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人的思想的骨干,是阴阳五行。无论在宗教上,在政治上,在学术上,没有不用这套方式的。推究这种思想的原始,由于古人对宇宙间的事物发生了分类的要求。他们看见林林总总的东西,很想把繁复的现象化作简单,而得到它们的主要原理与其主要成分,于是要分类。但他们的分类法与今日不同,今日是用归纳法,把逐件个别的事物即异求同;他们用的演绎法,先定了一种公式而支配一切个别的事物。其结果,有阴阳之说以统辖天地、昼夜、男女等自然现象,以及尊卑、动静、刚柔等抽象观念;有五行之说,以木、火、土、金、水五种物质与其作用统辖时令、方向、神灵、音律、服色、食物、臭味、道德等等,以至于帝王的系统和国家的制度。

这种思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依据现存的材料,阴阳说可说是最先表现于《周易》,五行说可说是最先表现于《洪范》。《周易》是筮占的繇辞,比甲骨卜辞为后起,当然是商以后的东西;而且在《周易》的本文中不见有阴阳思想,不过它的卦爻为—和——的排列,容易激起这种思想而已。《洪范》上的五行,说是上帝赐给夏禹的;但从种种方面研究,这篇书很可疑,大约出于战国人的手笔。所以这种思想虽不详其发生时代,但其成为系统的学说始自战国,似已可作定论。汉代承战国之后,遂为这种学说的全盛时代。

今先把在这种学说之下所发生的政治学说讲出三种,作为引子。

以前作天子的要“受命”(受上帝的抚有四方的命),要“革命”(革去前代的天子所受的天命)。到战国时,周天子渐渐在无形中消灭,用不着“革命”了;而群雄角逐,究竟哪一个国王可做天子还没定,所以“受命”说正有其需要。但那时已有五行说了,五行说已为最高的原理了,所以这“命”应是五行的命而不是上帝的命。那时有一个齐人邹衍,他作了好些书,其中一篇是《主运》,说做天子的一定得到五行中的一德,于是上天显示其符应,他就安稳地坐了龙位。他的德衰了,有在五行中得到另一德的——这一德是足以胜过那一德的——就起而代之。这样地照着五行的次序运转下去,成功了历史上的移朝换代。他创了这种学说,唤做“五德终始说”,很得当时的信仰,自然有推波助澜的徒众。他们以为黄帝得土德,天就显现了黄龙地螾(螾是大蚯蚓)之祥,所以他做了王,他的颜色是尚黄的,他的制度是尚土的。其后土德衰了,在五行中木是克土的,所以禹据木德而兴,他就得了草木秋冬不杀的祯祥,建设了木德的制度,换用了青色的衣物。此后汤以金德而克夏木,文王以火德而克商金,亦各有其表德的符应和制度服色。邹衍们排好了这个次序,定了五德的法典,强迫上代帝王各各依从了他们的想象,成了一部最有规律的历史。到秦始皇既并天下,他是应居于克周火的水德的,只是不见有上天的符应下来,因此就有人对他说,从前秦文公出猎时获得一条黑龙,可见水德的符应已在五百年前见了。他听了很高兴,就用了邹氏们的法典定出一套水德的制度:(1)以十月朔为岁首;(2)衣服和旌旗都用黑色;(3)数以六为纪,如符是六寸,舆是六尺,乘是六马;(4)行政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5)更名黄河为德水。这是实行五德说的第一次。到汉得天下之后,当然也要来这么一套。

不知何时,起了一种与五德说大同小异的论调,唤做“三统说”,他们说:历代的帝王是分配在三个统里的,这三个统各有其制度。他们说:夏是黑统,商是白统,周是赤统;周以后又轮到黑统了。他们说:孔子看周道既衰,要想成立一个新统,不幸他有其德而无其位,仅能成为一个“素王”(素是空的意思),所以他只得托王于鲁,作《春秋》以垂其空文;《春秋》所表现的就是黑统的制度。《春秋》虽是一部书,却抵得一个统,故周以后的王者能用《春秋》之法的就是黑统之君了。记载这个学说的,以董仲舒的书为最详。

照我想来,三统说是影戤了五德说的牌子而创立的。当汉高帝成功之后,他自以为始立黑帝祠而居于水德。这不知道他是否因秦的国祚太短而不承认为一德,要使自己直接了周,还是有别的用意?到文帝时,有人出来反对,说汉革秦命,应以土德代水德,丞相张苍就驳道:“河决金堤,就是汉为水德的符应。”此后虽因种种原因,改为土德,又改为火德,但在汉初的四十余年里是坐定了水德的。大约这个时期中讲《春秋》之学的有人对着五德说的流行颇眼红,就截取了它的五分之三,将汉的水德改成黑统,周的火德改成赤统,商的金德改成白统,使得五德说的法典都适用于这一说,见得他们立说的有据。只是夏在五德说中为木德,在三统说中为黑统,有本质上的冲突。但他们说:不妨,孔子志在“行夏之时”,所以《春秋》用的是夏时(?),即此可以证明夏和《春秋》是同在一个统的。

再有一种明堂说,说天子应当住在一所特别的屋子里,这屋子的总名叫做明堂,东南西北各有一个正厅,又各有两个厢房。天子每一个月应当换住一地方,穿这一个月应穿的衣,吃这一个月应吃的饭,听这一个月应听的音乐,祭这一个月应祭的神祗,办理这一个月应行的时政,满十二个月转完这一道圈子。这大院子的中间又有一个厅,是天子在季夏之月里去住的;另有一说是每一季里抽出十八天(所谓“土王用事”)去住的。这把方向的“东、南、中,西、北”和时令的“春、夏、□、秋、冬”相配,使天子按着“木、火、土、金、水”的运行去做“天人相应”的工作,真是五行思想的最具体的表现。记载这个制度的,叫做《十二纪》(《吕氏春秋》),又叫做《时则》(《淮南子》),又叫做《月令》(《礼记》)。

以上所说,今日的读者们切莫以自己的知识作为批评的立场,因为它的本质惟有迷信,已不足供我们的一击。但这是汉人的信条,是他们的思想行事的核心,我们要了解汉代的学术史和思想史时就必须先明白这个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