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文化与梁漱溟及吴稚晖

高家庄的绣房里,薰着芸香,烧着银烛。天快亮了。那暖融融的被窝,喷香的枕头,还有……比当日猪圈“其实也不过如此”。猪八戒睡醒了,听着木鱼声远远敲来,愈敲愈近,不由得心惊肉跳。他连忙推醒了他的浑家,可是他浑家一弯手捧着他的猪耳朵,又睡去了。他缩着身体偎倚着,亦有些沉沉的……忽然“梵音一演,异类顿解”:

——“猪八戒,你这畜生,怎么如此沉迷不悟!”——他听着似乎是他师父唐三藏的声音。——“西天的途程……且不说。一切爱恋六尘,以至于‘真美善是没有的,是幻执的。变起来只有苦趣,若妄执了再变下去,叫众生愈加的沉沦在苦海。不如反到漆黑一团,虽说不到真美善,也就看不见伪丑恶。倘嫌漆黑一团气闷,不如努力把漆黑一团都灭绝了,成个正觉’,得证涅槃。你尽在此流连忘反,如何是了?……”

他听一句,点一点头,似乎很有味的,谁知他点头不是领悟,是在打盹。早已睡熟了。唐僧没法,蹒跚踯躅,捧着破钵不住的在他洞房前茜纱窗下走着,好没意思……

十万八千里外,忽然一朵筋斗云,从空翻落,原来是孙行者。人声的喝道:

“蠢猪。老孙叫你上西天去,你逗留在此地做甚!……哼,我告诉你,舒服不是在被窝里求的;真舒服须得真痛苦去换来。你道真美善没有?——那是因为你睡着。‘真善美是有的,是无穷的,变起来终能较真又真,较善又善,较美又美。向前不歇的变下去,很好玩。从当初漆黑一团,变到现在的局面,虽极不满意,却正好再变。这变个不歇,并非多事。下棋人常有的事:——下得最好,也不恤随手乱却,捡入子盒,从新再下。’你却走了一程,就已经灰心丧志,堕落至此。老孙没有别法对付你这蠢货,——你这怕变动的蠢货!我只有……”金箍棒一晃……

只听得豁朗一声——茜纱窗打得稀烂,琉璃瓶摔得粉碎……

猪八戒猛然惊醒,——原来一句话也没听见,——直吓得浑身急汗,簌簌的颤抖。他浑家忙着抚他的猪头,吻他的大耳,扑着他睡觉,口里念着二十世纪的《新中庸》,——定定他的心魂:

……数千年中国人的生活,除孔家外,都没有走到其恰好的线上。既非西洋又非印度。所谓第二路向固是不向前不向后,然并非没有自己积极的精神,而只是容忍与敷衍者。中国人殆不免于容忍敷衍而已,唯孔子的态度全然不是什么容忍敷衍,他是无入不自得。唯其自得而后这第二条路乃有其积极的面目。亦唯此自得是这第二条路的唯一的恰好路线。我们第二条路是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一切容让忍耐敷衍,也算自为调和,但唯自得为真调和耳。……(梁漱溟)

猪八戒听着,知道这是“东西”哲……但是他想道:“那就对了呀!不向前,不向后!师父叫我向后去,一切绝灭,——那多么冷静。混蛋的孙猴子叫我向前去,——那多么艰难。唉,始终还是中庸之道好。……”他不由得伸一伸懒腰,念道: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无君子无以治小人。”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五日。)

这篇小说里,凡是‘’记号里的话都是抄袭吴稚晖先生之《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的,——见《太平洋》杂志第四卷第三号;——“不敢掠美,特此声明。”

(——作者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