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要做一件事情,无论什么小事情,只要做得好,都是极困难的。我们要是怕困难,我们尽可不做。但是,不幸人类有比别的动物欢喜做事的天性,而强者的压迫又使得弱者不能不去做事,所以我们就是困难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挺,耐着性子去捱,除非自己不愿生存的时候,才可以不做这种消耗精力的举动。

有句极熟的谚语,叫做“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话是专在成功以后说的。他说到这一句话的时候早已亲身经历了无数的困难。惟其是经了无数困难而终不灰心,所以能有成功的一天。他到了成功的那一天,对人笑了笑,说道:“天下哪儿有难事呢,你们看,我不是已经做成功了吗?”这原是一句志得意满的话,不能看做真实的。因此,我们对于这句谚语的意义,只应看作“惟有有心人,才能做难事”。

胡适之先生提倡新诗的时候,反对过陆放翁“尝试成功自古无”那句话。不过胡先生的话乃是断章取义。放翁的原诗:“江阁欲开千尺像,云龛先定此规模。斜阳徙倚空长叹,尝试成功自古无!”是说要在江阁凿一千尺的大像,所以先在云龛凿一个丈余长的小像。这个丈余长的小像凿好了,然后放大到一百倍而凿一个千尺的大像。放翁看了小像,对着斜阳叹道:“做一件事情是何等的困难,丈余长的像已经是很高大了,哪里知道只是大像的一个模型。所以随便对付对付而得到的成功是从古以来所没有的呀!”这“尝试”二字,原是“随便对付”的意思,为不勤耕种而专想丰收的人下一针砭。胡先生就截取了他的一句而转说“自古成功在尝试”,于是这“尝试”二字又变了“试验”的意思了。当时凿像的人原为要试验,所以未造大像时先造小像。陆放翁原为赞成试验,所以说“尝试成功自古无”。根本上,不但没有同胡先生的说法冲突,并且是很一致的。我们若把“尝试成功自古无”,和“自古成功在尝试”两句话合拢起来,译成白话,便是:“随便对付而得到的成功是从古以来所没有的;从古以来所有的成功,都在肯一次一次的试验上。”

这个意思实在是我们应当深深领受的。我们无论做什么事,都应当想:这件事是应当怎样去做?倘使这条路走不通时,应当换走哪一条路?那一条又走不通时,还应当怎么办?我们心里有的是志愿,我们要达到这个志愿全靠我们的努力;而我们生长的国家与社会如此的不安,我们到处遇着的是困难,我们应当如何运用我们的力量,来打破种种的困难,达到当初所立的志愿?这是一个难题,这也是试验我们人格的一个难题,也是判断我们毕生命运的一个难题。但是,我们怕难吗?怕难就不必立什么志愿了!志愿是我们为要好好地做一个人而立的,我们既不立志愿,也就不必做人了!

做一个人,原来是最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何况在这疆土日削、民生憔悴、朝不保夕的中国做人,更是一件大的难事。可是我们自己说,我们是觉醒了,我们要担负唤醒国民、救援国家的责任了,我们要用我们的力量来救中国了。那么,我们应当向难处走,在最难的地方用出我们最大的力量,倒不必只嚷觉醒,只嚷救国。要认清中国这样大,社会这等复杂,我们号称为知识分子的,在社会上所处的地位比一般国民高出了许多,做事的时候又方便了许多,难道我们竟没有措手的地方吗?倘说没有地方措手,那真是把自己看得太轻微了!

自然的反射作用,是无论什么动物都有的。一条毛毛虫在地下爬,我们一拨它,它就会往墙缝里钻。岂但动物,我们的手摸到含羞草上,它的叶子就卷起来了。这种事情,本是生物最简单的本能动作。所以我们一听到“九一八”事变,一遇到敌人进占满、蒙,精神上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大家都起来做救国运动,这原是事理之常,用不着什么夸耀,自然也不能扼止住的。不过救国运动,不是只摇旗呐喊就算完了,必须切实的去分头进行,做永久的工作,达到我们救国的志愿,这就不是仅仅凭藉了一时的刺激所能做到的了。

古人说的好:“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我们为了受不住刺激而杀身,固然是十分伟大,但仅仅受情感的支配,内容还是很简单的。现在我们不幸而在许多国难之后还好好地活着,那就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太多了,不但是需要情感,而且需要理智。在这时候,做事的范围,做人的标的,是要各尽所长去做,各本良心去做,而又能分工合作,有组织有计划的做去。我们能永远这样做去,国就可以救得了,天下也就没有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