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歌曲之大变化,略可画分为四个时期:曰汉、曰唐、曰元、曰明是也。语其小者,实无日不在变化中,但此四个时代,乃集其大成而已。古《诗》三百篇,皆周代列国之歌谣,宴飨朝聘,交相赋咏。又先秦之平调、清调、瑟调原是周之房中曲,汉初谓之“三调”。高帝悦楚声,故房中乐皆楚歌,谓之楚调。更有所谓侧调者,则生于楚调者也。合平调、清调、瑟调、楚调、侧调五者,总称为“相和调”。又巴渝歌亦汉高帝所作,乃高帝自蜀入关中时得自巴、渝二州者。惠帝即位,以夏侯宽为乐府令。武帝始立乐府,采赵、代、秦、楚之歌谣,被诸声乐。诏司马相如等造《郊祀歌》《安世歌》,荐之宗庙。明帝乃分乐为四品,总为两纲,即大予乐、雅颂乐是也。可见汉之乐乃集春秋战国朝野歌曲之大成者也。是为第一期。
相和三调(即平调、清调、瑟调),自东晋播迁,其音分散。苻坚得之于凉,传于二秦。及宋武定关中,因而入南,其后南朝文物称最盛。迨北魏孝文讨淮汉,宣武定寿春,收其声伎,得江左所传中原旧曲与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总名之曰“清商曲”。开皇仁寿间,南北乐府同入于隋。当时管弦雅奏多用西凉乐,鼓舞曲多用龟兹乐,琴曲则犹是楚汉旧声。唐高祖武德九年,命祖孝孙修定雅乐。计自南北朝以来,梁、陈尽吴楚之音,齐、周杂胡戎之伎,于是斟酌南北,考以古音,作为唐乐。贞观中,宴乐分为坐、立二部。堂上坐奏者谓之“坐部”,堂下立奏者谓之“立部”。开元中,舞曲又分为软舞与健舞。软舞皆女乐,而健舞则属诸梨园伶工。可见唐之乐乃集南北朝之大成,合中原、吴越、荆楚、巴蛮、鲜卑、匈奴、胡羯、羌氐诸俗之乐歌而冶于一炉者也。彼其所以声华灿烂,盖有由矣。是为第二期。
元承唐宋之后,斯时诗歌乐府,已结成异样之晶莹体。复杂以辽金之世所传入漠北之音而制为北曲,艺术上又放一异彩。计元曲之类别有三:一曰小令,二曰套数,三曰杂剧。小令只用一曲。套数则合诸曲为一套,但自首至尾,须同一宫调。杂剧则合四套而成一剧,谓之四折,每折易一宫调。套与折无甚差别,但套乃各自独立,折则前后蝉联而已。北剧乃一人司唱,科、白属于配角,与南剧之更番酬唱者不同。可见元之乐乃集中国本部及契丹、女真诸声乐之大成者也。是为第三期。
元中叶以后,以北曲无入声,不适于南腔,于是南曲乃应运而生。明之初叶,已渐普遍于民间。嘉靖以前,江南有所谓三腔者:即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是也。余姚腔出自会稽,而广被于常州、扬州、徐州等处。海盐腔出自嘉兴,而广被于湖州、温州、台州等处。弋阳腔出自江西,而广被于两湖、闽、广等处。余姚腔、海盐腔均以牙拍为节,其调静婉。弋阳腔以羯鼓为节,其调喧阗。嘉靖隆庆间,有昆山魏良辅者,创为昆腔,初行于吴中,万历以后,渐淹被大江南北,而戏曲又入一新纪元。计北曲之乐器以弦索为主要,南曲之乐器以箫管为主要。至于昆腔,则弦管与笙琶同奏,羯鼓与牙拍并用。此实魏良辅伟大之创作矣。可见明之曲乃集江、河两流域及塞北诸声之大成者也。是为第四期。
以时势推移而论,今应已入于第五期之酝酿变化中矣。但何日始告成熟,何人能集大成,尚未可知耳。其在深于昆曲而兼识皮簧之大文学家欤,在已谙五线谱之名票友欤,抑在曾漫游欧美之优伶欤?皆有可能性,成功当属于努力者。
二
曲中之“务头”两字,颇不易明了。古今论者奚止万言,但不解者依然不解,或更愈解释而愈模糊。唯焦理堂《剧说》曰:“务头者,即遇紧要字句须揭起其音而婉转其调。”又李笠翁《偶集》曰:“曲之有务头,犹棋之有眼,有之则生,无之则死。”理堂就唱腔上解释,笠翁就填词上解释。读此数语,庶几可以佛仿其意。
词中之双调者,其上下两半阕接联处所用之术语各有不同。张玉田谓之“过片”,周止庵谓之“换头”,沈伯时谓之“过腔”,花庵谓之“拽头”,北宋词人谓之“过变”,更有谓之“过接”者。术语虽不画一,然望文尚可领会,不若“务头”两字之难索耳。
窃取他人之语意以卜自己之心中事,谓以“镜听”。吾乡谓之“口卦”,又谓之“响卜”,当是其应如响之意。“镜听”之名词由来甚古,读王建《镜听词》便知其用。词曰:
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回身不遣别人知,人意丁宁镜神圣。怀中收拾双锦带,恐畏街头见惊怪。嗟嗟嚓嚓下堂阶,独自灶前来拜跪。出门愿不闻悲哀,郎在任郎回未回。月明地上人过尽,好语多同皆道来。卷帷下床喜不定 ,与郎裁衣失翻正。可中三日得相见,重绣锦囊磨镜面。
乡曲妇孺谓耳朵发热主远道有人相念,此说普遍南北,原来渊源甚古。辛稼轩之《定风波》曰:“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那边应是说侬时。”正是此意。
三
“务头”乃北曲中之名词,南谱无此。作用全在阴阳而非在四声,试言其概。(一)就填词上言之,则如明王骥德《曲律》所谓“古人凡遇务头,辄施俊语或成语,否则只谓不分务头,非曲所贵”。(二)就唱腔上言之,则如清焦循《剧说》所谓“务头者,即遇紧要字句须揭起其音而婉转其调”。(三)就法则上言之,则凡是务头必施于平、上、去三音或两音相联而阳阴各异之处。(四)就安排上言之,则务头大都在一调之末句,中间吃紧处亦间有之。(五)就技术上言之,则如清李渔所谓“曲之有务头,犹棋之有眼,有之则生,无之则死”。(六)就顾曲上言之,则如《闲情偶寄》所谓“凡一曲中最易动听处是为务头”。此即所谓“揭起其音而婉转其调”者矣。如白仁甫之《寄生草》末句“但知音尽说陶潜是”,“尽”字乃阳去,“说”字阴上,“陶”字阳平,故此句谓之务头。唱至“尽说陶”三字则须揭起其音而婉转其调,是以必要阴阳间错而音韵乃得悠扬。实则“说”字乃阴入而非阴上,因北曲无入声,故谓之阴上。然上与入无关系,着意处全在阴阳。此即所谓务头在一调之末句是已。又如《牡丹亭·惊梦》[皂罗袍]之“雨丝风片”,“雨”乃阳上,“丝”为阴平,故曰“丝”字须在嗓子内唱,而使音从齿缝间出,声韵却在喉中如珠之走盘,其婉转可知,其动听也可知。此即所谓务头在一调之中间吃紧处是已。
由此观之,可见所谓“务头”,乃指示歌者对于表情上须加以注意之一种符号,“务头”二字即此种符号之术语。南谱无此,并非阙而,徒以无须乎此焉耳。金元时代之北曲,歌与舞未甚合一,一人司唱而一人司舞以应之,故每至吃紧处,非加以一种特别音符唤起歌者及舞者之注意不可。南曲则不然。剧场上歌舞合一,每至慷慨激昂或缠绵悱恻之吃紧处,曲辞与剧情相应,则歌者之身段表情及音调之抑扬高下自然相应,无须符号。如《长生殿》之《弹词》,李龟年上场第一折[一枝花]:“不提防余年值乱离。……到今日沦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落”乃阳入,“天”是阴平,“得”乃阴入,“琵”是阳平。第一句“不提防……”八个字之中,除“不”字外,其余七字尽属阳声,故起处便声调沉郁。末句“到今日……”则阴与阳互相间错,只要歌者能略识李龟年之身世与当日之环境,以一黄金时代太平天子之内廷供奉,一旦风流云散,流落江南,则身段应如何,音节应如何,歌与舞既合而为一,即不用音符,亦当自能表演,此所以南谱之务头从略也。天下事有愈解释而愈模糊、由玄虚而入于神秘者,如上述关于“务头”之六说是也。若以科学方法整理之,一语道破,则亦无甚玄虚无甚神秘矣。
《惊梦》之“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即所谓俊语;《弹词》之“到今日沦落天涯……”即所谓成语。
四
韵文发生在散文之先,无可疑议,证以无文字之民族如中国西南部之苗,其踏歌之俗则相沿已久,又乡曲不识字之妇孺,率其天籁,皆可成歌,是明证矣。韵文既在散文之先,然则歌舞剧亦必在对话剧之先,似亦无可疑议。证诸南宋以后之传奇杂剧,可略得其消息。金元剧本科白率多简单,明代则不然。如徐渭之《翠乡梦》、梁辰鱼之《红线女》等,每穿插一二千字之科白,多用清新之口角、娴雅之辞令,或庄或谐,可歌可泣。此则明剧之进化,痕迹固自宛然。此法不但可令顾曲者精神发扬,抑亦可助文章生色,能救济单调与呆滞之病。
既以科白为进化,则更不能不承认对话剧之为进化矣。盖歌舞剧重在唱工与舞容,表情若何,顾曲者每为宽宥,故可藏拙。唯对话剧则不然。以常服立于氍毹上,无艳丽之舞衣以引人视觉,无婉转之歌喉以引人听觉,万目睽睽,悉集中于演员之一身。若一举手一投足,非曾经科学的训练,必将无所措手足。斯时也,演员之所以博取群众之美感者唯赖天才,工夫全在表情上,必先将剧中人之身世、环境及当时情绪揣摩透彻,然后设身处地,深入于剧中,庶几乎可。盖赤裸裸地无可藏拙已属困难,且表情专在精神,非若歌舞之只凭技术耳。
五
古琴曲有五曲、九引、十二操等名。五曲曰《鹿鸣》《伐檀》《驺虞》《鹊巢》《白驹》。九引曰《列女引》《伯妃引》《贞女引》《思归引》《霹雳引》《走马引》《箜篌引》《琴引》《楚引》。十二操曰《将归操》《猗兰操》《龟山操》《越裳操》《拘幽操》《岐山操》《履霜操》《朝飞操》《别鹤操》《残形操》《水仙操》《襄陵操》。五曲之名见于三百篇,九引、十二操有杂见于古乐府及唐宋词者,有只存其名而未见其辞者。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云,世传琴曲宫声十小调,乃隋贺若弼所制,音律绝妙。一曰《不博金》,二曰《不换玉》,三曰《泛峡吟》,四曰《越溪吟》,五曰《越江吟》,六曰《孤猿吟》,七曰《清夜吟》,八曰《叶下闻蝉》,九曰《三清》,十失名。琴家“但名‘贺若’而已”云。古琴曲谓传自商周,此十小调乃起于隋,去古远矣。又云宋太宗酷爱此曲之声调,而嫌一二两曲之名不雅驯,因易《不博金》为《楚泽涵秋》,《不换玉》为《塞门积雪》,命词臣各探一调制词。当时苏易简探得《越江吟》,其词曰:
非云非 烟 瑶池宴。片片。碧桃零落谁见。黄金殿。虾须半 卷 天香散。 奏云和,孤竹清婉。入霄汉。红颜醉态烂漫。金舆转。霓旌影 乱 箫声远。(《越江吟》)
东坡云:“琴曲有《瑶池燕》,其词不协而声甚怨咽,或改其词作闺怨云。”(见《渔隐丛话》)词曰:
飞花成 阵 春心困。寸寸。别肠多少愁闷。无人问。偷啼自 揾 残妆粉。 抱瑶琴寻出新韵。玉纤趁。南风未解幽愠。低云鬓。眉峰敛 晕 娇和恨。(《瑶池燕》)
词之韵律悉同《越江吟》。万红友以此词为东坡作,但《东坡乐府》不载。据《渔隐丛话》之语气,则分明非东坡作矣。又《词律》及《渔隐丛话》所载苏易简一首,均脱“谁见”二字,据《花草粹编》补入。又《瑶池燕》之名或即因《越江吟》首句之“瑶池宴”而立,“燕”“宴”同音,故亦作《瑶池宴》。《东山词》有一首曰《秋风叹》,亦即此调。词曰:
琼钩褰 幔 秋风叹。漫漫。白云联度河汉。长宵半。参旗烂 烂 何时旦。 命闺人金徽重按。商歌弹。依稀广陵清散。低眉怨。危弦未 断 肠先断。(《秋风叹》)
三首调名不同,而音韵则一。《瑶池燕》乃因《越江吟》之第一句而立名,《秋风叹》则以本词之第一句而立名,可证苏易简之《越江吟》,实此调之本名也。又《越江吟》之“烟”“卷”“乱”三字,《瑶池燕》之“阵”“揾”“晕”三字,《秋风叹》之“幔”“烂”“断”三字,《词律》定为句断韵。若是则《越江吟》之“烟”字,音韵虽同而平仄不协。余以为不若将此三字点作暗韵,则声容愈觉优美,而“烟”字亦不嫌失协矣。
《冷斋夜话》称此曲为“琴曲宫声小调”。曰“宫声”,曰“小调”,有类似宋元词曲术语,文辞亦与古琴曲之《鹿鸣》《伐檀》等各异其趋,即较于古乐府之《箜篌引》《龟山操》等亦殊不相类。声容并茂,摇曳多姿,颇似元曲。晚唐五代之小令,称为“词曲之祖”,如《菩萨蛮》、《如梦令》等,句法整齐,只是五七言诗略为转变而已,远不若此曲之活泼玲珑。诚如《冷斋》所云,岂宋词之宫商规律,已成立于陈、隋间耶?
然而琴曲宫声十小调果为谁氏作,颇有疑问。宋朱翌《猗觉寮杂记》曰:“琴曲有《贺若》,最淡古。东坡诗云:‘琴里若能知贺若,诗中定合爱陶潜。’以贺若比陶潜,其人必高。或谓贺若弼,殊不类。余考之,盖贺若,夷也。夷善鼓琴,王维居别墅,常使鼓琴娱宾,见《唐书·王维传》。东坡序《武道士弹琴》云:‘贺若,宣宗时待诏。’不知何据。据序则知姓贺名若。”若是,则此曲应是“贺若”所作,而非“贺若弼”。朱翌之言如此,而东坡推崇其人又如此,或当不远。惠洪亦谓“琴家但名贺若”而已。《诗话总龟》亦存此说。苟如是,则此曲是晚唐产物矣。
六
阮大铖之《燕子笺》,第一出《家门》,乃开场短轴,只有一支[西江月],一支[汉宫春],用江阳韵。第二出《约试》,上场一支[满庭芳],词曰:
池柳含英,山花绽锦,些儿春到琴心。
裙腰芳草,一线色青青。
十载茂陵灯火,时未遂,空赋凌云。
芸窗下,寒香晴雪,笺释送穷文。
第一韵“心”字,是侵寻韵,闭口。第二韵“青”字,是庚青韵,穿鼻。第三韵“云”字,是真文韵,抵腭。开门三句三犯韵,忽而闭口,忽而穿鼻,忽而抵腭,乱杂如此,无有是处。全部四十二出中,似此者满目皆是,不知如何唱法,真拗折其姬人嗓子矣。鼎鼎大名之《燕子笺》,以声伎而置身通显之阮胡子,亦不过尔尔。当日阮大铖尝倩王觉斯以吴绫界乌丝阑恭楷写《燕子笺》一部进呈弘光帝。王渔洋《秦淮杂诗》之“新歌细字写冰纨,小部君王带笑看。千古秦淮呜咽水,不应仍恨孔都官”,即咏此事。
七
环境变迁,情感每易被冲动,是以节序常被文人用作比兴之原动力,不为无因,盖最变动不居者莫节序若矣。虽则光阴驹隙,原是过而不留,以言变迁,则刹那刹那,无时而不在变动中,唯若有显著之景物为之辅,则冲动力自较大于平时,如月之盈亏,花之开落,是其例矣。然而当受冲动时,各人情感所起之变化,则有共同与独异之别。譬诸暮春与初秋,一则花事阑珊,一则草木黄落,外界景物,由浓郁而趋于平淡,由发皇而入于静寂,每易令人起不欢之感,是所同也。龚定庵欲以豪情写落花,总是勉强。至若《琵琶记》之《中秋赏月》一出,同对一明月,而两人之怀想各别。在女的方面曰:“环风轻,笙箫露冷,人在清虚境。”又曰:“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又曰:“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人生几见此佳景。”又曰:“那更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广寒仙子也堪并。”总觉得眼前景物无一而不可爱,无一而非有情,即自身亦飘飘欲仙,其乐无艺。然同时在男的方面则曰:“孤影,南枝乍冷,见乌鹊漂渺惊飞,栖止不定。”又曰:“愁听吹笛关山,敲砧门巷,月中都是断肠声。”又曰:“唯应边塞征人,深闺思妇,怪他偏向别离明。”总觉得眼前景物无一而非可怜,无处而不沉闷,只自感身世之无聊,一动念辄连想及离人思妇,愁惨之气流露于不自觉。若是者,同在一环境之下,同受一种外物之冲动,而感情变化乃趋于两极端,是所独也。景物之移人若此,所以诗人比兴每借外物,盖有由矣。春士能悲,秋女能怨,遽得笑为无病呻吟哉?
婉约之作品,首重意境。意境之有无,即文章厚薄之所攸分。上文所谓弦外之音,所谓纳深意于短幅,即意境是已。王静安先生之词话,分境界为二,曰有我之境,曰无我之境。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为有我之境,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为无我之境。其论断曰:“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议论自是精警。然吾则以为,有我无我,有物无物,皆是主观。“万物静观皆自得”,“静观”是主,“自得”是反主为客。物之自得不自得,孰能知之,我自得则见其自得矣。“辛苦最怜天上月”,“怜”是主,“辛苦”是反主为客。月之辛苦不辛苦,孰能知之,我见其可怜斯可怜矣。如带雨春锄、夕阳牛背笛等,文学家认为美不胜言,乐不可支,但农夫与牧童之身心,为苦为乐,旁人那得知,彼固非专为供他人作诗料来也。是则所谓“以物观物”,犹是“以我观物”而已。读《琶琵记·赏月》数折,最可以证明此意。
三百篇开出比兴与赋体之两途径,贻后人以无限地步。比兴有如上述,赋体则为叙事诗之所从出。我国之叙事诗虽不甚多,然少陵之《北征》、昌黎之《南山》、玉溪之《韩碑》等,亦卓绝千古。更有《孔雀东南飞》,乃一首长篇之叙事诗,古今独绝,夫人而知之矣,然亦只一千七百八十余字。至于杜工部之《八哀》诗,可称古今最长篇之叙事体。八首之中,最长者凡四十三韵,短者亦二十韵。篇虽为八,格局则一贯到底,实只一篇。八首合计,共为二百四十三韵。紧接《八哀》之后复有《壮游》一首,乃杜老之自传,总束前八首成为一气。《壮游》五十六韵,并《八哀》共为二百九十九韵,可作一篇读。三千字一贯到底之五言叙事诗,能不谓为伟大?
词则为格律所限,非叙事之工具。可无待言。更进一步而论,词不难于写情感而难于写实景,盖以轻清之笔写凌空之感想,或较便于写实耳。吾见皇甫松之小令,其写实技术真有独到处。如《天仙子》之“踯躅花开照水红,鹧鸪飞绕青山嘴”,《浪淘沙》之“滩头细草接疏林,浪恶罾船半欲沉。宿鹭眠鸥非旧浦,去年沙嘴是江心”,《梦江南》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采莲子》之“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看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试读“鹧鸪飞绕青山嘴”“浪恶罾船半欲沉”“去年沙嘴是江心”“双髻坐吹笙”“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等句,何等灵妙。北宋以后,词之作风渐趋向于过度之婉约,邻于象征,无复五代之轻清自然矣。
八
韵由声生,汉魏以前,只有天籁,固无所谓韵学也。溯自南北朝以后,韵文之分类日细,才智之士各从窄方面作深入之发展,而韵学乃日趋于谨严。复以方言分歧,发音各异,有同一字而南北各异其音者,或一字数义读法亦因而各异者,不有韵学之作,则异地不同时之学者将无所适从矣。此实应时代要求之标准法也。
古韵之变迁,于群经或周秦诸子中之韵语可以得见,如《易经》乾卦象辞“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天”字古音必读如“丁”,不难考见。关于此类之著述,有宋郑庠之《古音辨》、夏竦之《古文四声韵》、明杨慎之《转注古音略》、清江永之《古音标准》 、柴绍炳之《古韵通略》等言之甚详。可见方言不统一之民族,于时间及空间均有显著之差异,音韵标准之作实不容已。
南齐永明时(第五世纪下半期),谢朓、王融、刘绘、范云等始分平、上、去、入为四声。周有《四声切韵》之作,梁沈约继之,撰《四声谱》,是为四声之始,惜其书久已不传。自时厥后一千四五百年间,韵学遂成专科,通才辈出,且有曲韵、词韵、诗韵之别,分途发展。曲韵诸作,可以元代周德清之《中原音韵》为代表;词韵诸作,可以清代戈载之《词林正韵》为代表;诗韵诸作,可以元代阴时中之《韵府群玉》为代表。自余各种作品,或先或后,亦不过此诸作之先河或注脚而已。
韵书除齐梁之《四声切韵》及《四声谱》已佚外,最古当推隋文帝仁寿初年陆法言、刘臻、颜之推、魏渊等所撰之《切韵》五卷,论定南北是非,古今通塞。至唐高宗仪凤时,郭知元等又附益之。迨元宗天宝中叶,孙 等复加增补,更名曰《唐韵》。宋真宗祥符初,陈彭年、邱雍等重修《唐韵》,易其名曰《广韵》。仁宗景祐初,宋祁、郑戬等建言,以《广韵》为繁简失宜,须加刊定,诏宋祁、郑戬、贾昌朝、丁度、李淑典诸人同修。宝元二年书成,名曰《集韵》。由《切韵》而《唐韵》,而《广韵》,而《集韵》,名虽屡易,而书之体例未变,总分为二百零六部,颇称详核。非特可用于诗,抑亦可用于词。迨元代初叶,黄公绍撰《古今韵会》,改并为一百零七部,阴时中之《韵府群玉》复并上声之拯部,存一百零六部,即今通行之韵本是已。
历代韵书之作虽各有变迁,然声韵之或通或转,率依古韵,如诗韵则以汉魏之诗为依据,词韵则以五代两宋之词为依据,自是合理。盖以韵由声生,最初只循天籁,原无定则,继以时代迁移,定则渐成需要,是则舍古人作品外,更无由得标准矣。兹将《中原音韵》《词林正韵》《韵府群玉》三种之分类法略述如左:
《中原音韵》分东钟、江阳等为十九部,无入声,凡入声字大抵分清浊、正次而配隶于三声,如清音转上、正浊转平、次浊转去之类,此曲韵也。
谢元淮曰:周氏《中原音韵》之十九部,既以两字为韵目,自应取阴阳各一,方洽立韵之旨。乃东钟、支思、先天、歌戈、车遮、庚青,两字皆阴;齐微、鱼模、尤侯,则两字皆阳;寒山、桓欢、廉纤,则阴阳倒置;仅江阳、皆来、真文、萧豪、家麻、侵寻、监咸、七韵不误。要亦偶合,非真有定见也(见《填词浅说》)。所议不为无因,立目诚不合理,实授人以可议之道。
《词林正韵》分东、江等平韵为十四部,而以上去隶之;屋、觉等入声别为五部,而以一十九个入声韵分隶之:共为十九部。此词韵也。其书乃以宋之《集韵》为依据。
今之通行韵本,亦即所谓《诗韵》,乃根本于元代阴时中之《韵府群玉》,分上平声为十五部,下平声为十五部,上声二十九部,去声三十部,入声十七部,共一百零六部。彼之所谓上平、下平云者,论理似当是阴平、阳平,然夷考其实,则殊不尔。上平之中有微、鱼、虞、齐、文、元、寒七部属阳平,下平之中有先、萧、歌、庚、青、蒸、侵七部属阴平,诗韵之于阴阳本无关重要,此亦诗韵而已。既如此则平韵总为三十部可矣,何必分上、下?是不可解。
吴瞿庵《顾曲麈谈》依据王鵕之《音韵辑要》而加以改造,制成曲韵。分二十一部,部首二字,上阴下阳。每部分四声,声分阴阳,体例最为合理。其部目如左:
每部分隶平、上、去、入四声,其中不归纳入声字者凡十部,即东同、江阳、真文、干寒、欢桓、天田、庚亭、侵寻、监咸、纤廉是也。
谢元淮《碎金词谱》曰:“字有阴声、阳声,而齐齿、卷舌、收鼻、开口、合口、撮口、闭口,亦皆有别,唯闭口极难得法。‘侵寻’易混‘真文’,‘覃咸’易混‘寒删’,‘廉纤’易混‘先天’。”此则粤语最为便捷,必无相混之虞。
九
溯自南北朝以降,音韵之学,浸成专科。隋高祖开皇九年,柱国沛公郑译因龟兹人苏 婆之琵琶法,遂推演为十二韵八十四调,又于七音之外更立一声,谓之“应声”,作书宣示朝廷。《隋志》云,先是周武帝时,有龟兹人苏 婆者,从突厥皇后入国,善胡琵琶,听其所奏,一韵之中,间有七声,因而问之,云调有七种,以其七调勘校七声,若合符节。所谓七调者:一曰婆,力,华言平声,即宫声也;二曰鸡识,华言长声,即南吕声也;三曰沙识,华言质直声,即角声也;四曰沙侯加滥,华言应声,即变徵声也;五曰沙腊,华言应和声,即徵声也;六曰般赡,华言五声,即羽声也;七曰俟利-,华言斛牛声,即变宫声也。译因习而弹之,始得七声之正。然其就此七调,又有五旦之名,旦作七调,以华言译之,旦者,韵也。其声亦应黄钟、太簇、林钟、姑洗。五韵已外,七律更无调声。译遂因其所捻琶琶弦柱,相饮为韵,推演其声,更立七韵,合成十二,以应十二律。律有七音,音立一调,故成七调十二律,合八十四调,旋转相交,尽皆和合。仍以其声考校太乐,所奏林钟之宫,应用林钟为宫,乃用黄钟为宫;应用南吕为商,乃用太簇为商;应用应钟为角,乃取姑洗为角;故林钟一宫七声,三声并戾。其余十一宫七十七音,例皆乖越,莫有通者。又以编悬有八,“因作八音之乐。七音之外,更立一声,谓之应声。作书二十余篇,以明其指”云。同时有苏夔、万宝常等亦皆雅善音律。迨高祖平陈,获宋、齐旧乐器并江左乐工,令廷奏之,叹曰:“此华夏正声也”。乃调五音为五夏、二舞、登歌、房内十四调等,宾祭用之。所谓五夏者,即《昭夏》《皇夏》《諴夏》《需夏》《肆夏》是也。二舞者,即文舞、武舞是也。登歌者,升堂上而歌,匏竹在下。房内曲十四调,后周故事,悬钟磬法,七正七倍,合为十四,盖准变宫变徵,凡为七声,有正有倍,合为十四也。乃诏太常置清商署以掌之。时天下既一,异代器物,皆集乐府。牛弘奏中国旧音,多在江左,前克荆州,得梁乐;今平蒋州,又得陈乐。史传相承,以今为古,“请加修辑,以备雅乐”云。冬十二月,诏牛弘、许善心、姚察、虞世基参定雅乐。先是石氏之亡,乐人颇有自邺而南者。苻坚淮淝之败,晋始获乐工,备金石。慕容垂破西燕,尽获苻氏旧乐,子宝丧败,其钟律令李佛等将太乐细伎奔慕容德。德子超献之姚秦以赎其母。宋武平姚泓,收归建康。此牛弘所以谓中国旧音多在江左也。
开皇十三年,牛弘使协律郎范阳、祖孝孙等参定雅乐,布管飞灰,顺月皆验。又每律生五音,十二律为六十音,因而六之,为三百六十音,分直一岁之日以配七音,是曰旋宫法,即旋相为宫之法也,由是知名。
案开皇九年置清商署时,命牛弘定乐,凡非正声、清商及九部四舞之色,悉放遣之。正声者,谓郑译等所定之乐也。清商署所管宋齐旧乐,即清乐也。杜佑曰,清乐者,其始即清商三调是也。并汉代以来,旧典乐器形制,并歌章古调,与魏三祖所作者,皆备于史籍。属晋朝迁播,夷羯窃据,其音分散。苻坚平张氏,于凉州得之。宋武平关中,因而入南,及隋平陈后,文帝听而善其节奏曰,此华夏正声也,因置清商署,总谓之清乐。帝又定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为九部乐。又开皇定令,牛弘请存 、铎、巾、拂四舞与诸伎并陈,因谓之四舞云。于斯可见,隋之清商署已是集南北朝及四裔之大成者矣。
唐高祖武德初年,亦因隋之旧而制九部乐,一宴乐,二清商,三西凉,四扶南,五高丽,六龟兹,七安国,八疏勒,九康国。其数亦九,但与隋之名色不同。案武德九年春正月己亥,诏太常少卿祖孝孙、协律郎张文收等更定雅乐。孝孙以梁陈之音多吴楚,周齐之音多胡夷,于是斟酌南北,考以古声,作唐雅乐,凡八十四调、三十一曲、十二和。隋有《皇夏》十四曲,孝孙制《十二和》以法天之成数。一曰《豫和》,二曰《顺和》,三曰《永和》,四曰《肃和》,五曰《雍和》,六曰《寿和》,七曰《舒和》,八曰《太和》,九曰《昭和》,十曰《休和》,十一曰《正和》,十二曰《承和》。贞观二年六月乙酉,孝孙等奏新乐成。于斯可见,唐承隋后,又集陈隋及四裔之大成者矣。
又案隋唐之九部乐,如龟兹、疏勒等属葱岭之东,康国即康居,天竺即北印度,属葱岭以西。当东汉、桓灵之世,月氏民族挺生一雄主曰迦腻色迦王,尝战胜亚力山大王之部将而驱逐希腊人出境,成立一大夏帝国,再进而抚有全印度。龟兹、疏勒、康国、北天竺等处,实当时希腊人之远东殖民地,随亚力山大王武力而东渐者,亦即迦腻色迦帝国之所在地。隋唐乐曲既融合葱岭东西诸国之音律,而又与龟兹人苏 婆及突厥皇后等为因缘,则唐代音乐含有希腊音乐之成分盖甚明显。取精多而用物弘,且复有明皇等天才音乐家融会而贯通之,唐代雅俗乐歌之灿烂,非偶然矣。
后周世宗显德六年,有司设乐于殿庭,帝见钟磬有悬而不击者,问乐工,皆不能对,以询王朴。朴上疏曰:“昔黄帝吹九寸之管,得黄钟正声。三分损益,以生十二律。旋相为宫,以生七调。遭秦灭学,历代治乐者罕能用之。唐太宗之世,祖孝孙、张文收考正大乐,备八十四调。安史之乱,器与工十亡八九,至于黄巢,荡尽无遗。时有太常博士殷盈孙按《考工记》铸/钟十二、编钟二百四十,处士萧承训校定石磬,今之在悬者是也。虽有钟磬之状,殊无相应之和。其/钟不问音律,但循环而击。编钟编磬,徒悬而已。丝竹匏土,仅有七声。名为黄钟之宫,其存者九曲,考之三曲协律,六曲参涉诸调。盖乐之废缺,无甚于今。……臣谨如古法,以秬黍定尺,长九寸,径三分,为黄钟之管,因而推之,得十二律。又以众管互吹,用声不便,乃作律准,十有三弦,其长九尺,皆应黄钟之声,以次设柱为十一律。此法久绝,出臣独见,乞集百官校其得失。”诏从之。时兵部尚书张昭等议曰:“月律有旋宫之法,备于太师之职。经秦灭学,雅道陵夷。汉初制氏所调,唯存鼓舞,旋宫十二韵更用之法,世莫得闻。汉元帝时,京房善《易》别音,探求古义,以周官韵法,旋相为宫,成六十调。编悬复旧,律吕无差。遭汉中微,雅音沦缺,京房律准,屡有言者,事终不成。钱乐空记其名,沈重但条其说。六十律法,寂寥不嗣。梁武帝素精音律,自造四通十二笛以叙八音,又引古五正、二变之音旋相为宫,得八十四调,与京房律准所调,音同数异。侯景之乱,其音又绝。隋朝初定雅乐,群党沮议,历载不成。而沛公郑译因龟兹琵琶七音,以饮月律,五正、二变,七调克谐,旋相为宫,复为八十四调。工人万宝常又减其丝数,稍令古淡。隋高祖不重雅乐,令群臣集议,博士何妥议驳,而郑、万等所奏之八十四调并废。隋代郊庙所奏,唯黄钟一韵,杂用蕤宾,七调而已。其余五钟,悬而不作,迄于革命,未能更改。唐太宗爰命旧工祖孝孙、张文收整比郑译、万宝常所均七音八十四调,方得丝管并施,钟石俱奏,七始之音复振,四厢之韵皆调。自安史乱离,咸阳荡覆,知音殆绝。据枢密使王朴条奏,采京房之准法,炼梁武之通音,考郑译、宝常之七韵,校孝孙、文收之九变,积黍累以审其度,听声诗以测其情,依权衡嘉量之前文,得备数和声之大旨,施于钟 ,足洽箫韶。”
读此则自秦汉以迄五代之乐律史,可以得其变迁之概象矣。“旋相为宫”一语,实为乐律之枢纽,而京房、郑译、祖孝孙、梁武帝、王朴,实中国乐律之主要人物也。
一〇
吴瞿庵《顾曲麈谈》曰:“每一曲牌,必有一定之腔格。”固也。若词句仅四声平仄相同而阴阳各异者,则工尺亦因而各异。所以虽同一牌名之曲,而工尺卒无一从同,此则阴阳、清浊之分矣。试举例以明之《楼会》中之[懒画眉]第一支首句曰“慢整衣冠步平康”,第二支首句曰“梦影梨云正茫茫”。调名相同,平仄亦相同,宜乎工尺可以无异矣。而抑知有大谬不然者?请言其理。“漫整”二字乃阳去阴上,“梦影”二字亦阳去阴上,故工尺如一,无少差异。至于“衣冠”二字皆属阴平,“梨云”二字皆属阳平,阴阳各异,而工尺亦因以不同,清浊使然也。“步平康”与“正茫茫”,亦唯“平”字与“茫”字之工尺相同,盖同是阳平故也。“步”“康”之与“正”“茫”则各异矣云云。此真三折肱之言,撮其大要如右。是以古今来同宫调同曲牌之曲文,奚止千万,而边旁之工尺亦千万,无一相同,所同者唯腔格耳。若欲任取一支[懒画眉]之工尺而谱其余,无有是处。是以度曲不难,唯制谱则真不容易。
词有犯调之法,即由此调而转入他调,集以成章是也。但其转接处,必此调之句法偶与彼调之句法相同,因而度过。如《江月晃重山》乃《西江月》与《小重山》集合而成。《江梅引》乃《江城子》与《梅花引》集合而成是也。此之谓犯调。宋词中不乏其例。元曲亦有犯调之法,其源自是出于宋词,而气象则较大。且南北曲所用之方法各有不同。北曰“借宫”,南曰“集曲”,统名之曰“犯调”。元曲于每套或每出,其第一支曲牌属何宫调,则全套或全出必须悉用此宫调所属之曲牌。“借宫”云者,即如此出原是仙吕宫,中间忽借用一支中吕宫所属之曲,是曰仙吕犯中吕。但所借之宫必须与本宫管色相同,否则音律之高低差殊而管弦斯乱矣。盖仙吕与中吕同是小工调,故可借也。至于集曲,其法大略如宋词。所不同者,词则以句法相同为过度之枢纽,曲则以宫调相同为集合之准绳。故所谓“集曲”云者,非如借宫之集合同管色诸宫调之曲牌而成一套,乃取同一宫调中数曲牌各截取数句以成一曲,而别立一新名者也。曲源于词,但较复杂而多变化,此其所以为进步。
一一
《 峰大曲》二卷,乃南宋淳熙间鄞县史浩作。读之足见词曲递嬗之迹。试寻绎而铨次之,则当日宴飨之排场及乐队之歌容舞态,亦可以仿佛得见。其每套联缀之节目如次。一曰延遍,二曰攧遍,三曰入破,四曰衮遍,五曰实催,六曰衮,七曰歇拍,八曰煞衮,是曰一曲。其歌词则长短句错综,平仄韵互协,音节直开元曲先河。
卷一凡四曲:一曰《采莲》,即上列之八节目是。大抵延遍、攧遍歌而不舞。入破则羯鼓与丝竹齐奏,会为繁响,歌容舞态亦由徐而疾。至歇拍复变为缓歌慢舞。二曰《采莲舞》,三曰《太清舞》,四曰《柘枝舞》。卷二曰《花舞》,曰《剑舞》,曰《渔父舞》。《采莲舞》之场面凡六人,其一曰竹竿子,司领队及指挥之职,余五人则装束如仙女。竹竿子念开场白,词句为骈俪之美文。五仙女则一字横排于台前,齐唱《采莲令》一阕。歌毕,弦管仍奏《采莲令》,众仙女舞以和之,行作五方分立,成花朵形,中一人曰花心。
花心出与竹竿子答白,旋独唱《渔家傲》一阕,且歌且舞,作折花状,余四人则站立不动。一阕既竟,五人复合舞,花心更易。如是五人迭作花心,五奏《渔家傲》,唯歌词各异,故舞态亦因而不同。五阕既竟,竹竿子念骈俪之谀词,复请清唱以娱嘉宾。
于是奏细乐,众仙女齐唱《画堂春》一阕,作颂圣侑觞之词。歌毕,丝竹仍奏《画堂春》曲,众仙女以妙舞和之。继唱《河传》一阕作尾声。竹竿子念七言四句,遣队,下场。
唐代之乐,歌舞未尝合一。一人歌而一人式舞以应之,以舞态迎合歌词。读《 峰大曲》,足证宋代之歌舞,既已合一矣。因《采莲舞》之歌词念白,约略得见其排场如此。
一二
望文生义,最足以致错误。如汉之房中乐,原是庙堂上一种庄严之乐歌,盖古人宗庙陈主之所名曰“房”,房中乐者乃奏于陈主祠中之侑神曲也。后世不察,以为《安世房中歌》乃成于高祖唐山夫人之手,遂误作“闺房”之“房”,实大谬矣。《房中歌》之蓦头第一句曰:“大孝备矣,休德昭明。”读此则必非闺房私宴之乐可知,此一事也。又段安节《乐府杂录》载舞曲之名曰健舞曲,有《棱大》《阿连》《柘枝》《剑器》《胡旋》《胡腾》等,软舞曲有《凉州》《绿腰》《苏合香》《屈柘》《团圆旋》《甘州》等。张尔公《正字通》曰:“《剑器》乃古武舞曲名,用女伎雄妆空手而舞。或以《剑器》为刀剑之类,误矣。”此又一事也。案词调亦有《剑器近》之名,当是出于舞曲。
《唐书》称:旧制,雅俗之乐皆隶太常,玄宗精晓音律,以为太常乃礼乐之司,不应典倡优杂伎。开元二年春正月,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乐,命右骁卫将军范及为之使。又选乐工数百人自教法曲于梨园,谓之“皇帝梨园子弟”。又教宫中使习之,选伎女置宜春院,给赐其家。读此则唐玄宗之音乐天才及其兴趣可知矣。案历代乐官,如汉之乐府、隋之清商署、唐之太常、宋之大晟府等,皆有专司。独玄宗始以政府之力作通俗教育,俾普及于民间。
郑处晦《明皇杂录》云:“上素晓音律,安禄山献白玉箫管数百事陈于梨园,诸公主及虢国以下竞为贵妃弟子。”崔令钦《教坊记》曰:“教坊分左右,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善舞。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以其常在上前也。程大昌《雍录》:“开元二年置教坊于蓬莱宫侧,上自教法曲,谓之梨园子弟。”读此略可见教坊之规制。以帝者而亲通俗教育,注意及于民间乐歌,明皇一人而已。
一三
王静安先生之《宋元戏曲史》,谓元曲共三百三十五调云云。但据臧晋叔之《元曲选》,中有陶九成《曲论》一篇,按诸宫调明细列举,其数如下:
黄钟宫三十三调 正宫五十四调
仙吕宫六十一调 中吕宫七十三调
南吕宫三十九调 双调一百三十三调
商调五十调 越调三十八调
大石调三十五调
共计五百一十六调,多于王史一百八十一。
陶论复于此五宫四调之中钩稽其调名之互见者而加以详明之注释。如正宫栏内之[端正好]注曰“与仙吕不同”,正宫栏内之[红绣鞋]注曰“与中吕出入”。所谓不同固不同,出入亦有异,不得谓调名相同即指为重沓而归并之也。又如[抛球乐]之下注曰“一作[彩楼春]”。既注之后,通篇未尝见[彩楼春],足证其体例之严谨。计曲名同而音律不同者凡八调:即黄钟、双调皆有[水仙子],黄钟、越调皆有[寨儿令],仙吕、正宫皆有[端正好],仙吕、双调皆有[祆神急],仙吕、商调皆有[上京马],中吕、越调皆有[斗鹌鹑],中吕、南吕皆有[红芍药],中吕、双调皆有[醉春风]是也(见《丹丘先生曲论》)。所谓互见而略有出入者凡八十六调,计黄钟七、正宫三十五、仙吕二十二、中吕九、南吕六、双调六、商调一。纵一并除去,亦只九十四调(参观陶九成《曲论》)。《宋元戏曲史》所谓元曲三百三十五调之说,未审何所据。
试将[正宫·端正好]、[仙吕·端正好]、[正宫·红绣鞋]、[中吕·红绣鞋]各录一首,以资比较。
《金钱记》第二折:
[正宫·端正好]武陵溪可兀的韩王殿。韩王殿,将着这五十文金钱。若将金钱买的俺姻眷,抵多少家流出桃花片。
《鸳鸯被》楔子:
[仙吕·端正好]渭城歌,阳关恨,别离罢路践红尘,可怜见女孩儿独自个无人问。父亲也,你是必频频的稍带一纸平安信。
《张天师》第三折:
[正宫·红绣鞋]你守得个映雪的孙康苦志,你逼得个袁安在雪里横尸,赚得个王子猷山阴雪夜上船时。你道你便忒性慢,忒心慈。你则问那蓝关前韩退之。
《玉镜台》第三折:
[中吕·红绣鞋]则见他无发付氲氲恶气,急节里不能勾步步相随。我那五言诗作上天梯,首榜上标了名姓,当殿下脱了白衣,今夜管洞房中抓了面皮。
复次,上文所列举之五宫四调,只是北曲中之最通行者。实则北曲于黄钟、正宫、仙吕、中吕、南吕之外尚有道宫,于大石、商调、越调、双调之外,尚有小石、般涉、商角、高平、歇指、宫调、角调。此一宫八调所属之曲,虽不及通行九宫调之繁富,然亦岂能尽无?至于南曲,则于上列九宫调之外,尚有道宫、仙吕入双调、羽调、小石、般涉等。就中、仙吕入双调,在南曲中甚为通行,所属之曲有七十余调之多。由此言之,则元曲所领之调,最少亦当不下于六百。《宋元戏曲史》所举之总数,或恐有误。
试将九宫调互见之曲名为表如左:
以上乃通行九宫调互见之曲名,共九十又四。有“△”符号者即音律全然不同之八调。自余之八十六调即所谓名虽同而略有出入之诸调。即令再将互见于两宫调以上之十曲除去(如[贺圣朝]等),亦只一百零四,若将未列举之北曲九宫调及南曲之仙吕入双调、羽调等所属之曲加入,足可以抵偿此数而有余,故无论如何,元曲之曲调,亦不能少于五百耳。况事实与理论,此九十四调实有不容归并者耶?
一四
观昆曲之《弹词》、《刺梁》两剧竞,应友人之请,作剧评一段如次:
(一)《弹词》 此剧以李龟年为主角,李謩为配角。《弹词》之在《长生殿》中,可称精心结撰之一出。文藻之美无论矣,即以结构言之,亦别开生面。计李龟年上场后,连续唱十二折之多,直至第十一折然后用画龙点睛法自道其姓名,正所谓“群山万壑赴荆门”。蓄势之雄厚,实为传奇剧本中所罕见。又李謩虽属剧中配角,但此人实一音乐之天才家,当其作客长安时,每于宫墙外窃听李龟年之导演,私淑有年。以如此剧情,则唱至[货郎儿·九转]“俺只为家亡国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你絮叨叨苦问俺是谁,则俺老伶工名唤做龟年身姓李”几句之时,扮李龟年者宜如何哀怨苍凉,低徊掩抑。扮李謩者于无意中忽与自己生平最景仰之人异地相逢,精神宜如何兴奋。洪昉思既以重笔描写,则扮演者亦应用深刻之表情,庶几可以结束十一段长歌之气势。至此若犹是轻描淡写,则全剧之精神缓散,收束不住,则观众之感慨亦不紧张矣。
(二)《刺梁》 此剧以侠女邬飞霞为主角,万家春及梁冀为配角。剧情之结构能使主角饶有出色之机会。衣饰可三易,则身段自可三变,斯为演者之所乐。唯眉目传情,同时须作三种变化,则为演者之所难。飞霞乃一渔家女,青衣登场,宜也。唯一入相府即须易艳妆,尤其是行刺一幕不宜以最初之青衣上场。窃以为此一段宜先备“内装束”,外则长袖宫妆,内服美丽之短衣窄袖,束以罗带。宫装出台,行刺时卸却外衣而现一娇小玲珑之武妆身,则全场观者情感为之震荡,精神为之紧张矣。且服饰既转变,则不甚费力而身段即可以随之而转变。一举而数善备,方法之妙,无逾于此。至于眉目之表情更大宜注意,须先明剧中人之身分及其心理乃可。以一弱女子而杀人,且所杀者乃炙手可热之权奸,恐慌宜也。摹描弱女子恐怖神态,原是一种“美”的技术,但同时必须无失本人身分,是为至要。应知邬飞霞乃一侠女,本其满腔热血以杀一“人皆欲杀”之人。当其投身相府时,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一旦功成,所志既遂,得仇人而甘心,只应仰天一笑,无事张皇。迨乎事过境迁,热血平复,而欲得万家春相助脱险时,恐怖情态,自不可少,然亦不宜过火,方合侠女身分。窃以为柔媚与愤慨两种神态宜加意表演,须占全出三分之二时间。对面则用柔情以媚之,俾勿生疑,背面则作切齿痛恨状,以示忍辱负重,殊非卑鄙下流之意。刚健含婀娜,庶得剧中人之神理。
一五
凡曲之叠用前调者,北曲曰“么”或“么篇”,南曲则曰“前腔”,词之叠阕则曰“换头”或“过片”。曲乃词之变,所谓“么篇”与“前腔”,自然是由“换头”得来。“前腔”二字易明,唯“么”颇费解,疑即“叠”之意。词调有[六么令],试录晏小山一首而加以说明。
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画帘遮市。新翻曲妙,暗把闲人带偷掐。 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纹,韵险还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记取来时霎。不消红蜡。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阑角。
首句虽只四字,但发音若略为婉转,而带“只见”“却是”“又到”等虚声,即成六字句,此则曲之衬音所由起也。上半阕之“阁”“学”“觉”与下半阕之“答”“押”“霎”,实等于用六五句法连叠六韵,音节如一。其上下两结韵之四四七则尾声也。“六么”之名,疑即“六叠”之意,其义或取于是。
由此言之,凡叠处即谓之“么”,事实乃如是。但“么”即“幺”字之别写,有细小之意,有单一之意。无训“叠”者,或则为曲师所用之符号,非“幺”字也。沈璟《南词九宫谱》释“换头”之《总论》曰:“篇中么或衮,大率即是前腔。”可见“么”乃“衮”之省文,“么篇”即“衮遍”之别写。“衮”与“衮遍”,皆宋大曲之名称。但此种专门术语,今已无能释之者。宋陈 《乐书》曰:“大曲前缓叠不舞,唯一工独进,以手袖为容,蹋足为节。至入破则羯鼓、襄鼓、大鼓与丝竹合奏,句拍益急,舞者登场,投节制容,变态百出。”读此可以仿佛其歌容舞态。沈括《梦溪笔谈》曰:“《霓裳》曲凡十三叠,前六叠无拍,至第七叠方谓之‘叠遍’”。两说可以互证。
史浩《 峰大曲》,其编排之节目曰延遍、攧遍、入破、衮遍、实催、衮、歇拍、煞衮,前后凡八段。王灼《碧鸡漫志》曰:“凡大曲有散序、靸、排遍、攧、正攧、入破、虚催、实催、衮遍、歇指、煞衮,凡十段,始成一曲,谓之大遍。”又曰“余尝见《凉州排遍》一本,共二十四段。后世就大曲制词者类从简省,而管弦家又不肯自首至尾吹弹”云。可见大曲之段数,饶有伸缩力。再证以陈所谓“前缓叠不舞”一语,及沈括“前六叠无拍”一语,或则入破以后,即变为紧叠妙舞,亦未可知。若是则“衮”之与“叠”,亦可以略得其意义相同之边际矣。“叠鼓”即鼓声不断之意,其义与“滚”同,俗语谓之“滚花鼓”,又疑“衮”乃“滚”之省文。
宋大曲之神髓,至今罕能道其详,已如上述。沈璟生于有明中叶,去南宋不过二百有余岁,其对于宋大曲所用之术语,已作影响之谈,观于“大率”二字可知。只因词至南宋,已入沉闷之境,入元乃大起反动,由独奏之北曲,再进而为酬唱之南曲。单调之场面,一变而为繁复。九十年间,举南宋沉闷晦涩之歌曲一扫而空,歌词则回复五代、北宋之活泼,而排场又复革新。是故仅以二百数十年之岁月,宋大曲遂至于无痕迹之可寻。反动之烈,于斯为最。此固循穷则变之原则以递嬗,而新民族冲入之激刺,亦有以致之也。观于南曲之所以兴,由于北曲无入声,四声缺一,应社会之要求,遂不得不努力于创造。此则天时人事,更有互为因果者矣。
陆放翁曰:“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家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岂有他哉,亦曰遵“穷则变,变则通”之原理以运行而已。放翁生于南宋,所谓“后世”云者,自然是指其生在之当时。可见南宋之词,已入穷境,等于晚唐之诗,即南宋之当代人,亦既自认为不满人意矣。革新之机,宁待金源?纵临安之钟 不移,而词坛亦将起革命。然以晚唐诗之委靡,变化乃起自宋诗;以南宋词之晦涩,变化乃起自元曲。恐气运之来,亦必有待于易代而后可致也。噫,其机微矣。
一六
《诗》三百篇,约略可区分为比、兴、赋三体。锺嵘曰:“文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僧皎然曰:“取象曰比,取义曰兴”。又曰比兴用事不同。若以今语释之,则比兴乃漫写之歌咏,而赋体则为叙事诗也。自楚骚发扬三百篇之比兴体,汉魏承其绪,比兴遂成为诗体之正宗。如《古诗十九首》,可称为比兴体之模范。流风所被,至今未已。其间虽未尝无叙事之赋体诗,如《孔雀东南飞》、少陵之《北征》与《八哀》、昌黎之《南山》、义山之《韩碑》等,皆属卓荦之叙事诗,然究不足与比兴争衡。至于词则为格律与字数所限,不宜于叙事,更无论矣。中间唯赵德麟以十二首《蝶恋花》写《会真记》,开出以词曲叙事之法门,厥后遂有孔云亭之《桃花扇》传奇,以四十出之长篇叙述晚明南朝故事之杰作。元明之传奇,实不啻举词曲不宜叙事之桎梏,揉碎而摧废之也。噫嘻,此非“穷则变,变则通”之明效欤?
试将徐文长之《渔阳弄》节录十一支以见证,尽是兴平、建安间二十余年之故实也。
[油葫芦]第一来逼献帝迁都,又将伏后来杀,使郄虑去拿。唉,可怜那九重天子救不得浑家。帝道:“后,少不得你先行,咱也只在目下。”更有那两个儿,又不是别树上花。都总是姓刘的亲骨血,在宫中长大。却怎生把龙雏凤种,做一瓮鱼虾。
[天下乐]有一个董贵人,是汉天子第二位美娇娃。他该什么刑罚,你差也不差。他肚子里又怀着两三月小哇哇。既杀了他的娘,又连着胞一搭,把娘儿们两口砍做血虾蟆。
[哪吒令]他若讨吃么,你与他几块歪刺。他若讨穿么,你与他一匹'麻。他有时传旨么,教鬼来拿。是石人也动心,总痴人也害怕,羊也咬人家。
[鹊踏枝]袁公那两家,不留他片甲。刘琮那一答,又逼他来献纳。那孙权呵,几遍几乎。玄德呵,两遍价抢他妈妈。是处儿城空战马。递年来尸满啼鸦。
[寄生草]仗威风,只自假。进官爵,不由他。一个女孩儿竟坐中宫驾,骑中郎直做了侯王霸。铜雀台直把那云烟架,僭车旗直按倒朝廷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
[六么序]哄他人,口似蜜,害贤良,只当耍。把一个杨德祖立断在辕门下,碜可可血唬零喇。孔先生是丹鼎灵砂、月邸金蟆、仙观琼花。《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他两人嫌隙于你只是针尖大,不过是口唠噪有甚争差。一个是忒聪明,参透了鸡肋话;一个是一言不洽,都双双命掩黄沙。
[么篇]哎,我的根芽也没大兜搭,都则为文字儿奇拔,气概儿豪达,拜帖儿长拿,没处儿投纳。绣斧金檛,东阁西华,世不曾挂齿沾牙。唉,那孔北海没来由也说有些缘法,送在他家。井底虾蟆也,一言不洽,怒气相加,早难道投机少话?因此上暗藏刀,把我送与黄江夏。又逢着鹦鹉撩咱,彩毫端满纸高声价,竞躬身持觞劝酒,俺掷笔还未了杯茶。
[青哥儿]日影移窗棂,窗棂一罅。赋草掷金声,金声一下。黄祖的心肠忒狠辣。陡起鳞甲,放出槎枒。香怕风刮,粉怪娼搽,士忌才华,女妒娇娃。昨日菩萨,顷刻罗刹。哎,可怜俺祢衡的头呵,似秋尽壶瓜,断藤无计再生发,霜檐挂。
[寄生草]你狠求贤,为自家。让三州,直什么,大缸中去几粒芝麻罢。馋猫哭一会慈悲诈,饥鹰饶半截肝肠挂,凶屠放片刻猪羊假。你如今还要哄谁人,就还魂改不过精油滑。
[葫芦草混]你害生灵呵,有百万来的还添上七八。杀公卿呵,那里查。借厫仓的大斗来斛芝麻。恶心肝生就在刀枪上挂,狠规模描不出丹青的画,狡机关我也拈不尽仓猝里骂。曹操,你怎生不再来牵犬上东门,闲听唳鹤华亭坝。却出乖弄丑,带锁披枷。
[赚煞]你造铜雀要锁二乔,谁想道梦巫峡羞杀。靠赤壁那火烧一把。你临死时和些歪刺们活离别,又卖履分香待怎么。亏你不害羞,初一十五教望着西陵月月的哭他。不想这些歪刺们呵,带衣麻就搂别家。曹操你自说么,且休提你一世的贤达。只临了这一桩呵,也要几管笔题跋。咳,俺且饶你罢,争奈我《渔阳三弄》的鼓槌儿乏。
全套尽是本色语,直摩元人之垒。可作一篇叙事文读。然而是曲也,非文也,句句协律,字字凑拍,三眼一板,和合管弦。孰谓词曲不可以作叙事之工具哉!
一七
近世中国剧曲之所以不竞,原因甚复杂,而制曲之业由学者之手移于侩人,是为总因。溯自宋元明以迄清初,士大夫之家多蓄声伎,所谓“后堂丝竹”者是也。斯时也,剧情曲谱,大率皆文人学者自制而自导演,自己享用,或则缙绅之家互相酬借以新耳目。当时物价低廉,蓄养自易。虽以李笠翁之家世,食口犹曰数十人,斯可知矣。厥后世运迁移,缙绅之家亦不免同受大社会潮流之簸荡。娱乐之事,若犹欲舍皆取于其宫中而用之,势有所不能。于是故家声伎,或遣或逃,散而至于四方。然而侯门一出,世路茫茫。此辈技能只在管弦檀板间,尽能力以谋衣食,舍教歌而外,无复他长。欢娱事实调剂生命之粮,事既属人类社会所必须,则不患无人供给。甲既抛弃,自有乙丙丁继起以承其乏。故家既不能独任,只好让社会上集合资本以共营。曲师歌姬,昔日之媚兹一人者,今则流落江湖,为衣食所驱迫,腼颜以媚兹众人。然而新曲之来源则既绝矣。陈陈相因,久之自不足以餍人欲。制曲之事,不期而入于曲师之手。老成犹有典型,再传则半通,三传便成下里。此亦事理之所必至,无可奈何。若谓雅乐之衰,由于太雅,不能通俗。此犹是似是而非之谈,非的论也。半通者既知所以迎合潮流,则文学之士,何独不能?典、谟、诰、誓之拮倔,何以能变为近代之时文?周秦、汉魏、六朝、唐宋,文体迭变,此非文学之士顺潮流以递嬗至今哉,则戏曲又何独不然?况元曲即以本色名于世,一代名作,无一而非徐渭所云“扭常言俗语作曲子”、王国维称之曰“活文字”。可见雅乐不一定非雕镂琢炼不可也。文士自不加入工作而委诸市井,将谁怨?嗟乎,今之故家乔木,既无力以蓄声伎矣。改良剧曲之事业,只好请政府任之,庶有济焉。
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写记
一八
《刘贡甫诗话》:欧阳永叔云,知梅圣俞诗者莫如修,尝问圣俞平生所得最好句,圣俞所自负者皆修所不好,圣俞以为卑不足道者皆修所称赏。盖知心赏音之难如是。
沈宁庵与汤若士齐名,然二人之学问修养,各异其趣。宁庵细针密缕,一字不苟;若士则纵横驰骤,天资高明。宁庵尝为若士斟酌《牡丹亭》词句,务使字字合拍。若士见而不怿曰:“彼恶知曲意哉!吾意之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可见好恶之无定而主观难凭。亦可见己之所好,未必竟是古人得意处。以欧、梅两公之品格学问,且叹知心赏音之难也如此,斯可知矣。
是非无定,而审美观念尤属无定,盖美与不美,悉凭主观以为衡。而主观评判,每易为一时之冲动所左右,至于事过境迁,冲动之刺激力渐归平淡时,昔日之好恶标准,或将翻然改变矣。
一九
杨升庵夫人黄氏,娴文学,有《罗江怨》四首,乃忆外之作,盖升庵时正远戍云南也。录其每首之“热”字韵,足见工力。曰“世情休问凉和热”,曰“红炉火冷心头热”,曰“鸳鸯被冷雕鞍热”,曰“倚楼人冷阑干热”。第一句只是平淡,随后愈出而愈奇。第二句已将深闺思妇之情绪,婉转透露,气象凄楚。第三句于雕鞍之下着一“热”字,遂把长途远征之艰苦刻画入微。第四句更匪夷所思,竟把倚阑凝望,神思凄迷之情味,描写尽致。
周美成之《过秦楼》曰:“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以重笔写凭阑久立之景况,情真意切。晁次膺之《多丽》曰:“瑶台冷,阑干凭暖,欲下迟迟。”用一“暖”字,不言久而久自见,已较美成之意深刻一层。至于“倚楼人冷阑干热”,以“热”易“暖”,意味倍为深刻。自非生具玲珑之心思、忒透之肠胃,岂能至此。此一“热”字与宋子京“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字工力略相敌。李笠翁痛诋子京之“闹”字,谓为无理,适足以成其为篾片名士而已。
二〇
徐文长《南词叙录》评高则诚《琵琶记》曰:“《琵琶》高处,若《庆寿》《成婚》《弹琴》《赏月》诸出,犹有矩范可寻,唯《厌糠》《尝药》《筑坟》《写真》诸作,字字从人心流出,为不可及。又如十八答,句句扭常言俗语作曲子,点铁成金,信是妙手。”日本人青木正儿氏作《近世中国戏曲史》,于第二篇第五章第二节征引此一段,自注未知“十八答”为何所指。常熟王古鲁君译此书为国文,于青木氏错误之点多所纠正,附注于每章之后,诚不愧为忠实之译者。唯对于“十八答”一条亦未为之补注。
案所谓“十八答”者应是指第三十一出《几谏》。计此出答父之问十五,答夫之问三,句句本色,真所谓“扭常言俗语作曲子”者矣。此外尚有第十七出《义赈》,赵五娘答放粮官及里正之问,亦句句本色,然不足十八之数,非此之谓。
二一
天下事有不期然而然,暗合在意识之外者。如北斗星,中国与欧西命名相同,所指认之七星亦相同。又如黄道十二宫,在中国则子鼠、丑牛等,咸以动物作代表,在欧西则除天秤、宝瓶两宫外,其余亦悉以动物作代表。斯二者,各各见于上古史之记载,远在交通互市之前,非相袭也。
《琵琶记·赏月》一出之四支[念奴娇序],一生一旦,更番酬唱,至结韵二句“唯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则生、旦合唱。又《琴诉》一出,场面为生、旦、净、丑四人,[梁州序]四支乃生、旦酬唱,至“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 排佳宴,清世界,几人见”数句,则生、旦合唱。随后[节节高]二支乃净、丑互唱,至“只恐西风又惊秋,不觉暗中流年换”则净、丑合唱,紧接复念“金缕唱……几人见”数句,则生、旦、净、丑齐唱。此种排场,能使听众增加兴趣。欧西乐歌,亦多如是。此则基于人类审美观念之不相远,不期然而然,亦非因袭也。
二二
口腔之发音,不外喉、腭、舌、齿、唇。此五音之顺序,乃由里而及于外,由重浊而及于轻清。喉音最里而最重,渐外至于唇而极,故唇音最为轻清。五音之代用字曰宫、商、角、徵、羽,“宫”字乃喉音而“羽”字之音则发自唇间,此五音之所由分也。更有二变声曰变宫、变徵,是为七声。七声与十二律吕和合,旋相为宫,皆可成调。乐律之千变万化,胥由于此。且放诸四海而准,中外乐律,原理固不能或外也。可见喉、腭、舌、齿、唇之宫、商、角、徵、羽,实人类之元音,乐律之标准矣。
然而喉、腭、舌、齿、唇乃指歌声而言,丝竹则有异,盖以丝竹无喉舌故也。是以管弦音谱不曰“宫商”而曰“工尺”,取其谐声而已。
工尺之调协阴阳四声,有一定之法则,固也,而所谓一串歌喉之“一串”亦大有关系。盖声调连续出之而成为一串,自与单音异。盖歌曲乃活的,不能以呆滞之法求之耳。然而乐既以律名,定应自有其规则,天下岂有无规则之律哉?活的规则,其公例之复杂与谨严,较于呆定法繁重多矣。且歌曲与语言同一途径,语言由简单而渐臻于繁复,此可由学语小儿及林野间之原人证之。唯歌曲亦然。朱熹《仪礼经传通解》载赵彦肃所传唐开元乡饮酒礼所奏之《风雅十二篇歌谱》 。其为一字一音,固甚明显。即降而至于南宋,试读白石道人之自度曲,其边旁所注之音符,亦只是一字一音。至于元代之北曲,则已一字数转,若明代之南曲,更有一字十转者。可见人类之审美观念,由简而繁,殆为定则,音乐更其显著之例矣。
歌曲乃天籁,以婴儿证之,最初之发音为哭,次为歌,又次乃为语言。然而天籁亦因时而变,殊非固定。原人社会,凡百皆简,音律自不能独繁。随后因交通而起变化,五方杂处,汇众简而集合之,一加一便成二矣。此则事理之所必至,无所用其疑。中国音律以中原为基础,渐集合江淮、荆楚、巴渝、塞北、岭表、西域、印度、波斯以至于希腊,会繁响于一炉,则今之天籁自非昔之天籁可比,实自然之趋势。盖籁之量既增加,则所得之总和,自应有别,理所宜然。
中国文字,衍形而不衍声,故乐歌之谱式特难。非制谱之难,殆流传之不易也。即以《白石词谱》而论,距今不过七百有余岁,试按其谱而度之,已多疑似而莫能决。此非仅因时代之迁移,恐地理方言之关系尤大耳。譬诸北曲则七声并用,而南曲则只用五正声而无“乙”“凡”。此其一。又自昆山魏良辅创立昆腔以后,今南曲中之字,有非念苏音不可者,否则声调不谐。此其二。于斯可见,中国歌谱有空间及时间之两重束缚,此其所以难于流传者一也。
复次,昆曲中阴阳四声之定律,其细如发,其密如缕。一句之中,每因上一字之阴阳,而映带下一字之高低。试将《九宫大成谱》所载东坡之《永遇乐》与吴瞿庵诸公所订正稼轩之《永遇乐》两相比较,则此中消息亦可以知其概矣。苏词首句曰“明月如霜”,其阴阳四声则为阳平、阳入、阳平、阴平。辛词首句曰“千古江山”,其阴阳四声则为阴平、阴上、阴平、阴平。若只以平仄论,两句同是“平仄平平”,然而阴阳各异,故工尺亦因而大异。“明月如霜”之工尺曰“四、上、上尺、工”,“千古江山”之工尺曰“尺、上尺、工、工”。可见词曲之歌谱,虽调名相同,而千百曲则有千百谱,必不能执一以例其余。细密过甚,此其所以难于普遍者二也。
至于外国歌谱则大异乎此。中国因词制谱,而外国则按谱填词。一字之高唱低唱。曼吟促节。悉因谱以为则。每不惜截一字为两半,一半属上句之末,一半作下句之首。拗其字音,唯谱是依。与中国之乐歌恰成反比例。虽则曰中国之字,一字一音,乃世界上最宜于作韵语之一种文字。因一词而特制一谱,乃轻而易举之事。盖以阴阳四声之工尺,若何连缀,若何映带,均有一定之法则,口吟哦而足按拍,手秉笔,应声以画工尺,歌既竟而谱亦成矣。虽然,此乃学者之事业,岂可以例于群众哉?正所谓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矣。
昆曲日就衰微,至今已不绝如缕。考其所以衰落之原因,非只一端。论者每曰“曲文太雅,难于通俗”。持此说者最为普遍。此实似是而非之言。元曲最以本色名于世,何尝太雅?吾窃以为因词制谱,而谱复囿于方言,乃昆曲不能普及于全社会之最大原因。如论者所云“难于通俗”,诚是矣,然必非在曲文之太雅,可断言也。嗟乎,学问竟有因缜密而即于灭亡者!其然,岂其然乎?
词曲既不适于普及也如此,然历宋元明以至于清初,七百年间,曾不浸衰,则又何也?吾既言之矣,此殆因当日社会机构之不同,非歌曲之本身问题也。在距今二百年前,中国以地理之关系,未受世界工业革命之影响,犹得以继绳其封建余绪,贵族与平民之两阶级,鸿沟犹自分明。士大夫之家多蓄声伎而养家乐,后堂丝竹比户相闻。文艺之士,自制曲而自教歌,用以自娱。且更有借戏之风,循环往复,竞巧斗奇,故耳目得以常新,不至有历久生厌之虞。斯时也,顾曲之座上客,咸属知音,对于乐律,非唯不厌其繁复,更可以指点歌者,为之导师。爰及清初,犹有陈继儒、李渔之辈以评戏曲、教歌舞为业。康、雍以后,我国始卷入大社会经济潮流中。士夫之家,渐无力以蓄声伎,不得不让出此业,任社会共同经营。自兹以往,歌曲虽犹是昔日之谱式,但顾曲之座上客非复曩时矣。此实昆曲日就衰落之总原因也。闻近日沪上之富商大贾,营第宅者恒备置戏台,而士女习歌之风,亦流行于闺阃。然吾则以为此不过变态生活之一种病状,殊未敢因此而遂为昆曲抱乐观耳。
然而学问之道,能否普遍为一问题,传不传又别为一问题。所谓“必传之作”不一定有赖于普及。香山乐府,妇孺皆知,固属必传。而《小戎》《驷4》,音韵拮倔,字之笔画且甚繁,中学生或有不能读其音释其义者,遑论妇孺,然而历数千年而尚存。《两都》《二京》之赋,若不参观集注,恐大学生犹多未明,然可必其与文字而并寿。以是知“必传之作”只在其本身之价值,无假外求。古来文士作品,有写与他人读者,有非写与他人读者,更有不希望有人读之者。诚以其构思之动机,只是偶有所触,援笔自写其性灵,何尝作传世之想?但百世之后,吾人犹得而读之,此非其效欤?以是知孤芳自赏之昆曲,只要无人敢否认其优美之价值,正亦不必咨嗟其式微耳。不能“到民间去”之学问亦多矣,安在其即灭也?况价值或则正以其不宜到民间去而存在,若强改其面目而使通俗,则价值亦将同时消失。此类学问,政亦不少。
论者或将曰:宋词岂无优美之价值,而歌谱竟以失传,则又何说?此则又是不察因果之浮辞矣。宋词谱是否已失传,是否以其不能通俗而失传?试分别论之。
宋词歌调之见于传奇、杂剧者,不在少数,而用于开场或过曲者尤数见不鲜,至今尚流行于吹台宴榭,岂得曰词谱云亡?此其一。试读“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一语,则其通俗也可知,其普遍而深入于民间也可知。此其二。上文不尝谓昆曲不能普遍而虑其失传乎?当日宋词之普遍若此,宜其无复失传之患矣。是故当知,元曲乃宋词跨灶之子,不得曰子能跨灶而谓为绝嗣也。
余之此文,几等于自己翻自己之案,前后矛盾,非曰矛盾,实反复辩论,藉觇昆曲之命运而已。要而论之,昆曲若有跨灶之子,则门楣之光大可期,此就积极方面言之也。更就消极的方面言之,则昆曲亦应如汉赋、楚辞,高高在上,作文艺权威者之一,允可断言。彼之本身既自有其不能否认之优异,此优异乃经社会共同评价而取得,则寿世似可无疑。
难者曰:昆曲之不能消灭,诚如所云,只恐将成僵石。僵石固不灭也,但无生气耳。曲调由词调产生,固然。但蝉之遗蜕,是蜕也,而非蝉。跨灶有子,不得谓子即是父。煤乃太古林木之化石,岂复得指煤矿之为森林?若曰昆曲已经几许聪明才智之士订定严正的格律,已成为科学的组织,宜可永保,斯亦未必尽然。上古之《关雎》《鹿鸣》,汉之《朱鹭》《石流》,晋之《子夜》《莫愁》,六朝之《玉树》《金钗》,唐之《霓裳》《水调》,何一而非才智之士所审定?当时格调,亦既各自有其科学的定律,但衍化至今,都成遗蜕矣。若曰昆曲之优异与荣名,乃经全社会共同评价而取得,理宜世袭罔替。此则尤属不然。试以服饰喻之。自上古之峨冠博带以至于现代之短衣窄袖,中间奚止千变,何一而非经社会公评然后定为制度者?尤以生具爱美天性之女子,服装变化,最称频繁,且莫不经当代士女用最优之审美观念评定,精选一种尽善尽美之式样,乃名之曰“时世装”。若谓曾经社会共同评价,疑若可存,此语实不适用于女子服饰。今日在戏台上得见女子所披之云肩,李笠翁固认为乃女子服装之最美观而最适用之一物,于今则何如矣?数千年来,“裙”字一名词,几可作女子之代表,中外皆然。今则裙与女子竟宣告脱离关系矣,此岂前人所及料哉!若是乎,曾经社会评价而取得之地位,其将终不可恃也如此。昆曲可作文艺权威者之一,或可如愿以偿,然而标本亦具有权威性,故曰恐成僵石。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欲持久必要善变。善与不善,亦视人事之为何如耳。北宋崇宁间,策立大晟府,主其事者乃周美成诸人。学问、文章、天才、识力,咸称优秀,而宋词之格律遂以成立。金元易代,关、马、白、郑,才人辈出。厥后如元之王实甫、高则诚,明之汤若士、沈宁庵及清初之洪 思、孔云亭,莫不具特异之才思,或且以此为终身事业,于是南北曲之规模遂以成立,远祧宋谱,薪尽火传。此非善变可久之明效欤?今之昆曲,虽犹视息人间,但龙钟之态,诚不可掩。然而生死问题,决不在昆曲本身,在能否有关、马、白、郑、王、高、汤、沈而已(参观第十七节)。
二三
周德清《中原音韵后序》云:泰定甲子秋,予既作《中原音韵》并起例,访友人琐非复初,乃西域人而读书是邦者。同志罗宗信见饷,携东山之妓,开北海之樽。复初举杯,讴者歌乐府《四块玉》至“彩扇歌,青楼饮”,宗信止之而谓予曰:“‘彩’字对‘青’字,不应歌‘青’字为‘晴’。吾揣其音,此字合用平声,其音须扬。而‘青’字乃抑之,非也。”予因大笑,越席而捋其须曰:“信哉,吉之多士。”语未讫,复初悄令歌者作同调之歌曰:“买笑金,缠头锦。”乃复叹曰:“予作乐府三十年,未有如今日之快意者,遇宗信知某曲之非,遇复初知某曲之是也。”
此一序,文理不甚明达,用其意而顺正之,略如右。“此字合用平声”一语,疑有阙文,平字之上,宜有一“阳”字,盖“青”字已是平声矣,何须说。因此一字,须用阳平,而“青”字乃阴平,故唱来似“晴”,“晴”字则阳平矣,此乃音韵之映带关系。“彩扇歌,青楼饮”,“歌”字阴平,紧接此字,非用阳声不可,是以阴声之“青”,映带而成为阳声之“晴”,势使然也。若“买笑金,缠头锦”,“金”字阴平,紧接而用一阳平之“缠”,则谐协矣。
元代文学,结晶于曲,处士知名,无间朝野,士夫文学与平民文学,联臂而并驰,吾唯于元代见之。关、马、郑、白且勿论,即化外之色目民族乃亦加入运动,且成绩斐然,周德清所心仪之琐非复初,固色目人也。臧晋叔《元曲选》述涵虚子《词品》,其中有评色目人一段曰,贯酸斋如“天马脱羁”,马九皋如“松阴鸣鹤”,阿鲁威如“鹤唳青霄”,萨天锡如“天风环佩”,薛昂夫如“雪窗翠竹”,不忽木如“闲云出岫”,马昂夫如“秋兰独茂”。试读每人之四字品题,亦可以仿佛其作品之大概。此诸人者,皆西域之色目民族也。噫,盛矣!
吴瞿庵《顾曲麈谈》曰:“元人倡夫亦有通词翰者,其间以张国宾、红字李二为最。”案《桃花扇》之“一生花月张三影,五字宫商李二红”,即谓此人。可见清初而红字李二之名犹藉甚也。张国宾乃大都人,教坊管勾,著有《汗衫记》《衣锦还乡》《罗李郎》《薛仁贵》诸剧,见《元曲选》。红字李二乃京兆人,教坊刘要和之婿,著有《武松打虎》《病杨雄》《黑旋风》诸剧,见《录鬼簿》。又如《鸳鸯被》《百花亭》《货郎旦》诸本亦皆倡夫所作。
《货郎旦》一剧,臧晋叔《元曲选》、叶怀庭《纳书楹曲谱》皆选入。录其一折,用以见当日之倡夫走卒固尝驰骋词坛,亦以愧后世之才士名流羞对皂隶也。
[梁州第七]正遇着美遨游融和的天气,更兼着没烦恼丰稔的年时。有谁人不想快平生志。都则待高张绣幕,都则待烂醉金卮。我本是穷乡寡妇,没甚的艳色娇姿,又不会卖风流,弄粉调脂,又不会按宫商品竹弹丝。无过是赶几处沸腾腾热闹场儿,摇几下桑琅琅蛇皮鼓儿,唱几句韵悠悠信口腔儿。一诗一词都是些人间新近希奇事。扭捏来,无诠次,倒也会动的人心谐的耳,都一般喜笑孜孜。
又曰:“挥霍的一锭锭响钞精银,摆列的一行行朱唇皓齿。”“又只见密臻臻的朱楼高厦,碧耸耸的青檐细瓦。……那王孙士女乘车马,一望绣帘高挂,都则是公侯宰相家。”“吐不的咽不的这一个心头刺,减了神思,瘦了容姿,病恹恹睡损了裙儿 。”“河岸上,和谁讲话,向前去,亲身问他。”此皆《货郎旦》之曲文也,尽是常言俗语,被他扭作曲子,便尔精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