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8月29日)

孩子们:

一个多月没有写信,只怕把你们急坏了。不写信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向来给你们的信都在晚上写的。今年热得要命,加以蚊子的群众运动比武汉民党竟还要厉害,晚上不是在院中外头,就是在帐子里头,简直五六十晚没有挨着书桌子,自然没有写信的机会了。加以思永回来后,谅来他去信不少,我越发落得躲懒了。

关于忠忠学业的事情,我新近去过一封电,又思永有两封信详细商量,想早已收到。我的主张是叫他在威士康逊把政治学告一段落,再回到本国学陆军。因为美国决非学陆军之地,而且在军界活动,非在本国有些“同学系”的关系不可以。以为“打入学校”决不要进。至于国内何校最好,我在这一年内,切实替你调查预备便是。

思成再留美一年,转学欧洲一年,然后归来最好。关于思成学业,我有点意见。思成所学太专门了,我愿意你趁毕业后一两年,分出点光阴多学些常识,尤其是文学或人文科学中之某部门,稍为多用点工夫。我怕你因所学太专门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单调,太单调的生活,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再者,一个人想要交友取益,或读书取益,也要方面稍多,才有接谈交换,或开卷引进的机会。不独朋友而已,即如在家庭里头,像你有我这样一位爹爹,也属人生难逢的幸福;若你的学问兴味太过单调,将来也会和我相对词竭,不能领着我的教训,你全生活中本来应享的乐趣,也削减不少了。我是学问趣味方面极多的人,我之所以不能专积有成者在此,然而我的生活内容异常丰富,能够永久保持不厌不倦的精神,亦未始不在此。我每历若干时候,趣味转过新方面,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自觉这种生活是极可爱的,极有价值的。我虽不愿你们学我那泛滥无归的短处,但最少也想你们参采我那烂漫向荣的长处(这封信你们留着,也算我自作的小小像赞)。我这两年来对于我的思成,不知何故常常像有异兆的感觉,怕他渐渐会走入孤峭冷僻一路去。我希望你回来见我时,还我一个三四年前活泼有春气的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种境界,固然关系人格修养之全部,但学业上之熏染陶熔,影响亦非小。因为我们做学问的人,学业便占全部生活之主要部分。学业内容之充实扩大,与生命内容之充实扩大成正比例。所以我想医你的病,或预防你的病,不能不注意及此。这些话许久要和你讲,因为你没有毕业以前,要注重你的专门,不愿你分心,现在机会到了,不能不慎重和你说。你看了这信,意见如何(徽因意思如何),无论校课如何忙迫,是必要回我一封稍长的信,令我安心。

你常常头痛,也是令我不能放心的一件事,你生来体气不如弟妹们强壮,自己便当自己格外撙节补救,若用力过猛,把将来一身健康的幸福削减去,这是何等不上算的事呀。前所在学校功课太重,也是无法,今年转校之后,务须稍变态度。我国古来先哲教人做学问方法,最重“优游涵饮,使自得之”。这句话以我几十年之经验结果,越看越觉得这话亲切有味。凡做学问总要“猛火熬”和“慢火炖”两种工作循环交互着用去。在慢火炖的时候才能令所熬的起消化作用融洽而实有诸己。思成,你已经熬过三年了,这一年正该用炖的工夫。不独于你身子有益,即为你的学业计,亦非如此不能得益。你务要听爹爹苦口良言。

庄庄在极难升级的大学中居然升级了,从年龄上你们姐妹弟兄们比较,你算是最早一个大学二年级生,你想爹爹听着多么欢喜。你今年还是普通科大学生,明年便要选定专门了,你现在打算选择没有?我想你们弟兄姐妹,到今还没有一个学自然科学,很是我们家里的憾事,不知道你性情到底近这方面不?我很想你以生物学为主科,因为它是现代最进步的自然科学,而且为哲学社会学之主要基础,极有趣而不须粗重的工作,于女孩子极为合宜,学回来后本国的生物随在可以采集试验,容易有新发明。截到今日止,中国女子还没有人学这门(男子也很少),你来做一个“先登者”不好吗?还有一样,因为这门学问与一切人文科学有密切关系,你学成回来可以做爹爹一个大帮手,我将来许多著作,还要请你做顾问哩!不好吗?你自己若觉得性情还近,那么就选它,还选一两样和它有密切联络的学科以为辅。你们学校若有这门的好教授,便留校。否则在美国选一个最好的学校转去,姐姐哥哥们当然会替你调查妥善,你自己想想定主意吧。

专门科学之外,还要选一两样关于自己娱乐的学问,如音乐、文学、美术等。据你三哥说,你近来看文学书不少,甚好甚好。你本来有些音乐天才,能够用点功,叫它发荣滋长最好。姐姐来信说你因用功太过,不时有些病。你身子还好,我倒不十分担心,但做学问原不必太求猛进,像装罐头样子,塞得太多太急,不见得便会受益。我方才教训你二哥,说那“优游涵饮,使自得之”,那两句话,你还要记着受用才好。你想家想极了,这本难怪,但日子过得极快,你看你三哥转眼已经回来了,再过三年你便变成一个学者回来帮着爹爹工作,多么快活呀!

思顺报告营业情形的信已到。以区区资本而获利如此其丰,实出意外。希哲不知费多少心血了。但他是一位闲不得的人,谅来不以为芳苦。永年保险押借款剩余之部及陆续归还之部,拟随时汇到你们那里经营。永年保险明年秋间便满期。现在借款认息八厘,打算索性不还他,到明年照扣便了。又国内股票公债等,如可出脱者(只要有人买),打算都卖去,欲再凑美金万元交你们(只怕不容易)。因为国内经济界全体破产即在目前,旧物只怕都成废纸了。

我们爷儿俩常打心电,真是奇怪。给他们生日礼物一事,我两月前已经和王姨谈过,写信时要说的话太多,竟忘记写去,谁知你又想起来了。耶稣诞我却从未想起。现在可依你来信办理。几个学生都照给他们压岁钱,生日礼、耶稣诞各二十元。桂儿姐弟压岁、耶稣各二十元,你们两夫妇却只给压岁钱,别的都不给了,你们不说爹爹偏心吗?

我数日前因闹肚子,带着发热,闹了好几天,旧病也跟着发得厉害。新病好了之后,唐天如替我制一药膏方,服了三天,旧病又好去大半了。现在天气已凉,人极舒服。

这几天几位万木草堂老同学韩柑国、徐启勉、伍宪子,都来这里共商南海先生身后事宜,他家里真是八塌糊涂,没有办法。最糟的是他一位女婿(三姑爷)。南海生时已经种种捣鬼,连偷带骗。南海现在负债六七万,至少有一半算是欠他的(他串通外人来盘剥)。现在还是他在那里把持,二姨太是三小姐的生母,现在当家,惟女儿女婿之言是听,外人有什么办法。启勉任劳任怨想要整顿一下,便有“干涉内政”的谤言,只好置之不理。他那两位世兄,和思忠、思庄同庚,现在还是一点事不懂(远不及达达、司马懿),活是两个傻大少(人当不坏,但是饭桶,将来亦怕变坏)。还有两位在家的小姐,将来不知被那三姑爷摆弄到什么结果,比起我们的周姑爷和你们弟兄姐妹,真成了两极端了。我真不解,像南海先生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全不会管教儿女,弄成这样局面。我们公同商议的结果,除了刊刻遗书由我们门生负责外,盼望能筹些款,由我们保管着,等到他家私花尽(现在还有房屋、书籍、字画亦值不少),能够稍为接济那两位傻大少及可怜的小姐,算稍尽点心罢了。

思成结婚事,他们两人商量最好的办法,我无不赞成。在这三几个月,当先在国内举行庄重的聘礼,大约须在北京,林家由徽的姑丈们代行,等商量好再报告你们。

福鬢来津住了几天,现在思永在京,他们当短不了时时见面。

达达们功课很忙,但他们做得兴高采烈,都很有进步。下半年都不进学校了,良庆(在南开中学当教员)给他们补些英文、算学,照此一年下去,也许抵得过学校里两年。

老白鼻越发好玩了。

爹爹 八月廿九日

两点钟了,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