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父亲早年在江西卡子上做税务工作,因此我的童年是在江西度过的。

当我十岁边上,我父亲接我们到新城县去(新城后改名黎川县),坐船走黎水直上。途中遇到了逆风,船上的老板和伙计一起上岸背纤,老板娘看舵。我在船上无事,只好睡觉。忽然发现船篷底下有一本绣像小说《薛丁山征西》,我一瞧,就瞧上了瘾,方才知道小说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我家里请了一位先生,这位先生也爱看小说,他常带一本《三国演义》来,我有机会也拿起来看一点儿。我又在父亲桌上找到了洋装的《红楼梦》,我读了“造大观园”一段,懒得再看,我正要看打仗的书呢。

这以后我就成了小说迷。我把零用钱积攒下来,够个几元几角,就跑到书铺子里去买小说书。有时父亲要审查,他只准我看《儒林外史》《三国演义》之类,别的书往往被扣留,有时还要痛骂一顿。于是我就把书锁在箱子里,等着无人的时候再拿出来看。尤其是夜里看最好,大家睡了,我就把帐子放下,把小板凳放在枕头边,在小凳上点了蜡烛,将枕头一移,把书摊开,大看特看。后来我父亲知道了,每晚都要查上一查,他说十二点以后该睡觉了,在床上点蜡烛太危险,这时他对我看小说也不太反对,索性管我叫“小说迷”,我母亲也不管了,渐渐地我有了两三书箱的小说书。

我十一岁时,祖母在故乡死了,父亲带了我返里。家里有残本的《希夷梦》《西厢记》《六国志》(写孙、庞斗智)等。不久我们又回南昌,这时我十三岁,开始学着写小说,在一个本子上写以小侠为主人的小说,因为我这时看的小说以武侠为大宗。我写的小侠使用两把铜锤,重有一百多斤,一跳就可以跳过几丈宽的壕沟,打死了一只老虎。我这样写小说,有谁看呢?只有我兄弟、我妹子下学回来无事,各端把矮椅子将我围住,听我讲书,讲的就是我自编的小说,他们居然听得很有味道。因为我写小说以后才发现写了两三天,拿来给他们讲解时,不到一小时就完了。我自己感到这是一个供不应求的艰巨工作。

我还记得,这个稿本,是竹纸小本,约有五寸见方,我用极不工整的蝇头小楷,向白纸上填塞。有时觉得文字叙述还不够劲,我特意在里面插上两幅图画。所画的那位小英雄,是什么样子,我也印象不清了,只是那两柄铜锤,却夸张地画得特别大,总等于人体的二分之一。那只老虎,实在是不像,我拿给弟妹们看时,他们说像狗。这给予我一个莫大的嘲笑,恰成了那个典,“画虎类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