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讨厌上海,我的生活,却靠了在上海发表文字,要离开上海,而又不能离得到交通不便的地方去。于是我临时选择了个中止地点——南京。南京除了到上海很近,到故乡也很近,而尤其可以住下的,是朋友很多。

我在南京住下两三个月,除了写稿子,只是和朋友谈天。而我对于南京,又有个不好的印象。在很早以前,欧美人士就预算出来了,一九三六年,将是世界大战年。当时德意日军事力量的疯狂发展,正吻合了这些预言。以南京首都 所在,人才荟萃,对于这个说法,应该有所感觉。可是南京士大夫阶级,很能保持“六朝金粉”的作风,看他们的憩嬉无事,不亚于上海,我又想走,但我向哪里去呢?国内找不着桃花源,而我又需要生活,正徘徊踌躇着,老友张友鸾君鼓励我在南京办一张小型报。不过他比我还穷,钱是拿不出来的,只能出力。这时,我私人积蓄,还有四五千元。原来的打算,是想在南京近郊买点儿地,盖几间简陋的房子,住在乡下,钱是够了的,就因为我对南京已不感觉兴趣,这计划没有实现。这时据友鸾的计划,在南京出一张小型报,一切印刷条件在内,开办费只需三千多元,我尽可拿得出来。我原来还是有点儿考虑,经友鸾多方的敦促,我见猎心喜就答应了。

经过两个月的筹备,我约共拿出了四千元,在中正路租下了两幢小洋楼(后来扩充为三幢),先后买了四部平版机,在《立报》铸了几副铅字,就开起张来,报名是《南京人报》。读者在报上或尚可看到《南京人报》消息,就是那家报,不过胜利 以后,我为了和陈铭德先生北上办《新民报》北平版,我以最大的牺牲报答八年抗战的友谊,把《南京人报》让给友鸾去办了。现在的《南京人报》与我无关,附带一笔。

办《南京人报》,犹如我写《啼笑因缘》一样,震撼了一部分人士。这报在不足一百万人口的南京市,出版第一日,就销到一万五千份。我当然卖老命,张友鸾君和全部同人(我们那个报,叫伙计报,根本没有老板),没有一个人不使出了吃乳的力气。我那时的思想,虽还达不到“新闻从业负有其报的程度”,可是全社的人,多少分一点儿钱,我却是白尽义务,依然靠卖稿为生。我并不是那样见利不取的人,因为有个奢望,希望报业发达了再分红,自己做诛心之论吧,乃是“欲取姑予”,不过“予”的数目很可笑罢了。除了印刷部是照其他报社一律待遇,总编辑才拿四十元一月的薪水,副社长支薪一百元,还编一个副刊,又写一篇小说。普通编采人员,月支二十元。请问,我怎忍心要钱?但这点与同人共甘苦的精神,把《南京人报》办得如火如荼,让许多人红眼。我并非卖瓜的说瓜甜,我这点经验,觉得还值得介绍出来,可见穷办报也未尝办不好。

我在《南京人报》,除了管理社务,自编一个副刊,叫《南华经》。自写两篇小说,一篇叫《鼓角声中》,写着受日本人威胁的北平。一部就是近乎武侠小说的《中原豪侠传》。我写这篇武侠小说,不讳言是生意经。但我对武侠小说的见解,已如前文,所以这篇《中原豪侠传》,更写得近乎事实。而是以辛亥革命前夕河南王天纵的故事做影子,并请刘亢先生每日插一幅图。出乎意料,这篇小说比《鼓角声中》还叫座,我倒是聊可自慰的。除了这些,我每日还自写许多散文和一篇故事新闻,所以每日直到夜深三时才回家。我这种苦干,博得许多朋友帮忙。例如远在北平的张友渔兄,无条件地给我写社论。一度盛世强兄在北平和我打长途电话,也是义务。而张萍庐兄编了一年的《戏剧》,只拿了一个多月稿费,令我至今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