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新闻报》写了一年小说之后,《申报》方面,就有人约我写小说。而我首先以忙婉谢了。后来有朋友告诉我,国内两大报的长篇,都归我一人包办,那自然是盛举,但也应当考虑到文坛上的反应,这是我早有同感的。我为人向来不拆烂污,而一切事情的开始,总有个考虑,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要写了。不过这里又牵涉到了友谊问题。上海编副刊的,号称一“鹃”一“鹤”,“鹤”是《新闻报》的严独鹤,“鹃”是《申报》的周瘦鹃。周先生是个极斯文的写作家,交朋友也非常的诚恳。他和我同年,在上海相见之后,非常地说得来。那时《申报》的“自由谈”,改载新文艺,鲁迅先生常化名在上面写散文,非常的叫座。“自由谈”原来地盘,改名“春秋”,还是周先生编。他以友谊的关系,一定要我写个长篇。他说,章回体小说,要通俗,又要稍微雅一点儿,更要不脱离时代,这个拿手的人,他实在不好找,希望我帮忙。我虽然自知够不上那三个条件,而瘦鹃的友谊,必须顾到,终于我给他写了一篇《东北四连长》。

这书名,很显然,就是说东北御侮的故事了。我对军事,是个百分之二百的外行,怎能写起军中生活来呢?也是事有凑巧,我有一位学生,当过连长。他那时正在北平闲着,常到我家里来谈天。我除了在口头上向他问过许多军人生活而外,又叫他写一篇报告,我并答应给他相当的报酬。报酬他不要,报告却写了。我就以另一种方法,帮助了他的生活。在这情形下,有两三个月的合作,我于是知道了很多军中生活,就利用这些材料,写为抗日的文字。

我为什么写四个连长呢?我的意思,那时南京方面,正唱着一面交涉,一面抵抗,实在不能找出一位大人物来做小说主角。还是写下级干部的好。这样,也就避了为人宣传之嫌。这长篇登报一年多,并没有什么大漏洞。而这四位连长,我是写他们有三位在长城线外成仁的。多少也给大人先生一点儿讽刺。后来我在上海遇到电影界的王次龙,他说这不失为硬性的作品,他要编写电影。但以时局的日见严重,这文字却拿不出来。

胜利后,这书已经写过十年了。上海出版商人抄写了报上的稿子,寄我审查,要我出版。我自己看了一看,我有些失笑。因为经过八年的抗战,又经过世界二次大战,就根据我在书报上看的战事新闻而论,我当时描写的是太幼稚了。不过书中的个人故事,倒还可以利用。于是我把作战部分的描写,完全删掉,只着重故事的发展,结局我以人道主义去发作感慨。这不用说,对于整个宇宙里的战争,我是不赞同的。而这书归到日本人的侵略,逼出战争来,也不大违反原意,就是这样交了卷。书名也改了,利用了那仅传七字的一首诗,“杨柳青青莫上楼”,题曰《杨柳青青》。这书前年已出版,大概到现在是三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