垦殖学校既是自身多故,又有个政治背景,在民国二年讨袁之后,这个学校解散了,我没钱,不能做考第二个学校打算,又回了老家。我已是真正的十九岁了。找职业,我太年轻,也无援引。务农,我没有力气,这也不是中途可以插班的。那么,就在家里待着吧。好在家里还有些旧书,老屋子空闲的又多。于是打扫了一间屋子,终日闷坐在那屋子里看线装书。

这屋子虽是饱经沧桑,现时还在,家乡人并已命名为“老书房”。这屋子四面是黄土砖墙,一部分糊过石灰,也多已剥落了。南面是个大直格子窗户。大部分将纸糊了,把祖父轿子上遗留下来的玻璃,正中嵌上一块,放进亮光。窗外是个小院子,满地青苔,墙上长些隐花植物瓦松,象征了屋子的年岁。而值得大书一笔的,就是这院子里,有一株老桂树。终年院子里绿荫荫的,颇足以点缀文思。这屋子里共有四五书箱书,除了经史子集各占若干卷,也有些科学书。我拥有一张赣州的广漆桌子,每日二十四小时,总有一半时间在窗下坐着。

我为什么形容这个黄土屋子如此详细呢?这在我家庭,是有点儿教育性的。直到现在,我的子侄们,对于这书房还有点圣地的感想。提起老书房,他们就不好意思不念书。也就由于我在这里自修自写,奠定了我毕生的职业。我看书之外,在这里就是写作了。这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脱闷。因为当时有些乡下人的眼光,是非常势利的。他们对我这一无所成的青年,非常之瞧不起,甚至当面加以嘲笑。我已说过,我中了才子佳人的毒,而又自负是革命青年,对于乡下人那种升官发财的勉励,我实在听不入耳。然而我又形单影只,抵敌不了众人的非难。因之我就借写作来解闷。在我书桌上,有好几个稿本,一本是诗集,一本是词集,还有若干本,却是我新写的长篇小说《青衫泪》。在这个书名上,可以知道我写的是些什么。这书是白话章回体,除了苦闷的叙述和幻想的故事,却有不少诗词小品,我简直模仿《花月痕》的套子,每回里都插些词章。

十九岁的青年,又没经过名师指点,懂得什么词章?那个时候,我爱看《随园诗话》。诗重性灵,又讲率易。我幼稚万分,偶用几个典,也无非“填海”“补天”耳熟能详的字句。把这种诗去学《花月痕》的作者魏子安,可说初生犊儿不怕虎。至于词,更是可笑。我除读过《白香词谱》而外,名人的词,没念过五十阕。这种讲声韵辞藻的东西,我怎么会弄得好?这部小说,我共写过十七回,也没有完卷。这是由于后来读书略有进益,觉得这小说太不够水准,自己加以放弃了。

这是我第一部长篇,未完成的“大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