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自我检讨
谢谢各位前辈,谢谢各位朋友,谢谢文艺抗敌协会,谢谢新闻学会。
用甲子推算,今年是不才五十岁,又以试学写作(实在谈不上创作)的日子计算起,东涂西抹今已有三十四年。实行做新闻记者之日算起,今已有二十六足年。朋友们觉得我这辈子太苦了,要替我做五十岁,安慰一下。而把写作整数外的零头,加入当新闻记者的年月,则各得三十年。又要借贱辰给我做个三十年的写作与从业的纪念。我是乙未年旧历四月二十四日出生,当朋友打听我这个日子时,我总是瞒着。但我心里又搁不住事,日子久了,我终于说出来,“我是某日生,谁要和我做生日,谁就是骂我”。而朋友的答复更幽默,“我们就骂你一次”。这真无法了,我就预拟了个计划,学学女人,届时来个避寿,溜之大吉。
在这个过程中,一班老朋友,已暗暗地拟好了庆祝大会的节目。乃是《新民报》成渝两社,分在应渝茶会,几张刊物出特刊。而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不才是第一届理事,至今是会员。新闻协会以我是监事,又以我是同行中的一个老跑龙套,也要加入做茶会的主人。照说,这种光荣的赐予,我应当诚恳地接受。可是我想到物价的数字,我也立刻想到不应当由我这百无一用的书生而浪费。而且我的朋友,不是忙人,就是穷人。对忙朋友,不应当分散他的时间,对穷朋友不应当分散他的法币,于是我变为恳切的婉谢。几位老朋友劝之不行,总实(是)说我过分的矫情。而且特刊的文字,都已预约好了,《万象》周刊,且已排版。无法,我只好默许了文字的奖励,当为拜领,其他一切仪式从免。朋友仍不许可,直到贱辰的前两日,依然僵持,而茶会请柬,已不能发出,方才罢休。可是成都方面的仪式,我又无法阻止,也只有遥遥地敬领了。
在重庆虽一切仪式无从实行,但朋友的盛意,我是万分感激的。而成都方面的仪式中,大概有许多是神交已久未曾谋面的朋友,尤其让我感谢。就是重庆方面,也有许多神交,纷纷到新民报社祝贺,致令扑空而回,更让我惶悚无地。至于过重的赠予,不敢捧领,当一一璧回。以上这些话无关文艺,我不能不有个交代,占去报纸许多篇幅,我是引为歉然的。其次,对特刊朋友的溢美的奖许,我愿借这个机会,自我检讨一下,更求以后长期的指教。
不才写了三十四年的小说,日子自不算少,其累积到将近百种,一千四五百万字,毋宁说那是当然,何况写作,并不重量,这无足为奇。关于散文,那是因我职业关系每日必在报载上若干字,急就章的东西应个景儿而已,有时简直补白作用,因之毫无统计,只当下了字纸篓。这个,朋友也替我算过,平均以每年十五万字计算,二十六年的记者生涯,约莫是四百万字。这就是朋友谬奖我两千万言的写述。若果如此,那么杂货店的流水账,也可算作立言,三十年的时间,谁又不能拿出数十万字的文章来呢?此外,朋友又谈到我的词曲和诗。诗,我曾弄过一点消遣,从前,一年可写百十首,多近体,近七八年来,写诗比文人打牙祭的次数还少,无足称道。词,我是二十四岁才学的,恐怕至今没有成熟。曲,我不懂音律,生平不曾填过十个散套,不知朋友怎会把制曲来许我?
我报过了量,再谈质吧。我毫不讳言,我曾受民初“鸳鸯蝴蝶派”的影响,但我拿稿子送到报上去登的时候,上派已经没落,《礼拜六》杂志,风行一时了。现代人不知,以为鸳鸯蝴蝶派就是“礼拜六派”,其实那是一个绝大的错误。后者,比前派思想前进得多,文字的组织也完密远过十倍。但我这样说,并不以为我是“礼拜六派”,远胜“鸳蝴派”。其实到了我拿小说卖钱的时候,已是民国八九年,“礼拜六派”,也以“五四”文化运动的巨浪而吞没了。我就算是“礼拜六派”,也不是再传的孟子,而是三四传的荀子了。二十年来,对我开玩笑的人,总以“鸳鸯蝴蝶派”或“礼拜六派”的帽子给我戴上,我真是受之有愧。我决不像进步的话剧家,对“文明戏”三字那样深恶痛绝。
在“五四”的时候,几个知己的朋友,曾以我写章回小说感到不快,劝我改写新体,我未加深辩。自《春明外史》发行,略引起了新兴文艺家的注意。《啼笑因缘》出,简直认为是个奇迹。大家有这一个感想,丢进了毛厕的章回小说,还有这样问世的可能吗?这时,有些前辈,颇认为我对文化运动起反动作用。而前进的青年,简直要扫除这棵花圃中的臭草,但是,我依然未加深辩。
我为什么这样缄默?又为什么这样冥顽不灵?我也有一点点意见。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要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无可挽救的(挽救的当然不是我)。而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的了,何劳你再去多事?但这里有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西,他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的小说,他们从何觅取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元,佳人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不妨抛砖引玉(砖抛甚多,而玉始终未出,这是不才得享微名的缘故),让我来试一试,而旧章回小说,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我向来自视很为渺小,失败了根本没有关系。因此,我继续地向下写,继续地守着缄默。意思是说,不必把它当一个什么文艺大问题,让事实来试一试,值不得辩论。若关于我个人,我一向自嘲草间秋虫,自鸣自止,更不必提了。
为了上述的原因,我于小说的取材,是多方面的,意思就是多试一试。其间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者多,那是由于故事的构造和文字组织便利的缘故。将近百种的里面,可以拿出见人的,约占百分之七八十,写完而自己感觉太不像样的,总是自己搁置了。也有人勉强拿去出版的,我常是自己读之汗下,而更进一步言之,所有曾出版的书新近看来,都觉不妥,至少也应当重修庙宇一次。这是我百分之百的实话。所以人家问我代表作是什么,我无法答复出来。
关于改良方面,我自始就增加一部分风景的描写与心理的描写,有时也写些小动作,实不相瞒,这是得自西洋小说。所以章回小说的老套,我是一向取逐渐淘汰手法,那意为也是试试看。在近十年来,除了文法上的组织,我简直不用旧章回小说的套子了。严格地说,也许这成了姜子牙骑的“四不像”。由于上述,质是绝不能和量相称,真是“虽多亦奚何为”?
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对新闻事业,发生了兴趣。二十岁到汉口,有些朋友,正是新闻记者,因此我常写些不高明的稿子给他们补白。大概是旧诗、游记、戏评等类。直到二十四岁,我才到芜湖《皖江报》当总编辑,兼编副刊。那个时候,在内地当记者,用剪刀得来的材料,比用笔写的多百分之八九十。所以总编辑者,那是个纸老虎。同年秋天,我到了北平,本打算入北大做旁听生(许多人疑我是北大学生,其故在此)。但到了以后,在一个上海驻京记者那里帮忙,地儿在南城,到北大太远,原意暂搁,不久入北京《益世报》助理编辑,专职熬夜看大样,更谈不到求学,是后曾在世界通信社、联合通信社、《今报》当编辑,并继续在《申报》驻京记者处帮忙。《益世报》早已调我为天津《益世报》通信,同时,又为上海《申报》《新闻报》通信,我又干上采访了。至民国十三年,入《世界晚报》编副刊,十四年兼编《世界日报》副刊,并曾一度任总编辑。十七年任北平《朝报》总编辑,到十八年,我在南北各报,特约的长篇小说增多,我才把世界日、晚报的副刊事务辞去。中间相隔一个极长的距离,到二十三年,我才任上海《立报》的编辑。二十五年,我在南京,自创《南京人报》,至南京撤退,报始停刊。入川后,在《新民报》编了两年副刊。以后只写写东西而已。根据上述的经过,我是内外勤及经理部都干过的人,透着职务不专。在这样长的时间中,我竟没有写过一本新闻学的书,未免太不长进。
写述三十四年,成绩如彼,当新闻记者二十六年,成绩又是如彼,朋友要和我纪念,我自己问心,不惭愧吗?假如茶会真开了,一个面白无须,身着旧川绸长衫的措大,在许多来宾中公然受贺,那窘状是不可想象的。朋友说我矫情不如说我知趣,朋友,以为如何?虽然,十六日那天,许多老朋友终于请着夫人和小天使,不嫌长途跋涉,光顾到建文峰下,把三间茅屋涨破了,桃花潭水深千尺,我无法形容老友给我的温暖。“上苍假我数年”,到了六十岁以及七十岁,那时,我当在北平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备一杯茶,请老友赏晚开的牡丹。或者在南京后湖公园,请老友吃樱桃,以补偿今日的慢待。
最后,对于《新民报》蓉社茶会,蒙各位先生赐顾,未能亲到道谢,并志歉忱。还敬祝一切朋友健康!
1944年5月16日为庆祝张恨水五十寿辰与他创作三十周年,《新民报》重庆、成都两社分别举行茶会祝贺,《新民报》等报出版纪念特刊,这篇文章是张恨水对各方面对他的祝贺的致谢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