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秋季,父亲因我的要求,允许我进了学堂,受新教育。因为我国文还可以,我插进大同小学三年级(毕业是四年,那时高小课程,约等于现在初中二年级)。校长周六平先生,是个维新人物,他教书的时候,常常讥笑守旧分子,而且不时地叙述清政府的腐败。我也就是他讥笑的一个。我受着很大的刺激,极力向新的路上走。于是我除了买小说,也买新书看。但这个时候的新书,能到内地去的,也无非是《经世文篇》《新议论策选》之类。我能找到一点新知识的,还是上海的报纸。由报纸上,我知道这世界不是“四书五经”上的世界,我也就另想到小说上那种风流才子不适宜于眼前的社会。我一跃而变为维新的少年了。但我的思想虽有变迁,我文学上的嗜好,却没有变更,我依然日夜读小说,我依然爱读风花雪月式的词章。因我由《水浒》的圣叹外书上,知道《西厢》《庄子》,是他所鉴赏的书,我又跟着看《西厢》,看《庄子》。对于《庄子》,我只领略了较浅的《盗跖》《说剑》两篇;而对整个《西厢》,却有了文学上莫大的启发,在那上面,学会了许多腾挪闪跌的文法。

十六岁半,我考进了甲种农业学校(约等于现在的专科)。论我的年岁,是不足进那时的中学的。我冒报年岁为十九岁。我在学校里,看到同学都是二十多岁的人,我私心很自傲。但是这却让我自己害了自己。除了英文,勉强可以跟得上而外,其余代数、几何、三角、物理、化学,没有一项不赶得头脑发昏。因之,没有时间让我再去弄文学。只有假期的时候,可以看看小说而已。这时,我有两个新发现。第一,我读《儒林外史》,对于小说的描写,知道还有这样一种讽刺手法。跟着就读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和《官场现形记》。第二,我偶然买了一本《小说月报》看,对于翻译的短篇小说,非常的欣赏,因之,我又继续看林译小说 。在这些译品上,我知道了许多的描写手法,尤其心理方面,这是中国小说所寡有的。这个时候,我读小说,已脱离了故事的消遣,而为文艺的欣赏了。因此,我另赏识了一部词章小说《花月痕》。《花月痕》的故事,对我没有什么影响,而它上面的诗词小品,以至于小说回目,我却被陶醉了。由此,我更进一步读了些传奇,如《桃花扇》《燕子笺》《牡丹亭》《长生殿》之类。我也读了四六体的《燕山外史》和古体文的《唐人说荟》。

这个阶段,我是两重人格。由学校和新书给予我的启发,我是个革命青年,我已剪了辫子。由于我所读的小说和词典,引我成了个才子的崇拜者。这两种人格的溶化,可说是民国初年“礼拜六派”文人的典型,不过那时“礼拜六派”没有发生,我也没有写作。后来二十多岁到三十岁的时候,我的思想,不会脱离这个范畴,那完全是我自己拴的牛鼻子。虽然我没有正式作过“礼拜六派”的文章,也没有赶上那个集团,可是后来人家说我是“礼拜六派”文人,也并不算十分冤枉。因为我没有开始写作以前,我已造成了这样一个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