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学大学,认识的同学怕有一千人了。在这一千人中,我佩服的人真是多得很,天资聪颖的,无论什么功课都好。他们并不刻苦用功,然而他们悟性好,会的一看就明白;记性又好,读不上几遍就背得出了。当我和他们同学的时候,心想他们将来毕业之后不知道可以好到怎样,伟大的事业由他们做去是一定不会很累的。

但是,天下的事,失望是最容易的,没有几年之中,我的佩服的同学已经很慷慨地给我以种种的失望了。有一位中学校里朋友,他在校的时候不但回回考第一,并且运动技术也是最好的,自从他做了小学教员,就天天坐茶馆,打扑克,旧日的学问完全丢了。他运气很好,买发财票得中了头彩,他以为这是神灵的保佑,就把本乡的路头堂(即财神庙)翻造了。又有一个朋友,他是学化学工艺的,用功得很,化学上的公式都背得出来。但他因为身体不好,相信了同善社的静坐法,从此把同善社的最荒谬的行为,如扶乩、拜斗之类都相信了。还有一个大学里的同学,他因为预备出洋,努力学外国文;当他出洋的时候,他已经能说英德法三种言语,他出去了四五年游遍了欧美,得了博士学位而归。在他归来的时候,我真是竭诚的欢迎,心想这一定是新中国的柱石了。可是听他的口吻,他对于将来并没有什么希望,这已使我十分奇怪。后来有一个学校请他,他不去,他的理由是:“薪水只有这一点,不够本!”于是我知道,他所以肯这般勉力读书,是要骗得博士学位,预备“一本万利”的。只要谁有钱给他,他就可以卖去他的灵魂。再有一位,也是一个博士,他回国之后教了两年书,不乐意了,改行做官。他的理由是:“教书到底太苦。”

这种教训,我屡屡受到,想来这一类的人是非常多的。我一想着他们就要心痛,痛的是他们把自己牺牲得太慷慨了。他们既有这般的好资质,又有这般的好境遇,但他们不想把自己造成一个有用的器具,单想掠到一个资格而投到社会中去鬼混。这种的读书,不是同从前人捐官一样吗!因为他们的心不在学问上,所以他们得到的知识不是真实的知识,虽是学物质科学的人也会相信算命、测字、烧香、念佛。他们实在把自己的资质和境遇太辜负了,太暴弃了!

追求他们的病根,都在于没有立志。因为他们本没有志愿,所以社会上要他们怎么样他们就怎么样。社会上说你应该进学校,他就进学校。社会上说你应该出洋,他就出洋。社会上说你应该去弄钱,他就弄钱。社会上说你应该去信神佛,他就信神佛。这种的人,他的肉体里虽有骨骼,可以自由行走,像一个人,但是他的精神里却没有支撑的骨骼,弄得一团糟,好像一个皮球,由得人家踢,踢得随地滚。我们看这一班人,不要羡慕他们得博士、赚大钱,应当哀怜他们费了好多求学的时间,用掉好多家庭和国家的教育费,结果只成了一个无用的肉球。我们应当看他们的榜样,警戒自己将来不要如此。

那么,我们的求学应该怎么样呢?我们先要想,将来出了学校之后我应该在社会上做些什么事情?社会上许多事情,哪一种是对于我最相宜的?学校中的功课,哪一种是我最欢喜的。我们对于欢喜的功课,应当用自己的力量求其深入,不要全靠教师的指点。我们对于不欢喜的功课,也要读懂,因为学校里的功课都是常识,要做一个人是应该具备多方面的常识的。我们心中有什么兴趣,总要想法使它实现;所有的工作必须从兴趣上出发的才是真实的自己的工作。我们从这个工作上,可以自己寻出将来该走的路。这一条路一天一天的走下去,自己的趣味越发加增起来,就不必怕恶社会的势力的侵入了。社会上用富贵利禄来骗我,我便该在心中称一称,究竟是得了富贵利禄而丢去我的兴趣好呢?还是保存了我的兴趣而不管富贵利禄好呢?如果这人是真实能从兴趣上做工作的,那么,这个兴趣的工作就是他的惟一的生命,他不肯丢掉他的固有的工作正和他不肯丢掉他的生命一样。“什么是富贵利禄!”他一定掉头不顾而去。社会上多出这样一个人,胜于多出十万的滚滚的肉球;各种事业也都有兴盛的希望了。

所以我们许多人中,如果有欢喜动植物的,就该尽力去采集标本,分类研究,预备造成一个生物学家。欢喜文学的,就该培养自己的情感,练习描写的技术,预备造成一个文学家;或者多读文学书,做一个文学的欣赏者或文学的批评家。如果因为国家社会的衰败,要奋发救国,就该多储蓄政治经济的知识,把自己造成一个政治学家或经济学家,勉力去寻出社会的病因,建设救国的方案;或者加入革命行动,做一个革命者。天下的事情是没有容易做的,只有立定了志愿,不息不懈地做去,经过了长期的练习与试验,方始能够成功。成功没有别的秘诀,只有立定志愿而努力工作的一法。我们大家到学校里求学为的是什么?学问是指导人家如何做事的,是把一个没有知识的人化成一个有用的人的。我们到了学校里,如果得不到基本的知识,把自己造成一个有用的人,真是辜负了学校的教育和自己的求学。我们要不辜负学校和自己,只有在学校求学的时候就随顺了自己的兴趣而立起一个志愿来。最美满的世界,就是各人都能发展各人的个性。我们珍重!

一五,一,一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