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歆在哀帝时要立四种古文经传,碰了博士们一个大钉子,他忍气吞声,出来做了几任外官。但他的幸运终于到了。他少年时任黄门郎,恰好那时王莽也是一个黄门郎,两人都很博学,意气十分相投。自从平帝元年,王莽当了权,他就回到朝内,任右曹太中大夫,又任羲和、京兆尹。元始四年,王莽奏起明堂和辟雍等,规复古代的建筑,就是由刘歆主办的。因他有功,封为红休侯。又使他典儒林史卜之官,考定律历。这时候,刘歆已成为文化事业的中心人物,他可以用了自己的理想构成一个文化的系统了。于是《左氏春秋》《古文尚书》《逸礼》《毛诗》都立于学官。向来反对他的博士们只得忍气吞声地领受他的报复。

他立了这四种古文经传,还不以为满足,索性更掀起一个大规模的学术运动。“六经”里面的《乐》,本来是有谱而无经的,他也找出了《乐经》而立于学官。又增加博士员,每经五人,“六经”共三十人;每一博士领三百六十个弟子,总共有一万零八百个博士弟子。他还以为不足,奏请征求天下异能之士,凡是通一经、教授十一人以上,和懂得《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历算、钟律、《月令》、兵法、小学、《史篇》、医术、《本草》的,地方官就替他备了车马,送到京城里来。在元始四、五年间(公元四—五年)到的数千人,都令在未央宫的廷中讨论记录,要他们改正前人的乖谬,统一各种的异说。这件事情,手段非常毒辣,既把古文学的种子散播到民间,又令今文学增加许多敌人,凡是古文学家眼光中感到的“乖谬”和“异说”都被打倒了。这是用了利禄的引诱来统一学术思想的办法,实在还是武帝立“五经”博士的老手段。

当时这一班人,现在已经不可考了,只知道那时通知钟律的有一百多人,他们的议决案是羲和刘歆领衔奏上去的。又知道那时说文字的有一百多人,其中以沛人爰礼的学问为最高,就任他为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取他们的讨论的结果,编成了一部《训纂篇》。汉代通行的文字,据《仓颉篇》只有三千三百字;现在《训纂篇》就有五千三百字了。到居摄时(公元六—八年),大司空甄丰又奉命校文书,给他改定的古文字也不少。那时有六种书法:一是“古文”,说是孔家壁中书的遗文;二是“奇字”,是古文的变体;三是“篆书”,就是小篆;四是“左书”,是秦的徒隶们写的简笔字;五是“缪篆”,是用来刻印的;六是“鸟虫书”,是用来写旗帜的。有了这个分别,于是今文经归入了“左书”,地位远在古文经之下了。这是文字学的一回大整理。他们用了这手段奠定了经古文学的基础。从此以后,文字愈多,东汉时班固作的《续训纂篇》就有六千一百多字,许慎的《说文解字》就有九千三百多字了。

我们知道,这些古文奇字有的是他们杂凑起来的,有的是完全杜撰的,也有从古器物上钞写来的。但他们决不承认是零碎集成,屡次声明为整个的材料。他们说:壁中书是鲁恭王毁坏孔子宅时得到的,其中有《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诸位应记得,哀帝时刘歆责备博士的信上说孔壁里出来的东西只有《礼》和《书》,而今又添出了三种了!)还有汉初丞相张苍也献上古文的《春秋左氏传》。他们说:这种文字或是孔子手写,或是孔子同时人所写,所以古文经是最可靠的,它确为孔子的真传。我们翻开《汉书·艺文志》来,哪一种经书不是今古文并列,这可见他们建立古文学的工作是怎样的急进呵。所以,今文学是由春秋、战国以来五百年间渐渐构成的;古文学则是刘歆一手包办,在十余年间一齐出来的。我们说刘歆作伪,人家听了往往以为言之过甚,说他一个人的精力如何造得了许多。须知他一个人的精力固然有限,但他借着帝王的权势,收得三十个博士,一万零八百个弟子员,数千个奇材异能之士,漫说十几部书,就是几百部书也未始做不出呢!刘歆何须亲手做,只消他发凡起例,便自有人承应工作。这承应的工作虽成于他人之手,难道他就可不负造意的责任吗?

钱玄同说:“古文经对于今文经的态度是这样:‘我的篇章比你的多;我的字句比你的准;我的解释比你的古;我有你所没有的书,而你所有的我却一概都有。’因为他是这样的态度,所以就上了今文家一点小当。今文经中汉朝人伪造的文章,古文经也居然有了,如《易》之《说卦》以下三篇和《书》之《太誓》皆是。古文经据说非得自孔壁,即发自中秘,或献自民间,总之皆所谓‘先秦旧书’也。先秦人用‘古文’写的书中居然有汉朝人伪造的篇章,这不是作伪的显证吗?”

他们不但要造伪经,而且要造伪经的传授系统。例如《毛诗》,本来没有什么传授可说的,但他们也会想出一个很长的系统来(他们自己的记载是失传了;依据唐人书上写的是孔子传子夏,子夏传曾申,曾申传李克,李克传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荀卿,荀卿传毛公,毛公做河间献王的博士;从此传下来,直到王莽时)。他们说:《诗经》该有三百十一篇,但今文经只有三百零五篇是不全的,他们失去的六篇是《小雅》里的《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这句话就露出破绽来了。钱玄同说:“汉初传《诗》,即分鲁、齐、韩三家,这三家各自传授,并非同出一源,何以申培、辕固、韩婴三位老先生都把这六篇诗忘了,又都把其他的三百零五篇记住了?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岂非大奇!更奇的是:古文之《毛诗》,这六篇的篇名虽然幸被保存了,偏偏它们的词句也亡缺了!今文《诗》据说是靠讽诵而传下来的,三位老先生既同样的背不出这六篇,而古文《诗》据说是从子夏一代一代传到大毛公,作《故训传》,被河间献王所赏识,立博士,则早已著于竹帛了,偏偏也是缺了这六篇,偏偏和今文三家同样的缺了这六篇。这种奇迹,居然能使自来的经学家深信不疑,刘歆的魔力真是不小哇!”

王莽自从辅了平帝之后,处处模仿周公,所以那时就有《周官》一书出现,说是周公作的,供给王莽许多模仿的资料。当居摄三年,王莽的母亲功显君死了,太后诏议他的服制,羲和刘歆和博士等奏道:“摄皇帝要使汉朝和唐、虞、三代同样的兴盛,所以开秘府,会群儒,制礼作乐,以成天功。他圣心周至,有独见之明,又发现《周礼》一书,可供损益古代礼制的参考。现在功显君薨了,摄皇帝承皇天之命,奉汉大宗之后,不得顾私亲。《周礼》里说,‘王为诸侯缌缞’。应请用这天子吊诸侯之服,以应合圣制。”在这段话里,已真切地告知我们,《周官》(即《周礼》)这部书是王莽发现的。在这样崇拜周公的高潮之下,在周公的偶像这样支配现实政治的时候,恰巧发见了这一部书以供他制礼作乐时的参考,这部书的来历不是很可疑吗?因为有了这个参考,所以《周官》里“兆五帝于四郊”,他就建郊宫;《周官》里“辨庙祧之昭穆”,他就定祧庙;《周官》里有“九命作伯”,他就受九锡;《周官》里有“嘉量”,他就制嘉量;《周官》里说“羞用百有二十品”,他就吃一百二十样的饭菜;《周官》里有“六宫”和“九嫔、世妇、女御”一班妃妾,他就于皇后之外列“和、嫔、美、御”之位:三个和人位视三公,九个嫔人位视九卿,二十七个美人位视大夫,八十一个御人位视元士:一共纳了一百二十个女子,比较古代的天子超过了十倍。

在其余的古文经传里也多寻得出帮助王莽做成皇帝的痕迹。例如《春秋》隐公元年只写“元年春王正月”,不写“公即位”,《春秋》家推求孔子所以不写的缘故,说隐公本有让国于弟桓公之意,故孔子以不写他即位来表显他的志愿。不过这仅是隐公的志愿而已,至于鲁公之位终究是他实任的。《左传》却说“不书‘即位’,摄也”,这样说来,隐公就不是实任的君而是用了臣的资格来摄行君事了。这对于王莽的做摄皇帝是怎样地给予他一种有力的根据呵!又刘歆所表章的《古文尚书》里有一篇《嘉禾》,其中的一段是“周公奉鬯立于阼阶,延登,赞曰:‘假王莅政,勤和天下’”,这是不是王莽做“假皇帝”的一个很好的先例?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后世的人要什么就可以在古书里找出什么来!

古代的历史,古代的书籍,都为供给他们的需要而弄乱了。无数的知识分子,也都受了他们的麻醉了。光武帝虽说“光复旧物”,但在文化上,他已经认不清谁是旧的,谁是新的。而且他以《赤伏符》受命,固已根本接受了王莽的学说。所以中元元年(公元五六年),他就依照王莽的制度,筑起明堂、辟雍、灵台来。明帝继续了他的事业,坐明堂而朝列侯,升灵台以望云气;又临幸辟雍,亲袒割肉,行养老之礼;飨射礼毕,他正坐讲经,诸儒执经问难于前,数万个冠带齐整的绅士们环绕桥门,静静地听着(北京的国子监就是汉的辟雍遗制,可以到那边去想象那时的情形)。因为汉的火德只有用了王莽的历史系统才能说明,而这个系统,除了图谶之外,在古书中只有《左传》是寻得到证据的,所以《左传》被重视了。当光武帝时,就想立《左传》的博士,有一个老博士范升竭力反对,说道:“《左传》不祖孔子而出于左丘明,又没有相传的师徒,又不是先帝所立的,为什么要立博士呢?”他和几个古文学者辨难了好久,又提出《左传》的不合处十四条奏上去。光武帝不听他的话,立了;后来又因许多人的反对,废了。到章帝初年,令贾逵自选二十个高才生,把《左传》教他们。八年(公元八三年),又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传》《毛诗》《古文尚书》等古文家的经典,又任贾逵的弟子为郎官,学者都欣欣地向慕。既有许多的高才生替它宣传,它在学术上就取得了新的生命,渐渐地成为《春秋》之学的正统,把原来惟一的《春秋传》(《公羊》)挤出去了。

东汉一代,博士共十四人,都是今文经之学。在表面上看,似乎是今文学的胜利;然而这胜利只有在表面上而已。所以然之故,古文视今文为后出,经过了一次整理,当然比今文进步;况且《左传》的记事何等详细,《周官》的典制何等绵密,今文经里哪里找得出来。因此,东汉时几个最有名的学者,如贾逵、服虔、马融郑玄,都是古文家,或是兼通今古文的。到了魏、晋之后,五胡内迁,中原士大夫忙着南渡,今古文的经典和汉人的经说散失很多,今古文的界限就记不起了。到唐初作《五经正义》:《易》用晋王弼《注》,《书》用晋梅赜所献的伪《古文尚书》(刘歆的《古文尚书》已是假,这乃是假中之假)和伪孔安国《传》,《诗》用毛《传》和郑玄《笺》,《礼记》用郑玄《注》,《左传》用晋杜预《注》。后又加上《周礼》和《仪礼》的《义疏》,都用的郑玄《注》。郑玄所以在经学界中握有绝大权威,就为这七部正统的经典的注释,他一个人占据了四部之多。但他是兼修今古文的,常用古学说去改今学说,又用今学说去改古学说,所以后人骂他为搅乱家法的罪魁。这几种经典里,纯粹是古文学的,有《周礼》和《左传》的本身和《诗经》的毛《传》。虽然古文学还没有把经学界统一,但比了湮没了的今文学究竟占了绝大的优势。刘歆的势力赖此维持到清末。自从清代中叶(嘉庆十年,公元一八〇五年)刘逢禄作了《左氏春秋考证》,他的地位才开始摇动;到清代末叶(光绪十七年,公元一八九一年)康有为作了《新学伪经考》,他方受了致命伤而倒坏了。刘歆为什么要造伪书伪史,这是汉代史中的问题。他造的伪书伪史在古书古史里发生怎样的影响,这是文籍考订学中的问题,也可说是上古史中的问题。所以现在我们的使命,就是要向他清算这一千九百余年来的搅乱古书和古史的总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