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战期间,大后方的文艺,也免不了一套抗战八股。这个问题,曾引起几次论战。当然,在抗战期间,一切是要求打败日本,文艺不应当离开抗战,这是对的。不过老是那一个公式,就很难引起人民的共鸣。文艺不一定要喊着打败日本,那些间接有助于胜利的问题,那些直接间接有害于抗战的表现,我们都应当说出来。当年大后方时常喊着“讳疾忌医”的这句成语,因此有些从事文艺工作的人,就不注重公式的抗战文艺了。

我向来看得我自己很渺小,没有把自己的作品看着能发生多大的作用。严格地说,不但是我,一切从事文艺的人,应该有这个感想。从国民党执政以来,压根就没有重视过文艺,至多,录用几个御用的政论家,就算没有忽视文艺,一直到最近,他们的这个作风没有改。所以这二十多年来,文艺家为生活所苦,为思想束缚所苦,没有法子产生伟大的作品。像我这样车载斗量的文人,自是写不出有分量的东西。我也就变了那公式的文章写法,在此期间,除了和《旅行杂志》,写了一篇无关痛痒的《蜀道难》而外,我另辟了一条路线去找材料。计在《新民报》发表的,有一篇极长的《牛马走》和一篇二十多万字的《第二条路》(后在上海出版,改名《傲霜花》),还有一篇二十多万字的《偶像》。接着《蜀道难》,给《旅行杂志》写了《负贩列传》(后来改名为《丹风街》)。这里所写的人物,都是趋重于生活问题的,尤其《牛马走》《第二条路》和《负贩列传》。

抗战是全中国人谋求生存,但求每日的日子怎样渡过,这又是前后方的人民所迫切感受的生活问题。没有眼前的生活,也就难于争取永久的生存了。有这么一个意识,所以我的小说是靠这边写。可是,当年在大后方的报纸杂志受检查,而书籍也是受检查的。我既靠写作为生,我决不能写好了东西而“登不出来”(当年《新华日报》被检的文字,以此四字作声明)。所以我虽然要写人民生活,只是在写作技术上兜圈子,并不能做什么有力的表现。

在三五年(一九四六年)间,我例外地写了一篇纯军事的小说,那就是《虎贲万岁》。我说过,对军事是百分之二百的外行,怎么写军事小说呢?在《虎贲》序文上,我交代得很清楚。乃是在常德作战的残余官长,有两个参谋,他要求我写的。他们无条件地借给了许多作战文件我看。同时,这两个参谋,并不断地到我茅居里来现身说法。这个要求,几乎有一年之久,我为他们的诚意所感动,就写了这篇小说,而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才完卷。至于他们何以要这样做?他们说是对那战死的一师人,聊尽后死者的责任。我相信,这不是假话,因为他们并无所得,也无所求。我写战地里的一个伙夫,都是真姓名,而这两位参谋的姓名,为了避嫌,却不在其列,这是可以证明他们的态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