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一”在广州

胡沥(广东)

日历上写着:民国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星期四;可是下面三分之一的地方却写着:农历四月初一日。还没到七点钟祖母便起来,摸摸弄弄地去烧香烛元宝,拜“初一”;——她七十四岁了,耳朵有点聋,也不大会走动,可是她总不会忘记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的。

七时起床后,为了编《WJ周刊》的稿,在讲义夹里搜来搜去,才选出四篇合用的稿子。这时已经十点钟了,我匆匆地把稿拿到CB去。

十时许,堆满着载货的“大板车”和有着许多小木屋的大德路上的有兴饭店门前围着三四十人。中间,一个中年的黄包车夫左手拿着一个铁烟罐,苦着脸可是没有哭出眼泪来。那警察却用染满黄泥的大头皮靴踢他,吆喝他:“饮喇!饮喇!饮喇……”

“Xeng,丢那妈!没有钱想吃霸王饭。该教他饮尿的!丢那妈快些饮!”

“我真的不相信要饿死,一天喝一碗清水,也可以活下去罢。”

“哈哈,真够运气。开张还不到一个月,有兴遇了三个‘霸王’!真好生意。”

同时,龙津路的一间下级饭店也遇了一个吃霸王饭的梁某。当老板吴恒忙着炒菜的时候,他打开旁边柜子的抽屉,正想拿去一元七角的法币;可是吴恒一转身看见了他!一个又黑又瘦的警察给叫来了,搜梁某的身,半个铜板都搜不出,倒吓呆了老板吴恒。后来,在离梁某五尺远的桌下,用电筒发现了那一元七角的法币,所以梁某不能不拘留在公安分局里。

我送完稿回家去,在惠爱西路的人丛中看见一个女人——她大概四五尺高,可是有一只冬瓜似的肥肿的大脚板,她的头颅却小得像个苦瓜,面皮干瘪到起皱纹。

“唉,可怜的。”一个穿着蝉翼纱旗袍的胖女人,骤然看来她倒像一只充满空气的圆而大的橡皮囊。“唉,糟糕,长得这般难看,很肉酸!”

午炮刚响过,西濠口新亚酒店烧了一串从八楼吊下来碰着地面的爆竹。闪耀着金光的门口,悬了一张生花大匾:“霍余联婚”。上午,我的表妹挽了一个小包袱,向她的父母说:“阿妈,阿爸,我去了!”她慢慢儿地走出祝寿巷口坐黄包车子去了。她现在才十八岁,今天是她第二次结婚的日子。她去年十月爱上一个卖鱼的武馆里的青年,在旅馆睡过一夜之后,他们就同居起来了。她今天又去旅馆跟一个少尉军官结婚了。

高第路上,走着形形色色的老的少的人——女人占了七八成以上。两旁密密的铺子,不是拿播音机播着粤曲,就摇铃喊道:“卖平野噃,样样都平!唔买都睇吓喇!……”今天——也许是常常罢——这条“大姑街”很冷落,黄包车都空着,没有人坐。一辆车子走过,坐在车上的“摩登”女郎看着一张歌谱,温柔地低声哼着:“You always in my arm(汝常在我怀抱)……”

惠爱路动物公园里的人们,好像千千万万只蚂蚁扛着一只螳螂一样,在所有的奇异动物旁边挤。这里散着许多“野鸡”。她们被男人贪婪的眼睛注视。一只“野鸡”混进围在一双孔雀的人丛,一个穿白摩罗绸的瘦而略驼背的男人,迎面从她的脸孔瞟到她站着的树根。她把粉绿色手帕掩着口,斜着面,拿眼角偷望他,又环望四周一下,便慢慢挨到他身旁。他们对着前面蹲在木棍上的一双孔雀并肩儿细谈。

一会儿,他们不在这里看孔雀了,再也找不到他们,在动物公园里。

公园的后门,通到财政厅前的大场地。穿着白摩罗绸长袍的男子,从财政厅门口的高石阶走下。靠在树脚打瞌睡的萧金立即站起来,紧追在那男子的背后。他低声噜苏地说:

“先生!Xai——可怜啦,先生。肚好饿,昨天清早到现在,没有一滴粥水到肚子,好……先生,Xai,给三几个铜仙罢。好惨呀……”

那位先生停脚,转身给他一瞟。萧金抬头看见在金丝边茶晶眼镜里的眼珠似乎想冲出来,于是他的手抖颤地伸开等候着。一会儿,他又跟随在“先生”背后:“我,多谢先生……唔……拉车连本钱也聒(亏空)了,找吃真难,去哪里做工好呢?没……没有办法,施舍几个铜板罢……”

“先生”走到一个交通警察旁边,指了指后面的萧金。“喂,丢那妈,Bok(以棍击人的意思)死你Ana!”

萧金提起左手挡那无力地Bok过来的木棍,它top声掉下地去。萧金飞跑走了。

为了失业,住在东堤的沈氏没有钱交租;业主张氏终于忍耐不住,在晚上八时光景找到了沈氏来算账。她们起初争执着,再就互相丢“闲话”,一说到两方的“闲话”,便好像两只蟋蟀似的扭在一起。

广州市商品展览会的展览空中,一道走廊的两边墙壁上,挂了二百来件的女装“摩登”新衣服。一张大白纸横写着几个一尺大字:“违反标准服装展览”。旁边还加着几个小字:“广东省会公安局送”。在光亮的电灯下,这些衣服飘扬着,五光十色,倒像凯旋后的战利品。

夜间十一时后,大三元酒家附近一带还辟辟拍拍的响着麻将牌声。这些声音在电风扇的飞舞下的人们听来,好像是无数银角子在冲撞作响;楼下长堤的人,围着酒家的门口,呆望着,张开口,却把麻将声当做一颗颗石子掷到他们胸腔,一阵阵的难受。

大三元酒家的楼梯口的左边,一张丁方六尺的大玻璃屏,反映对面朦朦胧胧中的蛋家艇,玻璃屏上面五个大金字:“饮者留其名”。下面横的倒的大的小的,好像屠场里的布告牌。

海珠桥脚,盲公张泗荣想走过对面的劳工安集所睡觉去。在马路正中央,被一匹黑漆漆的野兽踏着了。

这是十二时了。

广州睡熟了,盲公张泗荣也静静地长眠了。麻将声还在大三元和海珠桥附近响着。

沙面一瞥

秦卫(广州)

收到了劳工的弟弟由台湾寄来一点汗血钱,这天午后二时左右,我拿了汇票到沙面台湾银行提款,顺便也把沙面一瞥。

沙面不过是一块小沙洲,面积只好做一个公园用,可是在帝国主义者手里,就变成可怕的侵略大本营。这小沙洲里,洋楼骈列,佳木茏葱风景十分幽静。可是地上遍布了炮垒,掩护钢板,和铁线网。巡哨着的碧眼兵士,肩着上了刺刀的枪支,向蛋妇调笑。这对我们简直是难堪的侮辱。这小沙洲四面是水,和陆上的连络,只靠东西两渡桥。桥上铁闸森严,有外国兵警武装把守着,向出入的同胞投着盘诘的眼色。

我由东桥进去,看见前面有廿多个小贩身份的同胞,谈笑着向日本走私机关去了。这是可悲的现象。广州市内正在开着国货商品展览会。马路上到处挂起抵抗经济侵略的宣传画和标语。可是,同时也有大批的失业群众,为着要吃饭,不自觉地做着贩卖私货的勾当。这是说明了要抵抗侵略,不求彻底的民族解放,而想由枝节做起,是根本谈不到抵抗的。我们只有结成人民战线,才能消灭汉奸,进而打倒帝国主义。

我抱了沉痛的心踏进台湾银行。这时候,银行里冷清清的只有我一人提款。台湾人职员在日本职员面前的卑颜厚礼,战战兢兢的光景,在我心头结成了可憎的三个字:“亡国奴!”

拿了款子出银行,沿着篮球场走,前面看见两个安南人和三个法国人在打篮球。怪的是篮球有这打法:那个安南人从另一安南人手里抢到球,捧着走到法国人跟前双手递上去,那个法国人接了,对他竖起一只姆指夸赞他,他便也竖起姆指放在鼻尖下点点头。欢喜的叫人肉麻。

“亡国奴!”我心里说不出的悲愤,把这三个字际轻吐了出来。

走出东桥,恰值两个小贩模样的男女,肩着行李也要出桥去。我心想那一定是日本私货。桥上的兵警唤住了他们,打开行李来看,我也伸头望了一望。行李装着一件破衣,盖着的东西可看不出来;那检查的兵警也不去揭看,就这样盖回行李放他通过了。沙面没有这等人住的,行李来得才怪呢。

六二三路底屠杀,谁也不曾忘记。然而提醒我们使我们永不会忘的,并不是路旁那片镌了“毋忘此日”的碑石,而是从那时以来至今没有撤除的帝国主义者底武装——炮垒,掩护物和铁线网。它无时不在同胞面前摆出帝国主义者底面目,那是比我们用千言万语来说明的,还要更深刻,更明显。每次踏进这烙了羞耻的火印的地方来,除了汉奸谁不冒着愤怒和憎恨的心火,谁不诅咒那盘踞这小沙洲上的势力呢?

在燕塘军校

从军者(广东)

起床号吹前十分钟,离开了马毡为褥的臭虫床,整理好内务,洗净了口脸,做打钢架的柔软运动;因体力虚弱,险些儿倒钢伤身。

运动后上自修课。训练员,宣布会议录上的通报,谓以后上讲堂,须尊重教官人格,严守规律,除表中规定“经学”,“古文”外,不许读小说,打瞌睡。大伙儿充耳不闻,心里记着合作社的白粥,油炸面条。

八时下课,到膳堂吃早饭,人声嘈杂中,有“惨极!伙伕偷米,揩油,我们饿肚子”的说话,很幽默地冲进办理伙食者的耳朵里。

塞饱了肚,跟着到炮厂去,检查高射炮的机械,预防损坏。炮为英国维克斯厂出品,是民国十八年讨×的时候,从广东大众身上刮三千万白银和别的军火同时换来的。炮式很新颖,作战的时候,用电流指挥,瞄准确实,击发飞机容易,射程所及,高有九千米,平有一万四千米,在防空上实为利器。自从去年防空大巡行运动后,即成为半公开的武器,野心勃勃的当局,现正从事推行一千万防空公债,尽量补购。

检查工作做完,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十一时。急拿《广东时报》细读,在电文栏上,载有二条红色标题的电文:一、上海电:津息,津海河,半月来发现浮尸三百余具,甚为惊人,疑某方招华工作建造秘密工程,恐阴谋暴露,杀死灭口。二、南京电:中央军事委员会,着军政部转令军械库,发给药弹计五百余箱,由军舰护送至南昌省警卫团,以补剿匪弹缺之虞。

在经济栏上:瞧见申钞港纸,金银汇兑,极度增高,百物腾贵,人民叫苦连天。同时读阎锡山氏《西北实业公司二十四年份营业报告书》,损益明细表等等。计该公司所属火柴,皮革,浓酒精,煤,窑,毛织,印刷等厂皆有亏损。只洋灰厂盈一八九一五元。损益相抵,共损二五七四二八元。

在社会栏上:那些曾经明令禁载的,杀人放火,叔嫂和奸,吃霸王饭,捉黄脚鸡(广州土话即指买肉卖淫的嫖客妓女的意思)等类有伤风化的病态行动,仍然占满了广告圈外的篇幅。

午后又是讲堂功课。静坐中,中队附忽有爱人找他。青春曲线映入大伙儿眼里,一时“看风景”之声,冲破了军纪的森严。

下课后,跑入寝室领受三年一度分发的脚绑、皮带、蚊帐、草席。纳闷的心头,受着物质的引诱,吐出辛苦的微笑。

四时最后一课,教官讲解汽车学,指手画脚,听来莫名其妙。不耐烦,索性离开,跑到自然浴室,——沙河水中——脱光了衣服,实行个清洁的裸体浴。

到了绿暗的天空,有了昏朦的色彩,方才回校。

晚上。荷枪实弹,呆站在营门外守卫;长蛇般的柏油路,不时移动着劳工大众的背影,走过寂寞的深夜。

受禁止的是谁

程了明(广州)

上午三堂的功课很快地跑去了;依例我们大家都到街上去吃饭。(学校的厨房换过四次,但四次都为着柴米价格昂贵及学生的赊欠太多而停顿了。)

两个中年的夫妇,步子很缓慢的,一面密谈,一面携着手在十字马路左旁走着。街上的过路人的眼光都盯在他们俩身上。卖猪红粥(即猪血粥)的铺子前,一簇的伙计们也都偷偷指点着这对中年夫妇在议论些什么。公共车驶过来了,车上的搭客们每个都望着这对夫妇,直至车驶过了弯,……

我跑上前去看是发生了什么一件怪事,值得这么多人在猜疑,在谈论。

原来在这对中年情侣的右边的,是一位漂亮的妇人,身体的肌肉绷紧了一件满天星细花的旗袍,全身肥拱拱地,走起路来,两只脚左一摆右一摆的像鸭样。

她的左手拉着一个全身军装的丈夫,左胸有黄边三颗星的胸章。

起初,我离得太远了,朦糊地只看到他俩的轮廓。逐渐走近了时,才懂得人们的窃窃私语,是因为这位太太的衫袖不过肘。

警察从他们俩的旁边瞟了几眼,便远远地避开到另一条马路去了。

我走过了这对夫妇的前头,赶上了先行的何君。

“老何,你看后面那位上校的夫人,她的衣袖是不过肘呵!那个警察见了也不去取缔,反倒悄悄地避开了。”

“哼,什么禁止奇装异服,什么标准服装,什么袖不过肘,……你以为这个命令能施行于这些高贵的大人物的姨太太吗?”

“是的,昨天我从永汉路走过,一个航空军校的学生拖着两个露胸袒臂的少女,很多警察看见了,都很胆怯地避开。”

“不是吗,我前几天由德宣路刚转过吉祥路那个弯角时,有三位航空生拖着四个奇装异服的漂亮女子,恰巧一个警察迎面走来。他太不识相了,竟要实行他的职权,奉公守法起来。可是,他嘴里还没说得几句话,一个沉重的拳头已经赏赐到这个奉公守法的警察的鼻梁上。满面的鼻血和酸泪冲涌了出来,好警察,知道自己冒失,屁也没敢放一个,垂头转身就走。然而,三个空军生追赶上前,抓着他的衣领,捏着拳头,要他供出姓名,要他供出在第几公安分局当差。末后,屁股上又受赏了一大脚,这才一场风波平息了。”

我也想起了上星期日我所见的事。那天我走过永汉戏院,看见一位大约是太太的少妇,怪惹眼地穿了一身反标准的奇装异服。两个警长围绕着她,大概是在叫她或劝告她下次不要如此罢。最后,其中一个警长打起“官话”来了,不料这位漂亮太太立刻像小鸡一般叫道:“好啦!我上汽车就是了。”她说完立刻奔回一架私家汽车里坐得端端正正。警长们也就走了。

禁止奇装异服!对谁禁止呢?军官们的太太吗?有汽车坐的少妇吗?都不是,禁止的,是除去这类“高等华人”剩余下来的平常老百姓!

看病

高踪(广州)

因了妻的热病没有钱好好的找医生看,晚上便传染给吃乳的小儿。整晚听他呀呀的哭,病妻也就整晚没有躺下。第二天早晨,我听从了街坊的劝诱,和病妻抱了病儿,叫了黄包车到仁爱善堂受赠诊。

这天正是五月廿一日,仁爱善堂是听到宣传了很久,可是目见这还是初次。

地方是一间古庙,这是早就晓得;可没想到庙貌照旧,赠医处只用了阶前天井几丈地。倒把紧邻的一间学校收用了做留医所。

庙前挤了六百多个候诊的贫苦大众,其中大半是妇女,有不少是携了香烛冥镪,连着药方来参神的。本来冷落很久香火,有了善堂搭在门前,庙运也便跟着兴旺十分了。

天井前搭起篷盖遮了天,下面排了两列椅子。男女分坐。女座对着挂号室,男座却对着女座侧面,男人就可以坐着仔细看女人。虽说是贫病相兼的女人,可不少是娘姨之流,在那里搔首弄姿。

我和妻起初不晓得挂号手续,走到挂号房前找一个事务员问,他可冷冷不理,只顾和两个女病人瞎扯。幸亏同病大众有人告诉我,才晓得要挂号就得坐着等候人来发筹码,然后拿筹码去挂号;又教我妻坐女座,教我坐男座。我又不生病,干么坐着候筹呢?可是我立刻听依了她的意见,在男座前排,坐着装病。这时候才晓得,原来发筹码也讲男先女后,过了五分钟光景,就有发筹码的人拿十支筹来男座顺位派发。三十分钟以后,我便也拿到一根竹筹,可是女座那边却始终没见到发筹码的人。怪不得女座人数愈挤愈多。

我拿到筹码,妻可等得不耐烦,便只用一根筹替病儿挂号,妻的病打算不诊了。

诊症室也在庙外,地方狭窄,容不下几个人,病人们便都挤在石阶上等候唱筹。和诊症室相对的,是一间小小阅书室,在看报的只有一二个,里边置着二三种报纸和廿多本书籍。我进去信手拿那书籍来看,原来都是一些《太上感应篇》,《玉历传钞》,《××因果录》之类。

诊症室前,男女挤到一块候诊,这里是男多女少,和挂号室前正好做了对照。好容易轮着唱到我们手里的号码,我们便抱了病儿进去。医生倒神气,什么也不说不问,病人的诉述,爱听不听地听着,随便在腕上把脉搏摸一摸,这就开方了。我的小儿才足三个月,他可没有摸脉,只把食指关节看一下就算了。那是多么奇妙的诊断法啊!药方无非又是勾藤,蝉蜕之类。这几味药,我的妻自己也常常买来喂小儿的呢。

这里不但赠诊,也还赠药,我便把药方拿到挂号处,照例取了赠药筹码,把药方送到庙门旁边的药局去。

药局里的人,面孔也一样难看,都是一种厌恶和不屑的神气。这总够你忍受了。穷百姓怎样会穷了的呢?拿出这些榨取得的九牛中之一毛回来,施施恩惠,还有那样的嘴脸。我和妻很悔这一行,药方放下了,就没有等着拿药。抱了憎恨的心,和病儿离开了那伪善的机关。

“小孩失踪”

林(广州)

今天早上听到朋友莫君的孩子失踪的消息,我无限地替莫君悲伤着。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孩子,而且这孩子听说是很聪明的。

同时失踪,共二孩,其中一个莫君的孩子。那孩子今年才十二三岁,还在小学里读书。照一般说,在小学里读书的小孩子是活动和泼辣的,然而莫君的那个孩子却是出格的庄重和沉默。他不爱淘气,不爱胡闹,他不像一般小孩子那样喜趁热闹,他常常是沉默而忧郁的。我每次走到他家的时候,总见他缩在角落里看书。他那样对书入迷的态度,渐渐引得我诧异起来。有一次我问他说:

“阿青,你看的什么书呢?”

他只抬起苍白的小脸儿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我。

于是我便走到他身边,把他手里和他书包里的书一看:原来他手里是一本《三剑侠》,而书包里也是《飞仙子》,《剑仙》和《峨嵋道人》这一类的连环图说集。

“哎哟,阿青,你总是看这样书的吗?”我问他,又教训地心嘱他道:“这样书不中用,害人,以后不要看了。”

“不中用?谁说不中用哪?……我想学剑术,学会了,那谁来欺侮我们国家,我便那个他……”他脸红红的看着我,忸怩地对我这样说。

看着他那神情,我便不禁笑起来:“你想学剑术?啊啊!你哪里来这个想头的?你要做一个小唐·吉诃德啊,哈哈……。”

他见我笑他,他便不接着说下去;以后,他也再不对我提起那样的话头。但他仍然是缩在角落里看着那样的书,他的心仍然是沉恋在荒唐的剑侠故事里的。

我看见这情形,我对于那小孩的精神康健,渐渐地抱了隐忧了。

但孩子的导师不理会这现象,孩子的家长也不理会这现象。直到发觉孩子偷了妈妈两块钱与同伴去峨嵋山寻道人去了,他们这才悔恨和怨艾起来。

一张传单

陈笑萍(广州)

五月二十一日发现了一张派来的传单,措词佳“绝”,这是“在二十世纪中,唯中国有之耳”的东西。

恰巧是“中国的一日”所指的一日,这属于中国的广州所发现的“在二十世纪中,唯中国有之耳”的传单,当然大有介绍作一个剖面底一部分的必要。为实证计,传单全张贴下来,使大众们“奇文共赏”:

关圣帝君亲笔写来今年人民死一半观世音大慈大悲重念普度真经可免末劫之灾传送十张可免一人之灾传送百张可免一家之灾传送一千张可免一坊之灾有人过看而不传过后吐血而亡南京董大人抄录传送各府各省各县但看八九月死人无算后到十月定必鸡不啼狗不吠三更半夜妖怪在外各街叫喊不宁切莫答应恐怕妖怪作弄今年五月五日午时天上瘟神下降稽查凡间若敬神明食斋力行善事可免灾难八月间自获清吉平安关圣帝君判药一方

柴胡生姜三片仝煎依茶食之外用朱砂贴门口世人看见切记在心不可作闲一愁瘟神不安宁二愁山东将扫平三愁湖广水连天四愁四川起狼烟

天上玉皇第三宫主灵降

他人话天光起身用香九枝在当天九拜不可洗面小便又六月二十五日男女不可出街及过海即日海上有无情海牛又出一条化麟鱼哙食人再三十日担得凡食七月初一日有大风大雨要用香七枝七色饼在当天拜再用香二枝溪钱二件神在门口右便初二此两日天上牛头马面下凡放毒药过得初二日可保七月十五日用鸡蛋红饱各二个在当天拜再廿日各家男女食斋三日但不信过后难番八月初一日雷声大震人惊再八月十五早天上落三条铁蛇在路边此乃哙食人各家男女不可出街一日可保平安再八月初一日至拾五日中秋饼内有菊花印系有毒物切不可食再廿日无论绸绉及朱腰高领除去用香三枝净水叫饼老伯婆送出三叉路口宝烛化除九月初一日东方起牛头马面精用乌线捞住牛头要句笔初一日蛇拦路切不可不信关圣帝君观音大士下降山东省历成县胡进士死去七日还阳说今年五谷丰登人民受灾四月初五瘟神下界收人大半不信者吐血而亡虚言者天诛地灭之若抄送拾张可保一身安乐送百张可保一家之灾善者功德大矣见者抄传写拾壹个善字将烧化灰冲服病体全愈此四字列下(删去符文一道)

遭遇

泉刚(广州)

五月廿一的早晨,我在××茶楼听到一件事。

早上的茶楼,给从人们口里吐出来的烟气布满,顾客的谈话声,企堂底叫数声,捧点心的叫点心名称声……混杂在一起,气球似的扩大着,塞满了茶楼,挤出了茶楼的窗子,消失在窗外底空气里;立刻喧声又继续塞住茶楼,使茶楼热闹起来,在未收市以前是不会停止的。

我坐在五个穿了西装的,看样子是小学教员的青年人底邻座。

他们正在谈话。我非常注意着他们,听着他们的谈话。

他们起先谈着女人,由女人谈到钱,捐税;由捐税谈到死了不久的胡汉民底遗嘱。

“纪念周读胡汉民的遗嘱,说不剿共无以实行民生主义,我说不对:非废除苛捐杂税,一定不能实行民生主义。”在喧声中,一个矮子的话夹杂在里面,他一面望着大家,一面急促地说,恐怕别人抢先讲了似的。

接着,一个面部瘦得只有皮包着骨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这意见,而且举了一个例:

“不错,‘天下未闻屎有税,广东惟有屁无捐’。不废除苛杂,民生主义实在无从实行。”

他竖起食指在空中划圈子,摇头摆脑地说着,和八股先生念文章相似。

大家哈哈的笑起来,那矮子还拍了一下手掌。邻近这桌子的人,都投了一瞥好奇的眼光到这班青年人身上。

“老王讲得确好:言简意尽。”一个长得像马一样的脸底青年,竖起大姆指赞叹,赶快把手收拢,格格的笑起来,跟着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不,我说实行民生主义要清发我们的欠薪!”一个有着两瓣厚嘴唇的,将椅子竖起前两只木脚摇篮一样摇来摇去,从口里喷出一阵淡蓝色的烟,再把拿着的美丽烟往里指着一只空碟,吐出了这句话。

大家都很同情这意见。

“不错,不发薪我们连饭也没得吃,民生主义自然也无从实行。”瘦子还是喝醉般摇着身体,食指在空气中划圈子。

“四毛钱学生的凉棚费不是刚到了手?也补得一部分了。胡主席公祭,不是又可以立一个名目挣钱,还难为你们吗?”一直沉默着的一个带眼镜的说,睁大他的眼睛,像害怕别人看见他的细眼睛。一面倒了一杯茶。

“校长,想抢吗?十三行好一点。”厚唇的讥讽似的摇着椅。

“袁先生还摆出架子骂人?你也有份呀!”矮子急口地说着。

“其实,”校长垂头用细眼看着茶杯里升起来的水蒸气,一面说,“政府把教育经费作军费用,是不对的。弄来弄去,不是我们做阿笨?”

一个捧点心的捧着一笼“蛋挞”经过他们面前,瘦子拿了五碟放在桌上,拿起一个吃了一口,手拿大半个蛋挞在空中划圈子,说:“不错!雷校长说的对。我们本是热心教育的,但欠了几个月薪,什么热心都冷掉了。”

说完,又贪婪地咬了一口。

“怪不得?原来大家都是为了吃饭教书的。”厚唇的还摇着椅,说话有点庄严。

像什么难倒了大家的问题,大家都以奇怪的眼光交换着,相互地呆望着。

“问良心讲,眼看交学费时,许多学生家长都拿着仙士,提起交凉棚费心里就有点不忍。还要学生交这些费用。可是我们教了他们什么呢?”厚唇的停止了摇椅,悲感地摇着头。

这句话使空气沉重起来,他们都窒息了。像犯罪的下级官吏见上官一样,他们垂低了头,看着桌子的玻璃面,只是拿着蛋挞轻轻地咀嚼,他们都感到惭愧了。

矮子看看表,打破了沉闷的局面:

“快够钟了,走吧!”

说着,喝了一口茶便站起来,大家都受了他的支配般也站起来,用急速的脚步走出柜面找数了。

我想:他们给人剥削,而他们也剥削着人,这世界不是就建立在重重的剥削上吗?

我回到了一别五年的世界

雪梅(广州)

因为太过兴奋,垣楼上一鸣了四点就醒了来,一个人爬起身来一只手握着窗桩,从窗缝中探望黎明之前的残夜。他们四个人还在熟卧,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还在命运的苦海中浮沉,我不愿惊醒他们的美梦。我今天要恢复自由了,我爱这个行将死灭的夜色。但是我看见他们这种朦胧的卧态,我的心头禁不住的来了一阵说不出的焦急之感。

天一亮,难友们就争着找我授口信,大有应接不暇之势。早饭,单眼仔又给我加添三角子牛肉,凑半角子豆芽。还请亚婆在一块儿吃。这无疑的是最后的饯别了。被叫出去开镣时,许多同难都拥到西地的闸口来给我送行,这是一种习惯。我一一地同他们握过了手,然后才从单眼仔手中接过简单的行李。啪的一声,一道铁闸便把我同他们阻隔着了。我暗暗地在心中为他们作个有利的祈祷。到收发处时,斗厅前的小天井中已站满了一小群期满提解的普通犯。二个工犯拿出家伙来给我挖开了脚上的久伴五年的铁镣,我站起身来跨步走开时,仿佛二只脚已经脱落了似的感到上重下轻。一会儿我们三十多个就被拉出大门前来登进囚车,于是我见了珠江底潮水,见了对岸的朦胧景色,我领略了一阵山河变色的冷感。在车斗中想一件事还没有告一个段落,车已在公安局门前停着了。我们被麻缆拉出车门时,视线一横,就看见了经。他不知几时已立在门前等候了,我真感激他对我的盛意,但是我不说什么,他也只丢一个眼色,没有开口。我们给保安队拉进警审所来。这时有人给我解开了倒缚着二臂的麻缆。解麻缆的人又指挥我在天井的角落内蹲着。我二眼不自主的朝向通拘留所去的长巷,忆起五年以前的恐怖情景,今昔之感,真的不胜凄怆!一会儿,一个人把我带进五年以前曾经进过二回的大厅内去,一个斜皮带的高个子问了数句后说:“以后好好做人,不可再犯罪。”我不作声,似怀疑又似答认般点一个头。那人作一个手势,一个士兵把我推出门外,指示我朝候审处的甬道走。这么一来,我便成为不受羁绊的自由人了。经站在候审室门外,一见了我就露出异样的笑面。我已数年没有看见他这种笑面了,他平时来接见我时,只带来一副沉重的苦颜。他这时的一笑,把我的久冷的空心复温了。他拉着我的左手,我们同走出严重的世界。我看见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高低不整的建筑物。于是我才彻底相信,我的的确确是个不受羁绊的自由人了。经叫来一辆黄包车,我们齐齐地登进了去,一个戴笠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我们拉走。都市的轮廓,似乎没有改变,但是许多地方都增添了庄严可观的新式建筑。我们经过西堤时,十三层楼的大新公司依旧监视着热闹的珠江。沿堤的大小码头,也跟前无恙。我不自主的叹着气说:

“已经隔别五六年了,一切有些生面。”

“珠江铁桥已经竣工了。”

经好像报喜讯也似的说。然而这同我无关,我的心内仍是想着同此无关的事情。江面上的大小轮船,伴着数艘小舰,时放阴郁的白烟。令我想起八年以前的风光。然而公共食饭堂不在了,罢委会的纠察队亦不在了,令我满意的一切都不在了。在我心中所存在的,只是往日的强烈的信念。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孤独!虽然有经在伴着我,但是我到底相信:周密的人群中,绝对没有谁人能够了解我的悲凄的心境。除了经,谁都不知道我是一个刚从黑暗的角落中爬出来的久被摈弃的可怜者。我的知觉虽然还未完全失掉作用,但是我也不敢绝对相信,这不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市廛太过嚣闹,我仰头看空,空中虽不大清洁,但是浴在我们头顶上的,毕竟是有光有热的太阳。赤足的黄包车夫拼着命在向前拉,我不明白经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海阔天空,我更感到前路茫茫!

咆哮

黄虹(广州)

南国的五月是多么苦痛而又难过的日子啊!太阳愤怒地放着热烈的火箭,燃烧着的沉静天空,溶化了每一片稀小的白云;燃烧着辽阔的大地,青秀的稻草变成了枯黄的野草;燃烧着农人们的心头,是饿,是饥,是愤恨,残酷的荒年啊!

太阳爬上了人们的头,是正午十二点的时候了。蓦地里,五月的风送来了三下清脆的锣声。三下。

从三个不同的村落的绿荫里,差不多同时的出现了几十条黝黑的身躯,他们同样地赤着粗壮的臂膀,挑着空空的竹箩,挂着泥垢的黑色短裤,下面是一双生满黑毛的大腿。在弯曲的小道上,分着三排齐整的小队。

在一个黄土的小丘上,他们集合起来了,八个年青的走在前面,其余的跟在后头。

“刁那妈,快啊!”

八个青年中的一个,吹着短促的口哨。

一群饥饿线上的奴隶怒吼起来了。他们像一条愤怒的巨蟒,无声的,迅速的,越过曲小的田坝,踏着焦黄的禾稻;奔啊!奔啊!跳过了干涸的小溪,他们看见了对面巍峨的小楼,和下面古型的大屋。

在闸门外的竹园边,前头队伍暂停了一下,队伍立刻紧聚成坚强的一团。

竹林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接着竹丛间出现了两个涨红的脸孔,上面还挂着严肃的微笑。

“吱!——”这边的口哨响了,两个脸孔一缩,消逝在竹影婆娑中。

“刁那妈,走!”

八个青年飞奔的进了闸门,在这一瞬间,没有迟疑,没有犹预,几十对强健的大腿,载着几十个粗黑的身躯,狂风般卷进闸门。

队伍在古型的大屋前停止下来了。门上的匾额,庄严地写着“进士第”三个字,配着那剥落的油漆的暗红颜色,和那明亮的灿烂的阳光,表现得充分的不调和——简直是滑稽的讽刺。

“大家照着自己应站的位置站好去!”

一个年青的麻子高叫着。

四个人从队伍中走到屋背后去。那神速的样子,好像飞着的小鸟。队伍分散在屋的两边。

“甚么事?……哦!你们……”一个苍老的脸孔从格子窗里丢下惊奇的声音。

“三爷,我们想和你老人家借点儿谷。”青年的麻子首先回答,“请三爷出来和我们商量一下。”

“你们的人……唔;等一等吧。”

是五十岁左右的一个老人,拖着鞋,拿着毛扇,一只手抚着头上的短发,缓慢的踱到门前。

麻面青年的手举了一举,三个青年迅速地围了上来。

“什么事,几位……”

一只手在空中招了一招,整个队伍团团的围了上来。

“三爷,我们来借谷!”是粗壮的,宏大的,山崩一般的答复。

“什么!你……你们人太……太多了,不能,不能!”

“三爷!我们几天没饭吃了,你明白吧!”麻子代替了众人的声音。

“刁那妈!老子们饿死了,今天非借不可。”

“大家,大家有……有什……什么东……东西抵押?”三爷显然给怒吼的巨声,吓昏了抖颤着说。

“拿我们的命来抵押吧!”又是山崩样的声浪。

“你们不……不……不讲道……道理吗?……”

“刁那妈,谷是我们种的,我们大家挑回去,这就是道理……刁那妈,动手吧!”

“抢了我们的谷,关在你自己的谷仓去,这是道理吗?理你妈的×!做!做!”

三爷惊惶得快要疯了。

“你!你们做……做贼啊!我……我的儿子铺……铺子去……去了……明……明天……”

“刁那妈的×!动手啦!”

“贼呀!”三爷只叫了一声,转身就跑。

“纠察队!”麻子扬了扬手,六条有栗子肉的臂膀,猛力地一送,把三爷送到屋角里去,三个人在监视着。

“开仓的!”麻子的口哨响了一下。

砰砰砰!斧头和铁锥在屋旁的仓门上跳舞着。

在后门,一个短黑的家伙,提着铜锣夺出来,突然一个飞腿,黑子滚到沟渠里去。

砰隆!谷仓的门倒了。

几十对竹箩围着谷仓门口。

“不要乱,第一队,两箩满的。不要多,……好!快走!第二队,满的……走……第三队,……好!本村的。……走!快走!……纠察队!”麻子的口哨尖锐的响了最后一声,八条影子,迅速的消逝在树林里。

具结

谭亮晖(广东南海)

清晨。

祠堂门外近石级处,坐着一个蓬首垢面的老人。右脚锁在一条沉重的铁条上,——这是更馆里锁押犯人的一种刑具。背后放着一个用衫袖截下来改造的小袋子,胀实实地,有干草束着袋口,微露着有些赭黑色而沾着泥的山芋。

料峭的晨风,从破旧的衣衫吹进他衰弱的身体,使他不期然打了个寒颤;有时懒倦倦地,伸了个呵欠。那蓬乱的头发,有点像凉秋时节原野上的衰草。

他似乎很哀愁的,把下颔搁在竖高的左膝上,手抱着胫骨。——右腿无论如何也举不起了,内部痛了像刀挖,也不能动弹得半步。他像老是在沉思,苍白模糊的眼睛,从不敢仰起来,向谁注视一下;只是呆想,究竟想的是什么,谁也不会晓得。

温煦的阳光,从浓密的林底,渐渐地射到他的跟前了。从祠外经过的人,谁也很注意的看他一眼。看后,有的表示微喟的神气;间有气壮力健的年青人,会忿忿恨恨的斥他两句:

“好斗胆的!老狗,又偷东西?还好命,若果偷的是我的,怕你要死在跟前给我看呀!”

来看的人渐渐多了。孩子们用着诧异的神态围着他,前前后后的,瞧着,但不敢十分贴近。那时,袋子里的山芋也解开来,铺陈在背后了。

“深更午夜,偷人家的山芋做什么!钱也值不得多少,索性替人割点草,做做苦工,也许会得到一顿饭吃呀!……”

有了年纪的女人,同情似的说。

午后。

桂兴伯伯(我们乡里的乡长),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笺纸,还有一管笔,行近他跟前;——现在他的右脚已恢复自由了,蹲在祠外的角落处。

“你写自己的名字在这里。”桂兴伯伯递过纸笔给他。

“我不会写字。”

“来!印指模罢。伸出左手的一个指头!”

手续办妥了,桂兴伯伯把纸内的字念给他听:

“具结人×××,今因窃到××乡之山芋;……经押赴乡公所惩治,蒙乡长先生不予深究,网开一面,特令于乡前田野,罚割荒草十天(由本月二十二日起),以示薄惩;期内竭力工作,不稍有懈,如敢故违,或有中途逃走等事,愿受重罚。……”

念后,他连连的点头,似乎十分满意,踉踉跄跄的,又回到乡公所去。

影戏

浪如(广东佛山)

早上戏院里的人便敲着锣鼓,抬着广告木牌把镇上几条大街走遍了。孩子拾了几张宣传单,便像得着麻糖似的快乐。虽然他们不大认识字,但是印花纸上那些提刀拿枪,伸起半截腿的人物,却认得很清楚,哪个是专使双剑的和尚;哪个是最爱喝醉往街上打人的胖子;拍了拍脑袋便能够飞出红光一道的女侠……。甚至只要对这些纸上人物一下子,便可以猜出这个是谁,那个是谁。

“放影《关东大侠》六集了,……你看不?”

“是啦!五集结尾时候,邬丽珠正困在贼人的机关里!”

“查大侠正赶救呀!”一阵声音把前话打断了。

几个小孩在一起,有些紧了紧裤带,在地上翻跟斗,学醉酒胖子;有些搬几块砖石,叠在街旁,远远的飞跑过来,耸起两腿,跳过了砖,再打一个旋腿,嚷着:“查大侠来了!”

戏院两块铁皮门还没有开,四周早便拥满了人。男的,女的,互互推碰,只不过希望门开了,便可以先到票房买票,然后占个好座位。一分秒,这时候便像一年一月似的,所以隔一会儿便急急噪起来:“开门!开门!”

好容易门开了,这一刹人便潮水般的涌进,票房的洞便堆满了抖动着的身体;墙壁的样本照片前同样是拥挤得厉害!

票房上边虽然布告着开影时间,而实在等于虚设。到了规定时间,座没卖满,便得等到满座才黑灯。这时,实在已经满了座,但是还希望多几个人,多赚几个钱,所以尽管先到的观众拍手,叫喊,吹口哨,而那块灰黄且补缝过的布幕,还是空空的没有半个影子。

“是日开影此画,名叫《关东大侠》第六集……”戏场左方的小板楼来了一个重浊的声音,每个字都很用力,大半带着鼻音。

“开影啦!哈!”这个声音即时使观众欢呼起来,孩子们更张着嘴用力吹口哨。

关东大侠在黑暗里跳出来,拿了阔板刀,在空中旋个转儿,把一个汉子摔倒地下。观众起了一阵喝彩,连小楼上那解画的鼻音也盖过了。

全场寂然,每个心胸全跟着布幕上的一切跳跃。放影机拍……拍……的响,像一个拙劣的齿轮在地上滚。也像街头一个老车夫,很吃力的拉着轮子跛了的旧洋车。布幕上面的东西常常颤动着,虽然这个时候,东西是静止的。忽然从不知什么地方跳出一个白影子,忽然这边几个人,口鼻模糊拢在一起。

“高低!高低!”

“你妈的,瞎子眼睛吗!”

布幕上闹了乱子,上半截只是几只跳动着的脚,下半截是几个怒眼圆瞪的脸孔,而中间却分隔了一条界线,这样叫做“高低”。每个人都熟习这个名字,因为这种情形常有。所以只要一看了,脑袋不用想,嘴巴便会喊出来。

黑暗的空气里,每只眼睛都集中在幕面,空气污浊却不觉得,根本这里的人都习惯了。其中有人一边抽烟,一边向前面站高半个头颅的人叫着:“坐下来,坐下来,匀你娘!只是你一个人的世界!”卖瓜子纸烟火柴的,拿了个小箱子,在黑暗里穿插,低着嗓子喊:“美丽牌,金鼠牌,香瓜子!”

幕上杂乱的一堆黑影,模糊里还可以分辨出有刀,舞动着的手足,喊救的嘴巴……。全场的人都屏着气息,急切等待着决斗的结果。一向相信逢战必胜的查侠士的孩子们,这时也有点怀疑了。他们暗里计算奸贼那方在地上滚着有多少人,侠士给人家打了多少拳头,肩膊脚膀子有没有受伤。

“欲知道关东大侠性命如何,有哪个人来搭救,请看下集!”板楼上的人一气念完了这一句,空气紧张缓和下去了。灯光霍然而亮,淡黄的光线这时在人的眼睛前显得格外明亮。

票房挂上这样一个牌子:“即售二场票”。和刚才一样,霎时窗洞四周便拥满了人。

两个赤了膊的孩子往人丛中冲去,“救关东大侠的人来也!”他们学着小板楼上那个鼻音调子,握着拳,斜了唇,显出一个难看的脸孔,摆了摆身体,跳下门前两块石阶去了。

教会在怎样建立势力

何辛(广东汕头)

夜——我的住处的四周,陷落在死寂的状态中。

对过的基督教堂,却相反地敞开了门,灯光泄出在黑暗的街心,里面错落地坐着人,台上正中排着四张椅子,由两个穿长衫和两个穿西装的(中有一位是西籍的)牧师分坐着。背后高嵌着一块两尺长的黄铜做成的十字架,在灯光的反射下发出闪闪的金光。屋内是宽敞和荒漠,但有一种严肃的端庄,使人竦然缄默。

钢琴声奏了起来,十来个穿白色人造丝旗袍的少女,捧着诗篇在台上歌唱。声调低抑而柔和,引人沉思,使人慑服在神的严威下。

祈祷之后,便由适才坐着的那位西籍牧师站起来演说;看样子是中外的混血儿,但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北方话,由另一牧师译成本地话;讲题是“怎样建立义务工作人员”。

因为是外国人的缘故,说的话脱不了“欧化”的句子,使人不大好懂。他的声音非常低而慢,且时时在多皱纹的脸上闪出一丝微笑,那正说明了他的老练、矜持与胜任。在一个非基督徒的人看来,这位先生是具有相当的手腕的。

“我们的教会死寂地不能配合着当前的国难,用主的光辉来替我们有罪的国民赎罪。教会的事务是太集中于一个牧师或传道者个人身上。故教会的工作没有办法开展而停滞在半死活的状态中。同时,许多受教会培养、训练与帮助的青年,出到社会上便不给教会服务,这是为了什么呢?固然一方面由于教会没有给他们以清楚的认识,和分配工作给他们;但为了不辜负耶苏的使命(耶苏叫我们跟他,并不是做礼拜和捐几个钱就算了事),是要我们跟主共同工作,而这样才能成为一个良好的真正的基督徒。

“所以,需要更多的人来执行这一任务。这些人才是要由训练中产生出来,要设立训练班,规定经常讨论各种与本身教会所要做的问题。这样,才能产生出真正的义务工作人员。据我所知道,有好多青年愿意而热烈地要为教会服务,在北平某教会便产生三个小委员负责开设训体班,这三个委员的成份是银行会计师,电车公司职员,和牧师。他们决定了下面五项工作:

“一、儿童问题,

“二、青年问题,

“三、妇女与家庭,

“四、布道,

“五、一般仗老牧师主持教会法。

“因为过去工作的缺点,是把事务太集中到几个负责人身上去,而忽略了共同工作的分配问题,形成了讲道者自讲,听者自听,结果,变成了最热心的教友也会脱离而去。

“因此,这里的教会赶快要完成下面四个问题:

“一、有没有产生义务工作人员的需要?

“二、干些什么工作?

“三、产生多少人负责?

“四、怎样完成?

“可是,我得问一问:除开教友的子弟和直属的学校外,你们知不知道围绕在这教堂附近的儿童有多少?围绕我们身边的不是有很多青年吗?我们要怎样的说服他们,和帮助他们认识上帝。要知道一个好的有生气的教会是建立在大家的通力合作上,而不是单只由牧师或传道者出力的。

“在北平、天津、上海、杭州、广州、福州和厦门等地的教会,都热烈地举行讨论这些问题,有的并且见诸实行了。我很盼望这里的教友也很快的具体地把工作大纲规定出来,为了使工作更加有效起见,可以连结全市的教友来共同负担这一工作的开展。”

在圣诗的凄幽声中我走了出来,我咬着嘴唇,心里想道:

“宗教像鸦片一样地更加紧来毒害我们这般纯洁的青年和孩子们了!”

汕头杂景

士心(广东)

华洋贫民院的角门打开,照例有棺材抬出来,可还好,亚门,今天只一具哪!

夹道的槐树一齐着了花,细细的清香渗入我的呼吸;晚风自海上吹来;明艳的斜阳特别在小姐们的时装上闪弄出骄傲的颜色。走,缓缓地走,走过一所、二所、三所教堂,走过日本医院,走过市政府对过的日本小学校;我带着一颗被晚风吹愉快了的心,踏进图书馆去看那些“天下太平”的报纸。

青年会门口童子军“如临大敌”地把守着;一群一群的人们在电光灯下挤进挤出。今晚在开联欢大会,征会友。“目的在征求一万元会费”,而征得的新会友,人山人海。猗欤盛哉!举目一瞧,亚门,学生真不少!

弥敦大戏院放映《珍珠岛》下集;门前停着一个灰壳大甲虫。

“山票”轮着后天又开彩哪,满街“首名独中”的旗帜诱惑地在飘。三天来一次发财的机会,“本小利大”,汕头的贫苦的人们有福了!

打商业街转出来一对好小伙子:挺硬的洋装,四只皮鞋在夜的马路上敲出合拍的音调,“ㄎㄨㄜㄊㄨㄜㄎㄨㄜㄊㄨㄜ”,不偏不歪在我前面走着;一阵阵“司丹康”的香味溜入我的鼻腔来。听!在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呢。哎哟,亚门!“汉皆已得楚乎?”

一阵鸦片烟香味刺鼻。

那在海里闪闪着灯火的不是“早苗”“若竹”两头兵舰?

惭愧!住在这动荡不安的地方,瞧着那一伙一伙赶去日文夜校上课的人们,鄙视下倒还有点儿羡意。有福了,你们有保障的人们!

“这家‘广兴公司’什么时候倒闭的呀!”

“一个赌徒也不上它的门,我早已决定了它最后的命运了。”

“可幸隔邻那家‘广兴公司’生意兴隆,不然这段马路的‘防务经费’要起恐慌哪!”

“哈哈!”

回到我的寓所(其实一个亭子间),要睡;隔邻在打丫头,楼下在骂丫头;碰巧!半夜也没睡着。

这夜静更深时候,是谁还成群地在马路上走过?一片皮鞋的响声,夹杂着零乱的笑语;是学生们刚打从青年会回来吗?

波光人影

郑风(广东汕头)

天亮了。大地从酣睡中缓缓清醒过来。冷凄清的小江畔也渐渐热闹了。昨晚下着雨,江畔成为一片泥泞,有的地方还积着一个个的水潭。

小江里,黄浊的江水仍不休止地吼叫着,踏着汹涌的步武,开着最快的速率,滚滚地向前奔跑去。在中途,时不时卷起漩涡,像转陀螺。

在灿烂的朝霞的掩映中,太阳出来了。是那么圆,那么血红,那么灼热,真是好太阳。这是久阴以后罕见的。

沿着江畔泥泞的土径,走来一个贴报的童子。一手提着浆糊,糊刷,一手挟着一束报纸,到了那沾满污黑的糊迹的“街头阅报处”的木牌旁边,展开一份报纸贴上,又匆匆地向别处去了。

报上第一条新闻有这么几个用特号头号字粒分别编排的正副标题:

韩江水涨危险堪虞

×××电饬抢救

桥东村水深及胫

岐山乡已成泽国

这时候,在江边,那崎岖兀突的岩石旁,正站着好几个女人,臂弯里挂着木桶,桶里塞满汗污的衣服,衣服上面是肥皂。她们站在那儿呆着,呆着,尽朝江水出神。

黄浊的江水仍不停地奔着,发着喳喳的吼叫。水面时常挟杂些树枝木片以及水藻之类,但随着漩涡的打转,它们老是钻到水底里去。可是过了一段途程,又再浮现出来了。

“雨,唉!这几天真下得够了!巴得今天放晴,水流却又这么急!”

“你们还不大要紧,我们替人家洗的,才糟!洗一件,算一件;要是今天还洗不成,这可要命了!唉!”一个中年妇人说。(她木桶里有许多蛮漂亮的外衣。)

于是,把裤管卷得高高,探足踏下那给江水盖掉的石阶,——这是她们平时洗衣最好的地方。可是水势太急了,一下里给冲得站不住,险些儿跌个斛斗,忙把两手扬起,平衡一下身子的重心,一步抢上岸来。

旁的女人都替她捏了一把冷汗。之后,笑起来了。

“嗳,水势真急,真急!——要是今天仍洗不成,那怎好?唉唉!这可要命啦!”叹气着。

接着,大伙儿也跟着太息着,死盯着浩荡的江水出神。

太阳渐升渐高了,赤血色的线条投在土黄的江水上,映成无量数的金光,闪烁着,闪烁着。

闪烁着的金光把另外一群人弄得痛头了。那是码头上的挑夫,有着铁般坚硬的身子的人们。他们肩上盘着汗巾,带着竹槌,麻绳,铁钩,站在江畔一大排宽广的栈房旁边(栈房的大门给用好几重大锁头密密地锁紧的)。他们都向着湍急的江水呆望。

“这光景,今天又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起卸!”

“水流还这么急,不要命的才敢驶船来呢。”

“唉!再这么没有东西掮,我的骨头可要松放了啦。”

“是的,没饭吃,什么东西都会松散啊!唉唉!”

阴郁罩在每张褐色的面上,大伙儿都哭丧着脸。

交通断绝了,江心没有半只船只,让出一道宽广的河道,给湍急的水流顺利无阻地前奔。独有那不识趣的桥儿,竟还傲然耸立。江水发怒了,汹汹地尽力向着桥柱冲击,激起浪花,白沫,且又喳喳地吼叫着助威。

在桥上,正有好几个中年以上的妇人走过,穿了古旧的蓝布大衣,和镶红边的黑胶纱裙,手里提着放满银锭,香烛等的篮子。走过桥上,俯看桥下浩荡的水流,边扯谈着潮安的水患。

“唉!你看:水这么急,府城(潮安)又崩堤了。”

“下水门下栅十多块了。唉!神明保庇!我的八十岁老母还留在那儿呢。”

“听说已向洋人租着什么机器来测探了,是么?”

“测探?往年不是也有测探么?但——水来了才租机器,这有什么用?而机器又要钱啊!唉!”

“真的,机器又要钱,有什么用?只要——佛祖保佑!天公保佑!……”

“唉……唉……”

于是,拐起那些粽球似的小脚,沿着同平路,蹒跚地向福德庙进香去了。

这时候,有一个很体面的财主模样的人走来;至桥上,倚着栏杆,向那些避着江水的冲拍而紧靠在岸边的船儿张望着。这一会,他高声唤道:

“老龙……老……龙……”

在那些紧紧密排着的船儿中,有一个满面胡子的船夫从暗舱里钻出来,带着旱烟筒,应着:

“你看:水这么急,撑三年也进不上一步的。昨天在将军窖那儿,人家的,还翻过肚子啦!”

“那怎么办?”桥上的人接着问。

“怎么办?无法哪!护堤路汽车也停驶了,人家的可不是也都搁着吗?”

听着,那财主皱着眉。望望桥下,泥浊的江水仍是那么浩浩荡荡的奔腾,边打着漩涡,且喳喳地吼着。

“那么须再搁多久呢?”

“这,我怎知道?只要不再下雨,便快啦。”船夫回答,苦着脸,“唉!再这么下去,我们的伙食也快完了,人家愿意的么?”

“唉!再搁两天,那些个也都要腐烂了呢!唉……”

于是,蹙着眉毛,叹着气,那财主模样的人走了。

这当儿,太阳骤然暗下去。不知打哪时候起,哪儿来,蔚蓝的天空忽然飘来了好多灰色的云块,金红的太阳便在这些云块中出出没没,乍隐乍现。

“看样子今天又不会准晴了。”

这声音从一个过路的卖凉水的小贩的口里传出的。

“再下雨,水再涨唉!这可更糟了!”

“唉!这么下去真是要命!”

“唉唉!这可要了咱们大伙儿的命啦!”有人应着。

这时候,正是上午八点多钟。这小江,是韩江下游在汕头出海处的一道小支流!读者诸君:你们要知道这“剪影”的地点吗?是在乌桥和同济桥这两条桥儿中间的一小段。期间是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一日(日历的旁边注有这么一行小字:丙子四月初一日)。

某乡长

金波(广东汕头)

为了蹩不过肚子,我跑到这乡下来过冷板凳的生涯。

这儿人口不多,约摸有七八百,乡人们除在镇上做生意与侨居南洋群岛的之外,差不多完全是庄稼佬。

这儿正跟别处一个样:有乡公所与乡长。不过,这儿的乡长向来却是由“打架式”的选举法选举出来的。

现任乡长就是如此这般地选成功的。

他是个出过洋的人,他在新嘉坡当过“三亲”(马来亚话,意即流氓),而现在也兼任县政府的侦缉队员。这么着,他屁股上总是突起一件叫乡下人心跳的硬家伙。

据说他曾用这硬家伙在牛角山结果掉一个悬红二千的年青大学生出身的共匪头儿。

“这些舅子的,真叫人不懂!为什么好好的书不念,却偏偏要去寻死?”瞧他那劲儿有三分惋惜和七分得意。

乡公所本来是在村东的“三山国王”庙,当这位乡长就任后,却迁移到我这所小学校来凑热闹,据说原址有“险”没“要”,搬到这一村的中心的学校里来,比较安全些。

这当儿,我委实不大满意。可是校长却赞成这件事儿。

于是校门口就有一块“××县第三区××乡公所”的牌子跟我们的“私立××小学校”的牌子竞赛起来;同时“屏壁”的跟前就竖着一根有尖刺红须的蓝地黄横条子的旗子。——这是警卫后备队的队徽。

你别瞧他乡长是老粗,他老粗却瞧上了我,他跟我商量,商呀量的吾就兼任了乡公所的书记:订明每月薪水是六块钱。

但他的收支表却明明白白写着十二块。天和我跟老粗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娘的×!虚报饷糈!”我起初在肚子里咒骂。但转一转念:“横竖是外快呀!”于是就心平气和了。

现在我是教书的老师兼乡公所的书记了。

前几天,区公所来了一件“公事”,说是县府编练处叫各乡将第三期壮丁队,“应即征编,以候派员训练!”

这么着,老粗就“等因奉此”地忙起来了。他搬出一堆户口表,抓着头皮,眨着眼睛,编呀编的编了十二名。哼!这是从何说起?“公事”上不是一点不含糊写明“该乡本期应征壮丁十名”么?

但老粗有他的“韬略”在。

他叫我做“通告书”去通告那些个被征编的“各该当事人”。

“为通告事:查第二期壮丁队,业经训练期满,检阅完竣。现奉××县编练处令饬另行征编,继续训练。……兹查该民年龄适合,应在征编之列。除照编为第三期壮丁队外,合亟通告,仰即知照!听候政府征调训练,毋得借故规避,致干究办。是为至要!切切此告。”

于是,今天有好些个人来找老粗。就我所认识的,有在镇上开什粮号的老板义兴二叔与收找店的掌柜财隆三哥。

我意识到这些人今天的来公所,是为的什么?昨天通告书不是有义兴二叔的儿子跟财隆三哥的弟弟么?

义兴二叔说,昨天接到通告书之后,他家里好像死了什么人,他太太把脑瓜在石门框子上撞。撞呀撞的淌了一大堆血。往后又晕去了那么十几分钟。他儿媳妇拼命要去跳井。说丈夫“充了军”,她不能再做人。而且——

“唉!乡长!这怎了得?而且,号子里正欠人手呀!”

财隆三哥说他弟弟近来正患着咳嗽病,每天总是吃不下饭。瞧样子——

“瞧样子是个好生生的人,可是这是暗疾!”

往后,他们到乡长室压低着嗓子谈着,谈呀谈的谈了那么二点多钟,那两位客人就走了。结果怎样,我不知道。但据我平日的经验所得,却晓得老粗这天没有不满意的事儿。

下午,挑水的阿牛和木匠九指老四来。恰巧老粗不在所里。我遵照自治法规的那一项“时时接见民众”,去接见这两个人。

他们也是这第三期的“应在征编之列”的壮丁。

“金先生,做做好事吧!天天要操,叫我们怎么做活!唉!不是一两天,长长的三个月呢!”

“这是上司的命令,人人都有受训练的义务,不过先与后罢了。而且,你们将来训练成了,治安的责任由你们本乡人负,警卫就得取消。那么,你们的派款也减轻了。”我替他们解释。

“可是,我每天只靠挑水养娘老子呀!先生。”

“一家口嘴都靠我的每天的五角工钱活命呢!”

“这是……唔……没法的……而且……而且现在乡长又不在这里,你们当他面前请求好了。”我真不知怎样说才好,我的脑际浮出几年前故乡的一个因××嫌疑,被军队捉去,而致一家儿挨饿的一幅图画来。

碰巧得很,乡长来了。他瞧见这两个“粗人”,鼻孔就那么一掀说:

“什么事?”

“乡长!做做好事!我们是……是……”瞧样子他喉咙里好似有了一只橄榄什么的塞住。

可是乡长就不等他说下去,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他正色厉声地:

“你们这些人就太不明白‘世界’!你们老是想‘希图避免’。这种‘步骤’是必经的。哼!派你们几个钱月捐,就‘怨言喷喷’!好了!将来你们自己训练成了,警卫队解散了,俺这咸乡长就少摊你们几个‘经济’!”乡长用了那些个“世界话”将他们训斥了一顿。

这两个“想‘希图避免’”的人再也不能够“想‘希图避免’”了。

晚上,老粗叫我造二份花名册——一份呈区,一份呈县府编练处。

里面没有义兴二叔的儿子跟财隆三哥的有“暗疾”的兄弟:刚刚十名——“奉令只遵”。

刚才,他老粗很出人意外地问我要钱用不要,于是,他,在一叠很可观的“法币”里用收找店伙计的那种熟练的手法数着六张蓝色的“总理遗像”把我。

明天他又要在收支表上填了“书记支薪金十二元”。

一个布告

江汉秋(广东揭阳)

吾人生活 耕种是赖 薯菜芋蔬 关系很大。

饿馑之灾 苦无可奈 盗窃之辈 何堪其害。

爰是集议 成立青寮[1] 守望相助 早夜巡哨。

盗我薯芋 偷我菜蔬 一经觉获 罚不宽饶。

经众议决 言出法随 凡我叔侄 安分守规。

如敢故犯 后悔难追 下列细则 念之审之。

一如有串匪入乡偷盗,觉获之下,公罚大洋银二百元。

一如有夜间盗取菜蔬薯芋等等,觉获之下,公罚大洋银廿元。(计开十元赏给捉手,十元归公作青寮经费。)

一如有日间盗取菜蔬薯芋等等,觉获之下,公罚大洋银六元。(计开三元赏给捉手,三元归公作青寮经费。)

一如有十五岁以下之童子犯以上各规者,罚款减半。

另件不得铲削田塍埔塍之草。

中华民国廿五年夏历四月一日(国历五月廿一日)

坑尾村合乡公启

* * *

[1]夜间巡逻者休息的地方。

在瓷业区

阿光(广东高陂)

早晨,我还在半睡半醒中,忽有一股疲倦的谈话声振荡在这清寂的空间。这似乎有三四个人,在隔得远远地高谈着:

“唉,真没法!昨日盛记的碗价,说要跌下钱二三银;‘银水’又要升上九分几!”

“咳,像今都够惨了,还要跌!做碗还想做得到来食?”

“真的啊!不光碗价低,检钱又像讨老债般。像我昨天到陂镇去,千般万般求碗商,只不过没有跪下去,后来还只检得二块大洋。除却发给十几个工人,每人一角的工资外,自己只剩二角钱,做什么好?买盐还不够!作兴我们的家又不是小的。那么便不得不到陈三爷那边去借债,——五分利息的债!”

“嘿,盐头!这样的债,要你才敢借!吃了,后日又怎么样?”

“唉,阿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这般人有什么后日不后日。那么活活地饿死,不也是一样?”

* * *

午前,我和四十多岁的叔父,在陂镇的街道上走着。

突然,人声鼎沸,每个人横冲直撞,头碰头,肩碰肩。小贩收起了他的担子,店员走在门口看,小孩子跌倒在地上哭,四下里是惊惶,紊乱。一群人像潮水般拥将下横马路去。

当时,我想不透这是什么一回事,只随着这人群前进,忘记了叔父在不在身边。

就在裕昌碗商的门口,汇成了人的大湖,断绝了交通。如雷一般的呼喝,众口齐声的呼喝:“打打,打死那抽吸我们的汗血的商人!”“起来,挑夫们!”接着是清脆的破碗声,凳桌的击倒声,呼救声,胜利声,哭声,……混合在一起。啊,这巨大的力!这集体的力!

后来从我叔父的口里,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是这样:一月前,这家裕昌碗商,眼看着瓷业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赚不着从前那么多钱了,于是急中生计,联合其他碗商一致克扣挑碗工人的脚钱;扣法是每小洋一角扣铜板四枚。这样一来,这班挑碗者便怒火中烧了。因为他们一天里跑个不了,才仅仅得着角余钱的代价,要很省俭才能度过他们一家大小的生活;现在凭空来了一个无理由的“扣”,怎使他们过得去?于是,他们不得不现一现身手了。

这至少使一般人知道,挑夫也不是好欺的。

* * *

晚间,在我狭小的房子里,荧荧的灯光照着数张干皱的脸。

“阿光,幸得你回来,这数天才有烟吸!”蚕哥吸着旱烟,凄凉地说出这句话。我听了寒伧地苦笑了一笑。

“吸够一点,明天阿光要走了,我们又没得吸了。”阿季嬉笑着说。

“想不到会这么倒霉,烟都没得吸。”蚕哥说着,愤愤地敲去烟滓。

“唉,阿蚕,还摆什么架子要吃烟!我,饭都没得吃啊!还怕说,我们一家大小十个人,个个眼巴巴望我一双手。现在又没工做,上寻下借也借不通。那么便只得上山挖树根救命了!呃!”义叔说着把头颅低下去,同时摇了数下。在这当儿,房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了。

“树根吃了有补啊,活像是参子一般呢!”阿季嬉笑地说出这句滑稽的话,突破了这凝聚着的沉寂。

“有补倒有补,请你吃一吃,怕要没命!你想你爷有钱,笑嬉嬉地取笑人家,看……”蚕哥说着,拿起长旱烟管又在吸烟了。

“看什么?”

“看你有多长久!像阿督老被土匪捉去砍脑袋,百万家财也没用。”

“我有过山鸟,柏子钟,……还怕鸟土匪!”阿季说着拍拍胸。

“喂,义叔!昌老的事怎样了?”蚕哥突然打转了话头,不和阿季争论了。

“近来不曾听见人家说,照想是要钱才能放的!”

“甚么?是阿根的爷昌叔公吗,他有什么事?”我惊疑地问。

“是呀,阿光!你还不知道这回事吗?让我慢慢地说来罢!”蚕哥说到这里,略停一停,同时拿起旱烟管来吸烟。“是一月前罢,像晴空的一个霹雳,突然来了几个县兵,雄纠纠地把昌叔公拉去。那时鬼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就到现在也还是一个谜。可怜昌婆天天去求神求鬼,但是神鬼终不肯发一发慈悲,大显威灵,使昌叔公生了翼,飞过那监狱的高墙。有人疑他上代的坟墓不好,但阿根索性发掘了数穴,也没有效果。又有人疑入门不久的阿根的弟弟阿藤的老婆不吉利;这真冤枉她了,使她不敢见人,头也不敢抬起,而且昌婆终日咒骂着她。日子经过了好久,阿根用钱去请比较有面子的人,到衙门去探听消息,才知道昌叔公所犯的罪只有三个字,那就是‘嫌疑犯’。”

“噢,原来这样!昌叔公为人不是很谨慎的吗?他怎会犯罪?”我问了这句话,蚕哥把旱烟管捧给我,我随手接过来便吸。

“唉,阿光!穷人是不好做的!”义叔说到这里,眼光闪了一闪,“昌叔公难道真的有什么罪?他今年在庵窠做工,不幸那边李七爷的家在二月初外遭了‘乱子’,抢劫一空,李七爷的大子李根生也被绑了去。当时李家有些谣言说,昌叔公是加入在那‘乱子’里头,因为他是一个穷光蛋,又在那边做工。所以,我想这次他的‘嫌疑犯’的来由,恐怕就是这个事情。可怜他家!田地屋宇都典当尽了!”

听了这些凄楚的话语,我豁然知道别了三长年的故乡,是这么的了。今后的情形,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坏下来,可是这谁敢预言呢?

铁山之东

郭豫昌(广东潮阳)

汕头之西,铁岭之东,这个圈子,在五月廿一日所开映的万千幕里的几幕:

* * *

骤雨洗过早空。

几万园蔗,几万园番薯,几万园柑,几十万亩稻,不规则的展开在群峰环绕下面。还有花生、瓜、芋……。太阳光把农夫、农妇、小把戏从有着碉堡而又古色古香的千多个村落里拉了出来,而且拉出了锄头、龙骨车、烟水、喷筒,最后是农夫农妇和小把戏身上的汗血,像昨天或前天。

“这造一定丰收吧?”

“……米这么贵,把这畦番薯先挖回去吧!……”

“妈的,全不起劲!”

“……茂盛……摘多……好价卖……发财……”

“下肥料?负债?稻苗还未生新根呢!”

“……”

万千个迟钝的脑子,打转着万千种散乱的念头。

他们像昨天或前天一样在把汗血储进田里园里,希望也寄在这儿,人家的暗算,在他们却很懵懂。

“甚么?糖价再跌?”

“受影响,华北私货充斥。”

“粤糖不可到北头去了么?”

“当然,就是上海汉口也滞销!”

“那我们的存糖不是需要即刻抛出吗?”

“今年插蔗的要卖掉老婆了!”

* * *

二百多户的村前,一间店子里,男的女的围着十几包劣等米。

“卖便宜点,拿现钱来!”店主脚忙手乱地量着米说。

“赊,我!”

“这造收好还,赊给我!”

“便宜?比起我粜出的时候,一元银就贵了六升!”

“现钱,好像不知道似的!”

“赊给我吧,出门三分计息,怎么不好卖?”

“赊,我要赊,不赊给我,一家子就饿掉了!”

几点钟后,还是有男的女的到来。

“米!”

“卖完了,给他们抢完了!”店主说。

* * *

“装身!出发!有钱便罢,没钱拘人!”小队长命令队兵。

二个带步枪,一个带驳壳,在穷巷中梭子般走着。

“暂带到乡公所去!”

小孩子跟着。

* * *

“……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学生丙。

“不要拼了命,其新病倒了。”学生丁。

“考他娘,满篇皇帝话!”学生乙。

课室隔壁是校务处。

“我们去不去?财政来讲了好几次,说甚么没钱参加甚么较艺。”陈先生对着校长说。

校长在检查那催缴学费的条子。

* * *

一座新式楼房里,整天际丝竹悠扬。

“劈拍!劈!”麻将声从另一个窗眼很多的华屋里送出。

“听说我们这里要筑飞机场,这里是第二道防线,汕头失守的时候,就退到这里来;怎么连一个鸟蛋也没看见?”

“建筑甚么啦,佛脚是临急时候抱的!”

《星华日报》、《探海灯》上报告的事件,激动着一对对的眼睛,一个个的脑子。

那是甚么协定呀,增兵呀,走私呀,自治运动呀,水灾呀,……

大半数在盼望着民族解放战争的到来,并且确信要是国内没有阻挡的力量,民族解放战争就在世界上开着美丽的花,结着坚实的果了。

潮安小景

归侨(广东)

天风凉爽,今天的潮安街道和揩擦后的镜子一般,真是明朗极了。因为不断地下了五天风雨,百般人物,都感觉万分困倦,今天放晴起来,岂不喜悦!

潮安这古城子,距离汕头不远,这儿最繁华的街道是太平马路,两旁商店,大部分建有骑楼。商店的布置,都极力摹仿现代都市,表面上是很发达的。这太平马路有一种特殊的风味,是路心建有许多石亭,那是封建时代的遗物,一共十多座,相隔二三十步就有一个。状元亭,四进士亭,都是有名的。在车马不大繁杂的市街,摆有这样古香古色的物事。这些石亭子,又是商家利用来张贴广告的好地方,五花八门,总有行人停足在阅读。

今天早上,我从这条街经过,容易触入眼帘的是各种有奖彩票代售处的广告和标帜,各代售处用着夸张的字眼,在吸引人们的购买。这种营业的发达,亦反映着一般经济的衰落,市民侥幸心理的高涨。

经过连绵五天的风雨,城外的韩江水涨,临江的城门——上水门,竹木门,东门,下水门——今天还是关闭着。东边乡村唯一交通要道的湘子桥,亦不能往还。川走松口,梅县,兴宁的货船,亦停顿的了。所谓“南无上,北无落”,今天城里的商家,不论是零售或批发,都格外深刻地感觉到生意的冷淡。

在一家糖粉行里,我听到一些商人在谈天,是说两天前城里集安善堂游艺筹款因雨亏本的事:

“刚才大爷说过:把集安善堂改做永安善堂吧!否则向哪儿筹钱办慈善?”

“为什么?”

“让胡文虎来办哇!”

“呵呵,胡文虎的就是永安的哪!”

在一家银行里,我听得一位司库先生在称赞昔年《申报》的评论,他说:

“那才是好的哪,清清爽爽百几十字!”

在一家绸庄,又听得店员们的谈话,主题是潮州戏哪一台的布景最美丽奇怪。我参加他们的谈话,他们又向我提询到暹罗的面积,人口;暹罗的国际关系;以及华侨的地位。他们听了我的话,一个店员惊叹地说:

“咳呀,华侨有一二百万人,为什么竟这样软弱?”

我又到一家药房探访一个亲戚,那儿有一位姓李的司理和我谈时事。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赞美中国改换法币的良善,更一古脑儿相信政府一定有着抗敌的准备,说时机一到,枪口一定向外的!其次又复转着话题,从自家的生意萧条探询到暹罗的商况。我说:

“从前潮梅以及中国的土产运到暹地销售,华侨经商机会很好,现在,日本货大量倾销过去,生意给抢夺了。而且,暹米运销中国,销得好,华侨亦有利,可是洋米输入太多,伤害到中国的农村,征米税,救农人,华侨商市跟着受打击,现在暹地的华侨商况,亦有搁浅的忧郁哩!”

接着还谈到市情不景,在潮梅谋生不易,到南洋,又碰着征税的壁垒。谈到紧张的当儿,李司理竟喊着说:

“世界大战快些发作吧,这半生不死的生活实在捱不住!”

今天是旧历四月初一日,这好像不会给人们忘记似的。上午,每个旧式家庭,都要点香拜神,依照俗例,早上还要在门首插上生艾叶,这是每年三次的第一次(其余两次是五月初一和五月初五)。相传插艾可以避邪。那些迷信观念强烈的男女居民,还要带着香烛纸锭,到各处神庙进香。这算是今天城里最活动的社会相。

午后一时,西平路有一队送殡的行列经过,笛子和响鼓,吹打着悲酸的节奏。

在北堤上,是午后三时,妹妹向我提述一段新闻:

“邻居大婶的亲戚,有个儿子,是出洋的,他留妻子在家里,他的母亲很苛刻,管待这媳妇很不好,昨天因为一点小事发脾气,害得这媳妇伤心不过,竟在这儿投水自杀了。还遗下一支雨伞和一双鞋子。”

我们凭吊着那妇人投水的所在。

潮汕铁路最终的一站——意溪站,几个运输工友在拨弄一条死蛇。地面一个工友,坐在一根竹杠上,眼睛呆呆望着他的同伴,沉着脸说:

“真是,从没有见过的,一连就这么多天没有工做!”

“唔!”

一切是沉静的。韩江的洪流,不住地流涌,环绕着这个古城,顽固的高堤,忠仆一样尽防卫狂流会泛滥。人的生活在发霉。

我们搭火车回家,沿途田畴青绿,呵,今天的节季是“小满”,潮谚说:“小满稻怀产”,不多两个月,农田就可收获了,地面确是易求!

不过,你亦得看看农人们贫苦的目光啦!

经过市场,今天有很多合时的食物:

海鲜:麻鱼,鳝鱼,赤。

蔬菜:苦瓜,茄子,粉豆。

点心:麦粥,粉团,蒸玉蜀黍。

晚饭前,邻居的人声喧杂,听得是卖粿的小贩阿兴,因设骰赌博,有违警律,岗警要拿阿兴到警署去,后来经过邻人们极力说情,警察才把阿兴的骰碗打碎,诰诫阿兴以后不可设赌,事才了结。观众发表舆论说:

“不赌没生意做,赌了是违法,行情真苦啊!”

“五·二一”的化学课

蕙(广东潮安)

四下里,由死寂变为微微的骚动;雨停了,南窗上透进一片白光。我从昏沉的睡梦中惊醒,立刻毫不迟疑的爬起来。第一个跳进我脑里的事,就是五月二十一日——中国之一日。我很兴奋,为了要体察这个有意义的日子,但我又感到恐惧,因为我又得尽一天做人的责任,与一些狞狰卑鄙的同学教员相周旋。

在几十条凶芒的眼光下,几十张嘴的评笑下,拖着脚走入课室。男女同学的生涯就是这样的,尤其是这×城的学校,本来一个快活乐观的人,亦会无可奈何的被造成机械式的活死人。我想起投考时的兴奋,及现在的消沉,不禁微微的叹息着。

一堂过去了,跟着来临的第二堂——化学——又必得拖着沉重的步伐跑上科学馆,听汽车夫(化学教员之别号)念经去了。

坐在科学馆听讲,可以直望韩江的洪流以及×城一部分的景物,要是座位恰恰向窗的话;因为我们的校址是建在一个山上,而科学馆的位置虽不算最高,却亦有适当的高度。这样,每回上念经式的化学的我,——不,不仅我,至少亦有一部分的同学,到底全神集中于听诵经,抑享赏景物,那就可想而知了。

我好似沉沦在幽美的朝气里,更好似在黄浊的从流中挣扎。汽车夫手舞足蹈的影子,只在我前面一隐一现。去年(上学期)痛心的事实却又涌上我的心头来了。

……那是一月十四日——学期试验的第二天的早上。十一个人,谁都怀着一颗不安的心在用早饭,尤其是化学毫没把握的我,手只管把稀饭往嘴里送,心里却十五十六的只管在打算——怎样考?考到什么程度可以马虎交卷?又要怎样读下午的史地?——心里既有这样麻烦的事件,只有加紧速率把肚子装饱,碗没有洗,就拿起牙刷口壶了。几个人同样的慌忙,同样的刷牙,谁的心都匆匆跑在书本左右了。忽地里,高三的外宿同学——玫真——连跑带跳大笑大喊着进来:“提前放假,我们不用考试!哈哈!多好!哈哈!……”她气喘吁吁一面拍手一面高声的说。

“真的!哈哈!好死!昨夜我的早睡是大赚着了!哈!”站在水缸旁刷牙的剧欢天喜地的高叫。

这时紧张的空气包围着几个狂热了的人,有的在跳,有的拍手大笑大闹,谁都快活得忘形。

我这时好似坠入无底的深渊,心里紧张的情绪使我很惊讶而怀疑的说:“干吗提早放假?只差两天就考完!为什么要提早?不见得吧!”

“呵哟!内宿生给你们做,是大冤枉了!揭示处不是贴上一张大大的布告吗?你们干吗?没有看见?是省教厅下令的呀!他怕我们参加爱国运动。”

继续又来了几个外宿同学,都是同样欢天喜地的高叫。我全信了,我由惊奇而镇静,而更悲愤难过。我不去看布告,亦不惊天动地的到处宣传,我只默默地跑回寝室发呆。

“蕙,我们须搬行李了,舍监下令,午前离舍。”下宿舍的阮在楼下拉长着懊恼的脸孔说。

“什么?午前离舍?那我怎么办呢?……”我从窗里探出头说了这几句,再亦说不下去,转过脸垂泪了。

刚才,我是悲愤学校当局的专权压迫,利用刻毒的手段阻碍学生爱国运动,现在,我由悲愤而哀伤没家可归了。以一个归国的华侨,孤独寄居异地,受了专权的压迫,不能干自己愿意干的事,还要被驱逐出校,受无家可归之苦,有什么可阻止她不悲伤流泪呢!

同寝室的剧与她同班的几个同学,匆匆地进来相帮着搬行李了。我不做声,望她们一下,复低下头来。女间谍——舍监,就在这个时候披着摩登的蓝长衫一摇一扭的走过来。

“赶快!午前就必得离校,快些搬物件!”她扮起铁青的面孔!用潮音,国语,与广州等三样混合成的音调声色俱厉的说,然后一扭腰的走了。

我禁不住嘘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要这样吧!事已到这个地步,只有赶快收拾了!”剧她们好似同情般的说。

我慢慢止住泪,忍着耻辱难过,埋着头呆呆的整理可怜而零仃的网篮。……

这个悲痛的事实,虽属过去的了,但我决不会忘记。且更把它深刻在脑中。尤其在这专权高压隆盛的时代,我深深地回味过去,再体察现在受了层层压迫的可怜的我们,我不禁悲愤得近于疯狂了。

“汽车夫”还只管摇头摆脑的念他的经。学生们以手击桌的声音,交谈的声音,全不能感动这个“诚心的道士”。

一小时快过了。朝阳由软弱而强烈,放出灿烂的光辉;韩江还是黄浊的洪流,但她决有澄清之一日,可是我们的祖国——烟雾重重的祖国,何时呢,才是黎明时分?

这天的汤坑

叶金之(广东丰顺)

因了十八,十九两天的大雨倾盆,昨天的汤坑已成泽国了。它,整整的浸了半天;但今天人们起来,看时,水已完全归溪了。

这儿确是个怪地方:三天大雨,大水便浸上我们的睡床;而三天晴旱,农夫们的水车的吱吱声便又冲进耳朵来了。这是这儿地势的关系。

今年因初春严寒,稻种冻死大半,农夫们只得忍痛用重价向地主们购来稻种另播,这已是叫苦的事;这次大水一浸,将来的收成,又将受到好大的影响。唉,老天也紧迫我们的破碎的农村使它加速的破产。

今早,太阳高挂,我们走出野外,张眼四室,就只见到大水浸毁了一切生物非生物的痕迹。这幅图画,徒令见者增多一腔伤痛而已。

据说,果树的结实,多是年有年无,这证之去年今年这儿的荔枝龙眼就可明白。当你未行近它们的身边,已可见到它们的花是密密的布满全树。我们一见了它们,总是:“今年有便宜果子吃了。”可是,这次的暴风雨却把我们的希望打得粉碎。我们只见满地尽是些青青的小荔枝和龙眼花。这又是一宗大损失。

这儿的公路,是省道第一干线。这儿的路基坏的不堪,这次大水一来,好几处的路基被冲崩了;好几处的桥梁被冲折了。交通是停顿了。破旧的长途汽车无限颓萎似的凌乱的站在车停里。水道,却是因水太大了,船不敢行驶。于是乎,全汤坑的对外交通是断绝了。

太平寺是这儿有名的古刹。前清苏州巡抚又尝任“七省调兵”职的乡人丁中丞日昌先生幼时就尝读书于此。这天因是阴历的四月初一日,更是士女如云。拜佛的善男信女并不因昨天的大水而减少,倒反是较多。这许是他们以为这次大水的不久浸乃佛祖之灵而来作个诚恳的答谢吧。

一个友人告诉我:新市场那边的南横街,简直是“汕头的外马路”,那儿一连几间药房;并且那儿有一间药房是某国人来新开的,帮手是台湾人。我听后不胜惊异,×人的势力竟钻到这偏僻的汤坑来了!

我们利用朝会的时间向学生说明新文字的易学,易写,易懂的好处;我告诉他们:学新文字,一两月内就可以读写文章,这才是大众自己的文字。他们听的入神而起劲。我们这么决定:现在离暑期还有一个多月,我们在这期间内教会了学生,再由他们干“小先生”去教他们的家人。这么,新文字的推行就很快了。

亚狗心里的孔夫子

憎野(广东梅县)

醒来,壁上的时钟已是七点又五分。揉揉惺忪的睡眼,立刻从床上跳下,踱出了房门,懒洋洋地凭栏张望:石路上已有三三五五的孩子们,手里拿着一束香纸,不像往日的只荷着书包。一种奇特的记忆,立刻使我的脑袋,充满了“今天是初一日”几个字。

师表,模楷,……牵住我的衣角。忙回到房里,穿上外衣,下楼去盥洗。但,当一双脚刚踏到安放孔圣牌位的中厅时,下意识地抬起头,我眼帘里的那块尺来高的木牌子,髹漆已经剥蚀了,怪干涩的,那“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的字样,也给香烟熏烘得模糊不清;只在那牌子的四周,还剩下一段半截满染尘埃和蛛丝的红漆。此刻,虽然我一壁拖着脚下楼去,而孔老夫子的龙钟老态和端肃威严的脸孔,即时映入我的脑海;另一面我的心里在冥想:夫子也许正在笑逐颜开得着这许多虔诚供奉的徒孙吧!

洗过了脸,学生来得更多了,我为了职责(?)和饭碗的关系,不能不点着油灯,好让孩子们去进香。

照例:孩子们在废历初一十五行香的时候,做老师的,要在旁做监临的指导他们,我循例的做着这监临官。但,当他们手拿起香,背弯弯地拱手作揖时,我不禁嗤的笑了出来。为什么要笑呢?连自己也有点茫然。实在,他们的神气太狰狞了。这或许就是我笑的答案。孩子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笑,或者在他们的小心里,以为在这圣洁的孔座前,是不容儿戏的。

一个个孩子进过了香,烧过了纸宝,便溜回课室里去了。我也啼笑交集的想起脚离开这香烟缭绕的孔圣厅。但,登楼的脚步声,扯住了我的脚尖,并且警告我说:“职务还没有完呢!”对着梯排上一望,来者却是平时最滑稽的亚狗。亚狗平时太古怪了,所以给我的印象也特别的深:他一副笑匠的嘴巴,和鬼一般凶狞的面孔,加上那件又短又烂的蓝布褂子,使人一见,就要哄笑起来。今天的亚狗呢?却不是往日的亚狗了。身上换上一件很干净的白色褂子,神气异常严肃,挚诚。我觉得他这样打扮更是趣味,更是笑的资料;他进香的时候,拱手作揖;端的几乎把头颅接地,屁股朝天。我笑了,笑得透不过气来。可是,亚狗却始终保持着他的严肃,挚诚,没有像平日一般爱发笑。

为什么今天的亚狗这么恳挚呢?我的脑子不住在发酵。……哦!我想到亚狗恳挚的理由了。我假意用慈和的嗓子问:

“亚狗,今天你又和人打了架吗?做什么不言不语的?怪庄严!”

“不,先生!父亲说:今天是初一日,凡是初一十五那天,我们读书的人,总要整整洁洁,诚心,诚意,去进香,要这样读书才有进步。不这样,听说要惹圣人发怒的。父亲还告诉我:三叔公所以识两个字,会替人写卖田的字据,或弄弄新年的春联,就是因为他读书的时候,很虔诚崇奉孔圣;丁伯伯,却因为读书时连香都没有进过,所以一生只会耕田,目不识他自己的名字。”亚狗很乖巧的侃侃说了这一堆话,神气也就比先前严肃,挚诚得多了。

我的想念倒不坏,亚狗所以严肃,挚诚,恰恰和我所料想的一般无二。这时,我全身的血液在腾沸,怒气直冲入九霄。我想跳上一步,举脚把这欺骗人,束缚人的木牌子踢翻。但,生活皮鞭做了牌子的救主,立刻把我的想念击成粉碎。我的心拍拍地颤跳起来了,我觉得无限的难过和羞愧。

“嗳!亚狗!……”我毅然的要把崇拜木偶的荒谬,纸宝耗费的可惜,彻底的告诉亚狗,使他翻然觉悟起来;但,我只把亚狗的名字喊出,而对牛弹琴又映入我的脑海,即刻使我把下文缩回。

“做什么?先生!”亚狗眼巴巴望着我这样问,他没有笑,依旧是严肃,挚诚。

……

“当!当!当!”

我猛然发现自己孤单单地兀立在孔圣牌前,那光滑的白瓦香炉上透出来的香烟,格外的浓郁;好像对我发出胜利的骄笑。亚狗何时离开此地的,我也无从知道。

拖着铁一般沉重的脚,一步一步下楼来。怯弱,屈服,投降,羞愧,亚狗的神气,孔夫子的得意,生活问题的紧要……在我的脑海盘旋奔放。

缴不出月捐

张鑫潮(广东松口)

在南方,季节还是初夏,然而天气已好似酷暑一样的炎热了。高挂在碧空的赤日,晒在人们的皮肤上,隐隐作痛;草木被熏炙得低垂着头,显出疲惫的样子;衰老的雌犬,伸出舌头喘气;黄莺也懒得唱歌了。

理发匠阿二,为着生活的压迫,捱着淋漓的热汗,手不停挥地替人家理发。

他是一个零仃孤苦的不幸者,没有父母,没有妻儿,没有田地,没有家产,……一付旧破的理发家伙,就是他全部的财产了。

乡公所的月捐,摊派到这样可怜的他,每月也要数毛钱;几回托人去说项免缴,都不发生效力。这在他是多么辛苦呀!不景气笼罩下的社会,他能够过着粗衣恶食的生活,已算万分侥幸了,哪有余资缴什么苛捐杂税呢?所以他欠了乡公所数个月的月捐,乡公所的所丁,虽曾前往催收过三四次,但他都以贫窘的缘故,未有照缴。

乡长老爷是不体恤穷人的,他只要自己的腰包装得满满便好了。他以为像阿二这一般人的拖欠数个月的月捐,是故意的,蛮皮的,非严厉惩戒一顿不可。这样,在乡长老爷盛怒之下,即派如狼似虎的所丁二名,荷枪实弹,出发乡下催收比阎王钱还紧急的月捐。

过去数次,阿二见了所丁的影子,一溜烟的逃走了。这回他在不提防中,被所丁捉着了。

“不准动,动,一枪打死你!”

枪头淫威下的阿二,只得贴贴服服任由所丁们捆缚。

“我怎敢抗缴月捐?拖欠是出于不得已的,求求你们,容后筹缴,现在放掉我吧。”阿二的辛酸之泪,已由心坎深处汹涌的流出来了。

“忘八蛋!以前这样会躲藏,见不着你,害我们的腿也跑酸了,这回请你到乡公所去吃藤鞭糖,和住免费旅馆!”

连摧带拖的,阿二已被解到乡公所去了。

乡长五十来岁,留着仁丹式的胡子,鼻梁上架着玳瑁框眼镜,狞恶而蜡黄的脸孔,无疑他是个鸦片烟鬼,他手中常常拿着大斗旱烟筒,走路总是大摇大摆的。

阿二见了乡长,早已胆碎心惊了。

“不必问话,把他打三十下藤鞭,放进牢里去!”乡长老爷吩咐走狗们这么办。

“哎哟!哎哟!我没犯法,为啥要用打贼的方法对待我呢?”阿二挨不住苦痛,呐喊着,哀哭着。

“欠月捐不是犯法吗?不准噜苏!”乡长老爷,大声喝骂。

受了鞭打的阿二,屁股上已起了无数紫红色的浪痕,一阵一阵的疼痛,同时还须关在阴湿的牢里三天,受蚊虫臭虫的咬噬,和走狗的无理酷虐。

打饥荒

苏原(广东兴宁)

兴宁是处在韩江上游的地方,人民向来过着可以自给的生活,可是近年来农村经济的破产,以及手工业的没落,大众的生活都难于维持了,所以在饥饿线下的人们,只有日见增加,到处都闹着“打饥荒”。“打饥荒”就是某村的饥饿线下的穷苦人们,约定集合起来,数目不等,从几十人多至几百人,同时列队到地主富人家里去,各人都带有一个袋口,声言向地主富人扯借。到了地主家里时,如果不打招呼,大家便坐着不走,要求富人家里做饭吃,又要每人分发若干米,大家才背着袋口走开去。这打饥荒在兴宁是天天有发生。

* * *

五月廿一的早上。

今天见了面,大家都没有好脸色看,总是说:“本日才荒月[1]的开始呢,饥饿的日子还多长久,怎么挨得过呢!”

近几天来,老天爷总是不停的下着雨,今天刚才放晴。快要到十二点钟的时候,永泰镇上忽然来了两三百男妇老幼的穷人,有庄稼佬,也有手工匠人,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老的男妇还有几片破布蔽体,七八岁到十多岁的儿童,简直就是一丝不挂了。他们枯瘦的脸上,此时却荡漾起微笑来。

他们正向着东村慢慢地走去。

大约一点钟的时候,东村已出现在大家的眼前了。东山的岗下站立着一座粉刷得很新的大厦。他们都同声说:“不错,这屋就是刘林的新尊府。”可是还距离有百来步的样子,刘府上的人立刻便把大门紧紧地闭住。

饥饿的大众在刘林的大门口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便动手将门打开,一涌而进。起先叫刘家烧大锅粥来给大家充饥。接着就“借粮”。

“刘林伯伯,跟你商量一下,我们家里已停炊一天两天来了。”

“刘林老爷,你看,我的儿子已一天没有吃过一口粥了。……”这是妇女说的。

你说一句,他讲一句,嘈杂得很。刘林老爷气得什么似的,胡须挺成直线,说起话来像换不过气:“你们大家……前时借我的……没有还清……”

结果,刘林的老婆,大约有五十来外的很肥胖的妇人,被迫交出了一支钥匙。很快的不到两个钟头,就把满积的谷仓分得干干净净了。

晚上五点钟光景,回来的妇女们在岭地赤砂上面,发现有“砂菌”:灰黑色,形状好像水浸过的“木耳”,这是大雨后才有生的。于是一朵一朵被拾了去,洗净砂子,也当做食粮。

“挨饿的日子,还多么长呵!”

* * *

[1]俗称阴历四月为“荒月”。

恭候大员

方裴(广东东莞)

不要以为这里是珠江三角洲的一部,尽可以享受着自然的丰富的供养;其实,这儿现在正闹着水旱之灾。

在前几天,太阳整天都挂在蓝空里,从它射下来的火,不但把田里初莳的幼秧烧焦,小河、溪涧、沟壑的水煮涸,连铺砌街道的石板也灼成烙铁,炙着人们的脚底。在县城四近的村夫村妇们,在这挑水放田都没去处挑的时候,只有成群结队的整千整万的来到县城击鼓敲锣呼号求雨。

但,今日的情形可大变了,因为近几天整日整夜下着大雨,东江的潦水就暴涨起来了,整个县城除了几条所谓马路和城内一些较高的地方,都成了泽国;本来是狭隘的市街,就一变而为舟楫往还的河道了。

驻防这里的军队,预定在今日举行阅兵大典的,但因为水涨的关系,检阅的长官没有来,所以我们这天在公园运动场竟没有看到一骑一炮一兵一卒;可是,很出乎预料的,我们反而看到几十张黧黑的、紧张的、抑郁的乡民的脸。

他们是远道而来观光阅兵大典的吗?不,只要你在他们跟前稍事徘徊,他们便会用颤抖的声调向你诉说他们底来由:

“今天是某大员来阅兵吗?我们是来呼冤的。我们是第十区杜屋村的乡民,我们村里有土豪叫杜奕荪的,欲独揽全村财权,村民皆不直其所为;我们兄弟中有叫杜创基的,当众出言讽之,因此土豪就嫉之如仇,常存着去之而后快的念头了。在四月二十五日之夜,竟以‘借谷’诱饵正乏米粮的创基至其家,以刀剑刺杀,掷尸鱼塘。我们在这沉冤莫白呼吁无闻的时候,听说某大员到这儿阅兵,就想借‘拦路呼冤’以为铲除恶霸的有效方法!”

他们诉说时的诚恳的态度,悲惨的表情,固然可以掀起你的心弦作着凄切的共鸣,同时也可以鼓舞你握拳疾呼向着封建残余猛扑!

在他们被告诉今天大员不来的当儿,他们的悲哀的沉郁的脸上,更罩上了一层失望的暗淡的阴云。

街景

龙贤关(广东连县)

往常是一条很寂静的街,今天可热闹起来哪!

“君欲得二十五万元之大财乎?”

“请买航空奖券!”

这样一幅花花绿绿的动人的广告,“破天荒”的出现在N县的C街,过路的人怎不被它吸引住呢?

挑着丝烟卖的小贩是摔下担子来瞧了!

卖粥的,卖小菜的,也都停下脚来。

专门跑街寻事做的闲散男子更是盯住不动。

一个土里土气进城买肥料的乡下佬,瞧着这班人围在一块牌下,比读政府布告高兴到万倍的样子,自己也禁不住放下尿桶来瞧瞧。

“喂!老友!要发财的来啰!买条航空奖券,头奖二十五万元,人人可中!……”店里的伙计趁看的人拥挤,拉着嘶喉咙拼命的喊。

“唔,二十五万元,中得了,一生一世有吃有穿啰!买条吧?……”

人们摸摸荷包,空的,热烈的希望冷却一大截!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二十五万元大财,嘿嘿!有咁这好财运?哼,要十块钱才买一张呢!给我养家,起码经得起两个月的用费啦!”大概是一个小商人吧,他在那儿咕噜着。

尽管许多人踌躇着,可是那花一二十元满不在乎的阔佬很豪阔地买来几条了。当他挤出店门后,高傲似的大踏着步的走,人们希望的目光转射到他身上。

不知从什么地方跟着初夏的晨风吹来一阵异样的骚臭。

要赶生意的人们,给臭味刺激神经,都捏着鼻子走开。

“唔,唔,乜嘢臭?——”一个留着西式发穿一件笠衫拖着木屐的闲散男子,睁出一对圆眼睛大声的说;但他上唇有个缺陷,声音很模糊:“丢那妈!衰!担的咁慨嘢向街边慨(挑些这样东西在街上的)?”

“快的担走?”他的朋友跟上一句。

乡下佬正在看得入神,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话。

“挑!唔担去,倒稿渠慨(×!不挑走,倒×他的)!”

“系咯(是呀)!”

“吼(好)!”

在杂乱的附和声下那一大担的“小肥”给这群人倒掉啰!

黄的臭水流到石板道中,溅污了各人的脚。

异样的尿骚臭弥漫在整个街上。

一阵愤恨的诅咒齐向乡下佬攻来。

街上是咆哮起来哪!

店伙计走出来排解。在群情愤激下,乡下佬认受洗街的罚礼。

“哈啰,哈啰哈啰……”一连串的笑声像是歌颂他们的胜利;也像是讥讽乡下佬的不知趣和不应作这样的幻想。

乡下佬懊丧地工作着。

寂静的街给水洗得寂静起来。

一点钟后。这富于诱惑性的广告牌下又吸引住另一批人了。

嘈杂的声音很难辨出他们是在艳羡,抑在怨望?

突的一阵嚣杂繁乱的脚步声,谈话声,惊醒了他们的幻觉。

街角拥来一群人啦!穿灰色布衣打着绑腿没有戴军帽的,敞开胸脯赤着两脚的,手里提着小秤从市场买菜回来的……这么一大群人!前面两个背枪的兵士押着一个满面污泥反绑着两手的“犯人”。——他低着头显出很颓丧的样子。

“???”大家睁出惊异的眼。好奇心驱使他们跟人群走去。

广告牌前剩下几个伙计们。大家在探问这件事实。

“乜嘢事关(什么事情)?”大家瞧着爱探听琐事的大肚老张打从街上走过,争着问他。

他停下脚,就很快捷的说:

“刚才乡公所讯问,听说是一个逃兵。那年在上海和日本人打过战的。后来军队解放,投入×军。半年不曾发过饷,生活很苦,又不容你告假。所以就想逃回家。”

“回家就回家啦,在路上又犯什么事呢?”店伙计插进来问。

“你想想:开小差的身边有什么钱呢?行到这里,两天都没饭吃啰!昨晚睡在粗石子的马路上,半夜爬来,想去街上摸一两件东西;可是每间店铺都是关得紧紧的。不特没有偷到,反给更夫追赶一趟。后来一气跑到良江岸——距城三里,——那时天还没亮啦。刚好卖布的老李趁早去赶星镇圩,经过那儿,这逃兵问他要一毛钱。老李不知是没有呢,也是悭吝,没有给他。逃兵想恐吓他一下,但老李是有“两手”的,后来两个人就揪打起来。在田里滚来滚去约摸有点多钟久,天亮时给放哨的后备兵瞧见,就将逃兵捉住啰,——现在解到县政府去,大概又会遭枪毙的!”大肚老张说完似乎很惋惜。

“……”好些人都默默无声,像是为这悲惨的故事所感动。

“是的,匪犯,‘律有成文’,枪毙无赦!”一个挂着法院证章的官员,从店里买罢奖券走出,听了这不法的新闻,顿时翻成一副威严的脸孔,像在法庭宣读判词似的参加他的意见。

“!!!!”几道愤怒的眼光送着这位法官走出这沉闷的街中。

店伙计为了遵守职务跑进店中。别的人也没趣的走开。

寂静的街又显得寂静起来哪!

械斗

霏萃(广东台山)

天呈着阴黯的脸色,乌云迅速地在天空上狂飘,可怕的暴风雨,像立刻就要降临。

今天是这僻处在台山东南隅的一个小镇的墟期。从台赤公路开来的长途汽车,把无数的不同色相的人们,从黄色的车厢里一口一口的吐了下来,于是这小镇上平添了不少的闹热。

这小镇上,有着新旧的两个市区。因为姓族上的关系,这小镇也依着新旧市区而划成了两个势力不同的领域。那旧市区内,深刻地潜伏着麦姓人们的势力;同时,新兴的新市,却也在象征着李姓势力的抬头。由于这种经济上的对立,而引起两姓正面的冲突,有很大的可能性。

在新市区里的一条街上,一个粗大的汉子和一个架着玳瑁边眼镜的中年人在剧烈地争论着。

“傀儡[1],那你想要在这里捣乱吗?”那架着玳瑁边眼镜的中年人,声音是那么严肃,充分地显现着他市务委员的威风。

“我麦兴没识什么‘倒论’不‘倒论’,”粗大的汉子袒露着胸脯,翘起了大姆指指着鼻尖说,“老子买东西永远是这么记账的,买到了就是我老麦的本领,干你妈的×事?”

“什么不干我的事?傀儡,要是你再蛮横一些,我李卓凡可以立刻把你扣留起来。”

“你,有多大的本领,只管扣留。”那汉子拍了拍胸膛,捱进了一步,有点挑战的意味。

“看我有没有……”

李卓凡立刻伸过手来,抓着大汉的衣襟。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粗大的拳头已经飞在他的左额上,玳瑁边的镜子,给打了下来。

“你,你敢打我?”

“打你又怎的?”老李的胸膛上又着了一拳。

“打李卓凡这野种!”

突然,三十多个声音一齐嚷着。他们这些围观热闹的一群,像预先和麦兴做下了这么个套圈似的。接着,砖石、木棒,都一齐向老李的身上投掷过来。

他立刻感到了地位的孤立,恐怖使他本能地向着市务公所那边发足狂奔。三十多条大汉跟在他的后面紧追着。

这时暴雨骤然的狂泻下来,打在追逐着的人们的身上,溅起了一阵阵的白烟。

背后的笨重,使李卓凡的心镇定了过来。他记起了身上那支手枪,于是立刻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拔起手枪狠命的对准那些大汉们轰射。

“拍拍拍拍……”

“啊!”麦兴的手部,先着了伤,马上跌倒在地上。

“走啊!救命啊!”

大汉们在大雨下狼狈地向后奔跑,枪声在他们背后追击着。

那清脆的枪声,把全个小镇惊动了,街上的人们都争着逃命。

在那比较繁盛的一条街上,一个背着孩子的少妇,给挤倒在地上。逃命的人们像狂流般的在她的身上滚过,她挣扎着,号哭着,可是没谁还能顾及她,救护她!她们母子俩永远躺在地上给人们践踏着,直至最后的呼吸断绝了。

那退下来的麦姓的大汉们,自然要报复。

于是这小镇北面的“北上之门”,便给荷枪的麦姓汉子把守着。要是这时有个李姓的人从这儿回去,准会给他们射杀了的。

这紧张的消息,传到了李姓的村里,马上便也聚集了二百多条壮汉。他们的呼喊,真的像要震撼了山岳。

“我们要杀绝麦奴呵!”

他们这疯狂了的一群,在暴雨下,冲到了那离村不很远的马头山上,立刻把机关枪架设起来。

“哒……哒……哒……哒……”

机关枪就在山头狂啸着,对这“北上之门”扫射。

沉重的机关枪声,使麦姓的汉子们记起了族谱上那永不泯灭的一页:三百年前祖宗们的惨遭杀戮,和几年前弟兄们壮烈的牺牲,一幕一幕的在他们的脑际重映出来。于是每个汉子都咬着牙齿,挺着胸脯,迅速地扳动着枪机,对准那马头山上的仇人们猛烈地回轰。

“砰砰砰……砰砰……”

“达……达……达……砰砰……达达达达……砰砰……”

几年前可怕的惨剧,于是又在这儿开展了。从枪管里冒出来的黑烟,和着白色的雨粉,混成了一层浓厚的烟幕,把全个小镇笼罩了。

* * *

[1]傀儡,是这里骂人的话,等于“畜生”。

宋博士讲道记

陈荣沾(广东台山)

午前十点半钟光景,“圣殿”里已挤得水泄不通了。

讲台下坐着的人,大半是妇女们,尤其是以中年的村妇居多。她们来听道的目的大概是希望心灵上得点安慰吧!或者可以说想瞻仰宋博士的仪容,听聆他的词锋。来自附城的乡村的,自然占多数;然而“不远千里而来”的无知妇女也不少。的确,有几位男妇是从广州“追踪”而来听讲的,他们真可说是热心的宗教家了。同时这又可以知道宋博士的吸引力之大啦!

时钟已敲过十二响了,宋博士还不见来。他们的心里很是着急,真有“若大旱望云霓”之概。直至下午一时半,才不欢而散。

晚上七时半,终于正式开讲了。我们为久闻宋博士的“大名”,后来也走上“圣殿”里去一瞻丰采。那时热闹得非常,座无虚席了。讲台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色丝绸长衫的中年男子;脸庞消瘦,头发没有修整,这位便是宋××博士了。企在他左边的是一个卅岁左右的少妇。他讲的是什么话,我完全听不懂,只见得他手舞足蹈,大声疾呼,很像江湖客卖药一般。那少妇是做翻译的,她用广州音传译出来,说话也颇流利。可是他不待译者讲完,却又插上一句来了。她越是译得快,他越是说得速,声音互相干涉,不知听哪一个说才好。他愈说愈起劲了,顿足呼天,——上帝啊!——弄得满口涎沫,汗流夹背。他因为从衣袋里拿手巾去拭汗的缘故,竟连襟上的一只纽也忘记去扣上了。讲完一节,跟着一阵“……归家罢迷途的羔羊……”的歌声。哈哈,真奇怪!怎么台下的听众也会唱得如此调和?原来唱和者只是坐在前几排的妇女们——宋博士的随从罢。讲道日期,定了由五月廿一日起至廿七日止,一连七日夜,每日共讲三堂,全体佬官(随从者)落力拍演。

宋博士的演讲法是江湖客卖药式,他的语调只适合一般无知妇女的低级心理。他以“出世的哲学消极的人生”的思想来做麻醉剂,妇女们听得心神为之一变了。她们既是无知,现在又得了这些“迷”人的讲词,她们将来不知要“迷途”到了什么田地!

“……归家罢迷途的羔羊……吸烟,跳舞,饮茶,看戏……都是犯罪的……归家罢迷途的羔羊!”宋博士说完了,跟住又是一阵歌声。真冤枉!连看戏饮茶都归入犯罪了。那末,全人类都是犯罪的啦?不知主张“电影教育”的人们该受怎样的罪名?看戏既是犯罪,表演戏剧的岂不是罪上加罪吗?后来他讲完了,有人请他到饮冰室去,他因为以饮茶是犯罪的行为,不允所请,只得自己回去饮“炖鸡汁”罢了。

他是一位美国的化学博士呢。

烟草专卖

洪仁平(广东廉江)

今天因为不是圩期(本镇每逢废历二五八日为市集的圩期,其他叫闲日),大家起的特别迟。我刚在做着每天规定的功课:洗脸、刷牙、漱口,那叫人吃饭的铃声,就响起来了。于是我倾倒了脸盆里的水之后,就用小学生入学恐怕迟到时那一种心情,一溜烟跑到膳厅,拣一个我每餐所认定的位次坐下去。

每餐所必吃的二碗半饭,刚吃了一碗,那烟农们就陆续挑着烟叶来求售了。(从前闲日是没交易的,自我们来这里设专卖处之后,要求工作的平均,就出了好几张布告,叫他们闲日也来交易。)杂役们好像得到什么意外的好消息似的,一个二个地来催促我们去评价、称烟、写码单、发账。这些事我虽然没有份(我的责任是会计,专管银钱出入的),但他们要领款去发账,我当然也要受点连带的关系,于是胡乱再吃了一碗,——其余半碗只好记账,等晚餐补还。——就跑回卧室来取款给营业组。在“圩日”最少要给一万块法币,才够应用;今天因为是闲日,二千块就充足了。

他们点交了法币,我就依着每天的惯例,到对面联义行(是我们专卖处新近租来做收买烟叶的地点),看他们评价、称烟、写码单。

第一个烟农的烟叶,色泽黄而带褐,一束一束装得很整齐。评价员左手拿上了一束,看了外面,又翻开里面,就问烟农:“要卖多少钱一斤?”

烟农直着两只没表情的眼睛说:“这是‘地字顶’叶(他们把天地玄黄四字,来分别烟叶的等第;又把‘顶’字和‘托’字,来分叶质的良窳),至少每斤二角半。”

“你是在说笑话吗?‘天字顶’叶,卖几角钱一斤呢?依我的意思,至多每斤是一角六分。”

“一角六分?哪有这么便宣!我前圩的‘地字托’,还卖一角八分钱一斤呢。”

“你勿撒谎,添多一点就是。”评价员斩钉截铁的说。

“一角七分?一角七分不卖!至少二角钱。不到二角钱我挑回去自家用。”烟农扮着要挑回去的姿势。

“你不晓得吗?现在的烟叶,已经收归政府专卖了;就是你自己要用,也应该要纳税。”评价员堂皇冠冕的责烟农以大义。

后来就用一角八分的价钱,收买了他的“地字顶”的烟叶。

评价员既填好了收买烟叶码单的价格,就塞给烟农。烟农手持码单,肩挑烟叶,向那架磅秤跑去。司秤员接到他的码单,把烟叶秤好之后,记上了重量。盖下了印章。烟农就持着码单到发账的地方来收款。杂役们就七手八脚的把烟叶运入货仓。

事务员接到码单,恐怕人杂手多,难以辨认,就送一块领款牌给烟农,作为码单的交换品。

于是核数员把斤两价格算好之后,就交给复算员复核;复算员复核无误了,就把码单送给收支员发款。本来,收支员接到码单,可以照数发还,无须再事复核的。但立法者为缜密组织起见,即规定发账员当发账时,须再复核一次;而同时还有一个帮手,跟着他作同一的步调。如果复出来的两数,能够符合,就认为真确无误,才把法币交给烟农。

这个烟农,他是第一次到专卖处来卖烟叶的,对于一切交收的手续,都很模糊。所以当他接到领款牌之后,不明白它的重要性,若无其事的把它放在柜台上面。另一个烟农见了,就伸长手抢过来端相一下子,像要发见里面什么神秘的东西似的。时间是过得很快,一会儿,他们数既算清,就拿数码单连同那收支员交出的法币,来和他调换那块牌子。但事务员是认不得人的,看领款牌在谁的手,就把款交给那个。那个夺他的牌子的烟农,见他的烟的斤两重,银数多,就见利心动,静悄悄的替他收了。这个不见世面的烟农,还忘其所以的,木鸡一般的呆站在那里,向柜台上拨动的算珠出神。

第二就轮到那个得了意外之财的烟农了。他当然和第一个一样的,把那数码单和事务员交换那块牌子。恰巧在这当儿,这个呆如木鸡的烟农,才大梦方醒似的,在找他的牌子。于是他就乘此机会,把牌子塞还他。

他的烟叶几多斤,要卖几多钱,他从昨夜起在床铺上已经预算的清清楚楚。纵然评价员的估价和他的预算有些出入,也是虽不中不远的。所以当事务员把收支员发下来的款拿来向他换回那块牌子时,他不免吓了一跳说:

“怎么刚这几块钱?”

事务员不耐烦的说:“你看,单在这里!”

“我只认得我的烟叶,不认得单。”

“你既然只认得你的烟叶,你知道你的烟叶几多把,几多斤吗?”

“二把:一把四十一斤,一把三十八斤。”

“那是你记错了,这里只有一把十五斤,一把十九斤的。”事务员的食指按在数码单的重量那一栏。

“一定是你们写错,我的烟叶并不止这些斤两。”

于是另一个烟农出来作证明人了。

“你刚才的牌子,被那个和你站在一起的人调换去了。这是你自己的错误,不要怪责别人。”

这个若醉若梦的烟农,到这时才记起他的牌子被那个夺去盗换那一回事来。于是始哑口无言,顿着他的染了许多泥土的脚说:

“今天真倒霉!今天真倒霉!”

“清乡”

邓淹(广东琼东)

琼州的琼东县,是很多“共匪”的地方。在民国十六七年的时候,差不多完全赤化了,后来,虽然经过了军队几次的痛剿,但还没有根本肃清。直至现在,也还有三五成群,干着杀人放火的勾当。

我的部队,自今年三月间,就开始举办清乡,在这两个多月的清乡期中,也曾拿获过数十名的“共匪”,把他们枪决了。惟自清乡以来,都是像淘金一样的没有什么可以记述。但最多事最愉快而又最惊动人的,莫过于今日。——五月二十一日。

昨日拿获了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乡长。这个乡长本来是“共匪”的要员,因为他行事秘密,故未曾给人看破。不但被民众选为乡长,而且在最近的两个月以前,还兼充过后备队的小队长呢。前月间,他的同乡某家,连续发现了两封署名中国琼东县共产党执行委员会的打单信。怎知道这两封信,给人认识是他的笔迹,同时又有乡人拾获了一本“共匪”的工作报告簿,也认识是他的手笔,所以就有人密告,拿了他来。

经过两次的刑审,他始终不肯供认有参加过“共匪”的工作,与及写信向人勒索的事情。然而,当堂叫他随便写出几十个字来,又是与那打单信及报告部的笔迹一样的。

天才光亮,他就向守犯的士兵说要去大便。刚刚回来,又说便急。这样连续去了五次,守犯的士兵,以为他是腹泻,没有狐疑,怎知他在最后一次去大便时,就在厕所里私自解缚,即发足逃奔,好在当时守犯的士兵机警,一面开枪,一面追赶。营部官兵一闻厕所附近发出枪声,知道定是逃犯,当即蜂涌四出追缉。追了里余的路,才把他擒获回来,打得他周身皮破血流。那时适逢“圩期”,正是热闹的时候,市民闻了枪声,以为发生了什么的事情,走的走,跑的跑,受了一场虚惊。

把他擒获回来之后,那个守犯的士兵说:“他这样多的大便,我老早就疑他了。但后来我在厕所门口偷听,又补补的作响,确似腹泻的声音,所以没有想到他是蓄意逃奔的。”另一个在旁的士兵说:“那补补的声音,你误会了,我亦会作腹泻呢。”于是,他用手掩着他的嘴唇,作了几声好似腹泻一样的补补声音。士兵们为之大笑。

十二点钟,营长拿了四个曾经杀过人放过火的“共匪”回来,守犯的士兵,受了上午的教训,就请他的排长,借了几对脚镣回来,把他们一一铐好。未几来了许多乡人,其中有乡长有里长也有老百姓。他们是来证明或控告刚才由营长拿回的四个“共匪”的罪状的。

琼东第一区清乡的事务,今天算是结束了。下午四时,区长请营长饮酒,借颂他清乡的功劳。当时我也在座作陪,到了酒酣耳热,我觉得没有什么助兴,就叫了五六个会音乐的士兵们,唱起粤曲来。区长则独自唱了几条琼州戏。闹得不亦乐乎。直至十时,方才散席。

海关的一日

容默(琼州海口)

一、码头

早上,天色是昏沉沉的,从对岸那边吹来的海风有些凉意。它温柔的抚摸着聚拢岸边的货船,它们静静地躺着在喘息;吻在脸上,使人感到舒服,感到亲热。那些波浪一个跟一个的从船与船之间的空隙滚来,敲着石砌的河岸。

忽然,天索索地下起小雨来了。雨打着遮盖货物的帆布,特特作响。

“Coolie,起货!”船夫一面把几张Boatnote交给我,一面对苦力们说。

“下雨啊。”他们中一个无精打采地回答。

“嗳,人家的货就不怕被雨打,你还怕雨?”船夫走去把帆布掀起。

苦力们的外表都很相像的:赤着脚,披着肮脏的褴褛的衣服,被太阳晒得黑的脸。他们沉思了一忽儿,终于静悄悄地走进雨中去。

他们开始手忙脚乱地从货船上搬运货件到岸上去。在船底那些笨重的木箱,他们就放下一条又粗又长的麻索把它们缚着,使劲的拖着,木箱便滚上岸来一个又一个……

雨继续地下着。他们弯着身子,合着整齐的步伐,喊着“杭育!杭育!”的声调,把岸上笨重的木箱向厂门推,推,推,额角上和雨点混合着的汗粒落到地下。

“这些货物是什么轮船的?”老吴问,他腋下挟着一《文学》。

“Hai Chiug。”我淡淡地回答。

“货物都运完了吗?”他掉过头去对船夫说。

“是的,只有四只船杂货,三只船杉。”

“大约多少件货?”

“少得很,三四百。”

雨停止了。苦力们把货物抬的抬,背的背,推的推,闹得乱烘烘的,尘沙被木箱扬起来。

不一会,除了三只满载着杉的船之外,四只船的杂货都搬完了。

二、验货厂

厂里的空气不如前二天的嘈杂,货物也少了许多。有几个店铺伙计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手放在水门汀的窗框上,宁静的望着里面的验货员在工作。

“老王,这唛的舱口单下了吗?”有一位打破了沉寂。

老王慢吞吞地从桌子里捧出一叠舱口单,放在桌子上面,霍霍地翻动着。

“家伙都带来了么?”他从那叠“舱口单”里面检出了这个唛的单,缓缓地走进后半间去。

这间办公室中间有一道墙壁把它分隔为二半间,前半间靠窗有一张桌子,刘验货员沉默的伏在桌上看着一本很厚的洋装书。墙上挂着的时辰钟这时叮当的打了十下。

老王拿了林验货员签过名的那些单子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交给汤验货员,便走回桌子这边来。

楼板上悬着的帆布风扇不断的一来一去的摇摆着。

汤验货员捧着一块木板走出办公室来,木板上挟着几张舱口单。

“开箱啦!”他说着,一边从裤袋里摸出手帕来擤着鼻子。

伙计们匆忙地一手把铁锹放在箱盖的裂痕间,一手拿着铁锤使劲地打着铁锹的头。于是铁与铁的相击声,钉子被抽去的吚吚噢噢声,移动箱子的隆隆声,顿时混成了一片。

他们从箱子里搬出各式各样的布匹来,接着舒了一口气,用手帕抹去额角上的汗珠。

“这箱有多少疋?”汤验货员问道。

“五十四疋。”

“那箱呢?”

“六,——六十疋。”

他摸也不摸的把那些布疋看了一眼走开了。

他们重新把箱子钉好。过了一会,老王缓缓地一步一步地从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正方形的木印。他走到箱子边,一边看着上面的唛头,一边不慌不忙地沉重地盖了印,一个又一个。随着扔下了那些绿的、黄的、白的单。

他们拾了那些单,便把一张白的permit to remove cargo from shed交给老罗,吩咐苦力们把箱子抬出厂门去。

厂里回复了寂静。附近的屋子时时有一个高大嗓子叫,接着就有木槌敲着木凳“得!得!”的声音从办公室的窗子闯进来。

厂外的大门是洞开着。它不停的吞入又吐出许多人,似乎有些疲倦,悄悄地在喘息。右边的围墙上排着一块黑板,上面贴着一张广告,广告的内容是这样的写着:“即日拍卖各种充公杂货疋头。”左边的沙堆上插着一根旗竿,它的一半伸出围墙外,尖顶上那块黑白格子布在风里飘动着。

三、“杂货店”

厂门的右边是一间堆放缉获漏税私货的屋子,这时里面显得很热闹,拍卖的叫声时时从门口,窗子冲出来。

屋子对面的那株古老的榕树下,在水门汀的圆桌子上坐着好几个人,他们的头同样的低下,眼睛在桌子中心画着的图上徘徊,手指在上面移动着,显然他们是在商量什么的。在杉堆上也有几个人坐着在交谈。

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风,叶子翩翩地落下来。

“这个年头儿,生意实在是很难做了。”那位老头子拾下了头上那块树叶说。

“难做?”坐在他旁边的一位胖子滑稽的微笑着回答。他举手指着对面又接下去说:“海关这间‘杂货店’是不会关门大吉的,旧货卖完了,新的又一大批一大批地‘办’来。”

“笑话。正因为生意很难做,所以私运货才有那么多,而海关的‘杂货店’的生意也才会那么好啊。”

“不错。可是海关并不欣喜‘杂货店’的生意好,而只欣喜办货的人都要缴税。近来商人私运漏税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则国家税收的损失也跟着一天比一天利害。”背有点驼的人插口说。

“杂货店”的一扇铁门往外开着,有一位高个子站在门口对他们摇手,他们便走进去了。

里面这时挤满了人,中间躺着一条很长的板凳,上面放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布匹,观众正在鉴赏着。

“拍卖十一匹!”站在长凳后边的密司特司徒说,他一手捧着一块木板,一手握着一支自来水笔在上面记着。

“出啦!”船职员提高嗓子叫,一边挥着手里的木槌。

“六十六元。”在人丛中胖子的声音响起来。

“六十六元!”船职员重复他的话,接着用木槌在木凳上沉重地打了二下“得!得!”。

“六十八元。”又有人说。

于是船职员一面重复出价人的话,一面敲着木凳:

“六十八元!”——“得!得!”——“七十元!”——“得!得!”——“七十二元!”——“得!得!”——“七十三元!”——“得!得!”——“七十五元!”——“得!得!”——“七十六元!”——“得!得!”——“七十七元!”——“得!得!”。

“你要多少钱才卖呢?”胖子问密司特司徒。

“添多些便卖给你。”

“实在不能多添。”

“就卖给你罢。”

胖子到办公处付了账,领了转运凭证,吩咐人力车夫把它们搬出来放在车上载走了。

忽然,有人来报告市上有私运货,密司特司徒吩咐船职员们匆匆上车去了。

下午一点钟的时候,有二辆满载着许多箱牛乳的汽车回来了。

天又索索地下起大雨来了。

在九龙

高天栖(广东)

当我将到九龙来的时候,有一位朋友这样对我说:“你这次南游,总算也出了一次国!”我听了他的话,很觉诧异!后来才知道那位朋友以为我是到香港来的。因为香港在前清道光二十二年割让给英国,是英国的领土了,但我是到和香港隔海相对的九龙来,九龙是租借给英国的,虽然也许“久假不归”,可是我总不能承认到九龙来是“出国”!否则住在上海英租界和法租界的人,都变成旅英或旅法的“侨胞”了!

到九龙来,已经四个多月了,早就想把在九龙所见所闻写一点杂感之类,但老是鼓不起兴致。

看到文学社“中国的一日”征稿启事,使我发生莫大的兴趣!我曾这样想:“如果把某一小时内全世界同时所发生的事情,很详尽的纪录下来,一定成为一部‘洋洋巨著’,而且五花八门,非常好看!”现在文学社的题目,把空间缩小,时间放长,原则是和我相同的。

我静静地期待着五月二十一日的来临!

早晨,深灰色的浓重的云,堆满了天空,天气比前几天凉快些。到了午后,潇潇地下起雨来,直到黄昏还没有停止。九龙的自来水,全仗着水塘的蓄水的,如果久不下雨,便要闹水荒。前几天报纸上说:水塘蓄水只可供六星期之用。现在一连下了几天大雨,总算把这水荒问题解决了。

九龙的气候,终年是温和的,即使在隆冬,也和江浙两省的春天相仿。现在是初夏了,可是一到晚上,凉风习习,蟋蟀乱鸣,绝像一个凄清的秋夜!

我是一个电影剧作者,担任一家电影公司的编剧工作,整天坐在一间二丈多长,一丈多宽的写字间里,脑子机器般的转动着,制造出许多许多的所谓“剧情”。这是我最近几个月来每天的刻板工作,今天当然不能例外。电影对于社会教育的力量,实在比小说和戏剧更大!我很担心,我所编的剧本,将来在银幕上映演出来,观众所受的影响是怎样呢?我真觉得我的肩头上有些沉重!

广东的茶楼,都是带卖点心的。我上午到“一定好”茶楼去,名为“饮茶”,实则去吃点心。“一定好”在上海街,那条街所给予我的印象却是“一定坏”!麻雀公司——是一种下等赌场——随处皆是,牌声隆隆,人声轰轰,日以继夜,震耳欲聋!还有一种“凉茶摊”是用龟肉和乌鱼等煎成的,我走过摊旁,闻到一股腥臊的气味,就要打恶心,但是很有许多“嗜痂癖”的人,群聚立饮,津津然若有余味!

午后,老牌电影明星张织云女士来看我们公司的总经理邵先生,她在十年以前,在银坛上着实红过一时,现在却不胜今昔之感!她最近做了“明星歌舞技术剧团”的班主,带领了一批歌舞、魔术、话剧、杂耍的人材,到暹罗、汕头、厦门、漳州、泉州各地去表演。在这到处闹着不景气的年头,除了暹罗还可以支持外,其余各地都是入不敷出!到香港表演了七天,九龙也表演了四天,营业更坏,结果是经众决议,“明星剧团”宣告解散。可是全团四十余人,全数来自上海,单是一笔回沪的旅费,已很可观!外加旅馆费等,至少要七八百块钱才可开拔,张女士来看邵先生,就是为了商量此事。她虽然还是丰容盛鬋,不减当年风度,可是年华无情地飞去,总不免有青春消逝之感啊!

傍晚时候,同事们忽然讨论起“鬼”的问题来,后来又转到“催眠术”等学理上去,我不曾研究过“灵魂学”,所以并没有去参加这个座谈会。我以为这种玄秘不可究诘的“鬼”问题,似乎没有研讨的必要,因为有很多的“人”的问题,正需要我们运用脑筋去解决咧!

晚上在试片室试映新片《博爱》,这个剧本是以“解放婢女做中心”。主角霍雪儿姑娘,今年还只九岁,表演的成绩很不差,有好多人誉她为“东方秀兰·邓波儿”,但我始终反对“东方××”“东方××”这些名词,因为欧美各国的戏剧广告上,从来不曾用过“西方梅兰芳”或是“西方谭鑫培”来号召!

今天接到上海友人的来信,知道文已“搭车北上,消息杳然”!这使我惆怅无已!两个月前我接到文的来信,问我的近况和还乡的日期,那时我填了一阕《孤雁儿》小词,代书寄去,那阕词是:

鱼书一到匆匆剖,未读罢,泪盈袖!近来心绪更颓丧,揽镜忽惊消瘦。良辰美景,清风明月,样样都辜负!孤凄没个知心友!抱影卧,灯如豆,枕边忍泪看残书,挨过黄昏时候。乡愁渺渺,归期未定,大约清明后。

时序飞一般地溜走,清明早已过去,我却仍然留滞“天南”,文却飘流到“北地”去了!

所谓“一九三六年危机”,此间好像有“一触即发”之势!什么“防空”呀!“防毒”呀!“征求战时的医生和看护”呀!报纸刊载这类新闻,总用挺大的特号字来做标题。不过这种“防患未然”的准备工作,不是“国防”而是“英防”!

近来心头老是感受着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重压,我觉得这世界里一切的一切,全都显着矛盾的现象!

拉杂地写成这篇文章,很觉芜杂!不过这是五月二十一日中国南部某一角落里的面目的一斑!也是五月二十一日一个电影剧作者的生活和感想的片段!在包涵非常广泛的“中国的一日”里,也许可以“聊备一格”吧!

大水素描

董健白(福建福州)

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一日,没有太阳的日子。

福州。第四号傀儡的舞台!

褐黄色的溪潮从上游爬到都市。房屋低下了半截;Radio赶播着“水位”的新闻;报纸上也加条刺眼的大号字。

* * *

F校。成了一座水阁。

宿舍里,膳厅里,厕所里,充满了一片哗噪的声音;原因是今天无条件地休了一天课。快活爬上每个人的脸庞,大家计划着怎样利用这一天。

书谦叮嘱了校役,雇一艘小艇;剑如也拿个照相机预备捉住这一刹那水中的景物。

陈虔怔在十八号宿舍的窗前,眼睛紧盯着校园的水出神,雪白的牙齿啮着下唇。老天也太爱开顽笑了!来了个不前不后的水,把他冲跑了希望,冲去了好梦,冲褪了这天的蔷薇色,冲散了从昨天起就这样的那个微笑的脸庞。

“妈的!该倒楣,下午——那个可不成了!”赌气撕掉了昨晚写成的告假信。他下意识地双手抱着头倒到床上去。这一天的水,这一天的休课,对于他是感到异样的寂寞;好似是个有期徒刑,又好似是损失了个什么东西!

* * *

青年会。额头上挂了个道义之门。这里只有天堂,没有地狱;是隔着尘寰的桃花源!

郭秘书,高个儿,肩膊上安着个发光的秃脑袋。心里有点着急;晚上是征求会员第二次的报告,这是金边饭碗,可不是玩。暗地里默祷着:可不要为了水,闹了别扭!

杨庶务像热锅蚂蚁似地,两只脚忙着跑,一个嘴也没有空,汗珠从额角直淌到下巴。准备迎接几位比上帝还紧要的财神。

* * *

这里可便宜了拉车的老三,价钱抬高了两三倍;一个不容易得到的敲竹杠的机会。警察老师也没有往日的起劲,老三的屁股可免受了猛不提防的一棍。

脸上冒着汗,半段身没在水里,心里可想着:只要拉到里把的路,便可以得了两只角子,好不陌生的角子!希望的火烧灼他全身。祈求着天:水永远是这样,明天,后天,明天的明天,后天的后天;那他老三就快活。至于这水会引起了什么影响,他可管不了这许多。

* * *

水一来,阿命的娘就着了慌,脸绷得紧紧地。这可没有别的:两亩多的田园因为建筑马路充公去了一半,剩下的好容易种下了菜,今天必然的又给水淹了。阿命弟弟发了疹躺在床上;阿命——九岁的孩子自早晨水泛到了街心,就嘻开笑脸,一溜烟跑出去,赤着双脚在水里顽。她边伺候床上卧着的小儿子,边又顾到门外玩着的大儿子。

她可不敢怨天,只怨着自己前生作了孽,累了这一世受苦!街头的水高了一分,阿命娘的心可紧了一分!

褐黄色的溪潮从上游爬到都市。房屋低下了半截;Radio赶播着“水位”的新闻;报纸上也加条刺眼的大号字。

电局的一日

夏荣(福建福州)

水,广场上一片的水。那网球场和篮球场这时分不清了,惟有那几根柱子,参差的直立在水中;场角则一根很粗的约莫有四五丈高的天线杆,老大哥似的不动的站着,投在水中的长长的影,像一条蛇般蜿蜒的荡漾着。通到局门口去的洋灰的马路,完全看不见了,仅仅由于那冬青的篱露出水面的绿叶,依稀还可辨出这洋灰路的界线。

天气不再是昨天那样的阴黯下雨了,早晨的阳光,反射到那起伏的微波上,一闪一闪的耀眼。人们因几天来下雨涨水的积闷,仿佛在这阳光中可以深深的舒一口气。可是气候还是照旧的凉,这水使人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没有因阳光而便感到暖意。

电报局的房屋,是租来的一座十余年前的,外表有峨特式的穹窿而内部完全是中式厅堂的三层的建筑。因这里地势的低洼,每年夏季总有几次大水,所以底层只是一层高高的屋基,阴暗的空洞,现在给水浸了快一半了。报房是二层的正厅和两旁房间拆成的一个大统间:东首两列桌子,放着六只无线电收报机;西面则两列韦氏凿孔机、发报机和波纹机;靠北直列的排着九部莫氏机;中间则散列着几张桌子,是班长、公报员、流水稽核员、派送员、分发员,打字员……等等的位置。阳光从东向的窗口,软弱的射进这辽阔的报房中,显得异常的空虚凌乱。局役们在洒水、扫地,收拾隔夜的紊乱的纸条,整理夜来因为铺床而杂乱了的椅凳。值过全夜班的值机报务员们,搓着倦涩的眼睛,还在各部机器旁守着,等候来接班的人们。

这时,无线电机旁的值机员,听一下听筒中没有声音,便除下听筒,探首出窗外,望一望对面墙壁上的水痕,回过头来说:

“水还是没有退啊!昨晚整个夜里,并没怎样退,今天是阴历初一,潮泛更大,恐怕今天的水,要涨得更高哩!”

“不过,雨总算停了,如上游的水不大,那便涨也退得快的。”韦氏机旁一个接着说,“如再涨,那便糟了!”他顺手将凿孔机理一理,随手试凿几下。

收发处送来几份报了。递报生即刻拿到中间分发员桌上,经分发员划了流水号数,注了机名路由,便穿梭般的分送到各部机器拍出去。同时,别部机器上一片的铃声响起来,递报生忙着又去将抄好的报收来,经分发员划了号,转送到派送员桌中。中文的由译电员将电码译成文字,洋文的则经过打字员的打字,再将信封写好,电报封好,电铃一揿,报差拖着泥水淋漓的脚,由后门来拿去投送了。于是,铃声,凿孔机的琅琅声,发报机和波纹机的唧唧声,莫氏机电键重按时的滴答声,透过听筒中出来的吱喳声,打字机的嗒嗒声,和递报生匆忙奔走的脚步声,合奏成一片的报房交响乐!这交响乐,这声音便永远的这样由不同的人们,演奏下去,没有寒暑,没有昼夜,没有什么星期国庆元旦……的假期。

八时余,报房中起了一阵的骚动,接班的人陆续来了。带来的消息:茶亭一带水也很深,公共汽车停驶了;黄包车要一个拖一个推的两人合拉,还危险得很;从南门兜到吉祥山脚,是坐渡船来的。这消息给予人们以不安,急急的把接班手续一一交接清楚,匆匆的走到局门口去。那些载着接班的人们来的黄包车,正好兜揽着这一批下班的人们的生意。终于这些疲倦的人们,不得不付了比平时贵两三倍的价目,懒洋洋的坐到黄包车中去。水浸了黄包车的半个轮子,车轮只能在水中慢慢的转,车夫一步步的踏着稳步走去。马路上也有渡船了,两三个人划一只小小的船,来回在兜生意,十几只轻快的划桨,正像端午龙舟的竞渡。水门汀的电灯杆屹立在水中,和路旁层楼的倒影,给潆洄的波浪,幻成奇诡的画景。

新的生力军分散到各部机器旁,这机械合理化了的皮带制的运转,便渐渐转得更快了。递报生脚步不停的向这里那里分送拍发的或收取抄好的电报,不能再有偷空在位上一坐的暇豫了;凿孔机的榔头,飞速的上下向着弹簧键有节奏的敲,纸条便被啮成斑斓的花纹而吐出来;随即紧一紧发报机的发条,把纸条子唧唧的放出去;而波纹机中的纸条,则被颤动着的针,用紫色的墨水,蚯蚓般画成波纹屈曲的符号,值机员熟练的拿来滚过胶水缸,蘸了胶水,一节一节的截下来,贴在红红绿绿的纸上;那边无线电机的听筒中,像林中鸟雀不绝的吱喳叫噪的声音,透过值机员的耳膜,立刻由脑神经把声音翻成电码,传达到手指,迅速的抄在用复写纸夹成双页的纸上,一张一张的连续抄下来;莫氏机的电键,不停的在敲,墨水的转轮,不住的在蓝色纸条上画出一点一画的符号;打字员的手,迅速的跳动上下在捺字盘,键条嗒嗒的打着胶棍上的纸,印出字来;派送员埋着头写信封,将电报一封一封的封好;接二连三的报差,便不断的在后门口出现,分别路由拣好了,跨上脚踏车,消逝在被车轮所激起的四溅浪花中。

班长不时的在这部那部机器中间踱来踱去的巡视着;公报员则时时准备着遇报务上有了什么疑问时,即刻去查阅报底作相当的处理;流水稽核员,复核员,俯着头,眯着眼睛,细心的检视一张一张已经拍发了的电报。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这一分的瞬间,很容易被人们忽略过去的,然而这里的一分时间中,无线电和莫氏机要收发二十余字,即有一百左右的电码,而凿孔机要凿三十余字,是要敲三四百下啊!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水却一分一分的更涨起来。白石的台阶,水一层一层的往上爬。黄包车的车轮,给水吞噬了一大半,车斗的踏板也渗上了水,终于黄包车给水征服了败下去,让给划船骄子般暂时独占着这水面的交通。

当,当,当,午饭的饭钟响了,报房中即嚷着“第一桌”“第二桌”的呼声。人们在商量着:“你先吃第一桌吧,我吃第二桌好了。”或是:“班长,请替一替,我去吃饭。”每餐的饭,总要分做两三次吃的,这样,那合理化的皮带制的运转,不致因吃饭而停顿阻滞着。饭原是在底层的暗室中吃的,也因了水,移在报房的走廊中了。

午后的太阳,渐渐的感到有温暖的气息了,水过了正午高潮的顶点,不再涨了。看这样子,上游的水已流得差不多了,这大水的阵容,便随着高潮的退落而开始撤退了。总退却的命令一下,那些占据到马路两旁店屋厅堂中的先锋队,便首先不动风声的缩短防线,潜行撤退,由厅堂而阶沿,而天井,然后由沟渠而集到马路的大本营中,这才浩浩荡荡的全师而退,仍回到闽江老巢中去。不过等到这完全退尽的时候,已是翌日的上午了。

大水,整个的系着报房中各人的心:有的人,因为家也住在低洼之地,念念想着家中,不知道给水浸没到什么样子;最大关心的是无线电报务员们,上游的水如再涨高些,沿着河岸的素被称做棉纱线的沪福陆线,便有被大水冲刷而致线路障碍的可虞,陆线报务,要由无线电接转,而无线电员要加倍工作了。还有,因大水而营业也减少了许多,除了一些紧要电报外,一般人很少有坐船渡水来拍电报的了。收发员在闲坐的谈天,各部的机器,也忙一阵闲一阵的不像平日那么紧张,值机员可以偶一抽出空来,望望窗外的水痕,讨论着水的涨落。有的奢望着水赶快的退落,可于五时下班时安然回家,可是这仅仅是一个奢望,因到了傍晚五时余,小船还在马路上逞威风,黄包车的车轮,还只一半露出水面。于是局门口又重新来一次的骚动,各机器的旁边,又重新换上一批的生力军,接着又重新响着“第一桌”“第二桌”的呼声。

路灯疏疏的行列,掩映成闪烁的星星。广场中一片漆黑,黑魆魆的像一个深潭,虽是这时的水已不大深,冬青的篱,已露出一大半的黑影了。报房中零零落落的暗淡的灯光,似乎笼罩着一层淡黄色的迷雾。这灯光,照在这些本来不甚健康的人们的脸上,一个个更显得分外的苍白。他们,刚才前天值过全夜班的,今晚又须抖擞精神,准备值全夜班了!生活像无形的鞭子,这些“榔头”仁兄们,不得不3×8=24的三天一轮的牛马般去担负各部门的工作来转动这机器的轮子!

紧张,迅速,转了一整天的轮子,夜来也渐渐的呈现弛缓的状态了,各部的机器,只是间歇的动作着,没有白天那么的连续不断的转动了。红红绿绿各色的纸,塞满了流水稽核员面前的一格一格的木框中;纷乱混杂的纸条,一篮一篮的散在各机器的旁边;一张一张的流水号码单,参差错落的各各划着不同的号码。这些些,便告诉了这些皮带制的机器运转了一天的总成绩。

夜,大地都已睡着了,享福的人们都已寻他们的好梦去了,只有这报房中,仍是铃声,凿空机的琅琅声,发报机和波纹机的唧唧声,莫氏机的滴答声,听筒中的吱喳声,打字机的嗒嗒声,和递报生的脚步声,响着,响着,和那水在黑影中汩汩的流声,唱和着到天明!

野花红泪录

曾迺敦(福建福州)

“五月二十一日”,这个平淡无奇的日子,却发生过一个平淡无奇的事件。

上午九时三十分左右,传达室里来了两个警察:一个是巡官,一个是警士。警士还牵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男的上了年纪,而且瞎了眼睛,女的模样儿有点俊俏,青春还没有消逝在她菜青的脸上。

十时零五分,收发室传出话来要提人,大伙儿就走了过去。收发员问巡官:“什么案子?”巡官说:“破获私娼!”他得意,警士也得意,只有女人低头,男人叹气。收发员问过了案情名字,就发下条子说:“巡官,你把他们暂时押到看守所里去。”

十一时五十分左右,看守所的阴暗处,一个老婆子颤抖抖地摸出十个小角子悄悄的说:“这一块钱,是昨晚上阿花赚来的,你拿去使用吧!衙门里是要用钱的。”男人一面摸索地接了钱,跟着就埋怨起来:“都是你不好!偏要迫阿花去干这勾当。干不上几天,而今却被抓着了。”

“你眼睛看不见,我一个婆子会做什么事?不委屈阿花,我们哪儿来饭吃,谁愿意把自己亲生的女儿推到火坑里去。”

“饿死也得饿死!我们是世代书香,而今体面都被剥落了!”

“那有什么法想,体面也不会当饭吃。”

老婆子看着女儿正躲在角落里哭咧。

下午二时四十分,办公厅几个小职员正在议论风生:

甲说:“早上抓来的那个私娼很漂亮!”

乙说:“我们四点钟去看审问吧。”

丙说:“何必!本县自禁娼以来,抓到的私娼何止千百,看是看不尽的。”

丁说:“听说这姑娘是不知道跟警察和侦探讲看头钱,才被抓来的。”

戊说:“那自然!譬如我们玩的玉英,她何尝不是私娼,因为她有手段,有背景,虽是公然迎送,武装老爷们谁也不敢碰她一根毛!”

“啊!”一口长长的叹息,显然是出自沉着脸的老书记口中。

四时五十分,军法官升堂了,第一个被传讯的就是那女人。

法官问:“你是陈阿花?”

“是!”

“哪里人?”

“本地人。”

“今年几岁?”

“十八岁。”

“你年纪这么青,什么事不好做?为何要干这没有廉耻的勾当!”

“……”豆大的眼泪流自她的睫毛,呜咽的哭声就是她的回答。

第二个被传讯的就是那男人。

“你既是秀才,为何要女儿干这没有廉耻的勾当?”

“法官!我没有话说,你问问我那臭婆子吧,唉!(一口长长的叹息)一言难尽!”

第三个被传讯的就是那婆子。

“你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女儿,叫她去做私娼?”

“我们为了吃饭!”

“你知道做娼妓是最下流的?”

“老爷!知道的,我们要活就管不了这许多。”

“你知道本县现在在禁娼吗?”

“知道的!”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又敢做这犯法的事?”

“老爷!我们为了要吃饭!”

“难道别的饭不好吃吗?”

“哪儿有我们可吃的饭?”

“胡说!天下有的是饭!”

“老爷!那不是我们能吃的饭!”

“胡说!”法官拍案了,婆子的眼泪也淌了出来。

书店底一日

张嚣(福建厦门)

“良友图书公司”——

立体式银灰色底招牌倚着红铜底电灯柱,巍然占据了一部分空间,写着这么六个大字。

透明玻璃橱,装着一大堆属于一些幸福底孩子们的红红绿绿的西洋玩具。对方底另一个呢?却是《从文小说习作选》,挟着巴金底《爱情三部曲》。

木架上排列着五光十色底杂志……照例有一个漂亮姑娘封面底《电声》,……古香古色底《艺文》,……奇奇古怪底《上海漫画》,……光着屁股的女人底《健康美》,……使人一望便生出“今年还是杂志年”底感想。

架旁站着木偶似的我,在等着,伺候着一些绅士小姐们皮夹中底法币,来换架上的袁美云——《电声》十九期。

无精打采望着路——那又长又阔尘土飞扬的中山路。

摩登姐儿们的胭脂依旧那么红!车夫们底脸儿也依旧那么黄!学生哥儿们也依旧卷着衬衫袖儿,露着黑壮底臂膊,显出一种年青孩子们所有的热情轩昂底神气。

雷闪似风驰似的,那是流线型的“市虎老爷”,负着女妖似的姑娘,在奔!奔奔!畜生般的人,拖着上帝骄子底白种人,也在毒热的阳光下,奔!奔!那是人力车夫们为几个铜子或是一张角票的代价在拼命。

“《逸经》第六期到吗?”

“还未!礼拜五会来。”

“你们有《中国呼声》没有?”是个中山装的中年人,戴着黑色眼镜,一进门就问。

“没有!公安局禁了,是反动刊物。”女东家照例用一种市侩式口气回答客人。

每逢她向客人周旋的当儿,我总感到有点不适;因为我学了好久,这种市侩式的口气我总学不会。所以常常遭到女东家温文的“白眼”。

“反动?反动!”那个有点坚强意志的神气的客人,不觉冷笑起来了。

我对于这类客人总要加些同情的表示,所以当他在左旁书架观看的当儿,我悄悄的告诉他:“你如果要买,可到鼓浪屿大众书店去买,那边就有。”那个客回答了善意的一瞥就匆匆走了。

木偶似的站着,不耐烦的伺候着:

“新的《永生》来了吗?”

“明天会来。”我不禁也装出一种生意人所特有的笑容来。

大人们,先生们,古董们,青年学生们,小姐们,买办们,绅士们,……一堆,一群,来来去去,在架旁随意的看着。

“二角半。”温和而恭敬,合于一种店员的身份。

那满脸麻子乳峰高耸的姐儿,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福建省银行的五角钞票,随手的扔在书上;我拾着,献给东家。

“《电声》,《娱乐》,《宇宙风》,找二角半。”

拾起找钱,拔起黑玉腿,走出人行道。

“车!车!”尖利得像鬼叫。

四五辆人力车奔了过来。

揩油的知识分子们去而又来,来而又去,我站而又站,照例的推过一天。

调查表

青鸟(福建厦门)

使我意识到是个“无罪的囚徒”,不,“生活的囚徒”吧!整天,八小时工作,像被豢养的鸟儿禁闭在笼里。我自由行动的范围只限在这纵横十来步面积的办公室。可是谁在这世界上不是“生活的囚徒”呢?

前两周奉到一件关于货币问题的调查表。这可把我呆住了。这样庞大而复杂的问题,包含着十几条需要详细而精确的答案,真是穷于应付了。我并不是怕麻烦,不想查报,我只是想把问题查得正确点——能够自信得过。但来文是限定克日呈报的,这又怎办呢?所以我只得把时间展延下去,等到查出个头绪来,再给它具体的答复。

日常工作和责任紧紧地束缚了我。只好于前星期日抽空亲自跑到两个小小的农村去实地调查一下。目的要查货币中几个重要问题,尤其是“民间藏银的数量”。

谁肯坦白地告诉他收藏着白银呢?就让你走遍全村,挨户调查,怕也查不出什么来。

“如果你们要收回白银,最好每元加些贴水,只要几分钱,都可以的……”一个布店老板很忠实地对我这么说。我觉得他是最诚恳地给我答案的一人,可是他的话不是我所需要的;而且违反了我的来意。

我把那疑难的问题搁在一边,去进行关于辅币问题的调查了。

在边僻的农村里,辅币实占农民大众生活费的最高率。我觉得需要彻底的整理和迅速的救济是必要的。他们的收入完全是铜元,支出也全是铜元。他们可称做铜元阶级。自从大量的辅币券流通以后,他们所收存的还是铜元。他们必要的支出也是先用辅币券,后用铜元。乡民们满心希望铜元价格高涨,可是到头来他们用汗血换来的心爱的铜元,最近竟跌至每元三百四十枚的地位。这真给予他们以致命的打击。至于新铜元则只有“一分”“二分”“五厘”的几种,不能适合他们实际的需要。譬如,从前每件东西只要一个铜子的,现在得付出一个铜子有半以上的代价了。物价提高,无形中可加重了他们的损失。总之,在帝国主义者铁蹄下的中国,农村破产是个非常严重而广泛的问题。并不是新币制的严厉执行所能救济,何况新币制实行还有许多不彻底的地方呢!这样依样画葫芦的调查表也不过是官样文章,更算不得调查和统计的可靠材料了。

今天(廿一日)再也不能延搁了。我只得把这张货币问题调查表,不尽不实地填报了事,聊以塞责吧!如果有人指摘,我也只好说:“这是依样画葫芦的把戏,恕不负责了。”

以上是我在职业范围内今天工作的经过,也就是新币制尚未走上轨道底“中国的一日”。

在这单调而静寂的写字间里,我依旧平凡而机械地工作着,生活着。“生活的囚徒”,“囚徒的生活”,我把身体躺在靠背藤椅上,两只眼睛直对着桌上那张填讫的调查表发呆。

银行内

朱启真(福建厦门)

十点钟,请愿警拉开铁门;玻璃门上的金字有几笔是落脱了:“××银行厦门分行”。

L字形的柜台,围了半个圈子;给茶房擦得发亮。地上是潮湿的,人走了进去便觉得走进一座破旧的祠堂似的,阴沉沉。里面是静静的,虽然坐着十多个人。只能够听得一些报纸翻动的声响,轻的而又嘈杂的谈话,钟,那老是这样的没有气力的响。

一个人到储蓄部来支五块钱的存款,于是沉静的空气扰乱了——算盘响,印章碰到玻璃板的声音,撕纸的声音。后来,王先生捧着本账簿,上面是他记的秀丽的字,横看直看的看了半晌,才将它放下,付了钱。

在这长长的时间里,他们的顾主将柜台里面坐着的先生们作了计算:看报纸的,三个;看书的,二个;有一位低着头,他的笔很起劲的在纸上划着,不知道是练习签字,或别的什么,只见他很快的就涂满一张,换过一张再涂,满了又换过一张;另一个迎起头来盯着天花板上的电烛;有两个在谈天;两个在你看我我看你的互相看着;此外,便就是这三位在做着他的事情的储蓄部里的先生了。他拿了钱就去了。

“Sha!阿富,钟慢哩!”老周转过身来朝钟看了一下叫起来。那只钟就在他背后的柱子上,自十点钟起,他就注意着钟的响动,他常常疑心那只钟是坏了。

“昨天刚刚开过哩!”阿富嘴开的大大的,却是没有声音的打个呵欠,答应着,从楼梯脚边的矮凳子站起来,走出门外去了。

只隔一歇歇工夫,他便转来了。他将钟拨上了一个字,十一点十五分。

四时,关门。先生们将写字台锁上,那钥匙是先后已经放在锁的孔里预备着的;所以,只要时钟的第四下也还没有打时,他们是已经离开台子了。轧账与库存簿,半点钟以前都已经弄好了。

今天传票有十六张,现金收入一千六百多元,付出五千多。

从税务说起

以哲(福建厦门)

圆圆红心的太阳旗,高高地在各地的立体式的建筑物顶上飘荡着。在鼓浪屿的后面,停泊着两只巨大的日本战舰。离开二丈光景,是一只挂着米字形的旗帜的巡洋舰。

靠近鹭江道的江流边,一只挂着税务局稽征所旗子的小艇,正靠着一只已经脱了油红的帆船;两个穿着中山装的人,跨上帆船,向船户噜噜苏苏地询问到货的件数;另有两个学生装的,正悄悄地跑到舱上的木箱旁,用力拉开薄的箱板,就有一个个的桔子,从箱中抛到小艇里。大约五分以后,他们用手招着正在和船户高谈阔论的的两个同事,相率地跳下小艇,指挥着艇夫把船摇向帆船丛泊的地方。

双浆的小船,像蜂一样围住了缓缓进口的从香港来的海坛轮。船夫敏疾地将铁篙钩住了轮船上的铁栏杆,和猴子一般地轻柔,握着铁篙猱了上去。

吊梯放下来了,挤满着人;除了人声的噪杂外,是轧轧的小电船的机声。

在大菜间旁的吊梯,是静悄悄的;一个穿白色制服的关员,正昂然走上去。他很熟练地走向第二号房间。那里有一个瘦瘦的,戴着玳瑁边眼镜,似乎是商人样子的人,正等待着。他们交换了会意的微笑。那关员问:

“这次有多少?”

“不多,三四千,衣料和药品。”

穿白制服的向房内巡看了一周,很迅速地从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和纸,签了一张大约是三四十元的报关单,交给那位旅客。

一只白的信封落在关员的袋中,大家都微笑了。

正在这时候,下大舱发生了小小的纠纷。一个商人运货到泉州去,经厦门税务局发觉,要他缴纳营业税,可是被商人拒绝;理由是因为他的货并不在厦门销卖。于是纠纷就开始了。但,这些小事,一会儿就平静了。商人终于将钱交了出来,不过,仅有应纳税款的十分之二罢了。

在岸上,正像平时一像,苍蝇在满街乱飞;街上的行人并没有特殊的兴奋,因为今天,既没有胡文虎来厦,而陈主席亦已于前半月回去了。只有靠在中山路的一家银柜里的小伙计是奇特地兴奋的,他扬一扬手中的法币,向他的邻居水果店的伙计说:

“昨夜的梦是多末的灵!押了红士,果然是着了。”

在寮仔后,一群市民正在围看警察们所贴的标语:

“吸烟不登记的人,要处六月以上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亲戚朋友有吸烟的,都要劝他们登记。”

人们没有感觉地走了。有几个是走向钉着“大日本籍民”的方方的户牌的房屋内。在屋弄的暗处,隐隐有几个字:

“高等谈话室,内有美女招待。”

一辆运货汽车迅速地从寮仔后驰过;靠在司机的旁边的是一面太阳旗。这汽车向着镇邦路一转弯,缓缓地在一家洋房前面停了,车上跳下了十几个人,将车上的箱子一箱箱地运向房子里去。房子的大门前,一块铜牌:

“鼎美洋行”。——厦门唯一的土行。

将近下午二时,水警队送了两个烟犯到禁烟事务所,一个是沈姓的,在南昌轮上作伙计,一个是姓黄的,本地人。他们因为带了一二两烟土被查获了,于是被移送到事务所去裁判。他们的口供都是向“华民”处买来准备吃的。

夜间,在黑猫舞场门首的霓红灯光之下,彳亍着买笑者的人影;在思明西路,台湾的少女,正弹着凄凉的琵琶,迫紧喉子唱着凄惨而尖锐的歌声。

五月廿一日,是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找工作

宏道(福建厦门)

矇眬中全身的肌肉像受到一种尖锐的侵袭,我战栗着,瑟缩着,我不断的辗转,似乎这样便可以找到逃避的所在。可是,床上除了一张二尺宽五尺长的帐子,仅有的只一条薄薄的旧毛毡,一块木板做的枕头,这些是抵不住早晨的寒气的。

冷气加紧地侵袭着,我终于不能再睡了。起来,望望天空,一星期多不断的阴雨已经停止了,地面还渍着昨夜的雨水,窗外,久经雨水润湿的山头显得分外青翠,人也感到分外的愉快。

因为雨的阻滞,今天还不能够开工。因此,早上七时的一顿饭也停止了,我们一起到厦的工友是十五人,里头分“机器”,“窝炉”,“搬运”三个部分,本来预算三个星期便可以完工的,由于天气和人事的阻碍,便要等到五个星期以上。

原订的工钱,除了伙食和零用已是一文没有了,明天起,到这里已满一个月,家里的人吃什么呢?“唉!听说:有一个‘铁浮标’要找人做,你想办法把这生意接来,让我们赚几块钱返港也好啊!”铨和丁苦着脸对我说。

“好,等吃过饭我便替你们走走吧。但成功与不成功是说不定的。”我说着便下了破木板的梯子,离开这布满着灰尘的,仅有几张破席和当做卧床的旧木箱的小楼,回到我们较整洁的小楼上去。这儿,因为接待我们的老板看我们像个工头,所以叫原来住着的工友搬出去让我们来睡。在这一丈多宽广的楼上,给我们五个人挤满了,白天潮水退的时候,海滩的臭气熏上来教人窒息,晚上,成群的蚊子骚扰到没有一刻能够安睡;为着居住不久和省钱,除了我受不了“蚊气”花了一元一角钱买了一张旧帐子,余的四位已让它吸了二十九夜的血了。这便是所谓较整洁的小楼。

约莫走了二十分钟,龙头街就在前面。平时行人稀疏的街上忽然显得特异;男的女的拥挤着,尤其是成群的孩子,至少有六七十个,簇拥着一个警察和两个像侦探的汉子押着两个犯人走过。孩子们顽皮的笑脸上带着惊奇的眼色,犯人苍白的脸上堆满求助的表情。他额上的皮重叠地皱起来,像蕴藏上无限的悲哀与失望!

我看到他底遭际,心里充满着同情。不管他们犯的是什么罪,对于他现在所受的惩罚我终归着怀疑的。而且,为什么有这许多在街头浪荡着的孩子呢?其中有若干个将来也会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吧?现在才是上午十时半,今天却是星期四,假若现社会组织是合理的话,他们都该在学校里念书的。谁驱迫着他们在街上浪荡而堕落,而犯法?又跟着给他以罪名而加以惩罚?我想着,我底心头燃烧起愤怒之火了!

为着要打听生意的情形,遂跑到造船所会见劳,“你前回说的铁浮标现在已有人承做了没有?你们的工资发了吗?”我问。

“真是要命!工钱欠到快要六个月了,每一次向所长追讨,结果只一天推延一天!现在已推延过二三十次了,他凭借着官办的政治势力,显然蔑视没有团结力量的工人,工钱的给与不给,他认为毫没问题的。可怜我们月中三番四次的恳求,才算借给的几块钱,还不够一家几口拿来买米。什么值得些钱的东西都典卖精光了,弄到不走不成,走又不成,因为要走没钱半步难行,不走又没法求得一饱,这样的压迫,真是非常难受啊!”说到这,他悲愤到窒息了,把话顿了一顿,才转过脸向另一个工友说:

“喂,仁!那个铁浮标怎样呢?”

“这是个四尺圆径五尺长的铙泡,有人要过三百多块,这是最高价;我要他二百五十块,广成要他二百三十块。他还说:上海人我由他要,也只要二百一十块钱。终于广成也做不成这生意,现在恐怕已给上海人做了。”

“我一到这里,听你们说出这样悲惨的遭际,我便打算设法留在这里替你们恢复团结的力量,好预备把各种困难打破。第一着就是先在这里弄个职业,解决了自己的生活,才能够替你们担任这种义务工作。可惜半个月来也不能把这问题解决。你们自己又没有人能出来干这种工作,就是有人肯干,谁动一动谁就要先被牺牲。雇主们不是已经扬言威吓吗,谁敢道半个不字,就先驱逐谁。要是我能在这里的话,我是不怕他们怎样奈何我的。但,由于必需的生活,我现在也快要走了。无论如何,你们还是设法团结起来吧。今后我的经济倘仅能支持得住,也一定再来帮助你们完成这工作的,……”我恳切的对劳等说了一会,才黯然地告别出了这造船所。

虽然生意是近于无望了,但我并不立即灰心,仍然走到永和运输公司去谈了一套。听这公司的经理说,那铁浮标确实已给人做了,我才算把这事情放下。

明天就要返港了,我已经买了船票,现在才中午,趁还有半天的时间,再去虎浮岩游览一会也好。厦门的风景是很使我流连的。然而我不是风雅人,只好不记。

谈金门

冠秋(福建金门)

曼:

记得从前在友人的宴会席上,我们谈到了金门的社会形态,大家似乎都在肯定着:金门是一个安乐的天堂,没有苦痛,也没有变动,金门永远是静止的。但三年来事实的表现,早把我们的观点整个推翻,金门的社会不仅不像安乐的天堂,而且急激地在转动。南洋树胶胡椒的跌价,影响到银信的减少,绑劫自杀事件的勃起,苛捐什税的繁增,在在都给金门以严重的威胁,证明金门已经不是过去的金门了!

金门是属于厦门和台湾之间的一个岛屿,在××帝国主义进攻华南的进程中,无论在地理上,军事上,都占着极重要的地位。目前敌人虽然还没有公开的把金门吞并,但金门似乎早在××的掌握中了!

谁都知道,××帝国主义之要吞并某一个地方,首先就要勾结与收买当地的流氓汉奸,来做清道夫的工作,迷醉一般文化水平低下的群众,然后继续用武力来占领。现在金门的汉奸们是公然无耻地宣扬“王道”文化:什么“××统治下的劳苦大众,是多么地舒适快乐,政治是多么地严明,夜间可以不必闭起门户,也别怕被窃的危险”,什么“如××占领了金门,农民就会有改良种植的机会,还有吃不完的鱼类”,什么“靠父是生活,靠母也是生活,我们又何必拘泥于中国和××呢!”这种口吻几乎在每个角落里都可以听见。今天又有××浪人大批来金,大约是奉着主子的命令,负着指导和监督汉奸的责任而来的吧?

伴随着汉奸的活跃,走私问题在金门也并不算微小,×国的白糖,火柴,汽油,大量地在金门倾销,不,金门是×国的唯一货栈,×国的货物还由此输向厦门等处去。因为金门是四面环海的岛屿,无论哪一个乡社——尤其是在金厦之间的烈屿——都可以作×国的货栈,都有仇货忠实代理人。海关的缉私艇虽然厉害,但×国的货物可以白天或夜里自由进口,绝对不受任何的丝毫的阻碍——他们早和一切阻碍货物进口者磋商妥当。虽然在不久以前,曾因分赃不均而起决裂,引导海关来金搜捕一次,但不久又恢复友好了!

报章只注意华北走私,对于金门汉奸的活跃和走私的猖獗,却不十二分记载,我想,如果这样的继续下去,金门的沦为第二华北,是快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

漳州杂碎

亚翔(福建)

清晨一起来,就听见外头一切喧嚷。原来是同社里有个农户朱自然,被人把整亩的菜,偷割了。最后,由于沿着脚迹找去,就对住在隔社里的另一农户王林耀,发生狐疑起来;因为脚迹就在那家门口终止的。王林耀的被人家狐疑,已是第二次。前几天的第一次,也是同这一样寻到线索的。幸而他为人一向老实,又勤俭,失主才没去搜查;单只说:“假使下次再偷,就非当场打死在菜园上不可!”

王林耀是个老实人,而且自入赘那家后,整廿多年中,就没一天不像牛马般拖磨,勤俭度日。有许多地主,也为了他肯负责,都争把田地租给他耕种。他就有点积蓄,一边又给四个儿子陆续抱来了三个童养媳。糟糕的是,那个大的养媳,在去年患了一场闭尿病,把他积蓄的百多块钱都花光了;同时三个大的儿子,也统遭失业。结果,没办法,只得把积存的米稻也卖光了。一家十口子,就每天吃了顿洋山芋,面条或菜叶汤过日子。固然,全社里,就整有半数人家每天也只靠一两顿粥度日的,但他平日那样克勤克俭,也会弄到如此,而且竟然偷起人家的东西来,却是意外。所以,一清早,社里的人们听到这消息后,都带着同情的心肠,谈论起他的身世来。

九时出门,路经东市场,听见路人在传说,陆安南路那间青菜业同业公会会所,在被数十官兵搜查。有的说,土棍黄文甫,在里头设有赌场;有的说,那儿有不法分子潜匿,秘谋不轨。还说,黄文甫这人,官厅在前几天就要抓他,因为有人报信,所以当驻军整团的人,在包围打锡巷他的住宅时,一无所获。

跑到一个朋友人家,碰到他们正在研究新文字。他们正在讨论着,拟将厦门话拉丁化草案中的“g,k,x,e”等四字,仍然照北方话的读音,念做“革,克,吓,勒”,不做“机,器,喜,利”。因为在拼音上是一样的。此外,还拟加r(婴)一字。就在讨论时,有位刚从石码来这的朋友,也来参加了。大家就问起他:石码可有什么伪自治的消息?他说:“伪自治在石码乡村很活动。许多乡民就被逼参加,每个农户,还得交给他们每月四毛钱,做保护费。活动的人,都拿到钱;每人每月自五元至廿元不等,此外还领有短棍,随身保护。他们宣传说:‘我们穷,没事做,都是政府歹,横收捐税的缘故。日本一来,就好了,没捐没税;又有钱,设工厂,开矿山,大家都有工做,有钱挣,像台湾一样。’等等。”这时,另一朋友插嘴说:“伪自治活动,漳州四乡,现已都有。被逼参加的,并不是一家一户,而是一社一庄的。他们没武装,又受不到保护,有什么办法不被逼参加呢?”

午餐的时候,有位保长跑到家里来,要家人把家里打扫干净;说是不干净,一给官厅查出,保长就要被抓去砍头。这是昨天李团长调集保甲长会议时说的。

午后,做完了工,心想十一期的《永生》,也许会再到,就跑到马坪街晓庄书店去。结果没有买到,就跑到芗潮剧社去找朋友。碰到他们在开干事会,商议第五次公演的事情。他们已在排演郭哥尔作的《巡按》,崔嵬作的《察东之夜》,格里高莱夫人作的《月亮上升》,和该社已故社员胡大机作的《逃》等四剧;准备于暑期第五次公演时演出。

这么的一个社会

啸高(福建仙游)

大原兄:

你那十五日寄来的信收到了。

雨是远在三八节日就结了婚的。他的父亲说,礼物千万别要办,就是送去了也要璧还的。我看,这个,你尽可以不客气了。

对扬,八月间的婚礼,我们也许有去上海参加的机会和可能,你去不去?

对扬光景是三十六七岁的人了,而雨的父亲才三十二,他那糊里糊涂地跟一个小大脚的表姊的“指腹之婚”,已经过着十九个年头了,雨就是他十八年前养的,到了对扬的儿子结婚时候,恐怕他又有了曾孙,也说不定。吓,社会是一个这么的。

这儿的工作没什么忙,要是你忠心些,这才会一天忙到晚。但,有些同事却嫌我太卖力,并且劝我得过且过,不要认真,免得他们非也那个不好意思。生活费每个月是二十五块钱,已经工作过了四个月,而领到的,不晓得怎么样,才只有十二块半光景,想来是为了通益角票局的倒闭,所以全县每个月五千块的教育费,内中有四千是从这地方上的苛什来的,这才不能够不受了影响吧。昨儿,听说有几个人在打算谋我这块儿,可是我一点应付的手段也不要,只预备着让,分明这社会不是自己称心的啦,跟狗儿挣人骨屑吃,有什么意义?

故乡的新闻,今儿倒有两件是很新奇的。但,光景都是谣传。一说,某国马上就要打福建了,当局的对策之一,是把全县的壮丁留着跟敌人周旋,而老的幼的全体都往四川运去。为了这,弄了全县的人心皇皇。再一说,福建的民族战是端午节要在厦门爆发的,为的某国决定于那一天用一百架飞机护送宣统到那筼筜港里去吊祭顺治,——相传顺治当年是在这儿给海里浮起来的“龙枪”打死的。至于,真实的新闻,也有一个,就是:今儿午前二时,汉奸张克武毁灭第三区大墘村,那里有三四十个农夫农妇都在睡眼矇眬中给杀掉给绑了去。

械斗

林冬今(福建同安)

“拍!拍!拍!”“嗤!嗤!”……一阵的驳壳枪声,夹杂着无数的子弹声。

这是晨光熹微的时候,P乡(姑隐其真名)各家的门户是紧紧闭着的,连大小巷门尽都塞紧着;各家的青年人们每个人都掬出手枪或驳壳或曲七曲九等东西握紧着,有的躲在巷的隘口,有的躲在屋子里,把枪口穿出壁洞,瞄准着对方,似恨不得一弹穿过对方的心肝。

事情是为小孩子口角,丢石子惹起来的。P乡的人民,性质凶悍,虽有设立学校,但是几无一人受过中等教育,因此青年的智识思想均落伍;从前那些年青力壮的青年,十分之八都做过强盗,海陆并进,专以劫掠为生,又兼他的乡社靠起车路旁边,来往的行商必须经过这条路,于是他们就成群的埋伏在车路边,遇有生客过路,即刻拥上劫掠。他们有一个口号“棺柴丁”,就是讥笑那些不敢干路劫的青年人的。

这乡的人口,有三千实数,全是姓林的,他们分作“上角”与“下角”二大派,人数是平均的。历年来二角不睦,时常由小事而闹出大事来,事发,往往以武力来解决。因此二角历年所积的仇怨也愈加深。

他们上、下角各有一个富翁。上角的是经商放高利贷的老板,下角是一个侨商。一切的事都由他俩操纵,其他的人只有绝对服从。

昨天下午三点时候,有几个上角与下角的孩子,因为口角,互丢石子,下角的孩子受了伤,下角人要上角人赔罪,上角人不肯,于是下角人把上角人扣留,上角人也把下角人扣留。一阵大战立即要爆发了,经过学校几次的调停,都归无效。

半夜里,上角派了三十多人到B地去借枪械,下角人也向H地去借枪械,所以今天一早,战争开始爆发了。全乡的人布满了恐怖,行人绝少,顿时把这热闹的乡村,变成恐怖,寂静的乡村。听到的只是“轰!轰!”的炮声。

为着乡社的和平计,在中午一点钟,学校只好到县政府去,请求援助。县政府当局派了一排警兵四十多人,乘车去到P地,先召集上下角家长,讨论解决办法,若不然,决以武力弹压。这乡人最怕的是“军队”,他们一看见警兵来,各人才收拾了枪械。时已是黄昏了。

流言

郑毅(福建仙游)

因为起得迟些,脑袋里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刺着。照例是看书的时候了,但我仍呆呆的守住一家人,蕴着满怀苦闷,在参加他们的谈话会。

的确,流言的散布,比什么都来得快。本来是毫无根据的事实,给那么一吹,已扩大得厌人听闻了。报纸上虽然没有登过,然而大家的心里,像都公认了来——

“政府已决心抗×了!那伙子真蛮横极了。迟早得给个利害;移民,移民呀!在战事发生前,我们老的小的,听说都要移往四川——或许是新疆去。”

跟着这个流言散布的,还有更荒谬无稽的谣传:说是有神仙在东乡显圣,把所带的木梯靠在一棵树上,随即教一个小女孩攀上。她攀上第一级时,看见在眼前耸立的,尽都是高楼巨厦;再攀上去,又看到稻呀,豆呀,都已经黄熟了。可是糟,当她攀上第三级时,看到的都是些没头,没手脚的尸骸,啊!美丽的农作物,雄壮的高楼,都给膻臭的鲜血冲走了……

怕是读点书有些聪明的人在解释吧,荒谬的谣言散布不上两天,便得着解释来了——

“豆,稻熟时,正是六月天气;尸骸,鲜血,是战争的结果。恶,可怕呀!明明是指着六月里有战事发生了呢!将要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喔!屋宇啊,农作物啊,全归于尽!比从前的倭寇还凶呢!了不得的!……”

我真不相信何以流言会散布得这样快,又不懂得造谣的主动者是哪一种人,他的意思在哪里?尤其是在文化落后,交通不便的我们这小小一隅,本来对于“外侮”“爱国”这些名词大部分人都没理解、关心到的。然而近来竟连毫无智识的老太婆,小孩子们,都也明白着“汉奸”“××”之为可怕可恨的东西了。喔!怕是曾受过一回倭寇屠杀的缘故吧?戚老将军的战迹不是还存留着吗?关于讨寇的故事不是还家传户诵吗?无怪乎老太婆同小孩子们——老太婆同小孩子像特别的关心国事——都在叫着了:

“喴,很好的办法呀!年轻力壮的拼命去,我们老的,小的,要远远的离开去,好了,到四川去。他们才不会有家庭的顾虑,好一心一意的干去。”

积极点的,便悻悻然说——

“我们也干得呀:烧饭,补,洗,不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吗?年青人打仗去了,我们跟在后头帮忙。”

要救中国的,还是平日里没人放在眼里的人呀!

在流言发生后,每天里都有惊人的消息传来,什么:“已经有大军到了呀!”“已在什么地方挖战壕了呀!”

可是为民师表的小学教员们却忙着一些别的事。这是索欠费。但是上半天还在争持着发放教费,下半天便有人暗自提议复课了。无形地自动解散了索薪团,此中奥妙,天才晓得!

罢教后的第三天

田青(福建仙游)

这是非常严重的一天呀,是我们执教者的生活的总解决!所有我们教育索薪团的团员,已挺密切地拉起手来了。

照理,该是第一个课下课的时候了,我们拥着四五十个执教者,顺利地走到县门口,可是,门上的卫警,面着这一大批的生客,起了警戒了,我们不能得到进去的允许,连我们的代表,也被拒绝了。于是,我们折入财务委员会那里,比较适合我们的休憩,而且这个机关,多少也和我们的事端有着关联的哩!

希望和等待,骋驰在每一张脸上和心上,各个脑里,挂着一个共通的意念:

“生活,真妈妈的生活……”

一两句话不时由一人的嘴角溜进别人的耳朵,于是引起了一声回响,或者一丝没有欢意的笑;可是人的心,是沉滞冷漠的。

好容易才请出教育科长来,长方形的阅报台,成了临时的会议桌,椅子一阵紧张的集合,来不及挤上的,便凑在人家的屁股后,做人家的肉屏风。

每部脑筋,都紧张地指挥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注意到科长的那张嘴;似乎我们这许多人的生活,全咬在这个人的尖嘴里。可是科长的话,完全离开我们的希望,他简单地宣布了县长的口令:每校派代表一人进去。

当我们报告过这回罢教的意义后,县长老爷却怀疑起我们的代表资格了:

“吓,代表……好像前几天,有两个人跑来说是民众的代表……”

这话刺伤了我们的听觉,在我们的眼球上,撒布着红的火丝。同时,我们把发火的目光瞪着那肥胖而且迷着极深的烟晦的脸。

“是,是,他们是各校的代表,许多人等在外头。”睡觉的科长,不愧负教育的全责,一句话攀转了僵局。

突如其来的恫吓算告了一段落,接着便是一分教训,一分威吓和一分软麻的演说:

“教费的困难,不只是这一县,全福建,呃,全中国,不同是一样吗?就是江浙那么文化普及的地方,教费的积欠,甚且在六个月以上,”随而唾了一口口水,“教员的生活是清苦的,不过你们当上了,便应该本着一贯的精神——苦干!”

“该是蠢干吧?束起肚皮当蠢货!”我的心里,浮起了这样的波纹。

接着——

“教育是没有标准的,呃,有标准,照他们的成绩,当然有分别,不过,普及教育,是当前的急务,我们本着这种精神,是不能叫学校关门的!”

“你们的罢教,是万分地不对的;政府已经替你们想法了,又不是不理你们!”

桌子挨了极仇恨的一拍,那圆而怪睁的眼,很快地瞟着听众的脸,窥探这段话的反响。

“我们的要求,是平等的待遇;公务员已领到四月份的生活费,而我们当职教的,连三月份的一个子儿都捞不到。”代表的一个,卷着单纯的舌音,用着授英文的姿势在抗议着;他的话音卷得太紧了,反而有些儿颤震。

我相信这样的抗议是不会有效的,也便不肯注意他们的争辩;却奇怪地在描绘这两尊老爷的尊容:那肥胖多肉,砌着两层下巴的大脸,嵌着一双黄的大眼,网着非常浓厚的烟晦,那是县长老爷了。科长呢?假如有一根电杆的遮隔,那你便会找不着他的影儿。

很快地那方肥脸上的肌肉一紧张,我的耳膜里便响起了一个高音,把我吓了一跳。

“你们的行动,是造成无政府的状态!你们是太危险了!你们没有把政府看在眼里!”

高压得太利害了,代表的一个,嚅嚅地:

“不,绝对不的,不过过去的叫我们干怕了,我们恐怕学期结束后,生活费依然……”

“恐怕!你们把未来的,都给干掉了。你们‘恐怕’,那太笑话了,好像我这里恐怕高头不允许,那么公事便不要办了,那不是笑话?我怕高头不允准,我的公事依然要办的!吓!你们‘恐怕’,恐怕明天死了都说不定,笑话!”

抓住了话柄,县长拼命地下总攻。同时,那对黄眼圈反瞟了一下听众。

我按捺不住了。本来我是决定不开口的,因为我认为对当官的辩驳,那便是自己的侮辱,可是我忍不住了:

“我们的要求,是生活的问题,根本就没有什么怕不怕……”

“对了,这个……”

“不过我们小学教员的待遇,每月顶多爬不过十五块钱,统算这一学期领着的,够不上十二块洋!拿十二块洋钱维持我们三个月来的生活,不说有父母,家庭,就是个人罢,请问捱得过去吗?”我继续着争辩。我相信此时我是太兴奋了,兴奋得语音都有点儿震颤了:

“照这情形,我们已感着此路不通了,所以我们这一次的总辞职,就是希望摆脱这方面的羁绊…………”

“你真决意辞职吗?”

来了一个威胁,想一下子把说话的打缩。

“复课,无论如何要复课,答应我,愿意吗?”

转了一个舵,马上施出了官的高压。

愤激和恼怒塞住每一个代表的心头,有的或者也带着三分畏缩;不过,他们不肯把弱点表露在自己的脸上。我们的头,紧紧地低垂着,谁也不肯答应出来。

“喔!我晓得了,你们回去讨论罢,明天不管如何复课!”

的确有政客的聪明,圆滑。

最后,由科长用着教育者的礼貌来松懈我们每一根紧张着的心弦。

不过,我们的心,更紧惦着后天教育索薪团的扩大会议。

放牧(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广州) 罗清桢作

“吃霸王饭”者之凄惨 李桦作

广州《大华晚报》:“中华中路发记油器店,廿一晨九时,有男子陈炳,到食去饼粥等,值十余仙,不给值而去。店伴向他索取,无以应,搜其身上,不名一钱,该男子谓现充苦力,因两日未有人雇用,饥饿难堪,故来光顾,请祈见谅,异日有人雇用,自当交款。店伴不允,以巨柴猛击其头,当场破颅流血,昏倒地上,……”

五月的太阳起来了(汕头) 张望作

加工盖牌楼(公祭胡汉民典礼之一,广州) 黄裔强摄

春水行筏(云南昆明郊外) 朱君毅摄

福州大水之一(万寿桥下之怒涛) 爱司光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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