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为读过西洋史的人,都知道现代西洋文化,是从文艺复兴时代演进而来。现代文化根柢在哪里?不用我说,大家当然都知道是科学。然而文艺复兴主要的任务和最大的贡献,却是在美术。从表面看来,美术是情感的产物,科学是理性的产物。两件事很像不相容,为什么这位暖和和的阿特先生,会养出一位冷冰冰的赛因士儿子?其间因果关系,研究起来很有兴味。

美术所以能产生科学,全从“真美合一”的观念发生出来,他们觉得真即是美,又觉得真才是美,所以求美先从求真入手。文艺复兴的太祖高皇帝雷安那德·达温奇——就是画最有名的耶稣晚餐图那个人,谅来诸君都知道了,达温奇有几件故事,很有趣而且有价值。当时意大利某乡村,新发现的希腊人雕刻的一尊温尼士女神裸体像,举国若狂的心醉其美,不久被基督教徒说是魔鬼,把她涂了脸凿了眼睛断了手脚丢在海里去了。达温奇和他几位同志,悄悄地到处发掘,又掘着第二尊。有一晚,他们关起大门,在那里赏玩他们的新发现品,被基督教徒侦探着,一大群人声势汹汹地破门而入。人进去看见达温奇干什么呢?他拿一根软条的尺子在那里量那石像的尺寸部位,一双眼对着那石像出神,简直像没有看见众人一般,把众人倒愣了。当时在场的人,有一位古典派美术家老辈梅尔拉,不以达温奇的举动为然,告诉他道:“美不是从计算产生出来的呀。”达温奇要理不理的,许久才答道:“不错,但我非知道我所要知的事情不肯干休。”有一回傍晚时候,天气十分惨淡,有一位年高望重的天主教神父,当众讲演,说:“世界末日快到了,基督立刻来审判我们了,赶紧忏悔啊,赶紧皈依啊。”说得肉飞神动,满场听众受了刺激,哭咧,叫咧,打噤咧,磕头咧,闹得一团糟。达温奇有位高足弟子也在场,也被群众情感的浪卷去,觉得自己跟着这位魔鬼先生学,真是罪人,也叫起“耶稣救命”来,猛回头看见他先生却也在那边。在那边干什么呢?左手拿块画板,右手拿管笔,一双眼盯在那位老而且丑的神父脸上,正在画他呢。这两件故事,诸君听着好玩么。诸君啊,不要单作好玩看待,须知这便是美术和科学交通的一条秘密隧道。诸君以为达温奇光是一位美术家吗?不不,他还是一位大科学家。近代的生物学,是他“筚路蓝缕”地开辟出来。倘若生物学家有道统图,要推他当先圣周公,达尔文不过先师孔子罢了。他又会造飞机,又会造铁甲车船,现有他自己给米兰公爵的书信为证。诸君啊,你想当美术家吗?你想知道惊天动地的美术品怎样出来吗?请看达温奇。

我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美术科学相沟通的本题,现在请亮开来说吧。密斯忒阿特、密斯忒赛因士,他们哥儿俩,有一位共同的娘,娘什么名字?叫作密斯士奈渣,翻成中国话,叫作“自然夫人”。问美术的关键在哪里?限我只准拿一句话回答,我便毫不踌躇地答道:“观察自然。”问科学的关键在哪里?限我只准拿一句话回答,我也毫不踌躇地答道:“观察自然。”向来我们人类,虽然和“自然”耳鬓厮磨,但总是“鱼相忘于江湖”的样子,一直到文艺复兴以后,才算把这位积年老伙计认识了。认识过后,便一口咬住,不肯放松,硬要在他身上还出我们下半世的荣华快乐。哈哈!果然他老人家葫芦里法宝,被我们搜出来了,一件是美术,一件是科学。

认识自然,不是容易的事,第一件要你肯观察,第二件还要你会观察。粗心固然观察不出,不能说仔细便观察得出。笨伯固然观察不出,弄聪明有时越发观察不出。观察的条件,头一桩,是要对于所观察的对象有十二分兴味,用全副精神注在它上头,像庄子讲的承蜩丈人“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第二桩要取纯客观的态度,不许有丝毫主观的僻见掺在里头,若有一点,所观察的便会走了样子了。达温奇还有一幅名画叫作莫那利沙。莫那利沙,就是达温奇爱恋的美人。相传画那一点微笑,画了四年。他自己说,虽然恋爱极热,始终却是拿极冷酷的客观态度去画她。要而言之,热心和冷脑相结合是创造第一流艺术品的主要条件。换个方面看来,岂不又是科学成立的主要条件吗?

真正的艺术作品,最要紧的是描写出事物的特性,然而特性各各不同,非经一番分析的观察工夫不可。莫泊三的先生教他作文,叫他看十个车夫,作十篇文来写他,每篇限一百字。晚餐图里头的基督,何以确是基督,不是基督的门徒,十二门徒中,何以彼得确是彼得,不是约翰,约翰确是约翰,不是犹大,犹大确是犹大,不是非卖主的余人。这种本领,全在同中观异,从寻常人不会注意的地方,找出各人情感的特色。这种分析精神,不又是科学成立的主要成分吗?

美术家的观察,不但以周遍精密的能事,最重要的是深刻。苏东坡述文与可论画竹的方法,说道:“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这几句话,实能说出美术的密钥,美术家雕画一种事物,总要在未动工以前,先把那件事物的整个实在完全摄取,一攫攫住它的生命,霎时间和我的生命并合为一。这种境界,很含有神秘性。虽然可以说是在理性范围以外,然而非用锐入的观察法一直透入深处,也断断不能得这种境界。这种锐入观察法,也是促进科学的一种助力。

美术的任务,自然是在表情,但表情技能的应用,须有规律的组织,令各部分互相照应,相传五代时蜀主孟昶,藏一幅吴道子画钟馗,左手捉一个鬼,用右手第二指挖那鬼的眼睛。孟昶拿来给当时大画家黄筌看,说道:若用拇指,似更有力,请黄筌改正它。黄筌把画带回家去,废寝忘餐地看了几日,到底另画一本进呈。孟昶问他为什么不改,黄筌答道:“道子所画,一身气力色貌,都在第二指,不在拇指,若把它改,便不成一件东西了。我这别本,一身气力,却都在拇指。”吴黄两幅画,可惜现在都失传,不能拿来比勘。但黄筌这番话,真是精到之极。我们看欧洲的名画名雕,也常常领略得一二。试想,画一个人,何以能全身气力,都赶到一个指头上,何以内行的人,一看便看得出来,那别部分的配置照应,当然有很严正的理法藏在里头,非有极明晰极致密的科学头脑恐怕画也画不成,看也看不到,这又是美术和科学不能分离的证据。

现在国内有志学问的人,都知道科学之重要,不能不说是学界极好的新气象,但还有一种误解,应该匡正,一般人总以为研究科学,必要先有一个极大的化验室,各种仪器具备,才能着手。化验室仪器,为研究科学最利便的工具,自无待言,但以为这种设备没有完成以前,就绝对的不能研究科学,那可大错了。须知仪器是科学的产物,科学不是仪器的产物。若说没有仪器便没有科学,试想欧洲没有仪器以前,科学怎么会跳出来?即如达温奇的时代,可有什么仪器呀,何以他能成为科学家不祧之祖?须知科学最大能事,不外善用你的五官和脑筋。五官脑筋,便是最复杂最灵妙的仪器。老实说一句,科学根本精神,全在养成观察力。养成观察力的法门,虽然很多,我想,没有比美术再直接了,因为美术家所以成功,全在观察“自然之美”。怎样才能看得出自然之美?最要紧是观察“自然之真”。能观察自然之真,不惟美术出来,连科学也出来了。所以美术可以算得科学的金钥匙。

我对于美术、科学都是门外汉,论理很不该饶舌,但我从历史上看来,觉得这两桩事确有“相得益彰”的作用,贵校是唯一的国立美术学校,它的任务,不但在养成校内一时的美术人才,还要把美育的基础,筑造得巩固,把美育的效率,发挥得加大。校中职教员学生诸君,既负此绝大责任,那么,目前的修养和将来的传述,都要从远者大者着想。我希望诸君,常常提起精神,把自己的观察力养得十分致密十分猛利十分深刻,并把自己体验得来的观察方法,传与其人,令一般人都能领会都能应用。孟子说:“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遵用好的方法,能否便成一位大艺术家,这是属于“巧”的方面,要看各人的天才,就美术教育的任务说,最要紧是给被教育的人一个“规矩”,像中国旧话说的“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那么,任凭各人乱碰上去也罢了,何必立这学校?若是拿几幅标本画临摹临摹,便算毕业,那么一个画匠犹为之,又何必借国家之力呢?我想国立美术学校的精神旨趣,当然不是如此,是要替美术界开辟出一条可以人人共由之路,而且令美术和别的学问可以相沟通相浚发,我希望中国将来有“科学化的美术”,有“美术化的科学”。我这种希望的实现,就靠贵校诸君。

(1922年4月15日北京美术学校讲演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