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八日,是阴晴的天气。我因为前夜看书看到了深夜,似乎感受了风寒,所以在那一天,竟在床上睡了一整天没有起来。
晚饭后有友人来谈,便一同出去上一家新故的友人的家里,大家又聚谈到了夜半,其中有一位朋友,是住在江湾的车站近旁的。
谈话的资料,当然是关于日本帝国主义者侵掠中国的问题。大家都以为日本帝国主义的侵掠,在现一阶段里当然只限于与二十一条条件有关的几省,这一次对于上海的威胁最后通牒,总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因为一,南京政府已表示了完全的屈服,条件都已经承认了;二,实际上有许多抗日的机关,和国民党的报纸,都遵命封闭了,相打而没有对手——对手是有的,可只是些没有组织与没有武器的民众——当然是不至于发生冲突的。况且在这一天最后通牒满限的下午,虹口日本人住得最多的一带地域里,日本海军陆战队本部,并已经发出了安民的告示,说中国政府完全承认了最后通牒里所要求的条件,在上海已经不会发生战斗行为了,教居民不要自相惊扰,尽管大着胆,安居乐业好了。这一晚,大家谈谈说说,竟坐到了十二点钟过后,方才走散。因为各人的住所,都偏近在沪西的一隅,所以在回家来的路上,还没有听到什么枪声。但等我在床上睡定,拿了一册新到的外国杂志,正想打开来在枕上阅读的时候,从窗外面的大道上却传进了许多乱杂的机器脚踏车汽车的轮步声来。这倒也不去管它,到了睡后醒来的午前两三点的时候,情形可不对了,于这些传令兵的机器脚踏车声之外,在暗黑的空中又听出了许多飞机的推进机声来。同在恶梦里似的又昏睡了三四个钟头,早晨起来一看,果然闸北天通庵一带中日两军已经开火了。《时报》上的“我军大胜”的四个红字,竟激动了全市民众的脑筋,仆仆仆仆的机枪声,拍拍拍的来福枪声,更打醒了租界上三百万居民的迷梦。
此后就是飞机炸弹,大炮机枪,火光烟焰,难民兵车的混合场面。谣言蜂起,百事中断,在一夜的中间,上海就变成了被恐怖所压倒的阿鼻地狱。
二十九日,是一天晴天。我也兴奋得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从自己的经验想来,高坐在南京的景阳宫里,只在呼喊着镇静镇静的那些王侯将相,大约是因为没有身受着炮火的威胁之故。这一天在巷头街上,都是三五成群的市民的空谈高噪。言语中总脱不了打仗的两字,消息总只是十九路军的英勇和东洋人的惨酷无道,但是关于实际的战争情形,却一点儿也没有确实的报告。只有从接连不断的难民链索中间一人两人的口中所说出的恐怖状态,和飞满在天空的烟焰炮声,总算是唯一的事实断片。这一天,我也在马路上和一位朋友走了一个下午。
我们且走且谈且梦想,下面的许多主张和应有的猜度,仿佛是已经实现了的事实,中国因此一战,仿佛是已经成了世界的最先进最强而有力的社会主义的国家似的:
——十九路军可以直冲到租界上来。
——租界,不平等条约,以及帝国主义者们加在中国人身上的一切枷锁,立时斩断了就对。
——上海的中国住民有三百万,帝国主义者的军队及住民,合计起来,也不上十万,大家拚起命来,还怕什么?
——今晚电灯自来水交通机关、华捕以及在帝国主义者门下服务的中国人,大约总须全体总罢工。租界上一定会先来一个暴动。
——工人及一切无产者的党,一定已经下了动员令了,这样的好机会不利用,还待什么时候起来革命。
——是巴黎公社再现在东方的时期了。
——明朝就是中国×××在上海组织成立的日子。
——先以民众的肉弹来封锁住吴淞口岸,使帝国主义者的军队外不得进,里不得出。
——大家一定要起来,先围缴了巡捕房的械,然后再去夺驻在上海的帝国主义各国的兵士的军器。
——先和帝国主义者们算清了账,打倒了他们,再去肃清南京的帝国主义的走狗政府,是顶容易的一件事情。
——国际关系哩,美国对中国当然是没有领土的野心的。英国哩,有印度在。法国虽可以对日本与以财政上及军械上的资助,然而究竟是缓不济急,赶来不及的。欧洲各国,受着经济恐慌的直接影响,对于东方事情,哪里还能够来顾问。万一德法的法西斯蒂一动,意大利的黑色军队一出发,那么自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了,并不是中国一国的事情。况且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就是对日本的法西斯蒂野心家的一个最大威胁。
这样的兴奋着,高谈着,梦想着,我和那位朋友竟忘记了脚力的疲乏,从沪西一直走到了大马路的外滩,从外滩又走到了法界。在我们的周围前后,不消说是一样地在兴奋,在高谈,在梦想的三五成群的中国民众。两边的商店全罢了市,新闻纸,号外,标语,和不正确的谣言,飞满了全市。此外便是帝国主义或传令的兵车和调防的队伍,与难民的“出埃及”的长蛇大阵。而最奇怪的现象,是在租界的交通大道上,忽而不见了帝国主义者支配下的守卫的岗警;在这一天里,非但白色巡捕的面孔一张也不见,就是印度巡捕的硕大的黑体,也在街头巷尾,失去了踪影。东北的空中只是飞机声,枪声,火光,烟焰与叫号呼唤的声音。
这样的兴奋状态,一连继续了三五天。在头一日所梦想的种种事情,竟一件也没有发生。暴动并不起来,总罢工也没有消息,中国的军队也并没有冲到租界上来。这中间帝国主义者的军队愈来愈多,上海的戒严准备,也布置得水泄不不通;虽则日日还听见大炮枪声,夜夜还看见大火满天,但是神经却已经麻木了。头一次的兴奋过后,大而无当的空想幻想,逐渐地消散了开去;我和几位日日来我这里吃饭谈天的从北四川路逃来的朋友,倒想起迫近在身边的实际事情来了,于是就去做了些探访住在战区里的许多不曾见到的朋友的事情。
其后便是在战期里的经济压迫的缓避计划,和一个没落小资产知识阶级所能做到的对于这次帝国主义者来侵的自卫态度和表示等工作了。
这中间有几位朋友便发起了许多反帝抗日的协会联盟等团体,我虽则没有积极去帮忙活动,但是出席的出席,介绍的介绍,总算也尽了一点毫无裨益的义务,而最觉得吃力不讨好的两件事情,便是在这战期里所做的两篇文字。
其一是为一个抗日反帝团体要出周刊之故,勉强写成的一篇不满千字的短文。当时是在美国那位浪漫技师萧脱刚在苏州阵亡之后,我对于他和中国政府的关系等并不明白——因为这是在他死后的第二日,各报并没有详细的记载,而他的究竟死否,也是没有证实——所以只说了些称颂他的义烈,与愤恨中国政府军队的不抵抗和阴谋的废话。并且正当这个时候,日本对十九路军所发的通牒,是在责难该军的不受中央政府的命令,说他们的行动,是等于匪军,日本帝国的军队,系受了中国中央政府之托,来替天行道,代某总司令来做剿匪的事情的。此外我还听到有许多日本的政客告诉我的中国当局者所干的卑劣无耻到极点的消息,故而在那一篇短文里竟没有说到世界的大势,和这一次日本来侵的国际背景与理论。更因为来催索那篇短文的朋友,简直是坐在客室里立等着般地在督促,所以写的时候,也将许多重要的议论抽了,只说了些梦话似的诗语。在这一种情形里写成的这篇短文,不提防竟于一个多月之后,才在那一个刊物的第一期上登了出来。大约是因为登在我那篇短文的前后的,都是些世界的名人如巴比斯、高尔基等的言论之故,故而登出来了以后,听说在该刊的编辑委员们中间,居然惹起了一个绝大的问题。诸位编辑委员先生,仿佛以为我在替某派捧场,所以才写那篇东西的;他们以为我对于世界的情势,简直是完全不懂的样子。他们的意见,我原也明白,可是由我说来,则他们对我那篇短文的解释,却是完全逸出了我的意料之外。我并不是说,这一回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的来侵,完全是由中国的几个军阀所造成的,我不过说这是一个近因而已;至于世界帝国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冲突,或不可避免的世界第二次大战的情势等抽象理论,则非但我这个从前也看过一点政治经济的书的人该有些一知半解的认识,我想就是XX主义的党官,大约也该不会不知道得明明白白。
其二,是在战期里为经济所逼,用了最大的速力写出来的一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这小说的题材,我是在好几年前就想好了的,不过有许多细节和近事,是在这一次的沪战中,因为阅旧时的日记,才编好穿插进去,用作点缀的东西。我的意思,是在造出三个意识志趣不同的女性来,如实地描写出她们所走的路径和所有的结果,好叫读者自己去选择应该走哪一条路。三个女性中间,不消说一个是代表土豪资产阶级的堕落的女性,一个是代表小资产阶级的犹豫不决的女性,一个是代表向上的小资产阶级的奋斗的女性。这小说的情节人物,当然是凭空的捏造,实际上既没有这样的人物存在,也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的。可是当这小说出世不久的现在,我却忽而接到了许多由杭州的读者所寄来的信,问我书中的某某是不是在指实在的某某,因为书中所描写在那里的那一位土豪的女儿,实际上是和实在的某某相像得很;她的容貌言行性格和她所经过的许多情事,以及现在正在进行的那件新的情交,都是实在的事情。其中有一位读者,并且还附寄了一张女扮男装的照相来,问我书中所写的那位男性的女子,是否便是此人。这么一来,倒真使我有点难以应对了。总而言之,我想这些误会的所以发生,大约是因为我这一篇小说的技巧的拙劣之所致。因为急急于在报告事实,而忽略了把这些事实来美化艺术化的工夫,所以使读者读后却只感觉着仿佛是在读报纸上的社会记事,于是就以为这是在写某人,这是在写某事。受了这一回的教训,我下回倒又可以改进一步了,但是这一次的失败,应该要请读者想想我那个不纯的动机,就是急急乎想粗制滥造点东西出来卖钱的那个卑劣心想而加以原谅。
在沪战期间,总算只做了这两篇吃力不讨好的文字,感到了许多幻想消灭的悲哀,和买了许多平时所不想买的关于战争及政治的书籍。此外的生活起居,则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变化;因为我的寓居,是偏在沪西,还没有受到家破人亡的直接影响。但因为要做小说,因为要逃掉上我家里来避难者们的喧扰,一时逃难是也曾逃过的。
一九三二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