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峰山在北京城西北八十里,是仰山的主峰,原来唤做妙高峰的。它是北京一带的香主,山顶庙祀的神是“天仙圣母碧霞元君”,相传是东岳大帝的女儿。每年阴历四月中,从初一到十五,朝山进香的人非常踊跃,尤其是初六、七、八三天,每天去的有好几万人。这些人的地域,除了京兆之外,天津及保定方面也很多,旅京的南方女子亦不少。他们有各种的团体组织,给全体进香的人以各种的方便,所以虽是道路十分崎岖,而去的人却不至于感受怎样的困苦。在这个期间,北京城内外道路上常碰见戴了满头红花,支了树枝做成的手杖而行的男妇们,这即是从那里进完了香而回来的。红花是福气的象征,他们戴了归来,唤做“带福还家”。

这一次,我们五人承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风俗调查会的嘱托,到妙峰山调查进香的风俗。从阴历四月初八至初十,去了三天,得到的材料很不少。现在在《京报》上特出这一个专号,把搜集到的材料整理发表。希望同志的读者各把所见所闻写些出来寄与我们,并指正我们所记的错误。

我们先向读者告个罪,为的是我们要在本文之前说上几句赘语。

前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学制初级中学国语教科书》中曾选上一篇胡适之先生所作的《新生活》。这篇文中所说的糊涂生活的样子,有道:

跑到街上一个小酒店里,打了四两白干;喝完了又要四两,再添上四两。……喝得人事不知,幸亏李四哥把你扶回去睡了。……你酒醒了……懊悔得很,自己埋怨自己:“昨儿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

文意是再明显没有的了。不料竟有人(不知是中学的教员还是学生)写信去骂,说他们何以敢在教科书上明白提倡喝酒。我听到了这件事觉得非常痛心:中学校里的人们的知识,在一般国民中已是很高的了,然而心志还是这般的浅狭,脑筋还是这般的糊涂,连这种正面攻击的文章还看不懂,只会认识几个零碎的字,钉死在句下,我们再说什么呢!

推此而论,我们现在出这《妙峰山进香专号》,恐怕免不了一般人的非难。他们或者要切齿地说:“《京报》竟提倡起迷信来了,孙伏园们竟亲套了黄布袋去拜菩萨了!这还了得!”即不是这样激昂的骂,也许冷冷地笑道:“这种事和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管到这种闲账,真是‘吃饱饭,没事干,闲扯淡’了!”更明白些,也许恳切地劝诫道:“这在你们固然是研究,然而一般人没有明白你们的意思,恐怕要误会你们是在出力提倡,于是同善悟善诸社中人要更高兴了。你们还是不要推波助澜吧!”

我们在这种种的预料的非难之下,不得不预先拟出一个答辩。

第一,在社会运动上着想,我们应当知道民众的生活状况。本来我们一班读书人和民众离得太远了,自以为雅人而鄙薄他们为俗物,自居于贵族而呼斥他们为贱民。弄得我们所知道的国民的生活只有两种:一种是做官的,一种是做师的,此外满不知道(至多只有加上两种为了娱乐而连带知道的优伶和娼妓的生活)。他们呢,自然是自惭形秽,不敢来仰攀我们;于是我们即使怀了满腹的诚意好意也苦于无从得到他们的了解。自从民国成立之后,宪法上确曾写明“人民一律平等”,但这原是仅仅一条宪法而已。在从前的贤人政治之下,只要有几个贤士大夫就可以造成有声有色的政治事业,这当然可以不理会民众。但时移世易,到了现在,政治的责任竟不由得不给全国人民共同担负,知识阶级已再不能包办了,于是我们不但不应拒绝他们,并且要好好的和他们联络起来。近几年中,“到民间去”的呼声很高,即是为了这个缘故。然而因为知识阶级的自尊自贵的恶习总不容易除掉,所以只听得“到民间去”的呼声,看不见“到民间去”的事实。

我们若是真的要和民众接近,这不是说做就做得到的,一定要先有相互的了解。我们要了解他们,可用种种的方法去调查,去懂得他们的生活法。等到我们把他们的生活法知道得清楚了,能够顺了这个方向而与他们接近,他们才能了解我们的诚意,甘心领受我们的教化,他们才可以不致危疑我们所给予的知识。现在我们所以不能和他们接近之故,正因两者之间的情意非常隔膜;所以我们劝他们开学校,他们以为我们要去传播洋教;我们劝他们放足,他们以为我们要害他们的女儿不能嫁人。

朝山进香,是他们的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绝不是可用“迷信”二字一笔抹杀的。我们在这上,可以看出他们意欲的要求,互助的同情,严密的组织,神奇的想象;可以知道这是他们实现理想生活的一条大路。他们平常日子只有为衣食而努力,用不到思想,唯有这个时候,却是很活泼地为实际生活以外的活动,给与我们以观察他们思想的一个好机会。另一方面,这是他们尽力于社交的时候,又是给与我们以接近他们的一个好机会。所以我们觉得这是不能忽视的一件事,有志“到民间去”的人们尤不可不格外留意。

第二,在研究学问上着想,我们应当知道民众的生活状况。从前的学问的领土何等窄狭,它的对象只限于书本,书本又只以经书为主体,经书又只要三年通一经便为专门之学。现在可不然了,学问的对象变为全世界的事物了!我们若能约略知道全世界的事物是怎样的复杂,便可约略推知学问的领土是怎样的广漠。况且凡是一件事物,在学问上都可做许多方面的观察。所以海还有底有边,学问竟无底无边。我们在这上,固然常有茫恍的烦闷,但同时也感受到伟大的美感。

凡是我们看得到的东西都看上几眼,知道一点大概情形,这便是常识。凡是我们看到的东西,自己感受了趣味,要得到深切的了解而往前研究,从此搜集材料,加以整理及解释,这便是学问。学问的材料,只要是一件事物,没有不可用的,绝对没有雅俗、贵贱、贤愚、善恶、美丑、净染等等的界限。正如演戏一般,只有角色,并无阶级,天神仙子与男盗女娼尽不妨由一人扮演。所以玉皇与龟奴,在常人的眼光中是尊卑高下的两极端,但在优伶的扮演上是平等的,在学问的研究上也是平等的。因此,我们绝不能推崇《史记》中的《封禅书》为高雅而排斥《京报》中的《妙峰山进香专号》为下俗,因为它们的性质相同,很可以作为系统的研究的材料。我们也绝不能只尊重耶稣圣诞节的圣诞树是文明而讥笑从妙峰山下来的人戴的红花为野蛮,因为它们的性质也相同,很可以作为比较的研究材料。

在现在的时候,稍微知道一点学问的人都觉得学问上的一尊的见解应该打破,但至今还没有打破。所以然之故,只因打破一尊的话单是一句空话,实际上加入的新材料并不多,造不起一般人的新见解,所以旧见解还是占优势。加入的新材料何以不多,只因大家没有提起亲身搜集材料的兴致,翻来覆去总是这一点;即使抄来一些新的,也因没有自己的心得,说得不亲切,引不起人家的注意。学问上的材料原是无穷无尽,纵横历乱的布满在各人的旁边,随你要多少是多少。可惜我们只知道要它,却总不肯捋起了袖子去收拾它。鸟笼的门虽开,而大家依然麕聚在笼中,啁啾自乐,安度囚牢的生活,放着海阔天空的世界而不去翱翔,这是何等的不勇啊!我们因为感到这辈人懒惰的可鄙,所以要就可以着手之处做出几个榜样,藉以激起学术界的一种要求,这种要求便是凭自己的兴味去搜集材料,又自做研究工作。

这次的“专号”,我们算做一个榜样。朝山进香的事,是民众生活上的一件大事。他们储蓄了一年的活动力,在春夏间做出半个月的宗教事业,发展他们的信仰、团结、社交、美术的各种能力,这真是宗教学、社会学、心理学、民俗学、美学、教育学等等的好材料,这真是一种活泼泼的新鲜材料!我们想来,在现在的时候,谁也不该摆出从前学者的架子,说这种东西是“不入流品”的,傲然的不屑瞧它一眼了。

至于怕我们为同善悟善诸社推波助澜,这种过虑也不必有。那些团体之所以能够发达,一来是因他们会得迎合民众的心理;二来是因知识阶级不屑去顾问,由得他们出手做。我们若能就能力所及,随时把他们的组织与黑幕调查发表,那么,一般可进可退的中材自然会得因报纸的指导而不受他们的引诱了。要改革一件坏事,也需知道它的实在情形是怎样的,它的坏到底坏到怎样程度,知道之后再和盘托出,加以批评,才可使对手和旁边的人心服,断不是空空一骂所能了事的。我们很希望因了记载进香而连带得到许多扶乩、静坐、讲经、集会等等材料,在“妙峰山专号”之后继续出同善社、悟善社……诸专号咧!

十四,五,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