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感想 鄙人今日参观贵校,有两种感想:一为爱国心,一为人道主义。溯贵校之成立,远源于庚子之祸变。吾人对于往时国际交涉之失败,人民排外之蠢动,不禁愧耻,而油然生爱国之心,一也。美国以正义为天下倡,特别退还赔款,为教育人才之用,吾人因感其诚而益信人道主义之终可实现,二也。此二感想,同时涌现于吾心中。夫国家主义与人道主义,初若不相容者,如国家自卫,则不能不有常设之军队。而社会之事业,若交通,若商业,本以致人生之乐利。乃因国界之分,遂反生种种障碍,种种垄断。且以图谋国家生存、国力发展之故,往往不恤以人道为牺牲。欧洲战争,是其著例。吾人对现在国家之组织,断不能云满意,于是学者倡无政府主义,欲破坏政府之组织,以个人为单位,以人道为指归。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之不相容,盖如此矣。而何以在贵校所得之二感想,同时盘旋于吾心中?岂非以今日为两主义过渡之时代,吾人固同具此爱国心与人道。观念欤?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之过渡,求之事实而可征。今日世界慈善事业,若红十字会等组织,已全泯国界。各国工会之集合,亦以人类为一体。至思想学术,则世界所公,本无国别。凡此皆日趋大同之明证。将来理想之世界,不难推测而知矣。盖道德本有三级:(一)自他两利;(二)虽不利己而不可不利他;(三)绝对利他,虽损己亦所不恤。人与人之道德,有主张绝对利他,而今之国际道德,止于自他两利,故吾人不能不同时抱爱国心与人道主义。惟其为两主义过渡之时代,不能不调剂之,使不相冲突也。
对清华学生之希望 吾人之教育,亦为适应此时代之预备。清华学生,皆欲求高深之学问于国外,对于此将来之学者,尤不能无特别之希望,故更贡数言如下。
一曰发达个性 分工之理,在以己之所长,补人之所短,而人之所长,亦还以补我之所短。故人类分子,决不当尽归于同化,而贵在各能发达其特性。吾国学生游学他国者,不患其科学程度之不若人,患其模仿太过而消亡其特性。所谓特性,即地理、历史、家庭、社会所影响于人之性质者是也。学者言进化最高级为各具我性,次则各具个性。能保我性,则所得于外国之思想、言论、学术,吸收而消化之,尽为“我”之一部,而不为其所同化。否则留德者为国内增加几辈德人,留法者、留英者,为国内增加几辈英人、法人。夫世界上能增加此几辈有学问、有德行之德人、英人、法人,宁不甚善?无如失其我性为可惜也。往者学生出外,深受刺激,其有毅力者,或缘之而益自发愤;其志行稍薄弱者,即弃捐其“我”而同化于外人。所望后之留学者,必须以“我”食而化之,而毋为彼所同化。学业修毕,更遍游数邦,以尽吸收其优点,且发达我特性也。
二曰信仰自由 吾人赴外国后,见其人不但学术政事优于我,即品行风俗亦优于我,求其故而不得,则曰是宗教为之。反观国内,黑暗腐败,不可救疗,则曰是无信仰为之。于是或信从基督教,或以中国不可无宗教,而又不愿自附于耶教,因欲崇孔子为教主,皆不明因果之言也。彼俗化之美,仍由于教育普及,科学发达,法律完备。人人于因果律知之甚明,何者行之而有利,何者行之而有害,辨别之甚析,故多数人率循正轨耳。于宗教何与?至于社会上一部分之黑暗,何国蔑有,不可以观察未周而为悬断也。质言之,道德与宗教,渺不相涉。故行为不能极端自由,而信仰不可不自由。行为之标准,根于习惯;习惯之中,往往有并无善恶是非之可言,而社交上不能不率循之者。苟无必不可循之理由,而故与违反,则将受多数人无谓之嫌忌,而我固有之目的,将因之而不得达。故入境问禁,入国问俗,不能不有所迁就。此行为之不能极端自由也。若夫信仰则属之吾心,与他人毫无影响,初无迁就之必要。昔之宗教,本初民神话创造万物末日审判诸说,不合科学,在今日信者盖寡。而所谓与科学不相冲突之信仰,则不过玄学问题之一假定答语。不得此答语,则此问题终梗于吾心而不快。吾又穷思冥索而不得,则且于宗教哲学之中,择吾所最契合之答语,以相慰藉焉。孔之答语可也,耶之答语可也,其他无量数之宗教家、哲学家之答语亦可也。信仰之为用如此。既为聊相慰藉之一假定答语,吾必取其与我最契合者,则吾之抉择有完全之自由,且亦不能限于现在少数之宗教。故曰信仰期于自由也。明乎此,则可以勿眩于习闻之宗教说矣。
三曰服役社会 美洲有取缔华工之法律,虽由工价贱,而美工人不能与之竞争,致遭摈斥,亦由我国工人知识太低,行为太劣,而有以自取其咎。唐人街之腐败,久为世所诟病。留学生对于此不幸之同胞,有补救匡正之天职。欧洲留学界已有行之者,如巴黎之俭学会,对于法国招募华工,力持工价与法人平等及工人应受教育之议。俭学会并设一华工学校,授工人以简易国文、算术及法语,又刊《华工杂志》,用白话撰述,别附中法文对照之名词短语,以牖华工之知识。英国留学生亦有同样之事业,其所出杂志,定名《工读》。是皆于求学之暇,为同胞谋幸福者也。美洲华工,其需此种扶助尤急,而商人巨贾,不暇过问,惟待将来之学者急起图之耳。贵校平日对于社会服役,提倡实行,不遗余力,如校役夜课及通俗演讲等,均他校所未尝有。窃望常抱此主义,异日到美后,推行于彼处之华工,则造福宏矣。
19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