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写小说一年以后,我有了西北之行。一方面是,自是《啼笑因缘》以后,我有了赶上时代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深知写小说不多了解一下老百姓的事是不行的。这时正是很多人热心上西北的时节,为了西北地广人稀,有丰富的资源待开发。当时陇海铁路只通到潼关为止,再向前就得坐汽车了。
我在家筹划了一个多月,就带了一个小行李,在五月里出发,我到郑州、洛阳,一直到火车终点潼关为止。我看了三省交界的黄河,倒是气势雄壮。省政府的汽车送我们到了西安。这时西安只有三十万人口,也许因为战争关系,实数还不到三十万。邵力子先生时任陕西省长,他很帮忙,听说我要去兰州,说坐省里公事汽车可以随时上下,比商车方便。后几天我搭上了西兰公路刘工程师的车子,后面还有一部不带棚的敞车。
一路西行,要经过近二十个县,除了平凉而外,就没有一个县城像样的,人口少,市面荒凉。比起我久居的江南来,这里一个县城不如江南一个村镇。同车的刘工程师对我说:“你还没到县里头去看看呢,老百姓的衣服不周,十几岁的闺女往往只以沙草围着身子过冬,没有裤子穿,许多县全是如此。”
那时兰州只有十四万人口,建筑很古老,算是当时的一个边防城市,兰州的人民生活也不见好。从这以后,我才觉得要写人民的苦处,实在有我写不到想不到的地方。所以我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扩大眼界,是写小说的基本工作。
我从西北归来,就写了《燕归来》,发表在《新闻报》上,又写了《小西天》,发表在《申报》上。此行未去新疆。我国的版图多么大,我心想,我这一生能跑得周吗?
《燕归来》是写一个女孩子自幼因逃荒从甘肃离家,后来在南京当了体育皇后,为了开发西北,就和几个男朋友由陕西大路归来,找到了自己的家庭。故事人物是我在西北亲见亲闻的,西北人民生活水平之苦是我以前都想象不到的。
一九五六年文联组织了一个作家艺术家参观团,我随团又游历了西北。这次看到西北人民生活比解放前有了很大提高,整个的西北面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铁路线过了兰州,公路四通八达,新建了许多工厂、矿山,使我非常兴奋,也增长了不少见闻。有一晚,在兰州玩得太高兴了,误了晚饭,同行十几个人走到一家酒饭馆里,他们也已停止营业。有位朋友说:“这是你在写《燕归来》时没遇到过的事吧,这次玩得太起劲了。”柜台里站了一位老先生,听了这话,对我望望,便对我说:“您从北京来吗?是姓张吗?”我说是的,他又说:“你的四六文章很好,我在《春明外史》里见过。”我听了真是受宠若惊。他又说:“第一次来与第二次来,有好多不同吧?”我笑说是,同行的人觉得老先生和我攀起交情来,吃饭有希望了,便向老先生央求做饭。老先生说:“张先生是稀客,开晚饭,有有有。”我们十几个人上饭厅饱餐了一顿。这件巧遇不算稀奇,我的书能在二十年前西北交通不便的时候来到西北,是没想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