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鲁迅:《坟》

象牙塔里的绅士总会假清高的笑骂:“政治家,政治家,你算得什么艺术家呢!你的艺术是有倾向的!”对于这种嘲笑,革命文学家只有一个回答:

你想用什么来骂倒我呢?难道因为我要改造世界的那种热诚的巨大火焰,他在我的艺术里也在燃烧着么?

——卢纳察尔斯基:《高尔基作品选集序》

革命的作家总是公开地表示出他们和社会斗争的联系。他们不但在自己的作品里表现一定的思想,而且时常用一个公民的资格出来对社会说话,为着自己的理想而战斗,暴露那些假清高的绅士艺术家的虚伪。高尔基在小说戏剧之外,写了很多的公开书信和“社会论文”(publicist article),尤其在最近的几年——社会的政治的斗争十分紧张的时期。也有人笑他做不成艺术家了,因为“他只会写些社会论文”。但是,谁都知道这些讥笑高尔基的,是些什么样的蚊子和苍蝇!

鲁迅在最近十五年来,断断续续的写过许多论文和杂感,尤其是杂感来得多。于是有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杂感专家”。“专”在“杂”里者,显然含有鄙视的意思。可是,正因为一些蚊子苍绳讨厌他的杂感,这种文体就证明了自己的战斗的意义。鲁迅的杂感其实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谁要是想一想这将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这种文体发生的原因。急遽的剧烈的社会斗争,使作家不能够从容的把他的思想和情感镕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时,残酷和强暴的压力,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们斗争的同情。不但这样,这里反映着“五四”以来中国的思想斗争的历史。杂感的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阜利通——feuilleton)的代名词。自然,这不能够代替创作,然而他的特点是更直接的更迅速的反应[映]社会的日常事变。

现在选集鲁迅的杂感,不但因为这里有中国思想斗争史上的宝贵的成绩,而且也为着现时的战斗:要知道形势虽然不会大不相同,而那种吸血的苍蝇蚊子,却总是那么多!

鲁迅是谁?我们先来说一通神话罢。

神话里有这么一段故事:亚尔霸·龙迦的公主莱亚·西尔维亚被战神马尔斯强奸了,生下一胎双生儿子,一个是罗谟鲁斯,一个是莱谟斯;他们俩兄弟一出娘胎就被丢在荒山里,如果不是一只母狼喂他们的奶吃,也许早就饿死了;后来罗谟鲁斯居然创造了罗马城,并且乘着大雷雨飞上了天,做了军神;而莱谟斯却被他的兄弟杀了,因为他敢于蔑视那庄严的罗马城,他只一脚就跨过那可笑的城墙。莱谟斯的命运比鲁迅悲惨多了。这也许因为那时代还是虚伪统治的时代。而现在,吃过狼奶的罗谟鲁斯未必再去建筑那种可笑的像煞有介事的罗马城,更不愿意飞上天去高高的供在天神的宝座上,而完全忘记自己的乳母是野兽。虽然现代的罗谟鲁斯也曾经做过一些这类的傻事情,可是,他终于屈服在“时代精神”的面前,而同着莱谟斯双双的回到狼的怀抱里来。莱谟斯是永久没有忘记自己的乳母的,虽然他也很久在“孤独的战斗”之中找寻着那回到“故乡”的道路。他憎恶着天神和公主的黑暗世界,他也不能够不轻蔑那虚伪的自欺的纸糊罗马城,这样一直到他回到“故乡”的荒野,在这里找着了群众的野兽性,找着了扫除奴才式的家畜性的铁扫帚,找着了真实的光明建筑,——这不是什么可笑的猥琐的城墙,而是伟大的簇新的星球。

是的,鲁迅是莱谟斯,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而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谛克的革命家的诤友!他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

俄国的贵族地主之间,“也发展了十二月十四日的人物,这是英雄的队伍,他们像罗谟鲁斯和莱谟斯似的,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这是些勇将,从头到脚都是纯钢打成的,他们是活泼的战士,自觉地走上明显的灭亡的道路,为的要惊醒下一辈的青年去取得新的生活,为的要洗清那些生长在刽子手主义和奴才主义环境里的孩子们。”(赫尔岑)

辛亥革命前的这些勇将们,现在还剩得几个?说近一些,五四时期的思想革命的战士,现在又剩得几个呢?“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历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不久还是会这么变化。”(鲁迅:《自选集序言》)

鲁迅说“又经历了一回”!他对于辛亥革命的那一回,现在已经不敢说,也真的不忍说了。那时候的“纯钢打成的”人物,现在不但变成了烂铁,而且……真金不怕火烧,到现在,才知道真正的纯钢是谁呵!辛亥革命前的士大夫的子弟,也有一些维新主义的老新党,革命主义的英雄,富国强兵的幻想家。他们之中,客观上领导了民权主义的群众革命运动的人,也并不是没有,而且,似乎也做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鲁迅也是士大夫阶级的子弟,也是早期的民权主义的革命党人。不过别人都有点儿惭愧自己是失节的公主的亲属。本来帝国主义的战神强奸了东方文明的公主,这是世界史上的大事变,谁还能够否认?这种强奸的结果,中国的旧社会急遽的崩溃解体,这样,出现了华侨式的商业资本,候补的国货实业家,出现了市侩化的绅董,也产生了现代式的小资阶级的智[知]识阶层。从维新改良的保皇主义到革命光复的排满主义,虽然有改良和革命的不同,而士大夫的气质总是很浓厚的。文明商人和维新绅董之间的区别,只在于绅董希望满清和第二次中兴,用康梁去继承曾左李的事业,则商人的意识代表(也是士大夫),却想到了另外一条出路:自己来做专权的诸葛亮,而叫四万万阿斗做名义上的主人。在这种根本倾向之下,当时的思想界,多多少少都早已埋伏着复古和反动的种子,要想恢复什么“固有文化”。独有现代式的小资产阶级智[知]识阶层的萌芽,能够对于科学文明的坚决信仰,来反对这种复古和反动的预兆。鲁迅和当时的早期革命家,同样背着士大夫阶级和宗法社会的过去。但是,他不但很早就研究过自然科学和当时科学上的最高发展阶段,而且他和农民群众有比较巩固的联系。他的士大夫家庭的败落,使他在儿童时代就混进了野孩子的群里,呼吸着小百姓的空气。这使得他真像吃了狼的奶汁似的,得到了那种“野兽性”。他能够真正斩断“过去”的葛藤,深刻地憎恶天神和贵族的宫殿,他从来没有摆过诸葛亮的臭架子。他从绅士阶级出来,他深刻地感觉到一切种种士大夫的卑劣,丑恶和虚伪。他不惭愧自己是私生子,他诅咒自己的过去,他竭力要肃清这个肮脏的旧茅厕。

现代最伟大的革命政治家说过:“吃人经济的存在,剥削的存在永远要产生反对这种制度的理想,在被剥削的群众自己之中是如此,在所谓智[知]识阶层的个别代表之中也是如此。这些理想对于马克思主义者都是很宝贵的。”辛亥革命之前,譬如一九〇七年的时候,除出富国强兵和立宪民治之外,还有什么理想呢?不是伟大的天才,有敏锐的感觉和真正的世界的眼光,就不能够跳过“时代的限制”,就算只是容纳和接受外国的学说,也要有些容纳和接受的能力。而鲁迅在一九〇七年说:

辁才小慧之徒,于是竞言武事。……谓钩爪锯牙,为国家首事,又引文明之语,用以自文,……虽兜牟深隐其面,威武若不可陵,而干禄之色,固灼然现于外矣!计其次者,乃复有制造商估立宪国会之说。前二者素见重于中国青年间,纵不主张,治之者亦将不可缕数。盖国若一日存,固足以假力图富强之名,博志士之誉;即有不幸,宗社为墟,而广有金资,大能温饱……若夫后二,无可论已。……将事权言议,悉归奔走干进之徒,或至愚屯之富人,否亦善垄断之市侩……呜呼,古之临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且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民不堪命矣,于兴国究何与焉。(《坟·文化偏至论》)

这在现在看来,几乎全是预言!中国的资产阶级,经过了短期的革命,而现在,那些一九〇七年时候的青年,热心于提倡而实行“制造商估”的青年,正在一面做“志士”,一面预备亡国,而且更进一步,积极的巧妙的卖国了。至于千万无赖之尤的假民权,也正在粉刷着新的立宪招牌。自然,鲁迅当时的思想基础,是尼采“重个人而非物质”的学说。这种学说在欧洲已经是资产阶级反动的反映。他们要用超人的名义,最“先进”的英雄和贤哲的名义,去抵制新兴阶级的群众的集体的进取和改革,说一切群众其实都是守旧的,阻碍进步的“庸众”。可是,鲁迅在当时的倾向尼采主义,却反映着别一种社会关系。固然,这种个性主义,是一般的智[知]识分子的资产阶级性的幻想。然而在当时的中国,城市的工人阶级还没有成为巨大的自觉的政治力量,而农村的农民群众只有自发的不自觉的反抗斗争。大部分的市侩和守旧的庸众,替统治阶级保守着奴才主义,的确是改革进取的阻碍。为着要光明,为着要征服自然界和旧社会的盲目力量,这种发展个性,思想自由,打破传统的呼声,客观上在当时还有相当的革命意义。只要看鲁迅当时的《摩罗诗力说》,他是要“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摩罗是梵文,欧洲人说“撒旦”,意思是天魔。鲁迅的叙说这些天魔诗人(裴伦等等),目的正在于号召反抗,推翻了一切传统的重压的“东方文化”的国故僵尸。他是真正介绍欧洲文艺思想的第一个人。

在那时候——一九〇七年——他的这些呼声差不多完全沉没在浮光掠影的粗浅的排满论调之中,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响。如果不是《坟》里保存了这几篇历史文献,也许同中国的许多“革命档案”一样,就这么失败了。这些文献的意义,在于回答当时思想界的一个严重问题:群众这样落后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当时革命思想界里有一个现成的答复,就是说,群众落后是天生的,因此,不要他们起来革命,等编练了革命军队来替他们革命,而革命成功之后也还不能够给民众自由,而要好好地教训他们几年。而鲁迅所给的答案却有些不同,他是说,因为民众落后,所以更要解放个性,更要思想的自由,要有“自觉的声音”,使它“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这虽然也不是正确的立场,然而,比“革命的愚民政策”总有点不同罢,问题在于当时中国“亦颇思历举前有之耿光,特未能言,则姑曰左邻已奴,右邻且死,择亡国而较量之,冀自显其佳胜”,有了这种阿Q式的自譬自解,大家正在飘飘然的得意得很,所以始终是诸葛亮式的革命理论“胜利”,而对于科学艺术的努力进取的呼声反而沉没了。

鲁迅在当时不能够不感觉到非常之孤独和寂寞,他问:“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他说俄国文家科罗连珂的《末光》里,叙述一个老人在西伯利亚教书,书上有黄莺,而那地方却冷得什么也没有,他的学生听说这黄莺会在樱花里唱出美妙的歌声,就只能够侧着头想像[象]那黄莺叫的声音。这种想望多么使人感动呵。“然则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沉思是已夫!”(《坟·摩罗诗力说》)

然而鲁迅其实并不孤独的。辛亥革命的怒潮,不在于一些革命新贵的风起云涌,而在于“农人野老的不明大义”;他们以为“革命之后从此自由”(《总理全集·民元杭州欢迎会上演说辞》)。不明大义的贫民群众的骚动,固然给革命新贵白白当了一番苦力,固然有时候只表现了一些阿Q的“白铠白甲”的梦想,然而他们是真的光明斗争的基础。精神界的战士只有同他们一路,才有真正的前途。

辛亥革命之后,中国的思想界就不可避免的完成了第一次的“伟大的分裂”,反映着群众的革命情绪和阶级关系的转变,中国的士大夫式的智[知]识阶层就显然的划分了两个阵营:国故派和欧化派。这是在“五四”的前夜,《新青年》早期在新文化运动的开始时期。当时德谟克拉西先生和赛因思先生的联盟,继续开展了革命的斗争,这是资产阶级民权革命的深入,也就是现代式的智[知]识阶层生长发展的结果。鲁迅的参加“思想革命”是在这时候就开始的。我们说他的“参加”开始,是因为在这之前,还没有什么可以参加的,他还只能够孤独的“沉思”。而在《新青年》发动了“新文化斗争”之后,反国故派方才成为整个的队伍。

辛亥之后,大家都可以懂得革命是失败了。但是,并不是个个人都觉得到继续统治的是谁。鲁迅说,这是些“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而杀“现在”的自然是一些僵尸。那时候还是完全的僵尸统治呵。

这些僵尸,封建性的军阀,官僚式的买办,自然要竭力维持一切种种的国故:宗法社会的旧道德,忠孝节义和腐烂发臭的古文化。他们——好比“妻女极多的阔人,婢妾成行的富翁,乱离时候,照顾不到,一遇‘逆兵’(或是‘天兵’),就无法可想。只得救了自己,请别人都做烈女。变成烈女,‘逆兵’便不要了。他便待事定以后,慢慢回来,称赞几句。”(《坟·我的节烈观》)这些将到“被征服的地位”的人,一定要提倡守节,一定要称赞烈女。而且为着保持自己的统治,自然更要提倡忠孝,因为活人总要想前进,青年总想活动,只有死人可以拖住活的,老人可以管住小孩,这样就天下太平了。

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应当说是僵尸)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而自己反以为卫道有效……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华盖集·忽然想到之五》)

这固然是黎明期的新文化运动的一般精神,然而鲁迅在这时代已经表现了他的特点。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大家都不免要想做青年的新的导师;而诚实的愿意做一个“革命军马前卒”的,却是鲁迅。他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他没有自己造一座宝塔,把自己高高供在里面,他却砌了一座“坟”,埋葬他的过去,热烈的希望着这可诅咒的时代——这过渡的时代也快些过去。他这种为着将来和大众而牺牲的精神,贯穿着他的各个时期,一直到现在,在一切问题上都是如此。举一个例说罢。白话运动初起的时候,钱玄同之流不久就开倒车,说《三国演义》那样的文言白话夹杂的“言语”就是“合于实际的”模范,理想不可以过高。而另一方面也有人着重的说明文章的好坏不在于文言白话的分别,而都靠天才,或者要白话好还应该懂古文。这样,每一个新文学家,都在运用“天才”创造新白话文的模范。鲁迅说:“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而“许多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诗词中摘些好看而难懂的字面,作为变戏法的手巾,来装潢自己的作品了。”(《坟·写在“坟”后面》)“新文学兴起以来,未忘积习而常用成语如我的和故意作怪而乱用谁也不懂的生语如创造社一流的文字,都使文艺和大众隔离。”(《三闲集·“小小十年”小引》)我自己以为只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写在“坟”后面》)。然而正因为如此,他这“桥梁”总是真正通达到彼岸的桥梁,他的作品才成了中国新文学的第一座纪念碑。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确成了“青年叛徒的领袖”。

“五四”前后,《新青年》的领导作用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当时反对宗法礼教,反对国故,主张妇女和青年的解放,主张白话文学,——“理想”的浪潮又激动起来,革命的智[知]识青年开始寻找新的出路,新的前途。然而大家都应该记得,这时期之前不久,正是辛亥革命之后的反动,——横梗在思想界前面的重要问题,是理想没有用处,革命的乱闹就是由于一味理想。当时的反动派,的确“提高了他的喉咙含含糊糊说:‘狗有狗道理,鬼有鬼道理,中国与众不同,也自有中国的道理。道理各各不同,而一味理想,殊堪痛恨。’”(《热风·随感录》三十九)。对于这个问题的答复,却是新文化运动内部分化的开始。不用说,那些治国平天下的老革命党其实是被反动派难倒了。他们赶紧悔过,说以前我们只会破坏,现在要考究建设了;至于理想过高,民众理会不到,那么,革命党本来就不要民众理会,民众总是不知不觉的,叫他们“一味去行”,让我们替他们建设以理想好了!这是老革命党的投降。而新革命党呢?“五四”之后不久,“新青年”之中的胡适之派,也就投降了;反动派说一味理想不行,胡适之也赶着大叫“少研究主义,多研究问题”。这种美国市侩式的实际主义,是要预防新兴阶级的伟大理想取得思想界的威权。而鲁迅对于这个问题——革命主义和改良主义的分水岭的问题,——是站在革命主义方面的。他揭穿那些反理想重经验的人的假面具,指出他们的所谓“经验”正是皇帝和奴才的经验!

鲁迅在“五四”前的思想,进化论和个性主义还是他的基本。他热烈的希望着青年,他勇猛的袭击着宗法社会的僵尸统治,要求个性的解放。可是,不久他就渐渐的了解到封建的等级制度和中国社会里的层层压榨。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五年,他的《春末闲谈》,《灯下漫笔》,《坟·杂忆》,以及整部的《华盖集》,尤其是一九二六的《华盖集续编》,都包含着猛烈的攻击阶级统治的火焰。自然,这不是社会科学的论文,这只是直感的生活经验。但是他的神圣的憎恶和讽刺的锋芒,都集中在军阀官僚和他们的叭儿狗。“五四”到“五卅”前后,中国思想界里逐步的准备着第二次的“伟大的分裂”。这一次已经不是国故和新文化的分别,而是新文化内部的分裂:一方面是工农民众的阵营,别方面是依附封建残余的资产阶级。这新的反动思想,已经披了欧化,或所谓五四化的新衣服。这个分裂直到一九二七年下半年方才完成,而在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的时候,却已经准备着,只要看当时段祺瑞章士钊的走狗“现代评论”派,在一九二七年之后是怎样的得其所哉,就可以知道这中间的奥妙。而鲁迅当时的《语丝》,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和批评,正是针对着这些未来的“官场学者”的。现在的读者往往以为《华盖集》正续编里的杂感,不过是攻击个人的文章,或者有些青年已经不大知道陈西滢等类人物的履历,所以不觉得很大的兴趣。其实,不但陈西滢就是章士钊(孤桐)等类的姓名,在鲁迅的杂感里,简直可以当做普通名词读,就是认做社会上的某种典型。他们个人的履历倒可以不必多加考究,重要的是他们这种“媚态的猫”,“比他主人更严厉的狗”,“吸人的血还要预先哼哼地发一通议论的蚊子”,“嗡嗡地闹了半天,停下来舔一点油汗,还要拉上一点的蝇屎的苍蝇”……到现在还活着,活着!揭穿这些卑劣、懦怯、无耻、虚伪而又残酷的刽子手和奴才的假面具,是战斗中不可少的阵线。

的确,旧的卫道先生们渐渐的没落了,于是需要在他们这些僵尸的血管里,注射一些“欧化”的西洋国故和牛津剑桥哥伦比亚的学究主义,再加上一些洋场流氓的把戏,然后僵尸可以暂时“复活”,或者多留恋几年“死尸的生命”。这些欧化绅士和洋场市侩,后来就和“革命军人”结合了新的帮口,于是僵尸统治,变成了戏子统治。僵尸还要做戏,自然是再可怕也没有了。

“中国的原始积累式的商业资本,在乡村之中和封建统治的地主有一种特别形式的结合。中国的军阀和一切残酷无情抢劫民众的文武官僚,都是中国这种特别形式的结合的上层建筑。帝国主义和他们所有的一切财政上军事上的力量,就在中国维持并且推动这些封建残余以及它们的全部军阀官僚的上层建筑,使它们欧化,又使它们守旧。”(约瑟夫)这就是中国僵尸欧化的原因。袁世凯以来的北洋军阀要想稳定这种新的统治,但是,他们只会运用一些“六君子”之类“开国元勋”,“后来的武人可更蠢了,……除了残虐百姓之外,还加上轻视学问,荒废教育的恶名。”(《华盖集续编·一点比喻》)问题是在于要统治奴隶就要有一定的奴隶规则(《坟·灯下漫笔》),而新的奴隶规则,要新的“山羊”来帮忙才定得出来。这样的山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铛……“这是说:虽死也应该如羊,使天下太平,彼此省力。”(《华盖集续编·一点比喻》)段祺瑞章士钊时代——五卅时代的陈西滢们,就企图做成这样的“山羊”。虽然这企图延长了若干年,而他们现在是做“成功”了!新的朝代,有了新的“帮忙文人”,而且已经像生殖力最强的猪猡和臭虫似的,生出了许许多多各种各式的徒子徒孙。当时——一九二五和一九二六年——他们的努力,例如剿杀“学匪”,或者请出西哲勖本霍尔来痛打女师大的“毛丫头”之类,总算不是枉费的。

鲁迅当时反对这些欧化绅士的战斗,虽然隐蔽在个别的甚至私人的问题之下,然而这种战斗的原则上的意义,越到后来就越发明显了。统治者不能够完全只靠大炮机关枪,一定需要某种“意识代表”。这些代表们的虚伪和戏法是无穷的。暴露这些“做戏的虚伪主义者”(《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也就必须有持久的韧性的斗争。

他们在“五卅”的时候,说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是“分裂与猜忌的现象”(徐志摩),说中国人的“打,打,宣战,宣战”,是“这样的中国人,呸!”——这意思是中国人该被打而不作声(陈西滢)。他们在“三一八”之后,立刻就说“执政府前原是‘死地’……群众领袖应负起道义上的责任”。这些“墨写的谎说”难道掩得住血写的事实吗?然而鲁迅在这一次做了一个“错误”;“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他在当时已经说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然而他更不料一两年后的黑暗会超越“三一八”屠杀的几百千倍。鲁迅如果有“错误”,那么,我们不能够不同意他自己的批评“我还欠刻毒”!地主官僚和资产阶级社会的丑恶,实在远超出于文学家最深刻的“构陷别人的罪状”!而文饰这种丑恶的,正是那些山羊式的文人。

所以当五卅时期,一般人,甚至革命者的思想,都在“一致对外”的口号之下,多多少少忽略了国内的阶级战斗的同时开展;这又是新的阶段的更加严重的问题。而鲁迅就提出这样的质问:“然而中国有枪阶级的焚掠平民,屠杀平民,却向来不很有人抗议。”(《华盖集·忽然想到之十一》)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五卅”之后的巨大的群众革命浪潮。革命是在进到新的阶段,“死者的遗给后来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许多东西的人相,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阴毒的心,教给继续战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华盖集续编·空谈》)。这就是要打倒帝国主义和军阀,就必须打倒这些阴毒“东西”——动物!就不再是请愿,不只是“和平宣传”,不是合法主义,而是……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之二》)

此后的“血债”是越拖越多了。

泪揩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

用钢刀的,用软刀的。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而已集·题辞》

僵尸的统治转变成戏子的统治,这个转变完成之后不善于做戏的僵尸虽然退了位,而会变戏法的僵尸就更加猖獗起来。活人和死人斗争,灭亡路上的阶级的挣扎和新兴阶级领导的群众的反抗,经过一番暴风雨的剧变而进到了新的阶段。鲁迅说:“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那些吞吞吐吐没有胆子直说的话,都载在《而已集》里。”就是以后的《三闲集》(一九二八至一九二九)、《二心集》(一九三〇至一九三一),又何尝不是哭笑不得的“而已”!可是,正是这期间鲁迅的思想反映着一般被蹂躏被侮辱被欺骗的人们的彷徨和愤激,他从进化论最终的走到了阶级论,从进取的争求解放的个性主义进到了战斗的改造世界的集体主义。如果在以前,鲁迅早就感觉到中国社会里的科举式的贵族阶级和租佃官僚制度之下的农奴阶级之间的对抗,那么,现在他就更清楚的见到那种封建式的阶级对抗之外,正在发展着资本和劳动的对抗。他“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然而他“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他的“思路因此轰毁”(《三闲集·序言》)。是的,以前“父与子”的辈分斗争只是前一阶段的阶级斗争的外套,现在——封建宗法残余的统治搀杂了一些流氓资本的魔术,——不但更明显的露出劳动和资本的阶级战斗,而且反封建残余的斗争也不再是纯粹的“父与子”斗争的形式。同时,新兴阶级的领导展开了真正推翻帝国主义和僵尸,推翻流氓资本和地主官僚的新结合的远景。贫民小资产阶级和革命的智[知]识阶层,终于发现了他们反对剥削制度的朦胧的理想,只有同着新兴的社会主义的先进阶级前进,才能够实现,才能够在伟大的斗争的集体之中达到真正的“个性解放”。

这样,当时革命“过程”在思想界的反映,就是五四式的智[知]识阶层的最终的分化:一些所谓欧化青年完全暴露了自己是“丧家的”或者“不丧家的”、“资本家的走狗”,替新的反动去装点一下摩登化的东洋国故和西洋国故。而另外一些革命的智[知]识青年却更确定更明显地走到劳动民众方面来,围绕着革命的营垒。最优秀的最真诚的不肯自己背叛自己的光明理想的分子,始终是要坚决的走上真正革命的道路的。

最早期的真正革命文学运动——五四式的新文学分化之后的革命文学运动,——不能够不首先反对摩登化的遗老遗少,反对重新摆上的“吃人的筵宴”,以及这种筵宴旁边的鼓乐队。蹂躏革命“战士的精神和血肉……赏玩,攀折这花,摘食这果实的人们”,这些流氓式的戏子,扶着几乎断送“死尸的生命”的僵尸,“稳定了”他们的新的统治。于是乎他们的鼓乐队里,就搀和了些“意大利的唐南遮,德国的霍普德曼(冤枉!),西班牙的伊本纳兹,中国的吴某某”等等,而偏偏还要说这是革命文学!这其实是“在一方的指挥刀的掩护之下,斥骂他的敌手的”低能儿(《而已集·革命文学》),这其实是段政府之下的陈西滢们的徒子徒孙。据说是段祺瑞等投降了“革命”,陈西滢们“转变了”方向,然而就社会的意义上来说,究竟是谁投降了谁,谁转变了方向,是大成问题的。这时候的新鲜戏法,只在于:“‘命’自然还是要革的,然而又不宜太革……只剩一条‘革命文学’的独木小桥,所以外来的许多刊物,便通不过,扑通!扑通!都掉下去了。”(《而已集·扣丝杂感》)

“独木小桥”始终只是独木小桥。那些“扑通,扑通”掉下去的却学会了游水。真正的革命文艺思想正在这一时期开始深入的发展。在这新阶段上,革命文艺思想经过内部的斗争而逐渐的形成新的阵营。这种不可避免的斗争提出了新的问题,这已经不是父与子的问题,也不仅是暴露指挥刀后的屠伯们的问题。这是关于革命队伍的战略的争论。

新兴阶级的文艺思想,往往经过革命的小资产阶级作家的转变,而开始形成起来,然后逐渐的动员劳动民众和工人之中的新的力量。集中新的队伍,克服过去的“因袭的重担”,同时,扩大同路人的阵线。这不但在日本、美国、德国,甚至于在苏联,也经过波格唐诺夫式的幼稚病。关于这种幼稚病,德国的皮哈曾经说过:一些小集团居然自以为独得了“工人阶级的文化代表的委任状”——包办代表事务。这大概是“历史的误会”。创造社的转变,太阳社的出现,只在这方面讲来,是有客观上的革命意义的。

然而革命军进行的时候,“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然而只要无碍于进行,则愈到后来,这队伍也就愈成为纯粹,精锐的队伍了”(《二心集·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无产阶级和周围的各种小资产阶级之间本来就没有一座万里长城隔开着。何况小资产阶级又有各种各样不同的阶层和集团呢。

小资产阶级的智[知]识阶层之中,有些是和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受尽了欺骗压榨束缚愚弄的农民群众联系着。这些农民从几千百年的痛苦经验之中学会了痛恨老爷和田主,但是没有学会,也不能够学会怎样去回答这些问题,怎样去解除这种痛苦。“旧社会将近崩坏之际,是常常会有近似带革命性的文学作品出现的,然而其实并非真的革命文学。例如:或者憎恶旧社会,而只是憎恶,更没有对于将来的理想;或者也大呼改造社会,而问他要怎样的社会,却是不能实现的乌托邦。”(《三闲集·现今的新文学概观》)然而,宽泛些说,这种文艺当然也是革命的文学。因为它至少还能够反映社会真相的一方面,暗示改革所应当注意的方向。而同时,这些早期的革命作家,反映着封建宗法社会崩溃的过程,时常不是立刻就能够脱离个性主义——怀疑群众的倾向的。他们看得见群众——农民小私有者的群众的自私、盲目、迷信、自欺,甚至于驯服的奴隶性,可是,往往看不见这种群众的“革命可能性”,看不见他们的笨拙的守旧的口号背后隐藏着革命的价值。鲁迅的一些杂感里面,往往有这一类的缺点,引起他对于革命失败的一时的失望和悲观。

另一方面,“五四”到“五卅”之间中国城市里迅速的积聚着各种“薄海民”(Bohemian)——小资产阶级的流浪人的智[知]识青年。这种智[知]识阶层和早期的士大夫阶级的“逆子贰臣”,同样是中国封建宗法社会崩溃的结果,同样是帝国主义以及军阀官僚的牺牲品,同样是被中国畸形的资本主义关系的发展过程所“挤出轨道”的孤儿。但是,他们的都市化和摩登化更深刻了。他们和农村的联系更稀薄了,他们没有前一辈的黎明期的清醒的现实主义,——也可以说是老实的农民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反而传染了欧洲的世纪末的气质。这种新起的智[知]识分子,因为他们的“热度”的关系,往往首先卷进革命的怒潮,但是,也会首先“落荒”或者“颓废”,甚至“叛变”,——如果不坚决的克服自己的浪漫谛克主义。“这种典型最会轻蔑地点着鼻子说:‘我不是那种唱些有机的工作、实际主义和渐进主义的赞美歌的人。’这种典型的社会根源是小资者,他受着战争的恐怖,突然的破产,空前的饥荒和破坏的打击而发疯了,他歇斯替利地乱撞,寻找着出路和挽救,一方面信仰无产阶级而赞助它,另方面又绝望地狂跳,在这两方面之间动摇着。”(乌梁诺夫)这种人在文艺上自然是“才子”,自然不肯做“培养天才的泥土”,而很早“便恨恨地磨墨,立刻写出很高明的结论道,‘唉,幼稚得很。中国要天才!’”(《坟·未有天才之前》)革命的怒潮到了,他们一定是革命的。革命的暂时失败了,他们之中也一定有些消极,有些叛变,有些狂跳,而表示一些“令人‘知道点革命的厉害’,只图自己说得畅快了的态度,也还是中了才子+流氓的毒”(《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于是要“包办”工人阶级文艺代表的“事务”。

《三闲集》以及其他杂感集之中所保留着的鲁迅批评创造社的文章,反映着二七年以后中国的文艺界之中这两种态度,两种倾向的争论。

自然,鲁迅杂感的特点,在那时候特别显露那种经过私人问题去照耀社会思想和社会现象的笔调。然而创造社等类的文学家,单说真有革命志愿的(像叶灵凤之流的投机分子,我们不屑去说到了),也大半扭缠着私人的态度,年纪,气量以至于酒量的问题。至少这里都表现着文人的小集团主义。

这时期的争论和纠葛转变到原则和理论的研究,真正革命文艺学说的介绍,那正是革命普洛[罗]文学的新的生命的产生。而还有人说:那是鲁迅“投降”了。现在看来,这种小市民的虚荣心,这种“剥削别人的自尊心”的态度,实在天真得可笑。

这是已经过去的问题了,也应当是过去的了。

鲁迅现在说:“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的]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以救[纠]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三闲集·序言》)“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地在‘碰壁’怎样地在做蜗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智[知]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二心集·序言》)

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他是经历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现在的四分之一世纪的战斗,从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之中,带着宝贵的革命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他终于宣言:“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二心集·序言》)关于最近期间,“九一八”以后的杂感,我们不用多说,他是站在战斗的前线,站在自己的哨位上。他在以前,就痛切的指出来:“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席,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坟·灯下漫笔》)而现在,这句话里的“青年”两个字上面已经加上了新的形容词,甚至于完全换了几个字,——他在日本帝国主义动手瓜分,英美国联进行着共管,而中国的绅商统治阶级耍着各种各样的戏法零趸发卖中国的时候,——忍不住要指着那些“民族主义文学者”说:“他们将只尽些送丧的任务,永含着恋主的哀愁,须到……阶级革命的风涛怒吼起来,刷洗山河的时候,这才能脱出这沉滞猥劣和腐烂的运命。”(《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

然而鲁迅杂感的价值绝不止此。他自己说:“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坟·写在<坟>后面》)从满清末期士大夫,老新党,陈西滢们……一直到最近期的洋场无赖式的文学青年,都是他所亲身领教过的。刽子手主义和僵尸主义的黑暗,小私有者的庸俗、自欺、自私、愚笨,流浪赖皮的冒充虚无主义,无耻、卑劣、虚伪的戏子们的把戏,不能够逃过他的锐利的眼光,历年的战斗和剧烈的转变给他许多经验和感觉,经过精练和融化之后,流露在他的笔端。这些革命传统(revolutionary tradition)对于我们是非常之宝贵的,尤其是在集体主义的照耀之下。

第一,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坟·论睁了眼看》)这种思想其实反映中国的最黑暗的压迫和剥削制度,反映着当时的经济政治关系。科举式的封建等级制度,给每一个“田舍郎”以“暮登天子堂”的幻想;租佃式的农奴制度给每一个农民以“独立经济”的幻影和“爬上社会的上层”的迷梦。这都是几百年来的“空前伟大的”烟幕弹。而另一方面在极端重压的没有出路的情形之下,散漫的被剥夺了取得智[知]识文化的可能的小百姓,只有一相[厢]情愿的找些“巧妙”的方法去骗骗皇帝官僚甚至于鬼神。大家在欺人和自欺之中讨生活。统治阶级的这种“文化遗产”甚至于像沉重的死尸一样,压在革命队伍的头上,使他们不能够迅速的摆脱。即使“到处听不见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然而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O,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同上)。鲁迅是竭力暴露黑暗的,他的讽刺和幽默,是最热烈最严正的对于人生的态度。那些笑他“三个冷静”的人,固然只是些嗡嗡嗡的苍蝇。就是嫌他冷嘲热讽的“不庄严”的,也还是不了解他,同时,也不了解自己的“空城计”式的夸张并不是真正的战斗。可是,鲁迅的现实主义决不是第二种人的超我的旁观的所谓“科学”的态度。善于读他的杂感的人,都要感觉到他的燃烧的猛烈的火焰在扫射着猥劣腐烂的黑暗世界。“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同上)

第二,是“韧”的战斗。“对于旧社会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我们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但同时,在文学战线上的人还要‘韧’”。(《二心集》)“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我以为还不如带些兽性,如果合于下列的算式倒是不能很有趣的:人+家畜性=某一种人。”(《而已集·略论中国人的脸》)而兽性就在于有“咬筋”,一口咬住就不放,拼命的刻苦的干去,这才是韧的战斗。牧人们看见小猪忽然发一阵野性,等忽儿可驯服了,他们是不忧愁的。所以这种兽性和韧的战斗决不是歇斯替利地可以干得来的。一忽儿“绝望的狂跳”,一忽儿又“萎靡而颓伤”,一忽儿是嚣张的狂热,一忽儿又捶着胸脯忏悔,那有什么用处,打仗就要像个打仗。这不是小孩子赌气,要结实的立定自己的脚跟,躲在壕沟里,沉着的作战,一步步的前进,——这是鲁迅所谓“壕堑战”的战术。这是非合法主义的战术。如果敌人用“激将”的办法说:“你敢走出来?”而你居然走了出去,那么,这就像许褚的赤膊上前阵,中了箭是活该。而笨到会中敌人的这一类的奸计的人,总是不肯,也不会韧战的。

第三,是反自由主义。鲁迅的著名的“打落水狗”(《坟·论费厄波赖应该缓行》),真正是反自由主义,反妥协主义的宣言。旧势力的虚伪的中庸,说些鬼话来羼杂在科学里,调和一下,鬼混一下,这正是它的诡计。其实这斗争的世界,有些原则上的对抗事实上是决不会有调和的。所谓调和只是敌人的缓兵之计。狗可怜到落水,可是它爬出来仍旧是狗,仍旧要咬人一口,只要有可能的话。所以“要打就得打到底”——对于一切种种黑暗的旧势力都应当这样。但是死气沉沉的市侩,——其实他们对于在自己手下讨生活的人一点儿也不死气沉沉,——表面上往往会对所谓弱者“表同情”,事实上他们有意的无意的总在维持着剥削制度。市侩,这是一种狭隘的浅薄的东西,他们的头脑(如果可以说这是头脑的话),被千百年来的现成习惯和思想圈住了,而在这个圈子里自动机似的“思想”着。家庭、私塾、学校、中西“人道主义”的文学的影响,一切所谓“法律精神”和“中庸之道”的影响,把市侩的脑筋造成了一种简单的机器,碰见什么“新奇”的,“过激”的事情,立刻就会像留声机似的“啊呀呀”的叫起来。这种“叭儿狗”“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唯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鲁迅这种暴露市侩的锐利的笔锋,充分的表现着他的反中庸的,反自由主义的精神。

第四,是反对虚伪的精神。这是鲁迅——文学家的鲁迅,思想家的鲁迅的最主要的精神。他的现实主义,他的打硬仗,他的反中庸的主张,都是用这种真实,这种反虚伪做基础。他的神圣的憎恶就是针对着这个地主资产阶级的虚伪社会,这个帝国主义的虚伪世界的。他的杂感简直可以说全是反虚伪的战书,譬如别人不大注意的《华盖集续编》就有许多猛烈而锐利的攻击虚伪的文字,久不再版的《坟》里的好些长篇也是这样。而中国的统治阶级特别善于虚伪,他们有意的无意的要把虚伪笼罩群众的意识;他们的虚伪超越了全世界的纪录了。“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持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要寻虚无党,在中国实在很不少;……”他们什么都不信,但是他们“虽然这样想,却是那样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可那么做”……这叫做“做戏的虚无党”(《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虚伪到这地步,其实顶老实了。西洋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者或者民权主义者,或者改良妥协的所谓社会主义者,至少在最初黎明期的时候,自己也还在蒙在鼓里,一本正经的信仰着什么,或者理论,或者宗教,或者道德——这种客观上的欺骗作用比较的强些。——而中国的是明明知道什么都是假的,不过偏这么说说,做做,骗骗人,或者简直武断地乱吹一通,拿来做杀人的理论。自然,自从西洋发明了法西斯主义,他们那里也开始中国化了。呜呼,“先进的”中国呵。

自然,鲁迅的杂感的意义,不是这些简单的叙述所能够完全包括得了的。我们不过为着文艺战线的新的任务,特别指出杂感的价值和鲁迅在思想斗争史上的重要地位,我们应当向他学习,我们应当同着他前进。

(一九三三,四,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