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始社会中,凡长于一技,精于一艺的人,他必定为那群众所敬重。因为他能办群众所不能的事,所以他在那社会中的地位最高,且具有治人的能力。在草昧时代,人民最怕的是自然界一切的势力,疾风,迅雷,景星,庆云,乃至山崩,河决,无一不是他们所畏怖的。他们必要借着“前知”或“祈禳”的方法来豫防,或解救那一切的灾害。然而“前知”“祈禳”的事不是人人能办的,在一个团体中至多不过是三五个人而已。这样具超常人能力的人,必能制度,创物。这等人在中国古代,高明者为“圣人”,次者也不失为“君子”。但无论是圣人也罢,君子也罢,他们的地位即是巫祝,是宰官,或者也是君王。女娲炼石,神农尝药,蚩尤作雾,史皇(苍颉)制书等等,都是圣人能作物的;同时,他们是君主。史书多说蚩尤好乱喜兵,少说到他的好处,可是他也不定是很暴虐的人。他也是个儒者,《管子·五行》:“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辩于东方;得祝融而辩于南方;得大封而辩于西方;得后土而辩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看来蚩尤还是一位助人君知天时的人哪。时代越下,依圣人曾经创作的事物而创作的人越多,“圣人”“君子”的尊号,当然不能像雨点一般,尽落在这些不发明而制物的人的头上,于是古人另给他们一个名字叫做“儒”。

“儒”这个字,《说文》解作“术士”。依这两个字的解释,是办事有方法的人的意思。(“术”《说文》解作“邑中道”,《广雅》解作“道”。“术”“道”相通,可见“术士”即是“道士”。)从制字的本谊说,“儒”从人需,“需”《易·象》说是“云上于天”。《序卦》说是“饮食之道”。由说前是天地之道,而后说是人道,那就是说,儒是明三才之道的人。这个意思,汉朝的扬雄给他立个定义说:“通天,地,人,曰儒。”(《法言·君子篇》)最初的儒——术士——都是知天文,识旱潦的,他的职分近于巫祝,能以乐舞降神。他是巫官,是乐官,又是教官,《虞书》载舜命夔典乐教胄子,以谐神人,即是此意。其后衍为司乐之官,“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使有道有德者教国之子弟,死则为乐祖,祭于瞽宗”。(《周礼·大同乐文》)儒者皆以诲人为职志,其渊源未必不在于此。怎么说最先他也不过是巫觋瞽蒙一流人呢?古人以衣冠为章身序官之具,因其形式辨别那人的职分,儒者所戴的帽子名“术氏冠”,又名“圜冠”,圜冠是以鹬(翠鸟)羽装饰的帽子,用来舞旱暵求雨的。《庄子·田子方》有一段话说,“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决者事至而断”。可见周代的儒,虽不必尽为舞师之事,而他的衣冠仍然存著先代的制度,使人一见就可以理会他是“通天地人的人”。(参看章太炎《国故论衡·原儒》。)又《诗传》所谓“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登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这九能中,巫祝之事占了一大半,然而不失其为大夫,君子。

儒者既为术士的统称,所以凡有一技一艺之长对于所事能够明了,熟练,和有法术能教人的都可以称为儒,儒为术士。故“教之以事,而谕诸德者”为师(《文王世子》文),“有六艺以教民者”为保,保就是儒。“艺”,“术”,“道”三字,在典籍中几成为儒者的专卖品。《天官·大宰职》说“儒以道得民”;《地官·保氏职》说“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这里的“道”,是技术材艺的道。《晏子春秋·内篇》第五说,“燕之游士,有泯子午者,南见晏子于齐,言有文章,术有条理,巨可以补国,细可以益晏子者三百篇”。又《吕氏春秋·博志》,“孔,墨,宁越,皆布衣之士也,虑于天下,以为无若先王之术者”。我们可以看出泯子午所有的是补国益身的法术;孔,墨,宁越所学的是先王的经术。“法术”“经术”都是儒者的职志,是圣人所务的。《礼记·乡饮酒义》说:“古之学术道者,将以得身也,是故圣人,务焉。”“术道”就是艺术。到这里,我们不能不略讲一点“艺”的意思。

保氏所教的是艺。《汉书·儒林传》:“古之儒者,博学虖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明六艺是先圣致治的道术,是世儒所习所教的。六艺是政教学艺的基础,自来就有今文古文两派说法。主这说的为“纯乎明理”为今文六艺;“兼详纪事”为古文六艺。此外还有保氏所教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大戴礼》有“小艺”“大艺”的分别,故此,我以为六艺可以分为小学六艺和大学六艺。小学六艺是小艺,就是童子八岁出外就舍所学的,五礼,六乐,五射,五驭,六书,九数。大学六艺是大艺,即所谓六经,是束发时在大学所学的,《易》《书》《诗》《礼》《乐》《春秋》。不过大学所习的大艺古时只有四样,《王制》:

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

《庄子·天下篇》也说: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这里明明有大小艺的分别,“其明在数度”即是先圣遗留下来,揖让,升降;舞勺,诵诗;白矢,连参;谐声,转注;鸣鸾,逐禽;均输,方程,等等技艺的成法,所谓“六通”,是通于此;世人所传,也是传此。至于载于竹帛的《诗》《书》《礼》《乐》,是古圣政事,典章,学术,名理之所从出,要辟这四艺非入大学不成,故只为邹鲁一部分的士,和缙绅先生所能明。道阴阳的《易》,和道名分的《春秋》,本不在《大学》六艺之列,也许因为这两样是卜史所专掌,需要在官然后学习的缘故。韩宣子观书于鲁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见《左昭公二年传》。这时孔子十一岁。)孔子晚年才学《易》,删定《春秋》,足见这两书不藏于黉宫,孔子在大成之年也未必猎涉过的。

凡是一种理想,都是由许多成法挤出来的。六艺既是先王经世的成迹,那钻研经术的儒生在习诵之余,必要揣摩其中的道理。于是在六艺中抽出一个经纬天下的“道”,而“道”“艺”的判别,就越来越远了。这个“道”是从六经产出,是九流百家所同宗的。所以不习六艺所产的“道术”观念就不能观九家之言,便不能明白儒家的渊源。百家所持,原来只有从六艺产出的一个“道”字,这个“道”本不专为一家,乃是一个玄名,自刘向以后,始以老庄之说为道家,《汉志》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其实古代神政,能诵习典册的,也只有祝史之流,正不必到衰周王官失守,然后流为一家之言。且在官者皆习六艺,各家的思惟也是趋于大同,也是“违道不远”的。

“道”是什么意思呢?说起来,又是一篇大文章,我只能将他的大意提些出来和儒家所主的比较一下而已。道只是宇宙间惟一不易的根源,是无量事物之所从出的。《韩非·解老篇》,“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庄子·天下篇》说,“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又《在宥篇》说“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易》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又说“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阴阳,柔刚,仁义之道,是一般术士所传习的。所以道家主柔弱,说“致虚极,守静笃”,而“儒”训为“柔”。道主“无为”,而孔子说“无为而治天下其舜也欤?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道推原于天,如《天道篇》说:“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美次之。……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于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而儒以顺阴阳为职志,故《祭义》说,“昔者圣人建阴阳天地之情,立以为易。易抱龟南面,天子卷冕北面,虽有明知之心,必断其志焉,示不敢专,以尊天也”。《易》是中国最古的书,是六艺之祖,百家,尤其以道家的思想都从这里出发的。孔子所修的道,多在实用方面,故说“修道以俟天下”。而他的行教目的也是要和这经纬六合之“道”同流的。看他所说“吾道一以贯”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四个大教义,也可以理会得道儒之分别。

我们既然知道,“艺”,“术”,“道”,是一般儒士所常道的,儒不过是学道人的名称,而后人多以儒为宗师仲尼的人。这是因为孔子和他的门人自己认定他们是儒的正友,是以道艺教乡里的。孔子对子夏说“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因为子夏当时设教,夫子告以儒之道,教他要做识大体而可大受的“君子儒”。此后社会上就把儒这个字来做学“孔子道”的人的专名。(见《淮南·俶真训》“儒墨”注)原来在孔子以后不久,这字的意义就狭窄了。孟子自己说他的道理是儒,而墨者夷子亦称孟子所传为“儒者之道”。(参见《滕文公上》《尽心下》)儒既成为学“孔子道”的专名,所以《汉志》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又应劭《风俗通》说“儒,区也。言其区别古今,居则玩圣哲之词,动则行典籍之道。稽先王之制,立当时之事,此通儒也。若能纳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讲诵而已,无能往来,此俗儒也”。训儒为“区”,明其对于道与诸家有不同的地方。这和犹太教中一部分持律的人自以为“法利赛”的意思相仿。至于“通儒”,“俗儒”,仍是孔子“君子儒”,“小人儒”的意思。

儒这个名字,怎样到孔子以后就变为一种特殊的教义呢?这有三个缘故。

一,当时社会的光景,使他成为一家之说。要知道孔子正生于“天下无道”的时代,他对于当时的人民要积极地在思想和行为方面去救度他们。他对于邪说,横议,要用“正名”的方法去矫正。要为他们立一个是非的标准,故因鲁史而寄他“正分名”,“寓褒贬”的大意思。孟子发明孔子作《春秋》的意思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又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孔子用这个方法,本来是很好的,因为人都愿意留个好名声在史册上,若个人的善恶行为在史册上都有一定的书法,实在可以使“乱臣贼子惧”。我见这个比舆论更有势力。

二,他要实行他师儒之职,以道德教人。道德不是空洞的,是要举出些人来做榜样的。所以他所立的标准人物是古代的“圣人”,“君子”。他要“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可见还是行着师保之职,只以先圣的道艺教人。《汉志》说儒家盖出于司徒之官,这“盖”字用得很好,因为儒者都以教学为职志,如司徒的属官一般,儒者既是“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故凡事必师古;从典籍上传来的成法,都要学的。“子所雅言;诗,书,艺,礼。”为重先王之典训,故“正言其音”,也是为学的方法。

三,他对于政教的理想是偏重“书”的。胡適说孔子对于改良社会国家的下手方法全在一部《易经》。但“《易》的思想”,是士君子意识中所共有;在百家中没有一家不归根于《易》的。我以为儒所以能成为一家;是出于孔子的“书的意思”。就是他所解说的《易经》也是本着这个去解释的。《尚书》即所谓古昔圣贤的典型,孔子说到政事或他的理想的时候,少有不引他来做佐证,或摄取其中的意思说出来。

(甲)孔子第一个理想是“孝友”,看《为政》载: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

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逸书》。东晋伪古文采入君陈。)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孔子这段《逸书》,意思说政治的根本是在“孝于父母,友于兄弟”。因为孝友是齐家的要政,孝弟既“不好犯上”,那也就“不好作乱”了。所以孝弟之道明,则天下后世的“乱臣贼子”无所养成。

孔子的孝说,也是托于《尚书》的。孝是儒教的重要教义,也是要入儒教团体(做圣人之徒)的人所当履行的。儒者看父母像天神一般地不可侵犯,在生时固然要尽孝尽敬,死后也不许你一下就把他们搬在脑后,要终身追慕他们——形式上要行三年的丧服。这三年丧服的观念也是出于《尚书》的。《说命》载“王宅夏,亮阴三祀。既免丧,其惟弗言”。引起子张的问(文在《宪问》)。以后孟子更伸引《尧典》“二十人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蜜八音”(见《万章》,原文今入《舜典》。伏生《尚书》原只《尧典》一篇,无“粤若稽古帝舜”二十字,至齐建武年始误分为二篇)的话,历说舜禹,行三年之丧的事实。

三年之丧是否儒家“托古改制”的一例,自来就是一个疑问。毛奇龄《賸言》有一段很可以帮助我们。

滕文公问孟子,始定为三年之丧,岂战国诸侯皆不行三年之丧乎?若然,则齐宣欲短丧,何欤?然且曰吾宗国鲁先君亦不行,吾先君亦不行,则是鲁周公伯禽,滕叔绣并无一行三年之丧者。往读《论语·子张问》高宗三年不言,夫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遂疑子张此问,夫子此答,其周制当无此事可知。何则?子张以高宗为创见,而夫子又言“古之人”,其非今制昭然也。及读《周书·康王之诰》,成王崩,方九日,康王遂即位,冕服出命令诰诸侯,与“三年不言”绝不相同。然犹曰,此天子事耳。后读《春秋传》晋平公初即位,改服命官,而通列国盟戒之事,始悟孟子所定三年之丧,引“三年不言”为训,而滕文奉行。即又曰“五月居卢,未有命戒”,是皆商以前之制,并非周制。周公所制礼,并未有此,故侃侃然曰,周公不行,叔绣不行,悖先祖,违授受,历历有辞,而世读其书,而通不察也。盖其云“定三年之丧”,谓定三年之丧制也。然则,孟子何以使行商制?曰,使滕行助法,亦商制也。

看来,“三年之丧”是儒家“好古敏求”的事实,大概古来只行于王侯辈,不过儒家把他推行到士庶身上,为的要“民德归厚”罢了。

(乙)孔子第二个理想是“法天”。

《泰伯》载:夫子赞美尧的话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这是发明《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的意思。以后他在《易·系词》上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又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又尧曰全章(“尧曰”至“公则说”,是一篇《论语》后序。《论语》自微子说夫子之言已讫,故《子张问》皆记弟子之言。至此更集夫子遗语遗意缀于册末,以为后序。可惜文字脱佚不少,后人遂把《子张问》并在里头。“子张问”以下古原分别为篇,因书成后,才得着,故附于后序之后),是总结孔子政教思想的全部的,我们看在这零篇断简中,出于《典》《谟》《诰》《范》的也不为少。

(丙)第三是孔子的“富教主义”,洪范所陈第九畴的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是一个具足生活顺序的理想。说人先要多寿(健全的生命)然后能享诸福。既有了生命,不可不有资生的财禄。既有财禄,当使之身心没有疾病,忧患。衣食既足,身心既健,然后教之,使好好德。这个理想变成孔子的话,看《颜渊》。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又《子路》有一段,也可以说明这个意思。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

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

子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

曰:“教之。”

(丁)第四,孔子的“礼乐主义”也是出于《尚书》的。礼乐是陶冶品性,养成道德习惯的利器。我们借着礼乐可以调节身心,更能发展我们道德意识的习惯。所以要调节的原由,是因人从天地的气质受生,性格的刚柔厚薄,各各不同,务要使大家达到一个中和的地步。礼是要实践的,一个人有没有礼,只要先看他的容貌行为如何,孔子服膺典谟里所言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佩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所以他自己是一个“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述而》)的人。他的学生子夏也说“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子张》)要这个样子才能达到中和的地步。不然孔子就说“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怠。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泰伯》)又说,“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仲尼燕居》。)

礼乐本是相为表里的,所以虞舜令夔典乐,对他说“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舜典》)孔子以为“达于礼而不达于乐”的是“素”;“达于乐而不达于礼”的是“偏”。夔只达于乐没有办到舜所嘱咐的话,只说“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所以说他是“偏”。(参照《益稷》和《仲尼燕居》。)

礼乐本是儒者旧业(巫史之事),不过孔子特别提了出来,且变本加厉,把他们纳入他的中心教义“仁”字里头。他说礼节是“仁之貌”,歌乐是“仁之和”(《儒行》);又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因为礼乐所以饬仁,故只有仁者能行礼乐。

孔子以孝弟和礼乐的教义,传授弟子们。但在他生时,弟子也未必都服从他一切教训,如漆雕开,颛孙师是其最著者。自他死后,派别渐多,二百年间已有八派。《韩非·显学篇》“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荀卿)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诸儒的派别,据《群辅录》说,“夫子殁后,散于天下,设于中国成百氏之源,为纲纪之儒。‘居环堵之室,荜门圭窦,瓮牖绳枢,并日而食’,以道自居者,有道之儒,子思氏之所行也。‘衣冠中,动作顺,大让如慢,小让如伪’者(说明子思子张学派的话都出于《小戴·儒行》),子张氏之所行也。颜氏传《诗》为道,为讽谏之儒。孟氏传《书》为道,为疏通致远之儒。仲良氏传《乐》为道,以和阴阳,为移风易俗之儒。乐正氏传《春秋》为道,为属词比事之儒。公孙氏传《易》为道,为洁净精微之儒”。录中所列八儒,与《显学》互有出入,所说“纲纪之儒”是孔子的正传,亲自随从夫子学过度的。说孟氏传《书》,很有道理,因为《书》的思想,到孟子以后更成正统派儒家的专用品了,诸家宗旨许多已经失传了,我们念《显学篇》《儒行》,《荀子·儒教》《非十二子》诸篇,大概还可以窥探一点。

无论什么道理,若经多人公订,或实现于行为之后,必要发生“劳相”,不是趋于极端,便是因循故事。荀卿讥子张派,只会装圣人的威仪,子夏氏务于沉嘿,子游氏只图哺啜,说:“弟佗其冠,神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漆雕氏一派很有儒侠之风。他所传的,是《儒行》所谓“儒有委之以货财,淹之以乐好,见利不亏其义,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一流的人。故韩非给他们的评语说,“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怨于诸侯”,以后这派流为任侠,荀卿的辅弼信陵,也带着几分侠气。(参看太炎《检论儒侠》)又孔子的正传,孝弟思想的毒焰,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熄灭。这因当时,曾子一流的人物把“孝”字看得太重了,结果使人只存着“身为父母之遗体”的观念。走到极端,反动便来了。这反动形成了《大学》《中庸》的教义,《大学》《中庸》是明“修己”,“治人”的方法的。为什么要修身?为的是事亲,知人,知天。以身为一切行为思想的基础,早已把正教的“孝”改换过来了。孝是“家人的”,身是“个人的”,这注重个人的教义,开了孟子荀子以后的派别。

《大学》《中庸》的思想,简明而有系统,我们可以不费工夫来讲他们,只要列个表出来,就够了。

《大学》《中庸》的主养在使人止于至善,而其方法只用一个“诚”字。“诚”是个人天性尽量的表现,这成为后来儒家重“心术”的源泉。孟荀二家就是从这潮流中泛出来的。孟子荀子生于战国之世,天下儒术,几于废绌,他们两个幸而生于齐鲁附近的国,故能沾一点“圣泽”。孟子之学是出于子思的。荀子的师承不明,但他的书中常以仲尼与子弓(有人说是仲弓)并称,也许是出于冉雍之门。孟子的思想,还是《尚书》的,所以对于修己治人之道主用仁义,而称先王。冉子曾学礼于孔子,假使荀子之学是从他出来的,那么,他的礼论就有出处了。因为他是主礼的,礼于三代犹有所损益,故先王之典型不尽是可法,当法后王。(后王不是未来的王的解法,只是指近代的王。荀子的意思大概是指文武。)

自孟荀以后,我们又要顾一顾战国末年和秦代的一般思想和社会,知道儒教在那时期的境地如何。对于这个我们应当从几方面看。

一,在西纪元前四世纪至三世纪,中国正是要从分割归一统的时候,人民因厌乱而起出世思想,神仙的迷信大为盛行,尤其以山东诸国为最,神仙之说,本出于江汉的巫祝或灵保,以后渐向北方蔓延的。照当时光景,登莱半岛是最适于神仙观念发展的地方。因为那时齐国是收海利的,许多人入海,入海的人难免不会到了一个他们所不曾到过的境界。加之,海边的蜃楼,悬在天上,要使不明白物理的人不猜到那是神山,也是不可能的。于是有一派人造出求仙之说,说仙人有灵药,人服了可以长生不老。有些自说到过神山,见过仙人,仙人授给制药之方,回来就大讲其炼丹的道理。这一等人,即所谓“方士”者。

二,从《易经》产出来的阴阳思想,充满了当时人的脑筋。《易》有《连山》《归藏》《周易》三种,虽是一部极古的字书,其中寄托许多神话,和哲学思想,然而许久就给人当做卜筮之书了。《周易》是成周王朝所用的卜筮书,当时的侯国也少有知道这书的的细的。当惠王五年(西纪元前六七二,鲁庄公二十二年)周史始以《周易》见陈侯;灵王二十四年(西纪前五四八年,鲁襄公二十五年)流行于齐,景王五年(昭二年)韩宣子始在鲁国见着《易·象》。可见《周易》这书流通得很晚。而在列国中,得着孔子所解释过的,恐怕很少。《易》仍然以卜筮书的资格流行,是意中的事。《周易》此后渐渐流入民间,因时代关系,一变而为阴阳五行之说,所谓阴阳家,即起于此。

三,儒教虽然不语神怪,而其教义的实行,却立在古代遗下来的祖灵崇拜和自然崇拜的基石上头。他们对于丧礼,祭礼,都变本加厉地奉行。加以当时淹中,稷下,儒墨的接触频繁,于是在思想行为上,二家互为影响。天,地,鬼,神,报应等等观念都为工家所乐谈,不过儒家少说天帝,多说天命而已。儒家对于天的观念,多是从《诗》《书》来的。孔子因《召诰》“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的话,说“天生德于予”。他以为天既生得他那么明哲,吉凶自有天命在,不能为人事所转移的。又“居易以俟命”(《中庸》),“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尽心》)等等,都是从《诗》《书》的“天秩有礼”,“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一派的遗训生出来的。

四,谶纬说的成立,影响了秦汉的儒教不少,谶的意思,是“执后事以验前文”,与老子所谓“前识”,《中庸》所谓“前知”相似。战国末年,大有复现,少昊时代“民神杂糅,家为巫史,民渎斋盟”的光景。所以太史公述荀子著书的意思说“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物,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史记·荀卿列传》)是当时上下笃信禨祥,侈言豫察,于是大多数的儒生多用这样的话语来做经籍的“索隐”。以后今文家用谶说经的时候尤其多。

经学分古文今文始于秦,但起先不过是传写文字的不同,后来今文经生以图谶之说淆乱经义,致二家分途而行。图谶本不是儒家所有的,看《中庸》“索隐行怪,吾不为之”,和夫子言“天道不可得闻”的话可以知道,秦人信神仙,采纳方士之说。故秦的诸生皆通其学术。《史记·始皇本纪》所载博士为仙真人诗;博士言“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是知当时所谓诸生,博士,于经学外实兼明推步占候之术。图谶之起,根于纬书。隋、唐《经籍志》说“孔子既序六经以明天人之道,知后世不能稽同其意,故别立纬及谶以遗来世”。纬书托于孔子的缘故,是因“孔子道”在战国末年已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教门。六艺虽是孔门的经典,然而为诸儒所共有,单说经文,不足以号召异学,加之孔子自己说过“圣则吾不能”“述而不作”,他又不是帝王,习孔子道者以为这空前的教主既不是王,又不是圣,怎能擅革典章,来实行他作君作师的职务,故不得不加之以“素王”之号,强派他有写纬书的事实。这意思,我们可以从郑玄的话探出来。《礼记》孔疏引郑玄释“三时田”说,“孔子虽有圣德,不敢显然改先王之法以教授于世。若其所欲改,阴书于纬藏之,以传后王”。其实孔子何尝不敢改作旧贯,只因当时,一方面看他过于神圣,一方面又要用“非天子不制度,不考文”的律令来科他,所以有这个结果。纬书既经流行,又加上方士的迷信,于是图谶大有决河东下之势,浸润了一般明王贤师的头脑了。

秦朝的期间很短,可是做了一件惊动天地的事,始皇三十四年(西前二一三年)因厉行“同文”和“挟书”之令大烧书籍,又明年,大坑儒生,以致经学博士们死的死,逃的逃,经籍也随着失散了许多。秦楚之际,项羽焚秦宫室,萧何入关只顾收检秦丞相御史所掌的律令图籍,于是六艺存在官府的也没了。所留只有少数私自埋藏着的,和几位老博士的记忆。儒教受这样大的迫害,自然是很恨秦廷。故陈涉一起兵(秦二世元年,西前二○九)鲁国诸儒抱着孔氏的礼器去归附他。甚至孔子的八世孙孔甲也愿意去当他的博士。

原来孔子死后(敬王四一年,西前四七九年)弟子们不但为他服心丧二年,且当他的坟墓为圣地,弟子们和鲁国的人甚至于搬家到他墓边去住。因就孔子旧宅立庙,以岁时奉祀。诸儒亦在那里讲礼,如乡饮,大射之类,都照时节举行。这个宗教团体平平安安地继续了二百多年。孔子的嫡派子孙简直和传经的祭司没有什么区别。自挟书,和偶语《诗》《书》弃市的律令行了以后,这儒教的“正教会”也就几于离散了。

汉高帝十二年(西纪前一九五),自淮南过鲁,始以太牢祀孔子,是帝王对于孔子第一次的祭祀。但高帝起先也是厌恶儒术的。《史记·郦生传》说“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又骂陆贾说,“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能事《诗》《书》?”(《史记·陆贾传》)叔孙通以儒服见他,他很厌恶,乃变服短服。这都是高帝不知“皇帝之贵”以前,对于儒术的态度。惠帝四年(西纪前一九一年,自令行至是凡二十三年),始除挟书律,然而朝廷并未显然以“孔子道”为重,文帝和窦皇后都不是儒者,他们夫妇二人雅好黄老之学。文帝临崩,遗诏短丧,显与孔门教义抵牾。而《汉书·外戚列传》说“窦太后好黄帝老子之言,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尊其术”。又以议明堂事下赵涫,王臧吏;问辕固老子,对不称意,命他入圈刺豕,足见窦后对于儒术窘迫得很厉害。

自文景以后,儒教渐见尊崇,但武帝既好儒术,又好神仙,于是谀儒多以“曲学阿世”。董仲舒以大经师犹身为巫师,作土龙以求雨,侈陈灾异;其他更可想而知了。儒生以曲学阿世的结果,一方面虽使经义淆乱,而他方面使儒教增几分势力。文景以前百家都是平等的,到武帝时,才推崇儒术,罢黜百家,使不得在学官之列。由是只有六艺的博士,其余的,都归失败了。

在这个“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的关键中,和儒家抗衡得最厉害的是黄老和法家。汉家以阴谋得天下,开国元勋多是这一流人物,忽然要使这般仗着一张嘴谈仁说义的儒生来做士林的纲领,势必惹起许多反动。宣帝好以刑名绳天下,太子劝他进用儒生。他很生气地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可委任?”他甚至说“柔仁好儒”的太子会乱汉家天下,看来,宣帝时代还不是很崇儒术的。但他也不是绝对排斥儒教的。如信梁丘贺的筮法,至以他为大中大夫。甘露三年(西前五一)又召诸儒讲五经异同于石渠阁都可以看出他对六艺也不忽视。元帝成帝都是好儒术的。元帝遵儒教的事实很多,如永光三年(西纪前四一年)因贡禹的奏章,而罢在郡国的祖宗,以应古礼。复以韦元成议,毁太上皇,孝惠,诸寝庙园,是他服膺儒道的表现。他又诏褒成侯霸,以所食祀孔子。这是世爵奉祠之始,成帝河平三年(西前二六年),以中秘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命刘向刘歆父子操校理的责任。由是尊儒的政策大告成功。不幸儒教正在公布成立的时候,王莽早又怀着“周公辅成王”的心事。因为这个,不得不更崇孔子,所以在平帝元始元年(西纪元)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孔子有谥号,实从此始。

孔子道给王莽借用了不少:他假符命四十二章以愚民,故能偷了十几年的天下。西汉的儒者,不过推步灾异,缘饰阴阳,犹不敢以偏说淆乱先王旧典。自王莽引经作谶,以《易·巽卦》“伏戎于莽”为己之应,而图谶之说大行了。光武之兴本不必假借纬候,但以王氏既假符命灭汉,故亦欲假符命以明汉氏之当再立,互为提倡,便形成东汉道士派的儒学了,东汉经师每信图谶,如郑康成以经学大师,且为纬作注,其六艺论至云“六艺,皆图所生”是很可怪的。这派道士的儒学实为儒教正式成立后的神学。明帝永平二年(西纪元五九年)始命辟雍及郡县学校,行乡饮酒礼,皆祀周公,孔子,牲用犬。国学郡县祀孔子自此始。十五年帝东巡,过鲁,始以七十二弟子从祀。此后,所有的衣冠制度,都就了孔子道的范式,再没有何等迫害了。

讲了半天,儒的道理的精华处到的是那一点呢?我可以说是在君师的理想上头。我们所学所问,不是专为学问而学问,是要致用的。致用是在齐家,治国,平天下上头。学的是古典谟,而功业在当世,所以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正南面”。这儒的君师理想,弥漫了我民族几千年的头脑里头。我们常以为单是学问不能算为学问,必得把他现于实用才算,历来在政府有势力的,所谓负有经时济世的才干的都是大儒者。章太炎,康有为梁启超,乃至胡適们,都是不以他们的学问为满足,都怀着不同的治人理想的。太炎自己承认他是政治家,若说他的政见不能比他的学问强,他就不高兴了。儒教里头,积聚了许多可贵的道理,可惜现在只有少数人从事寻绎,而多数人正在做西方文化的转运手,把他鄙弃了。

儒教在今日若能成为一种宗教,那他就是一个具社会灵魂的宗教,他所求的只在社会的安宁,和“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这样的名誉恭敬。他的运动方向只以社会安宁为至善的鹄。至于人和宇宙间更深远玄渺的连络,个人对于“我”的去处,是儒者所不乐道的。伦教运动,计起来似乎要比神教运动更合理性,但人生本是很滑稽的,我们常不能满足于这样不玄的动作。科学家说花是某某等原质凑成的,要怎样培养他才能使他好看,但这只是讲堂内和园丁的事,一般人都是赏花的。一般人对于花,各个心中只有各别的奇妙理解和欣赏赞叹罢了。我不是要儒教做出些神怪,或印行些感应篇,只是要他在人群上找一个更高的连络,因为社会在宇宙间本算不得什么,本不是生活的根源。要万事治理,需从根源起,治末梢是不中用的。儒教能用宋儒的精神,用新宗教的方法去整理他的旧教义,他便能成为一个很高尚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