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到抗战时候的写作生活。所有在大后方的文艺人,没有一个能例外,都是穷得买不起鞋袜的。有些人教书,有些人当不被重视的公务员,有些人干脆打流浪。我还好,兼做新闻记者,多少有些固定的收入。吃的是平价米,那是征买来的粮食(提到此,让人永远不能忘了四川人),分配各团体机关,再以极廉的价钱,配给薪水阶级人物,所谓平价是也。其实,谈到平价,等于白给。因此,米是古人所谓“脱粟”,仅仅是去了糠。砂子稗子谷子,总不下十分之一,我吃饭为挑去这些东西,时常戴起老花眼镜来,其苦是可知的。穿呢,由入川起,三个年头没缝一件小褂子。住,就是那茅屋了。行,这是比吃平价米还要头痛的事。重庆市是山城,无处不爬坡。马路也是在高低不平的山梁上建筑起来的。文艺人没有人能坐得起车轿,而且在重庆,也不忍心去坐车轿。石达开说的话,“万众梯山似病猿”,可以形容这一个轮廓。人力车夫拉上坡,头就和车把靠了地。轿夫上坡,气喘如牛,老远就可以听见。这样,只有挤公共汽车。城里的汽车,挤得窗户里冒出人来。下乡的汽车,甚至等一天,买不着那张汽车票。南温泉到市区十八公里,还要过一道长江,十次至少五次我是步行。为了争取抗战的胜利,并没有谁发出怨言。可是当我们到疏建区,看到阔人新盖的洋房,在马路上看到风驰电掣的阔人汽车,看到酒食馆子里,座上客常满,就会让人发生疑问:一样在“抗战司令台”畔,为什么这些人就不应该苦?这样,文艺人站在他自己的立场上,呼吁出改善生活来。
在民国二十九年以后,文字在大后方,开始有点儿出路了。除了报纸收买稿子,也有些刊物出现。写文章的人,所谓改善待遇,当然以提高稿费为唯一的目标。于是由在桂林的文艺人发出了呼吁,要千字斗米的稿费。若在战前,江南的米,不过是十元以下一担。小都市里,四五元就可买到一担米了。一斗米的价值,不上一元钱,这种要求,可说是极低。可是大后方的粮价,始终是涨得太凶的,在我们要求千字斗米的时候,重庆的米,已经超过了一百元一斗。不过川斗和普通市斗不同,它是三十二三斤一斗,一斗等于两市斗强。折合下来,一市斗米,也需六七十元。稿费怎么样呢?最高的稿费,没有超过十元。一下子要把稿费涨上去六七倍,这是不可能的。我还记得,在抗战胜利接近的前夕,重庆最好的纸烟华福牌,是每盒一千元,而打破纪录的特等稿费,也是每千字千元。那就是说写一千字,只好买盒纸烟吸吸而已,而这还是特等的,稀有的。自此以下,那就不必提了。因此,千字斗米运动,只是一句口号,绝不曾实现,而文人也就为米焦碎了心。
四川很少麦粮,除了米,就是苞谷(玉蜀黍)、红苕(红薯),及少数的高粱。而这些杂粮,只有乡下有,市上不大多见。所以当时的文人,都是为米而奔波。若是一个光杆文人,那还无所谓,在重庆还不难每日混到两顿饭。若是有家眷的文人,这就难了。我们在长途汽车边,在轮船码头上,常常可以看到一些穿破烂西服或中山服的人,身边带着一个米袋子,那就是公教人员带平价米回家。自然,这包括文人在内。这情形,谁出斗米买一千字呀?
米价越来越贵,千字斗米运动,终于成为泡影。那时,我也就死了那条卖文的心,除了和《新民报》写着固定的文字而外,把写稿子的工夫余下来,看看架上残余的几套破书,或者念“无师自通”的英文,或者画“无师自通”的画。再有剩余的时间,就是和邻居谈天了。抗战时期,平均每天不能写到三千字,可说是比较工作轻松的时期。假如那时能办到千字斗米,或许我可以多写出几部小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