居武遂故态复萌,肆意诙谐,愚虽周身筋骨疼痛,亦忍俊不禁,其后共拟有《无情的故事》若干则,尤足解颐。下述水浒内阁,即其一也。录出以供读者一笑:

内阁总理 铁扇子宋清(标准饭桶)

内阁总长 潘金莲

外交总长 三寸钉武大

财政总长 鼓上蚤时迁(善走黑市)

农林总长 唐牛儿(他会卖梨)

工商总长 西门庆

妇女总长 阎惜娇

陆军总长 小霸王周通(善挨揍)

海军总长 白日鼠白胜(耗子泅水是新闻)

交通营长 智真长老(静以别动)

教育总长 黑旋风李逵

秘书长 浪子燕青

1939年9月26日

书生汇谈(一)

我亦书生

昔袁子才与某当道书云:“就今日言,我不如公。百年之后,公不如我。”此虽夸大之词,然亦实情。唯远不过是帮闲诗人,虽有文名,亦无光荣可言耳。

金兀术败于岳飞,收军将北回。一书生拦马谏曰;“王其勿行,世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立功于外者。”史传如此,未知果有其人否?一言可以丧邦,正名定罪,此书生之误国,不在秦桧之下。或为史家有托而言者欤?

陶渊明身历变乱,躬耕垄亩,以酒忘忧。予尝言之,人言陶诗甜,其实本味甚苦也。然其所作《桃花源记》,隐然以刘裕之徒比暴秦,竟未遭文字之狱,亦云幸矣。

1939年9月26日

书生汇谈(二)

我亦书生

清黄仲则以诗名于世。常以诗送毕秋帆云:“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寒衣未剪裁。”毕即赠多金。予以为黄毕竟不是铁汉,何必以无衣告人,以作诗易钱?转又念,我非以文字易钱乎?惘然久之。

友有号戎马书生者,亦滑稽之流亚。因为其友所卖,置手枪于夹袋中,日走市上猎其人,偶遇老剑,剑问曰:“枪上保险乎?”答:“根本无子弹。”问:“无子弹携之何为?”答:“出入市上,庸可上子弹乎?”剑告我,大笑,以为难乎其为戎马书生,予曰:“子毋然,某长者也。手枪在其他人身上,恐尚不能作是语。”

杨坚篡周,尽灭宇文氏之族。李德林进谏,杨作色曰:“君书生,不足与议此。”杨坚此言,增书生身价十倍。书生之类亦多矣,均不足与议此乎?

1939年9月27日

三个读诗故

不记得在《新民丛报》(梁启超编)上,或者是《民报》(革命党鼓吹革命的刊物)上,看到以下两句诗:“十有九输天下事,百无一可眼中人。”不知哪位老先生动了肝火,对三十年间的满清政治,下了这样恶毒的咒骂。然而我那时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对于这十四个字,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亡友张楚萍,一老革命党也,可是他很佩服梁启超的文笔,《新民丛报》,无期不读。他爱念以下十四个字:“伤心又是榆关路,处处风翻五色旗。”作者(当时也许五色旗没出世)与爱读者的心领神会何在,二十年前,我毫不明白。可是现在这两句诗,是真不堪一读了。

三十年前,我在南昌,月夜游百花洲,我随口念了两句《秦淮夜泊》的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家里坐馆的徐老先生听了,他说:“你这孩子无病而呻。”于今思想起来,真是“好不伤感人也”!

1939年9月27日

书生汇谈(三)

我亦书生

韩愈文章起八代之衰,以传孔孟道统为己任,颇见自负不凡。近有人评唐宋八大家者,以韩为殿。谓韩数上宰相书,力求一官。《谏佛骨表》不足以洗其耻。若依古人看法,文以载道,则屈韩是也。

《大美晚报》副刊编者朱惺公,为贼所杀,全国悼之。刊物群记其人,则生前为身外无长物的穷措大,傲骨嶙峥,愈足可佩。然朱不被杀,谁复知之而怜之。

开会必到,到必演说,演说必痛哭流涕,此亦书生之一种做作也。予未知其在家叉麻雀,出外与夫人看电影时,亦忆及其演说词否?

状元做宰相,国家可谓用得其人。然而秦桧状元也,亦宰相也,又将何说?反之,陈东,不过一大学生,而伏阙上书,卒送其命。故书生不尽为可用之人,亦非尽无用之辈。

1939年9月28日

“我的奋斗”惨败

中国人对于某人文字信仰到极点的时候,常有如下的赞语:“悬之国门不能更易只字。”实在的,文价到了这程度,是无以复加了。然而仅仅在半个月以前,把这话来批评希特勒的《我的奋斗》,那是不够的。根本他的理论,就不许可悬到国门去受批评。

一个政论家的著作,无论其主张如何,维持千百年的历史,这是很多很多。《我的奋斗》既为这人间怪杰、德国元首的代表作,自必垂之永久。我们真没想到在希特勒生前,这书就由希特勒自己宣告要修改,而且把最精彩的反共几章删去。为了苏联,或者他不能不如此。可是希特勒的事业,目前纵然算成功,而他的理论却惨败到全军覆没了。这样一来,他又替反复之徒开了一扇后门,而我们也可以看到一部分伟大著作,是一文不值的。

1939年9月29日

“邻之厚”

“邻之厚,君之薄也。”这话在中国虽传下来有两千年,现在是依然适用。英国可以把这话对意大利说,把这个邻指着德国,我们也可以把这话对美国或苏联说,把这个邻指着日本。而意也,美也,苏也,他们又何尝不知道?

敌人的阿部内阁,虽用的是磕头主义,在另一方面着眼,“币重而言甘”,也许他这种手段比近卫、平沼还毒辣,我们正不必藐视他。不过敌见菩萨就拜,是井中狐狸,骗他们下去,喝甜水,以便把他当梯子踏的狡计。以苏、美外交眼光之远,我想,决不会做那过分忠厚的真正跳下井去的。

我们自然是尽其在我,而也不妨告诉友人说:“邻之厚,君之薄也。”因为这是大家的事,不妨提醒一声儿。

1939年9月36日

太虚西游颂

不久的将来,太虚和尚将带一批僧徒,去访问佛教邻国,这是抗战以来佛教对于国家最有意义的贡献。不但比什么和平祈祷,及追悼阵亡将士之举,要紧得多,就是比和尚脱了袈裟去当兵,都有力量些。因为和尚兵本有限,而现在政府规定,出家人一样要服兵役。当兵并不能现出和尚的长处。

西南的国际路线,现在既已打通,虽统治邻土的英、法是我们友好;而真正邻居缅甸、印度以及泰国方面,我们显然是缺乏来往。这些国家,又以和尚为社会表率(尤其是缅甸)。我们找一批佛教徒去联络情感,并宣传中国抗战情况实在是必要的。

太虚素有政治和尚之号,在以往,他或者很不愿意听这句话。到今日,他为抗战宣传而出国,为了使命的重大,我们倒反怕他对于政治认识得不够了。纵然太虚本人,多年来一直不离开政治圈,但和他出国的徒众能力如何,实在难予忖度。绝对是郑重话,希望太虚多带几位向来关心政治的中原人士。

1939年10月1日

有愧于江北的妇女

在南京住家稍久的人,他必定有这样一个感觉:到了阴历三月以后,雇用女佣工,要发生恐慌。原因是大批到南京来卖力气的江北妇女,都要回家去帮助农忙。她们都是来自田间的。当丈夫在田里栽禾割麦的时候,她不能不回去洗衣煮饭,免得丈夫饿着肚子,妨碍了工作。

本来,在江北的那些田家妇,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家庭去佣工。或者为了经济的压迫,抽空出外一趟,她家里需要妇女做的事,不妨一部分加在男子身上,一部分加在不走的妇女身上。到了农忙,迟一天不把工作做完,不是麦在田里过了雨发芽,就是秧老了不利于栽种。每个人都恨不得多伸出两只手来,向田里抢工作。自然,这个时候希望把家里事完全交给女人了。江北妇女能在这个时候回到厨房里去努力,这却是贤明的举动。

有些大户人家,大批男子在外面挣扎求生存,家里却一塌糊涂,真有愧江北妇女了。

1939年10月2日

美洲虎

南美洲有一种虎颇像豹子,土名叫jaguar,当年在学校里译出中国话来,叫它美洲虎。这虎喜欢吃猴肉。猴子虽是不容易捉到的东西,它偏能上树把猴子打下来,以满足它的嗜好。至于它力气之大,像别种猛兽一般,能活剥一只鹿或马。而它更有进一步的能耐,是下水像獭似的能捕鱼,上树像猫似的能捉鸟。我们听了先生的话,心想这还了得,宇宙里没有比它更厉害的动物了。而先生接着告诉我们,在伦敦博物馆里看到过它,是关在铁笼子里的。

由此,我就想到以宇宙生造万物之奥妙,绝不会让一种动物来吞噬一切的。强的制服弱的,巧的制服强的,弱小的又能制服巧的。在这循环中间,看谁能把环境处理得好,谁就生存下去。这宇宙里是智、力并用的,竞争者爬起来,并不是横暴者爬起来。

1939年10月3日

清客的进步

中国文人以往有两条出路:一条是谋科举出身,找一个官做。一条路是投到富贵人家,去当一位清客。清客也一般的可靠主子找官做。但未做官前,清客是透着无聊的。只是陪主子干些琴棋书画的玩意儿;而且这主子不一定高明,如扬州盐商之类,只有周身的铜臭。而清客对这铜臭,就得视为人间未有之奇香。此外是毫无表现。

现在的文人毕竟是进步了。无论是跟了什么主子,身居秘书之位,却兼代保镖、轿夫、吹鼓手、爪子各种职务。自然,他所希冀的,与旧文人并无两样。但主子感激他劳苦功高,日子久了,总会想点办法。不然,旧清客不见出路,新清客是不会源源而来的。

由琴棋书画的消极行为,变成主子一切事业的前卫,那是太进步了。虽然人心不可问矣。

1939年10月4日

官僚化

官僚并不是坏字样,官僚化当然也不会是一个不好的名词。可是无论什么人或什么团体的行为,只要加上一个官僚化的批评,你就会把词典上许多恶劣的名词,都连带地想起来。

照情理说,官为国家服务,照着他的职务拿薪俸过日子,这不和其他用脑用手以糊口的人相同吗?何以国内的知识分子一提到“官僚”两个字,就会感到一种不快呢?这也不但知识分子为然,就以官僚本身而言,你若对他说:“你是一个十足的官僚。”他一定突然变色。官僚而不愿人家称他为官僚,这固然是宇宙间的奇事,可也是耐人寻味的事了。

现在许多吃政治饭的人,都避开这个“官”字,而自称公务员。至于未曾吃政治饭的人,当然也就对官僚或官僚化的字样,避之若恐不及。不过连最高的知识分子都算在内,若是有人请他真正地做官时,他还是一请就来。这可以说是人心官僚化吧?

1939年10月5日

希特勒输了嘴

安徽人有如下两句成语:“输理不输气,输气不输嘴。”这话画出了一种泼辣无赖人的行为。到了现在的国际间,这情形似乎更进一步了。无论输理输气的,他不肯输嘴。就是输尽了家财,输尽了力量的人,他还是不肯输嘴。这种办法,固然可以鼓励民心,同时也须顾到徒然增加虚伪嚣张之气。

希特勒这张嘴,在世界名人谱上,是考一等第一名的。据说,他演说,像演戏一样,能抓住了听众。自然,十年来他是个不输嘴的人。然而,奇怪得很,他自进攻但泽起,一直到现在,始终向输嘴的路上走。删改《我的奋斗》一事,尤其输嘴得厉害,这个人有点儿反常了吧?反常是人生不好的表现呀。有人说,赌徒赢了钱,常会对输家说声对不起的。这话并不受听,立足于今日之世界,知所戒矣。

1939年10月6日

重庆市花谁属?

——我推举杜鹃花

市参议会方面,曾提到重庆市花问题,颇引起了我的兴趣。敢贡一得,以供参考。

我以为市花的选择,有两个原则:其一,含有地方性,足以象征本市。其二,含有一种意义,足以代表本市的精神。若超出这两个原则,只挑选一种名花来做市花,打开群芳谱来,将有美不胜收之感,似乎欠缺意义些。至于菊花、兰花,也早已为他省市所采用,于今无重取之必要。

那么,我能不能贡献一种花呢?可以。一时的感想,就推举杜鹃花吧。因为这花开时,有“沿山红”之号,形势是大不离了。就意义说,花以杜鹃啼时开放得名,杜鹃是蜀鸟,也有点地方性。再说,重庆在抗战期间作为行都,我们敬祝他热血一般的火炽,要以红花来代表,要以春花来代表。重庆是山城,我们也应为以“沿山红”来象征他蓬勃的前途。愚见如此,下江人所说,未必合乎渝市大众的口味,敬候明教了。

1939年10月7日

由“文素臣”想起

在上海报上,常常看到碗口大字宣传文素臣的广告,知道《野叟曝言》这部小说大走其运。电影、戏剧、文字,到了无题可谈,都拿文素臣来救命。

据传说,这部《野叟曝言》是清代无锡夏敬渠先生的大笔。书中主人文素臣,名文白,就是夏字拆开的。当乾隆游江南的时候,他要把这部书敬献。他女儿一看书中有几大段诲淫的文字,胜过《金瓶梅》,悄悄把手写本藏起,照样装订了一套白字本放在原处。等到夏敬渠要献书了,打开一看,竟是一字俱无。他以为天丧诗文,大哭而罢。

夏敬渠做梦不曾想到,他那部又迷信又反科学的怪书,二百年后,竟在物质文明的上海,大红特红。当年他交了白卷,于今却免得上海许多混世虫交白卷,这因果从何说起?我打算把我写了要撕掉的文字,开始收藏起来了。至少,我儿子继承我这根讨饭棍的时候有用。

1939年10月10日

二十八年了

一个人长到二十八岁,他已经是在大学毕业之后,投身到社会上服务多时了。假如是一个女人,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二十八年的时间,在宇宙的生存里面诚然是一刹那,可是加到人身上就是一个很不短的时间。

在武昌革命军起义的日子,我刚踏进中学的门。为了那时学生的国文水准高,我已看过许多革命先进的言论,剪掉了辫子。南昌起义的第二日早上,枪声未歇,我就跑到巡抚衙门口去看热闹。一位袖围白带子(革命军标志)的宪兵看到我没有辫子,喊了我一声小同志,我高兴得要跳上辕门去,觉得中国人由我算起,得着自由了。自然,我不小视我年轻,而自负是民众里的前进分子。

二十八个年头了,我们对国家的贡献在哪里,想起当年剪辫子那股精神,倒退了不知多少!时间对于我们这种自命为前进分子的人,真是浪费,罪过罪过!

1939年10月11日

贡献给青年们

苦闷是人人有的,解除苦闷的法子,只有找一件事去努力。用麻醉来解除苦闷,苦闷愈甚。

把任何问题看得简单些,不如看得更复杂些为妙。现在的科学,把一切事物上的时间空间都缩小了,不复杂,何以瞬息万变!

学一种技术,范围越小越好,像补充常识一样地去学习技术,结果也不过成为一种常识。

眼光放得远——不是玄虚的。心思把得定,手脑用得勤,你绝不会失败。

未出大学校的大门以前,你的前途未可料。你的朋友,你的爱人,都不能小视你。反过来,出了大学校的大门,不过大学毕业生而已。这五个字并不让人惊奇。请你注意!

你毕业以后(高中或大学),也许是抗战胜利而结束了,那时绝不是“七七”以前的中国,你打算干什么,最好现在你就预备着!

1939年10月12日

波兰败于政治

在希特勒的表示里,波兰有化为小波兰的可能。假使英、法接受和议,这小波兰像他邻国立陶宛一样,还可以不受德之保护而独立。但纵像立陶宛,也不过我国春秋时代的邾莒,无能为也已!

“未来事,黑漆漆。”我们且不去胡揣摩。而我们回想波兰之以往,与其说他是失败于军事,不如说他是失败于政治。以波兰那种面积不过中国一省的国家,他有波兰以外的许多少数民族。(日尔曼人、捷克人、白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她对于这些少数民族,不但是不能水乳交融,而且还加以压迫,这已造成一种兄弟阋墙之势。同时,波兰人自身,也“有”在政府(也就是几个官僚),“穷”在百姓。连她的友国,都说波兰农民住在猪圈里,其不高明可知。这又怎样唤起人民对外?

打仗并不完全靠飞机大炮。以波兰国力,有一千架飞机,有一百五十万军队上前线,实在不算少。而其由开战到亡国,不出一月,这当然于军事外,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了。以后的小波兰,传说将完全属于波兰人的,不带其他族,或者好治理些。但再有一批柏克上校之流,那就难说了。

1939年10月13日

病壮士

——两年前事之一

前岁十月,疗病芜湖弋机山医院,居东楼。推窗面临大江,长江碧静,三五白帆,如片羽翱翔天际。楼下山坡层叠,树木参差,俛俯足慰襟怀。时敌机正猛烈轰炸南京,京芜一衣带水之隔,警报一日数至。每汽笛长鸣,予辄支枕向窗外东望,念家无恙否,时予家犹居南京郊外,未忍离此首都也。隔室一中年汉子,滁县人,病肺,以南京医院不能安居,就医于此,每闻警报,辄跃起,握拳向空遥击。一日谓予曰:“然则奈何?”彼曰:“即归滁县,冀有所补于乡里耳。”明日,此君径出医院,医生强留之不可。当其出院下山时,予杖策至院门目送之。见其昂首直行,不稍稍左右顾。时则天高日晶,疏林落水,披襟当风,真有秋高马肥之想。知其事者,均慨然曰:壮哉病夫也!又三日,予亦强出医院矣。

匆匆两年,犹如昨日事,西风落照之前,每复念之。

1939年10月14日

读《觚剩》有感

——尚论古人之八

予前些天于本刊作《读史笔记》,曾论及清世宗之《大义觉迷录》。更有进者,觉其对中国人之种族思想,愤恨极深。如陆生楠作《通鉴论》,以主张封建制度,不免论斩,盖以觉于吕留良之议论也。

古人云:校书犹如扫落叶。臂诸扫清讹误之不遗只字,为不可能。雍正网罗文字狱之手腕,不为不密,然而当时密撰之排满文字,仍有遗留,其理亦复如此。试以社会流行本之《觚剩》而论,其叙述明末清初孤臣孽子之行为,字里行间,饶有深意。而其《艺林名句》一篇文中,畅述吕留良名字、籍贯,甚示推崇。观其序文,书成于康熙壬午四十一年,距雍正七年吕氏之狱,已有二十七年矣,书未必不流传中,固未闻发觉加罪于著者某氏之后也。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纵堰堤结实,难保不无涓涓之流,而此涓滴即为天地间留正气者。民间生一二正义文人,固史料所必需矣。

1939年10月15日

湘北寇溃赘谈

此次湘北大捷,国内明达,各已发表其见解,自顾庸陋,本有崔灏上头之感。而读者来函相询,均质以何独不言?无已,略赘数语,亦无非秀才纸上谈耳。

愚以为敌人之败,其士气消沉,当尤胜于其战略之错误与战术之呆板。盖敌人之进犯长沙,俨然有投鞭断流之概。纵遭挫折,以敌人军国主义之部队而论,当亦能稍稍困斗,逐渐北退。今则一周之内,奔败三百余华里,分明其逃命的时间,多于抵抗之所为。幕阜、洞庭间,一若八公山下草木皆兵,是必士无斗志,虽军令格杀勿论,亦有所不能振起者,大和魂而今已矣。

吾侪书生,亦唯言书,就历史言之,长沙向不易守,附郊亦无大战。洪、杨之役,长沙虽兵临城下而未陷,则由于太平军之初起,及其志在武汉,乃舍之而去。如今寇之败,乃开历史先例也。

1939年10月16日

卖菱妇

前岁秋,寇机空袭南京甚烈,顾南京地方空旷,建筑坚固,防空周密,轰炸之损害极微,人亦未有以空袭而妨碍其事业之进行者。时余家住上新河,颇类渔村。柴扉深院,门前垂五柳,竹篱茅舍间,铺径石板,半没浅草,愈见幽静,苟非闻警报,不知国中有战争矣。

市民既下乡,负贩追踪而至。风轻日午,敲梆声,吹短笛声,及各种吆喝卖物声,断续入耳。警报一鸣,村人蛰伏,万籁俱寂。及电笛长鸣解除,启户探望,小贩又不知何处来,呼卖如故。予每于警报解除时,常首闻卖老菱声。一次出视,则为一老乡妇,挽篮徐行。问适间敌机来,不畏炸弹乎?答曰:“余夫随军出征打鬼子去,家上有七旬姑,下有七岁儿,不出则一家饿死,更中鬼子计矣。”其言简而甚耐寻味,迄未能忘也。

1939年10月17日

金玉其外

未知是否人类思想进步,或者是人类神经多半麻木了。你看,任何外表做得最漂亮的事业,内容不许你去剖解,贡献与自处,总是在相反的两方面。有人说,吃馆子不要进厨房去视察,看老戏不能到后台去参观。不然的话,给予你的印象是不愿吃也不爱看。这话虽未必能把馆子和戏班一概抹煞,当然也是经验之谈。

“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这还是就任何事物的本身而言。败絮让他败絮好了,与我何干?所怕的金玉其外,而细菌犹在其中。那么,你因他金玉之质而加以亲近,必定会杀害你自己的生命。朋友,尤其是青年朋友,对于其那金玉其外的人物,务必当心!

1939年10月18日

柏林的悲剧

柏林传来一个谣言:西线停战协定成功了。举市狂欢,乐得大饭店老板向顾客送糖果。晚报出来,郑重更正,大家一场空欢喜。这绝对不是喜剧,这是二十世纪宇宙里的唯一悲剧。

德国人是被世人目为富于理智的,问题当前,总爱拿科学头脑来分析一下。这样,尽管说他们感情不易冲动,然而必定是利害分明的。既是利害分明的人,他们对于这不必要的图霸战争,把国家的命运去做赌注,是十分危险的事,岂有不知之理。知之还要被迫打下去,回想到一九一四年,前方死伤狼藉,后方终日做面包梦的故事,必定是不寒而栗。他们在希特勒狂呼“德国无所畏”的声音之下,暗暗地答复一句“万万打不得”。而表面又得叫“希特勒万岁”。这一分可怜,无法可以形容,却在一个谣言里完全反映出来了。

我想,日本的民众必有甚于此者。

1939年10月19日

北平老童谣

“小警察,一身青,见了洋车你发狠,见了汽车你立正。”这是北平一个老童谣。虽然不过二十个字,这里面是充满了儿童们很天真的正义感。

这种对富贵主儿立正,对贫贱汉子发狠的行为,大都会里,是在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时候,都在继续发生着,倒不一定北平才有。北平之所以有这个童谣,也许是往年为首都所在地,而形迹更显明的缘故。其实,这童谣发生在二十年前,那时候的汽油不会卖到一二十块钱一加仑,老早就对坐汽车的有一种了不得的感想,到了今日,又当如何呢?

在大街上行走,你很少看到和轿夫、人力车夫讲客气的人。反过来,他们对汽车的主儿,永远是不敢也不能发狠的。“世间多少难平事,不会作天莫作天。”我要问天。

1939年10月20日

题目

现在作文章,当然是不能抓住题目就写。然而有些人站在相反的地位,一动笔必是写那固定的题目,也未免有点儿死心眼。

我们为民众而写文章,为抗战而写文章,干脆说为饭碗而写文章,总要因为有一大篇话想发挥,然后在文章前面安个题目。不要为了一个题目是事关饭碗,而搜索枯肠去凑一篇文章。须知这种文章是没有人看的。

书摊子上的刊物,在封面上印着题目和作者的大名,自然是一种广告。而一部分读者看到了题目和作者名字之后,往往是皱皱眉头,这广告恰发生了相反的作用。

接着看那作者十篇文章的题目,可以看出他思想与品行的一部分。至少他为什么写这些文章,是一目了然的。

1933年10月21日

诸葛亮道歉

革命军北伐达武汉之时,朝气蓬勃,民意充分发扬。相传有如下一故事:

某剧院演《空城计》,当诸葛亮向二老军唱至“君国事哪用得尔等担心”时,台下轰然,视之,则一群武装同志,共鸣不平。且有人高声曰:打倒帝国主义的诸葛亮。经理舞台者,见秩序纷然,乃向众武装同志解释,此系演戏。众仍不依,谓即系戏,亦不宜如此演出。结果乃由诸葛亮纶巾羽扇,向台下观众道歉。并接受同志之善意,将戏词改为“军国事自然要大家担心”重唱一遍。于是观众大相谑笑,鼓舞而去。

此与许多笔记上,载伶人演曹操、秦桧而被责,其事尤可玩味。扮演曹、秦奸人,三尺孺子知其所以然,自易引起众怒。孔明则千载贤人,一语不合,竟被呼打倒。事虽可笑,而北伐时民气伸张,令人欣慕不已也。十年以来,人聪明得多,自不会有同样事发生矣。

1939年10月22日

四川土地干脆

在乡下土地庙神龛上,发现如下一副对联:“烧酒老酒都不论,公鸡母鸡只要肥。”我连连鼓了三下掌,口赞快人快语不已。我们下江,土地庙上也有对联,乃是“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这实在是狗臭。这话若出之于民众完全谄媚之词,虚伪!若是作为土地公婆自己声明,有什么凭据?戏台上的土地神,还不是同富贵主子做巡更守夜等工作吗?公道婆心,更是一个虚伪!倒是四川土地来得干脆,大门上写明,向民众索取鸡酒,这话作为夫子自道呢,土地当是李逵死后受封,痛快之至。若是民众代撰的,明说他贪赃,且标诸大门之外,以垂不朽,他并不加罪民众,这土地太能接受民意了。

更有进者,“窃钩者诛”。四川土地公开索取鸡酒,照说是应该免职。而玉皇大帝依然让他继续受着香火,也就大有分寸。这神仙世界真是令人心焉向往了。

1939年10月23日

曾、左摩擦

——尚论古人之九

满清中兴名臣,曾、左并称。平情而论,道德文章,左不如曾。政治战略,曾不如左。左本曾之所推荐,固应感知己之谊。同治甲子,左忽与曾绝交,事出非常,不明所自。厥后左功成西陲,勋名赫赫,曾之左右,不无嫉妒,而左轻曾乃益甚。质之今日摩登名词,则摩擦尖锐化矣!

愚尝走关中,涉关右,西陲数千里父老,无不知左宗棠其人者。则遗爱在民,乃非子虚。即以种柳一事而论,由潼关至玉门,夹道三千里,不空十步(民国十年以后,始砍伐殆尽)。西北高原,非掘井二十丈不得水。左为安定甘新百年大业计,修大道以行军,更植柳以蔽日,实非易事。则左之自负,固有可原。曾网罗一时豪杰,独不能驾驭此小诸葛,其过当不尽在左也。曾卒,左赠一联云:“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平允实在,毫无意气。尝读曾派人物文字,数十年后,对左仍未能冰释。可知古今摩擦之生,重因另有所在。以曾持重,尚有不免,处世知所戒哉!

1939年10月24日

不如察京

——尚论古人之十

读《水浒传》一书,即知赵宋时已危殆。盖上自宰辅,下及胥吏,无官不贪;北自幽燕,南迄吴楚,无地不盜。国何以国?《水浒传》虽裨官家言,是摭拾北宋民间故事编成,背景历历有据,实足辅史料之所勿及。读书须另具只眼,礼失而求诸野,论史亦当如此也。

《水浒传》所谓之蔡京太师,固实有此奸。满朝朱紫,亦皆一丘之貉,时有清官为蔡所罢。且语人曰:“既欲做官,又欲做好人,二者可得兼耶?”一代军辅,居然谓官与好人不能并行,试问元元之上,都是何物?宋安得而不亡乎?虽然,为小人而不讳为小人,使民众有所警戒,使后代得以诛伐,如蔡京者,仍不失可取之道。历代多少贪官污吏,虐民无所不至,既自许清廉之不足,且迫民歌功颂德,以掩其恶。此又蔡京之不若者也。

1939年10月25日

“欺以其方”

相传曾国藩会“看相”,所以能用人。专指“看相”两字,我并不以为是胡说,只不要走入了麻衣相法的魔道。“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庾哉!人焉庾哉!”孔门在两千年前,就传出了一套相法。我想曾国藩的相法,不外乎是真的,根据孔门相术,用冷静的头脑,把人考察一下,也没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不过有如下一个故事:

曾国藩住安庆时,月夜出游,深谷无人,曲径通幽,遥闻叮铃之声。随声往,则竹篱茅舍中,藏书满架,一文士正依几弹琴。与之语,铸经镕史,俨然一大儒。曾问何不出为苍生?文士笑而不答。曾乃强邀之出,款为上宾。不数日,骗数千金去。

这个故事并不假,不过也许不是发生在曾身上。所以能够在“以”“由”“安”上面注意,也有走眼的时候。这故事有人经营过短篇,名为“欺以其方”,我谨贡献给用人的人。

1939年10月26日

不征之国?

从前朱元璋统一中国,列不征之国五十,第一就是日本。这原因就为了日本远隔海洋,没有陆路可去。在历史上,中国对于藩国,无论用过多大力量去经营,只要他上贡称臣为止,向来无土地野心。练着大批海军远征日本,只要他上贡称臣,这当然是个不合算的举动。

可是,这算盘是错了的。你没有侵略他人的野心,他偏有抢夺你财货的恶意,有明一代,沿海总是闹倭寇,有几次闹得厉害,居然占领许多城池。明廷费了很大的事,才把倭寇逐走。假使朱太祖开始就下决心,叫沿海人民训习水军;假使朱太祖把郑和下南洋搜索建文的力量对付日本,明代倭祸是不会闹得那样凶的。五百年以来,中国养成日本的凶焰,是不治海军之故也。

历史已教育了我们了,再不要把日本视为不征之国。

1939年10月27日

谷贱究伤谁

前者,本刊登了一篇《谷贱伤地主》的短文,并非是为地主叫苦,字义显然,我们是说谷贱伤农的喊声,农人得不着好处(自然也不会有害处)。更明白一点儿说:反而是“谷贱富地主”。最近有一位石君,对此来了一篇长文,证明谷贱不伤地主。这对农人虽出于善意,对本问题却具体错误。难道我们还有那些闲工夫和地主去做辩护士吗?

中国农民,佃农绝对多于自耕农。便是自耕农,也不见得有多少粮食出卖。每个乡区的谷子,大半在地主家里囤着(城里就囤在粮食商店里了)。谷子贵贱,影响到谁,这何待言?不过地主的谷子出售容易,农村经济要活动些,也是事实。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这现象还不容易打破,举一个例,前岁安徽丰收,地主绅士家里的稻子卖不到价,就感到现金不易集中。由此可知,谷贱是伤农村,而不是伤农人了。

1939年10月28日

慈禧专政

——尚论古人之十一

人言满清兴于摄政王,亦亡于摄政王,其实成功当推自努尔哈赤,而亡则启自慈禧也。慈禧以载湉入嗣,继续专政宴乐荒淫,老而弥笃,一生两次蒙尘,犹不知觉悟,竟以兴办海军之款,建筑颐和园,执政者荒淫如是,国安得而不亡乎?

退一步言,谓满清有两次挽救关头,均由慈禧所放弃。一则容纳康、梁变法,还政于载湉,此不但光绪英俊,必有可为;至少可免八国联军之祸,得略回元气,稍回人心。二则五大臣出洋考察回来,人心一振,便即着手立宪,国人犹不至对满廷绝望。而慈禧恐政权旁落,故迂缓其议,准备立宪之期,乃遥遥约以九年。此二关头一过,而民族革命之火,不得不被迫而兴起矣。

“民犹水也,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慈禧岂终能扼民之吭哉?

1939年10月29日

中国之宝

当中国和日本打了一年仗的时候,日本人发现了中国有一个不可侵犯的堡垒,就是民族主义。又打了一年,在战区士兵身上,在游击区游击队身上,在沦陷区民众身上,他更觉得在各不同的环境上,能一致抗日,最大的鼓励就是民族主义。在敌国的刊物上,常发现他们讨论这一问题,无法理解,他们简直认为是神秘事情了。

其实,便是中国人自己,对于这爱和平,讲仁义,而一旦又能誓死以排异族侵略的民族性,也要很费事的解释出来。这原因绝不简单,统括言之,四千年文化养成的自尊心,一也。农村社会的民族观念极深,二也。帮会组织依然存在,三也。三百年来,受着异族刺激太多,四也。三十年来的新教育,四十岁以下的人,已知道亡国是怎样可怕了,五也。把这些原因融合起来,因势以利导之,就成了不可侮辱的民族主义。中国之宝甚多,唯民族主义则宝之至大者,小日本其如我何?

1939年10月30日

建设大重庆的基础

闻蒋百里先生有言:南京市一切新表现,可谓之建筑,不得谓之建设。诚哉此论!如交通、铁道两部,钢骨水泥之宫殿式衙署,以科学之设备,表彰东方之美术,诚足为新都壮观瞻。然耗资千万,究与国计民生有何补益乎?

于是吾人而转论重庆之建筑,市民须知:无论抗战何时结束,在中国之复兴途上,重庆将永为华西文化经济政治重心。若专就经济而言之,其力量更当超过昔日之南京。然环顾重庆建筑,去适合大都市条件尚极遥远,而将来需要新式建筑,自当十分迫切。吾人不但望银行家向本市投资,即其他一切资产阶级,亦当放开远大眼光,培植川康建设,并注目于本市的繁荣基础。此在国家实受其惠,而投资者亦可不出十年,得惊人之利益也。

昔南京建都,市民自建房屋,资金超过万万。若以此精神建设重庆,有何不成?近因筑环江马路,需要大量投资,因述其感想如上。

1939年10月31日

华沙人吃狗肉

在报上看到华沙人吃死狗的消息,我们就可以想到波兰首都成了什么景象。同时也有点儿奇怪,这些波兰人,为什么还守在这废墟里挨饿?战事早没有了,不会去另谋生路吗?但在仔细寻思之下,华沙人国亡了,用不着守土。财产炸光了,更用不着守业。他们对华沙有什么恋恋不舍之处?所不走者,不是不走,大概是不能走吧?

无论希特勒说日尔曼人怎样优秀,他对于一个被征服的民族用不着客气,也就不会客气。德国人也曾一度得意于胶东半岛,对着中国人也不见怎样客气呵!波兰人以前那样反德,于今德国人一下亡了他们的国,肯一切忘了吗?华沙人的命运,这是可以想见的。而华沙以外的波兰人,有些地方,恐怕连饿狗而猎不到呢。

亡国之民,不可为也。

l939年11月1日

悼廖燕晨先生

廖磊主皖政,真可谓受命于危难之时。一年来外拒强寇,内安黎庶,劫后三皖,秩序井然。安徽密迩畿辅,全省人士梦寐求贤执政者几十余年,直于敌人压境而得之,真是十年大旱逢甘雨也。

噩耗传来,廖先生竟未成功而逝世,凡属皖人,倍感不幸。廖随李、白两先生久,其在皖政治之设施,亦仿自李、白之于桂。虽皖桂情俗,略有区别。不过在手段上施于桂者或未必全可施于皖,至广西人之治军为政精神,自可全盘接受。故皖人期望于廖者甚奢。廖亦知其然,颇能识皖才,设法以谋接近。以是无论识与不识皆愿与之合作。而皖人羁留川地者,且屡有结伴回里之约。今将星忽堕,常有不少皖人若有所失也。

虽然,据报载,廖军政两篆,皆由其僚属暂代,是则萧规曹随,人可稍慰耳。

1939年11月2日

海盗郑广诗

——尚论古人之十二

朱朝海盗郑广,受了招安,也得着一个小官。他在福建走马上任的时候,怕人瞧不起他,就作了一首诗,以表示他的态度。那诗说:

郑广有诗上众官,

文武看来说一般,

众官做官却做贼,

郑广做贼却做官。

诗之好坏,那不必论,他之实话实说,是可以钦佩的。假使宋江也有这么一首诗,金圣叹批《水浒传》,就不会那样丑诋了。

有人说,宋朝那些官吏,看到郑广这首诗,做何感想?我说,做官的人,都是有涵养的,绝不怪他。诗人早已给他们预备好了答复:“相逢何必相回避,天下如今半是君!”哈哈!

1939年11月3日

中国之氏族观念

日前,余作《中国之宝》一文中有句云:中国农村社会“氏”族观念极深,此“氏”字误植为“民”,一字之讹,与原意相差甚远。更正之余,请申其说。

予尝北走胡,南走越,觉农村社会以一姓为单位之团结,逐处皆是。而东南及中部各省,此种组织尤强。大江以北,直抵长城,人民聚族为寨以抵御宵小为习惯。中部则以姓集居,或合于一村,或散居一带,以立祠堂为全姓之所寄托,由族长处理之,对内则鼓励子孙读书做官,处身节孝。对外则谋所以保护全姓之利益与荣誉。至赣、浙、闽、粵四省,一部分农村,过于强调姓氏之团结,乃以一墙围一族之村如一国,常以微末细故,与他姓集众械斗,荣誉所至,由衰老以至孺子,虽死不悔。近二十年来,以新教育之实施,此事较少发现矣。归纳言之,其长处实为真正之人民自卫自治,其短处则未脱封建思想,增加农村与农村间之摩擦。然政府发令施政,每借此集族自治之力,容易达于民间。故氏族观念,实害少而利多也。

中山先生对于此事之指示,读者可于遗著中求之。

1939年11月6日

由欧战的空战想回来

旧燕

英、法、德宣战了两个月,以三国飞机那样之多(德八千架,英、法共约一万架),杜黑主义倡说那样之盛,事先谁都这样说,西欧要大轰炸。可是巴黎、伦敦、柏林,各放过一两次警报而外,市空上都没有遭到侵犯,这原因虽不简单,但第一个条件,便是各国防空的力量都不弱。戈林还说过大话,柏林的人口,用不着疏散。敌人的飞机来了,就知道德国的高射炮多到什么程度。准此,我们想到势均力敌之下,化城市为丘墟的那样空袭,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两年来,敌人用飞机骚扰我城市,轰炸我平民的罪恶,自然是罄竹难书。然而我们也不能不检讨自己一下,假使“航空救国”这口号早说过五年,敌人也不会猖獗到如此。就单以川地来说,今夏起,青天白日之间,敌机虽大队群,也不敢觊觎渝、蓉两市。最近曾于万里无云的九一一,空袭万县,出其不意的,让我们高射炮打落了十架,以后大概又不敢在白天袭万县了。这一证明,告诉防空部队之力量,在事实上是可以估计得出来的。

据内行说,重工业不发达的国家,制造飞机是第二难。原料不足的国家,制造飞机都是第一难。现在世界上只有美、苏两国能克服这两点困难,加之他们有的是汽油,练空军也不成问题。所以在空军方面,他们是始终为天子骄子。若以中日相比,只要我们重工业发达了,关门造飞机,没有什么问题。那么,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们还需要加倍努力。

1939年11月8日

怎样对付敌谣

日本是个间谍国家,也就是个造谣国家。所以敌人造谣是他的惯伎。这种行为,我们只可以说他无耻,却不可以说他无聊。须知敌人造出来的谣言,每个字都有作用。

新闻学上,诚然是没有造谣这一课,我认为有增加之必要。有了这一课,然后才可以明白谣言来了,新闻从业者要以什么态度来对付。尤其像我们不幸有了一个造谣的近邻,不慎就要为谣言所害。但谣言也不是一辟了事的,即以敌谣而论,未辟之先应该研究他何以造这么一个谣?就经验上所得,敌人造谣,有以下各种不同的意味:一、反宣传。二、烟幕弹。三、先做一阴谋上的伏笔。四、试口风。五、刺探消息。六、离间。七、扰乱人心。八、正宣传(此指敌人对国内而言,如湘北战败,造谣为非争地战)。随笔写来,就觉越写越多,在许多性质各异的谣言之下,我们岂可跟在敌后去纠正。或辟或不辟,或因以利用,就在大家随时注意了。

1939年11月21日

北京宣讲楼

每到秋天,西风瑟瑟中,看到一座空楼,就让我想起北京一个故事。当满清宣言维新政治的时候,也觉得光是这一句话,时期又没有确定,未必能取信于民。于是在北京东西南北的街上,废除几爿店铺,沿街建立几所宣讲楼。那楼空着前方,颇像戏台的正面,便于宣讲员对街上民众宣布皇室的大恩大德。我到北京的时候,那始终在准备维新的满清,已经亡去八年。而这些演讲楼,却还有不少处,带有惨淡的灰红色,斜欹空洞,在冷落的街市上。在西风落照前,在冷月飞沙里,过这楼前,令人有无穷的感慨。

政治的遗迹,有令人起敬、伤感、笑骂、悲痛各种情绪,后人自有眼光也。

1939年11月22日

曾国藩与郭子

——尚论古人之十三

满清自削平三藩后,不复王汉人。曾国藩之中兴,其于满人也,若起死人而肉白骨,然所得不过侯爵。以视僧格林沁一蒙古粗犷之夫,且封为亲王,瞠于后已!

当金陵既克,捻以西窜,天下兵权,尽在曾氏。或谓以朱元璋故事,望其恢复汉族威仪,曾初不无动,顾惧蹈吴三桂覆辙,佯为不解。然人言啧啧,不独满廷知之,太平天国人亦知之。李秀成之被擒也,曾慕言其有降意,事诚然,顾其意在降曾而非降清,故其供状于洪、杨两方,均示不满,而以改拾中原之责属曾。曾读之骇汗,藏其手迹,费时数昼夜,亲为副本以呈清廷,而秀成死矣。终曾之世,遂郁郁居满人下。当时朝野居然以郭汾阳比曾,曾亦以自居。然郭子曾向唐公主云“我父薄天子而不为”,曾氏子孙焉敢言此哉?

满氏忌功臣厚亲族,殆亦激起革命之一因也。

1939年11月23日

公余“三部曲”

自从“三部曲”这文明词儿来到了中国,什么人都有三个部曲了,要不然就不摩登。

不宁唯是,一个人有人的三部曲,一件事有事的三部曲。于是,公余“三部曲”因以兴焉。何谓公?公务员办公之公也。何谓余?办公以外的时候也。

何谓“三部曲”?三件事也。是哪三件事呢?下了办公室,或朋友公馆,或朋友寄榻的旅舍,桌子抬开,四友集合,八圈叉上,打牌其一也;牌打过了,有输有赢,输者有所不甘,赢者颇难为情,倘来之物,吃了它,上馆子其二也;酒醉饭饱,问夜如何其?夜未央,八点钟耳。不有余兴,曷消长夜?捧某某小姐去,听清唱,其三也。

这不必指哪一机关,也不一定星期与星期六,反正有这么回事。好在是公余“三部曲”,也就无须用抗战时期这大帽子来压制了。

1939年12月2日

忆都老爷

满清一代,始终没有容许汉族平分政权。但是监察权却很松,御史大都是汉人。这不必去找史书考查,往年在北京做过老百姓的人,就可以证明都老爷总是汉族的翰林院之流。自然这里面有点儿废物利用的意思!

一辆破骡车,蓝布车棚外,挂着一个白纸灯笼,“得儿的得”在夜街上走过来了,这富有诗意的玩意儿,就是御史查街的情形。如在花天酒地的场合,当其时,便是皇亲国戚,也得说声都老爷来了,悄悄地躲开。上海人说话:“格就是颜色。”虽然,这事却只有穷酸的汉族书呆子去干。因为事极清苦,又容易得罪人,闹得不好,碰个大钉子,也许吃不了兜着走。史书上不也有御史砍脑袋的记载吗?

现在没有破骡车,没有白纸灯笼,更没有书呆子,则无怪其无都老爷了。

1939年12月3日

物价与工资

在百物腾贵的情形下,劳动者的工资也涨价了。在若干方面,有处处需要劳动的事业,就把物价增高的原因之一加在劳动者的身上,这恰是倒果为因的说法。

举一个例,由重庆拖一车日用品到十公里外去,商贩给予车夫的工资,最多不过两三元。可是,这一车日用品(比如布),在乡间所卖得的利益,也许是两三元的三十倍、四十倍,至少也是两三倍。请问,这种货价的腾涨,是不是工资提高所致呢?反之,六百钱一双的草鞋,涨到一角二分,食物是更不必说。劳动者的消费量增多,工资又怎能说不要增高呢?

平定物价,要注意商人在劳动者及消费者两方面的收入,与工资无关。物价下落,工资自然会减低的。

1939年12月12日

谁刺激了市面

物价涨到现在这种程度,而行都市民的消费量并不减弱,一部分人甚至还提高了生活水准,这是何故?

有人把这种情形的激成,加在公务员身上,这却对于大部分天天叫不得了的小官大为冤屈。以我个人冷静的观察,消费力最大的人,有以下数种:(一)干运输事业者;(二)买办阶级;(三)贩卖洋货之小商人(如五金西药);(四)奢侈品商人;(五)技术家(如西医及各种工程师);(六)大官僚。除第六类本来是用钱者外,其余的人,都是以挣钱太容易了,狂花一阵,就刺激了市面。

贩货的人发了财,就胡乱吃喝穿用;经营吃喝穿用的人发了财,又越发地进货。商人抬商人,就这样把物价毫无理由地增涨了。大部分公务员拿几个死薪俸,因物价之涨,正在天天无形减薪,自顾不暇,哪有力繁荣市面?

1939年12月13日

乾隆重用和珅

——尚论古人之十四

满清乾隆帝,虽不是一个大明主,可是他的武功文治,都有惊人的成绩。想不到他到了晚年,竟用了一位三百年来第一名贪官和珅。

和珅,既无学术,也没有功绩,只是一个抬御轿的銮仪卫,为了迎合主子的欢心,就做了许多年的宰相。专权之烈,不但全国人无如之何,就是嘉庆登了位,他靠着太上皇的势力,也无所畏惧。直到嘉庆四年,乾隆死了,嘉庆才把他除掉。乾隆信任这位贪相达什么程度,是可想而知了。据史书上的记载:查抄和珅的家产,如翡翠便壶之类,举不胜举,估价当值八万万两,等于清代庚子赔款的两倍。请问,这钱是哪里来的?由此,在贪污政治之下,就引起了民间白莲教的隐祸,而种下洪、杨革命的远因。乾隆平生自命读破万卷书,竟不知面前站着这样一个大奸臣。真是可惜之至!

1939年12月16日

标准御用文人

御用文人,善恭维人,也就善挖苦人。“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宁为四海所归。”这是王倖依附侯景,讨萧梁湘东王绎的檄文中语。萧绎虽不一定是明主,他眇一目,又何害于为人?骂人如此,可谓何患无辞。等到侯景失败,王倖坐牢,虽向这位一目湘东献诗,也求难免一死。

我又想起了和汪伯彦同宗的汪彦章。李纲做右丞的时候,他大作其贺启。他说:“精忠贯日,正二□倾侧之中;凛气横秋,挥万骑笑谈之顷。”这种恭维,那还了得!等到李纲为强凌挤去,他又为主子草制,骂痛李纲。“专杀尚威,伤列圣好生之德;信谗喜佞,为一时群小之宗。”甚至于他还主张“有虞必去于 兕,孔子先诛乎正卯”。其爱而加诸膝,恶而坠诸渊,是何等的不同!

曹操倒真是可人,捉到陈琳,并不杀他。问他:“昔卿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身,何乃上及祖父耶?”陈琳谢罪,于是又为曹操骂别人了。

1939年12月26日

驳青出于蓝

《荀子·劝学篇》曰:“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张子曰:“是不尽然。”观于今人之所学可得而知也。钱五学于张三,心乎张三,有年矣。观其外,步亦步,趋亦趋,声音笑貌,无勿张三也。然张三穷,商不能使钱五为经理,官亦不能使钱五为荐任,钱五始而疑其学,继弃之,终则改学乎李四。李四之与张三,亦若杨、朱之与孟氏也。钱五昔学张三,日日为文攻李四;今既学李四,自亦不能反攻张三,不攻其学说而已也。且欲效始皇之人其人,火其书焉。变本加厉,荀子之说何据乎?

以蓝喻张三,则钱五学之而不蓝矣。以蓝喻李四,则钱五之青,又其始非取之于李四也。张子曰:“今之文人,首重乎能弄容易钱,次则混世虫半大不小之官。其幼时所学,若果近此,自不妨由蓝变青,反是,彼纵青矣,亦必跳入黄颜料缸,变成绿色也。”

1939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