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承接着《禹贡》,作科学性的地理记载,把《禹贡》的《导水》一章扩大为专书,这是中国学术界中最可纪念的伟绩。
这部书是谁所著,开头没有人能说,直到《唐六典》始说为西汉末桑钦作。桑钦是传《古文尚书》的专家,《汉书·地理志》里采录了他很多考释水道的文字,当然有此可能。但唐杜佑在《通典》里指出许多地名不是桑钦时所有,在他指出的证据中有一个最迟出的地名是永安,这是河东郡的县,本名彘,到东汉的顺帝才改名的,可见这书该出于顺帝之后。后来讨论日密,到清代,胡渭、全祖望、赵一清、戴震、杨守敬等找出了些曹魏时的地名,因此断为东汉后陆续增益,或直断全文为三国魏人所作。近人钟凤年作《水经著作时代之研究》,详为分析,寻出许多西汉专有的地名,以为《汉书·沟洫志》称“王莽时征能治河者以百数,……但崇空语,无施行者”,经文当即由此百余治河专家征至首都,各出所知,合纂而成。因为本非出自一人,故不得其主名。其著作的时间在王莽始建国三年 河决魏郡以后。从东汉到三国,递有修改,遂大失其本来面目。 这个结论是我们可以接受的。
这些治河专家虽是想做一部科学性的《水经》,可是那个时代的工作条件还不够,他们不容易得着远方的正确材料,所以书中所讲的河源竟是非常的迷离惝恍,十分反科学。
《水经》是郦道元注的,《经》和《注》向来混淆不清。自明朝的朱谋起,细心分析,经过清代学者的继续工作,才可作大体的决定。王先谦本最后出,现在就根据了他所定的经文抄在下面:
昆仑墟在西北,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其高万一千里。河水出其东北隅,屈从其东南流,入渤海。又出海外,南至积石山,下有石门。又南入葱岭山,又从葱岭出而东北流;其一源出于阗国南山,北流与葱岭所出河合。又东,注蒲昌海。又东,入塞,过敦煌、酒泉、张掖郡南。又东,过陇西河关县北,洮水从东南来流注之。……
经文先说昆仑在嵩山西北五万里外,河水从那里出来,进了渤海;再从渤海里出来,流经积石山的石门,又南到葱岭。这可见昆仑和积石都在葱岭的北面。葱岭的北面,现在是中央亚细亚,要从那边寻出一个渤海来,该是巴尔喀什湖(L.Balkhash)吧?昆仑更在渤海的东北,该是分划欧、亚两洲的高加索山(mt.Caucasia)吧?他再说葱岭、于阗两河东注蒲昌海之后,东入中国的敦煌、酒泉、张掖三郡的南面,于是再到陇西的河关县北。天呀,在河西走廊里怎能寻出这样一条从西到东的大川?而且三郡之南即是祁连山,难道河水能在这高山上自由的流行?汉河关县在今甘肃临夏县西,即指今青海的贵德、循化两县的黄河,又不知张掖的河水如何跳过了祁连山而至河关?
昆仑、积石在葱岭之北,以前没有人讲过。河水从蒲昌海东入塞,直到张掖,以前也没人讲过。河关县的河水上承张掖之流,以前更没人讲过。《水经》这说法,真可称为旋乾转坤、石破天惊的大手笔,直使我们咋舌不止!
他们为什么会离开实际的世界而另外创造出这一个?那时没有正确的地图可以依据固是一个重要原因,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即是作者想汇合许多不同系统的记载,而整齐拍合,使得它不矛盾;却不料结果自己却陷于更矛盾的结局。
现在,我试寻这一段文字的根源来:
《禹本纪》说:“昆仑……去嵩高五万里,天地之中也。” 所以它也说:“昆仑墟……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
《淮南·地形》说:“昆仑虚……其高万一千里。”所以它也说:“其高万一千里。”
《海内西经》说:“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西次三经》说:“积石之山,其下有石门,河水冒以西流。”所以它也说:“河水出其东北隅,屈从其东南流,入渤海;又出海外,南至积石山,下有石门。”在这里,作者修改了一点,就是《海内西经》的河水是西南入渤海,又西北入积石的,这位作者以为昆仑在中,中国在东,如果照《海内西经》的说法,则北去更远,无法与葱岭相接,所以他改为东南入渤海,南至积石。
《汉书·西域传》说:“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山,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所以它也说:“又南入葱岭山;又从葱岭出而东北流,其一源出于阗国南山,北流与葱岭所出河合;又东,注蒲昌海;又东,入塞,过敦煌、酒泉、张掖郡南。”这样一比较,就知道他所以敢说“过敦煌、酒泉、张掖郡南”,即因《西域传》有“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之文,玉门、阳关之内就是这三郡,因此他竟大胆地写下去了。哪知《西域传》此语乃是说蒲昌海与玉门、阳关的距离的,并不是指河水经历的路线!这样看来,这段文字的写出自在班固之后,作者读得《汉书》,以至有此误读的错谬;其为东汉至三国时人的修改,又有何疑!
这段文字所取资的材料,以上都抉摘出来了。它字字有来历,然而作者不辨神话与历史的分野,一起拼凑上去,造成了极大的讹误,实在说来,就是拼凑的工作,这位作者也何尝干好。《汉书·西域传》明说“蒲昌海……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可见积石是中国的山,在蒲昌海之南。现在他把积石扔远了,南出于积石的是葱岭河了,等到河水流进陇西河关时就再不见有积石了!这是说得过去的吗?
错误到如此地步,郦道元作注也没法替它圆谎,所以说:
余考群书,咸言河出昆仑,重源潜发,沦于蒲昌,出于海水……径积石而为中国河。……而经文在此,似如不比。积石宜在蒲昌海下矣!
杜佑也不客气地说:
夫山川地形固有定体。自葱岭、于阗之东,敦煌、酒泉、张掖之间,华人来往非少,从后汉至大唐,图籍相承,注记不绝。大碛距数千里,未有桑田碧海之变,陵迁谷移之谈,此处岂有河流!纂集者不详斯甚。
这些话都很对,它的错误已指出来了。只有清朝人爱惜古书,还想在无可奈何中替它回护。胡渭《禹贡锥指》道:
案《水经》叙西域两源,较《汉书》尤为明备。惟是积石一山,错简在渤海之下,葱岭之上,遂来后人之弹射,并其全经而疑之。而不知此非本文,乃庸妄人之所窜易也。……汉世河关以西皆为羌中地,河水所经人莫能睹,故聊假三郡之南以表之,非真谓河自盐泽入玉门、阳关也。
其实古人的时代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想取得正确的知识非常困难,他们的错是可以原谅的。何必说古人无所不知,知无不合,而把实在不合的地方归罪于“错简”。我们现在只从它的材料根源和作者的拼接方法看来,已可断定这是无可辩驳的错误了!
再有死心眼儿包庇《水经》此文,不以为有错的,是郝懿行的《山海经笺疏》。他说:
(河水……入禹所导积石山),案《括地志》所谓小积石也。……据《水经》说,积石山在蒲昌海之上,盖大积石也。此及《海外北经》所说,皆小积石也。郦氏不知,误以大积石为即小积石,故滥引此经之文,又议《水经》为非,其谬甚矣!
河关县的积石为小积石,这本是唐人之说。但大积石一名,唐人派在河关西南的大雪山,郝氏却改派到葱岭的北面去了。只为回护古人,不惜杜造故实,反骂郦道元为“其谬甚矣”,其实这个“谬”正是夫子自道也!而且《海外西经》言“禹所导积石之山”,《海外北经》言“禹所积石之山”,积石之上皆冠以禹,何等郑重,倘使禹亲自积石所成的山还说是“小”,该谁所堆积的才合称“大”呢?
然则《水经》此文没有一点好处吗?那也不然。自从张骞以来河水潜行地下的说法给这位作者推翻了。他只认有显流,不认有伏流,这也算是一回革命!
本章原载《文史集林》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