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我父亲提议,要我到日本去留学。但我好高骛远,要到英国去,我并没有考虑到我还没有念过两册英文哩。在这个时候,我遭遇到了终身大悲剧,我父亲以三天的急病而去世了。那是民国元年秋季的事。我家完全靠我父亲手糊口吃,父亲一死,家里立刻就穷了。我母亲三十六岁居孀,下面还有五个弟妹,怎么得了呢?于是她带了我们子女,回老家潜山,靠薄田数亩过活。母亲手上没有积蓄,就再不能供给我的学费。这个打击,我实在难受,在乡下闷住了半年,只是看些旧书,又苦闷,又躁急,放下书本,整日满原野胡跑。我有一位从兄,那时在上海当小公务员,他写了一封信给我,叫我到上海去,给我想办法。十九岁这年春天,我到了上海。这时中山先生办的蒙藏垦殖学校,北移未成,设在苏州。校长是陈其美,正在招生。我因这学校与农业相近,就前去投考。考得很容易,除了一篇国文,只有两道代数、几个理化题目。榜发,我录取了。我对此事,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我中学没毕业,我又跳进专门了。亲友们帮忙,凑些款,让我缴了学膳费,我就到苏州去读书。

垦殖学校,设在阊门外留园隔壁盛宣怀家祠里。房子又大又好,我宿舍窗外,就是花木扶疏的花园。隔壁留园的竹林,在游廊的白粉墙上,伸出绿影子来看人。这个读书环境,是我生平最好的待遇。不过我还是不幸,这学校经费不足,陈校长辞职了,换了个姓仇的代理。姓仇的在北京,校务根本没人负责,学校里常常停课。而我又是个穷学生,连买纸笔的钱都没有。我怀念我的亡父,我忧虑我一家妇孺,我更看到我前进学业的渺茫,我时常站在花园里发呆。这些愁苦无从发泄,我就一发之于诗。有时也填一两阕小令,词句无非是泪呀血呀穷病呀而已。有几个同学看到,颇为我同情,居然还结交了两个诗友呢。这里我得补叙一句的,就是在乡下半年,我自修作近体诗,并看看《白香词谱》一类的词书。

民国初年,中、大学生的国文程度,都是很好的。大概也就由于他们都念过私塾的缘故。有人说,那个时候,青年的国文很好,科学却是不行。其实也不尽然,现在许多名教授,不都是那时的学生吗?不过思想上不如现代青年那样进步,那却是事实。在垦殖学校里,我实在还没有幻想到吃小说饭,我依然是个科学信徒。不过有些同学劝我走文学这条路,并以垦殖学校前途黯淡,劝我早做良图。可是我穷得洗衣服钱都没有,我能做什么良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