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一名(山西太原)

五月的天气老是四点多钟就明啦。

这个典型的北方风味的“四合头”院子里,是静悄悄的。街上也是这么静静的。

人们都还在被子里甜甜的过他们的五月廿号的最后一条尾巴。可是,上帝创造了一个不算不严重的威吓唤醒了东房里住的一位军官太太。时间:五点有余。

这位太太提着满肚子的往下沉的气,拿脚尖移动着步子。

北房里有女人的醒来的咳嗽。

“张太太,起吧!六点啦!”

她起得早,她就惯会把时间尽力地拉下去。这可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噢,王太太起得真早哇!”隔着一道玻璃窗,但声音还是那么个响亮。

大家都起来了,这个新鲜的没有什么纪念的日子开始了。

“张太太,飞机今天来呀,不怕吗?”

“听他们胡说,哪里话,又不打仗,又不……”安慰。

“真的哩!人家通说,说来五十架!”她想把这个“怕”转给别人。

别人可不信。

有人在厨房里做早饭,太太和先生们就都坐在屋子里拉闲话:飞机!炸弹!一直还拉到不知道什么“乌托邦”里去。……

“王先生,”另一位不是王先生的说,舐舐留在嘴唇上的茶叶杆,“你们那里边,也听说这兵往北开的事情不?”

“开哩,昨天×××的一旅人也开到了!……”

“那么,这打×本的消息是真的啦吧!人家说昨天×××坐着飞机到陕西去,说是和……商议着出兵!”

昨天可真有一两架飞机在这个小城上绕过好几回圈子。报上也说上边坐的是谁,到哪里去。

“人们说,西门外赶造了一个放二百架飞机的大飞机场,这可不知道是真的?”对张太太说过话的那位军官太太说。

“说不清!反正老×这一回是要死干的!”

王先生讲话的态度比那位“老×”都坚决。

“不行啦,不和这×本干一下不行啦!老百姓都没活处啦!”

“我昨天听侯团长太太说,”说话的是张太太,“政府开到河南三十万大军,一开火,马上就能调过来!”

“政府还给老×拨五十万款子作军饷,一两天就来了呢!”

“老×也知道,反正不和×本人干一下谁也不成啦!”

“这消息可是秘密的呀!到处都有人家的武官,特务队!唉!”话于是乎一转,“中国人也太不争气咧!中国人不和中国人一条心,可是帮着敌人办事,当人家的探子!”

“公家叫老百姓们挖土窑——”

“噢,前几天散那传单就是。”军官太太在这里插上一句嘴,可是别人没有注意她。……

“……就是预备着一开火,×本飞机来扔炸弹。不怕——”又一转,“到那时候,咱们到村里去,一丈多厚的土窑!”

这时候各人都去吃过了早饭(注意,可不是同时)。王先生上办公去了,别人还都在,而且又来了两位客人:

“我们汽车队一两天往北开呀!这一回政府已经下了决心!”客人之一说。他,大概是汽车第几队的司机。

“哦!”主人还想听下去。

“街上说,××党给来了信,说他们愿意打前锋!两家讲和啦!”

在另一块地方的另两位朋友:

“双方最近已有了默契,准备停止内战,一致北上!……”

“恐怕这是烟幕弹!在事实上那鸿沟……”

“不过客观地说,这是有充分可能的!因为……”

“在民众的压力下……烟幕……是上焉者的惯技!”

这事情可真说不定。

于是我们又到了一个新地方。

“天津白糖有行无市,中国糖八块一包,日本糖只卖五块!”

“走私利害!……”

“煤油价落!……”

离开这清雅的柜房,就是该我们钻进机器,皮带,铁轮里的时候了。

工人们轻易都不肯在工作时间说话,因为那要费十倍以上的力气才能叫对方听见;而且,一回一回的打岔。

“嗨,老李!鬼子来了你怕不?”

“烂南瓜才怕!老子只等一出兵就去扛枪杆。反正比在这里边轻省些!”

“咱们不能活啦!不用说等鬼子来了!来了更不行,报上不是登着鬼子用中国人做了工,又把他们都打死扔到水里去喂王八!”

“狠透了心的……”

“迟早你瞧着!外国人都没一个好玩意,都轰出他们去!”

“老刘,可不能这么说,外国里的工人也和咱们一样呀!你不听说……”

下午:

一大串汽车从西往东开去,装满了木箱子,大蒲包,灰衣服。干燥的石子路上飞起一条长长的土尾巴。这时候,作者打北往南穿过了这一阵灰尘幕:什么也弄不清,闭住眼,闭住鼻子,……只有,一股强烈的汽车味和说不来什么味道的沙土。

晚上:

作者还想让诸君知道一些“上焉者”们对这件事的见解,可是,对不起得很,竟一根毫毛也没找到。

好像都没有睡醒

戈划(山西太原)

留心了一整天,也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出奇的事;今天,在这里竟然是这样平静。

昨夜睡得很迟;因为喝水太多了,醒来了一次。邻家(大约是个旅长)正在炒菜,在深夜,冷菜放到热油里面,声音格外清脆。还不到两点钟呢,可是已经是五月二十一日了。想着这时候出去也见不到什么,便又闭住眼等瞌睡。

有些睡意了。不知道那位先生在恶狠狠地咕叽了两句什么,接着咬牙,出长而粗的气。这一来,我又不能入睡了。

起来,已经六点钟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出外边一看,倒是个蛮好的天儿:天空没有一片云,翠蓝得有些迷人。

照常地吃饭,上课。

在教室里听见飞机的声音,闷闷的,不好听;很够时候了,还能听见呢。从窗口望出去,看见移动得很慢。——这是谁坐着呢?怎么不下来走呢?——走还比这快呢,我想。

为了看一个在病着的朋友,从街上走了过去。去和回来都没有碰见什么事儿。人们在今天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那样长的街道,才那么几个人;而半数以上,还是拉车的和摆小摊子的。

摆小摊子的在打瞌睡,靠在他们的座位里;拉车的也在打瞌睡,靠在他们的车子上;从街上走过的人呢,也好像在打瞌睡:脸皮子弛缓着,眼皮子拕拉着,东倒西歪地,两只腿子也在打瞌睡呢。

快到朋友家了,几个工匠在拆一座还算高大的房屋呢。他们有气无力地搬运砖瓦,在房上和地上。在地上的还不要紧,他躺下去就可以睡;而且脚下有干草,既跌不着,又能睡得相当的舒服。那房上的,我真替他们捏着一把汗,一下子滚下来,岂不要完儿哩?站住看了两分钟,不要紧,他们看那房顶子和我们看卧床差不多,至多总和我们看地面没有两样,——懒洋洋地,臂瘫足软地走来走去,是那样的满不在乎。

朋友在床上躺着呢。见了我,无力地点了点头,——其实只是把下颚往回收了两三下;瞪着深陷下去的眼睛,小声地问了我几句话。他太太好像十天没有睡觉,走起来,腿子也伸不直,拿个碗也像不大保险的样子。我不由得时时伸出手去,预备在必要时帮忙。

在那里不能高声说话,只听见钟声“的达的达”地响着。可是这像老年人在走路,怕有些跟不上别的时钟。问他们,说是很准确的,从不误事。

回来,在路上遇见大风;是西风。把土卷起来,对面要看不见人呢。有几辆牛车,车夫和牛都是慢慢地蠕动着;车夫还是闭着眼睛呢。我跟着他们走了两丈远,他们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我疑惑他们就要这样地一直走下去,不会停住呢。

到了学校,门房里也是静静的。那看门的人的脑袋低下,下颚抵着胸膛在打鼾呢。

走到花园里,二寸多高的花苗儿也把头儿低下,似乎也是睡着了。走过几个小学生,不是睡醒没有洗脸,便是又要睡觉了。

今天,在中国,不,在这里,在我眼中的一切——人,飞机,时钟,牛,花儿,……好像都很疲倦,都没有清醒。

演剧者的日记

张季纯(山西太原)

昨晚的戏演到十一点多钟才完。因为是最后一晚了,所以回到剧社来大家又谈论了许多时候才去睡觉。这样使得今早迟至七点钟过后才从被窝里爬起来,较之平时五点半就要练音,已经是把两点钟的光阴白费在睡乡了。

八点钟吃过早饭,就忆起昨晚仅仅想到而没有解决的事情:应该开一次会,报告这次的公演情形;应该告戒一下几位演员在演戏时的不良行为;应该计划一下今后的社务进行;……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人事的难以应付,任你一片好心去这样那样,也许无意间竟得罪下一大堆人。不过,自己的责任是这样,要只管沉默着也不行。所以一敲过九点钟,便鼓着气叫人把开会的铃摇了。

当全剧社(西北剧社)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虽像一把烈火似的燃烧起来,可是表面上却依旧支持着相当的镇静。第一,先让这次经手会计的人报告了营业的情况:共收入六十七元五毛四分,支出三十二元二毛一分。第二,我便提出这次演剧时几位男女演员所表现的不良行为:1. 两位女演员不顾剧情的需要,竟在两颊上画了“胡蝶式”的笑涡。2. 一位男演员在化妆时专意空下半个颈部,理由是这半边可以使观众看不见,所以就省略了。3. 四五位女演员由剧社至剧场间的往来,都是各不相扰的单独出发,而不能有一致的行动;虽然这对演戏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妨害,可是在太原这种不大开通的地方,一般流氓无赖对于女人——尤其是女演员,却保不定会做出一些狂妄的举动。我一方面正经地向大家说话,另方面却也没有忘记观察每个人的神气。有的人自然在和平地倾听,但,也有人显现出难受的面容。在这样情形下,忽地使我脑子里兴起了一种“多言招怨”的感想,于是就好像因为口吃似的把话停住了。匆匆地结束了这次聚会的时候,更令我无形中感觉到人世间有一股凄凉可怕的气息!

每次演完了戏,照例是要休息一日的;因此便使我懒于去想那些社务进行的事。近一月来因为忙于排戏演戏的原故,好久就不曾翻阅书本了。今天,为了想扫除一下心胸间的烦乱情绪,特地将“五一节”在觉民书店所购的那册《宋春舫论剧第二集》拿出来。这本书除开刚买回时一鼓作气看了大半外,只有白里安那篇《梅毒》,还不曾阅览。提起《梅毒》这个剧本来,当七八年前我在北平研究戏剧时,便专意由《新中国》杂志上将它拆下来订在一起,可是说也奇怪,直至现今还是压在书箱底下,未曾去读它。现在已是被译者又和其他的东西搜集在一起出版了,想起自己本有先读之权,而不能去享受那种“先睹为快”的乐趣,真有些对不住自己。于是决意在今天下午,必须要了此夙愿。

约摸由两点钟到五点钟的光景,总算把《梅毒》看完了。心里除感到这件工作还少堪告慰外,对剧中所描写的医生,那种诚恳的真挚的为真理而服务的态度,反觉得自己对人生的理解与认识,实在是太脆弱,太畏缩了!可是,在写剧手法一方面,觉得它太偏重于理智的宣扬,缺少浓厚感情的衬托,所以就不得不陷入于宣传式的说教中了。这种问题剧普遍具有的缺点,由人生的立场说,对社会虽有绝大的好处,可是在舞台上的寿命,却是极短促的。所谓得之于此者失之于彼,在写剧上也不能例外吧?

——在太原西北剧社

一页日记

丽云(山西太原)

早晨六点钟,一睁眼,呵哈,晴天!——从心里笑了。

近来,老天爷也成心闹别扭;老是哭丧着脸,像煞有啥心事。狂风挟着风砂,伴奏着。虽是夏天,棉衣什么的,还得放在手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照顾一下。

母亲眉头一皱,叹一口气:唉,亡国的天气!

然而,今天,晴了!

天空,蓝缎子似的,贼亮贼亮的,放着光。笑迷迷的太阳,使人想起什么商店中坐柜的眯缝着眼的胖掌柜来。风,刚能摆动树叶。天气不冷不热。——宇宙间,一团和气。

上午,十点多,忽然半空中机声隆隆:飞来一架飞机。从过去的经验,知道这飞机不是我们自己的。跑到院中,向天空一看:果然,一架深灰色的单翼飞机,翼下左右各印着一枚红色的太阳——“友邦”的飞机!天气是那样晴朗,看去异常清晰。

近来,我们这“友邦”,为了表示“亲善”起见,三天两头的,用飞机向太原运送着什么“武官”,“顾问”,以及一切的“密令”。看到这样负着两国“亲善”的使命的“友邦”飞机,在自己的天空上自由飞翔时,人们的心上,都感到铅一样的沉重,压迫。

十一点三十分,大约是“使命”已经完成:这架飞机,又向来处飞去了。

呵,祖国的悲哀呵!

下午,跑到学校里,上了一个钟头的课。

不久就要毕业了,所以,一上课,学生们总让谈谈将来的出路问题。——的确,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但是,整个的国家,民族,没有出路;个人又怎么会有出路呢!

这两天,正在讲着那有名的“古诗十九首”。——我不清楚:这样的作品,究竟会给我们以什么启示呢?

这样的“教育”!这样的“中国教育”!

好久就想去看×君了,但是,老没机会。昨晚,在青年会北楼,“西北剧社”公演的剧场中,又会到他了,让我去看他。

吃完晚饭后,去了。

他呢,去年从法学院经济学系卒业后,有一年的工夫,找不到工作。他虽然读的是经济系,但是,喜欢艺术,尤其是对于“木刻”,颇有根柢。但这年头儿,学艺术的人,没饭吃,所以就老失业着。直到最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在“主张公道团”总团部里,找到一名小录事:每天工作八小时至十小时以上,月薪大洋一十八元!

当我们谈到了这,他苦笑着说:“只要人家肯赏我们一口饭吃,就是天高地厚的恩惠了;我们还敢嫌这差事不好么!哈哈!”

我默然了。

我们又从木刻,话剧,谈到文学,艺术,又谈到吃饭,失业;最后还谈到近来太原市上的“汉奸”。

前些时,有人在报上登启事,说是聘请什么“华语教师”,资格不限,报酬从丰,“有愿就者,请到正大饭店接洽”。

当时,我们就觉得那广告有点邪魔外道的。后来,有人去探听过,据说的确是×国人利用“华语教师”之名,在收买“汉奸”。薪金颇高,工作则很秘密。

我的一位同学,从大学毕业后,没办法;听说近来也成了这类“华语教师”之一,住在正大饭店三层楼上,胁下老夹着大皮包,出入都是汽车,很阔绰呢。

本来么,当“好人”,没饭吃;更何况殷汝耕之流,又给与人们以“榜样”呢!所以,很多的人,口头上虽然竭力诅咒作“汉奸”,心眼里却很活动了。假如到了肚皮更为干瘪的时候,“华语教师”的产量,一定是很可惊的吧!

我觉得,这正是山西——也可以说是华北,是全中国的一大危机!

天气已经很晚了,于是,向他借了本徐懋庸译的《伊特勒共和国》,就跑回来了。

一方里内的一日

郑见南(山西太原)

“钉铃钉铃钉铃……”

铃声经过了这厢,又穿过了那厢。接着:个个门板上的圆孔里,现出了阴凄凄的眼珠。

“先生,快开!”

“早出来干么?……灰鬼!”

“呀!闷死人的……一夜了!”

不一忽:砰砰,拍拍!这才是打开栅锁,放出绵羊来了。接着,又是“丫丫”送出尿盆,又打回了洗脸盆。镣声,漱声。不似先前那样寂静了。

用大小房子簇聚成的十字院心,交角切成正面,亭子式的中央楼,占了中间;柳叶细扫,晨光淡照,死灰的景象,透出些许乡村风光。

开了早封后的人数检查,就掀上了饭厅,囫囵吞枣,来一套:生米粥,酸咸菜,冷开水……

总算饭后罢,三三五五谈起消磨时光的闲天来。日本飞机嗡嗡飞过头上。

“咦!抗×,二十四架飞机亡东北!真的,刺刀,炸弹……学生,工人……呀!我亲自干过呵!”

新来的一小个,惊人地说。人们都愿听他的话。

“不过呵!……不便说罢了!”他又沉下他那葱皮似的脸皮。也许他有神经病。

二门上走进了樊老二的哥,眼已红红的。于是,人们又说起樊老二已死了。

“老二已死了,害的胃病,整碗的吐血。”

“吃上猪食,还能不得胃病?”

“不是,一抬炭就是二百斤;工厂里往死的受。”

“一股劲拉磨,得不到午上一顿面。猪食,狗食也得吃!”

“唉!弟兄俩,剩下一个了!”

“嘿!那还奇怪?谁保住谁?”

阳光已照满天空,百十多个吊下脸皮的人们,这里转转,那里蹲蹲;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赌博,也如热锅上的蚂蚁。

八点,十点,先生们是换班了。于是:你闹面,他闹菜,争先恐后,又是四五个钟头,才算有的吃,没的在旁边看。

日本机又很自在的飞了去。人们目迎目送。先生们也热的睁不起眼来。他们喊号头的声音,很慢长的掺在人们噪杂的音内。

“受过家庭教育的人,道德到底不坏。”大鼻子“无期”提议了。

“怎么?”大家围过来。

“大连长×××号,和×××号抬杠,大连长打了个痛快,×××号不还一手。要不是家庭教育好,哪有这么好的道德?”

“对!总然吃亏,道德不坏;比大连长讨了便宜高的多。不怕他当过官!”连鬓胡“十八年”也说啦。

“你看,日本人打了中国,我们始终不抵抗,那就是道德比他高的过。”大鼻子“无期”很得意。

“总还是孔圣人……!”一条腿“十二年”也唏嘘。

“国家大事还能用一个人比?”好几个这样说。

“骡马还比君子呢,何况是人呢?”

“以小比大呢!”闹成一堆了。

就这样,每人一件灰皮,前后还缝了红色号头。太阳也灰了下来,更显得惨淡,疲乏。

又喝了一顿剩粥熬的稀饭后,太阳也倒在西方,又来了个晚封人数的检查,又入牢笼,来一个锁门大吉。空气沉静下来。管理人放心下来。黑房里的人们,祈祷着光明之来临。

柳村的一日

怀(山西太原)

正午的阳光,格外强烈;十字街口的九神祠前,檐荫下的阶台上,围拢着一个长形的人堆,在乘凉。除过很少的几个人外,每个人都穿着污秽褴褛的衫裤,有的简直在破烂的窟窿中,露着紫黑的肌肤;大多光头赤足,没精打采地蹲着。各个已被太阳蒸晒成枯涩焦黑的脸庞上,都罩着一层饥寒苦瘦的愁容,愁眉泪眼打盹似的,静听着靳老头子和掳搜他们的谈话。

靳老头子年青的时候,在附近地方是个很有名的商人;所以他对于世故的经验,在我们庄下,总算一个比较丰富的人了。他时常好谈东道西,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配着一副刻满了皱纹的面庞,两腮深深地塌洼着,颔下的胡子,雪白地拖到胸前,嘴里斜衔着一支很长的烟管,哼哼嘟嘟的说着:

“这年头儿,教人怎样活下去?昨晚听村长说,城里又派出差徭来了。”吸进了两口烟去,接着又说:

“大概这次每村除出车辆外,还得出钱。”

“那自然咧!咱们的军队打××党,花钱用车一定不在少,你说不向村里要,向哪儿去要呢?”掳搜很神气地回答着。

掳搜,是在村公所里办差徭的,每次经手办差徭的时候,总得乘机捞些肥头,过过发洋财的瘾。他对办差徭自然是十分欢迎,甚至有时还在祝祷着差徭的来临。

他的这个职务,是给刘五爷的侄少爷敬奉了三两多大烟土,才到手的。他是矮小的干儿,一副阴惨的面孔。就是村里的小孩子也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害人手段。所以他得了那么一个诨号,——掳搜。

“喂,辛考!你怎今天没有到地头干活去?看样儿你是有病吗?”靳老头子对人丛里沉默着的陈辛考说。

“啊!——你老让我上谁家的地里去?我们东家(地主),因为摊派一天多一天,又加近来的差徭这么大,说是种庄稼的人,谁有多少赔头,前晚已经辞退我了,还说:宁愿地土荒着,也不敢再用长工了。”

“那你怎不赶快再找个主呢?你家五六口人,莫非积多了吃的么?”靳老头子似乎极关心着陈辛考的家境。

“没人雇呀!谁说不找呢?家中哪里有的吃?昨天才拿到结算下来多余的几毛工钱,去镇上买回了二升麸子(麦皮),二升高粮(茭子),拌着野苴,用红面汤送下去,算是挨过了一天。妈的,这个年月,穷人还有活头吗?倒霉的很,可巧高粮麸子也在昨天涨价了,听说是没吃的人太多,都买着吃麸子,并且县衙门里也派着人买了好几十石,给犯人作囚粮……”

“噢!——麸子,高粮,涨了多少?”掳搜,和另一个叫做武麻子的,同声问了。

“麸子每斗三毛二,高粮八毛半。”

掳搜马上把麸子高粮涨价的事情,在脑海里兜了几个圈儿,便打定主意。可是他对麸子和高粮涨价的事,自然又和陈辛考武麻子他们,另是一种看法。

刘五爷那儿刚刚开过了早饭,刘五爷正在同大肚儿的太太对躺着抽大烟。就在这时,掳搜走进来了。

“五爷,太太,你老们早安吧?——五爷,你老真是贵人天扶持,这可再做一回存盘吧,现在又有好机会。”

“又是什么?”五爷把半粒烟泡抽进去,稍稍掀起了上眼皮。

“麸——子,高粮,麸子,高粮,现在都涨价了,为的穷鬼们没吃的太多,又且别的粮食,都做了军队的给养,我想这盘生意,只要我们做下去,准能赚钱。”掳搜摸着额角上的汗珠低声说着。不待他说完,五爷的大少爷已由旁边的椅子上跳起来插嘴了:

“嗯!你看看当真还是天有眼,活该那班穷鬼们遭难了,这盘生意我们定要做。”

“这桩生意,你有把握吗?买多少好?你看将来能涨到什么价?”五爷对儿子说。

“准有把握。近地方没吃的人多着咧,在这时青黄不接,麸子准可涨到五毛多,高粮至少也得一块,各样买上一二百石,最少也得赚几百块钱啊!”

“那么你去!快点去!到咱柜上告给王掌柜,让他一块儿同你办这桩生意去,就是多买一点也可以。”

五爷本是乡里顶有威风的官绅,无论在财产上,势力上,都占着顶大的份儿,因之一切村政,没有不是由他支配的。

午后约莫在四点多钟的工夫,只听到村里到处这样嚷着:“啊哟哟!这可怎活呀?高粮一下子又涨了一毛多,听说别的也都涨价了,穷人们吃什么?这真不得活了!……”

傍晚,九神祠前,人们又在谈论着:“××镇上的高粮麸子都被买绝了。听说村里的靳老头子也买定了高粮五十多石做存盘。”

一幅交织成的可怕图画

梁增祥(山西忻县)

在这小小的村落里,——山西忻县的一个小村,我看见了各种可怕的事实,交织成一幅图画。

这个小小角落里,我们看不出他会感到国难严重,农村破产,“共匪”骚扰的情形。在村北的一个古寺里,有许多袒胸露臂古铜色皮肤的人歌唱着工作。

巍峨的庄严的佛殿,现在正有许多人补修;将倾倒的山门,也有许多人将绳索缚在它的柱上,手引着做矫正的工作。一片价“拉啦,拉啦”的呼声。这样大兴土木,补修没落了的古寺,谁能看出农村会破产?谁能看出“共匪”刚从我们山西退去呢?

是前两月吧,玉田村公所发出一种“重修××寺募缘启”,四出捐募。启中说明本村××寺,是创建于唐贞观中,历经修葺,得以巍然存在;今瓦屋倾圻,墙垣坍塌,故不忍庙貌凌夷,有借助他山之必要。末署村里有声望者二十四人经理其事。是这样兴工,也许专靠四方的好善君子?

但其中一位署名的经理人,他家就在这一日将耕地的老牛饿毙了。我亲眼看见一个没有栏子的牛车将那四肢僵直的黄色的老牛一颠一簸地拉回他家。我不禁想起熊佛西的剧本《牛》里边的牛,就是这个牛的写照吧!那惨叫的声音,仿佛在我耳鼓缭绕。

到底这表面的兴修古寺,掩饰不住这老古的社会没落。

* * *

一个结婚不久的女子,睡在床上呻吟着。许多人围着一个巫婆,说是请来给女子医治病的。

她因不见容于她的丈夫的母亲,终日悒郁,终于睡在床上呻吟了。她的婆母整天詈骂,好像骂就是对儿媳的平常态度。

她不敢反抗,也不知反抗。当她詈骂她的时候,她会拿笑脸对待她。她背着人的时候,痛心的哭了。她骂她哭,好像成了她们的日常功课。

她的丈夫也爱她,他们很亲爱;但他也保护不了他的她,只好任她一天一天的瘦弱下去。

她躺在床头,微微地呼吸着,两眼紧闭,是愿意安静的样儿。但他们请来了邻村的老妪,坐在床头的凳上,有声有调的歌唱起来。

病人呻吟的声音,他们一些也听不着。他们只侧耳听老妪的胡叫。他们听出她说她的病是着了魔的。接着她说要治她的病,有她的门前的树皮煎下的汁,和着符纸灰喝了,自会好的。于是他们有的忙着张罗树皮去了,有的请老妪画符咒。当朱笔黄纸正摆在老妪面前的当儿,成年嫂怪叫了一声,众人忙转过头去,知道病人正在呼吸最后的一口气。

我独开的话匣子

梁吉民(山西忻县)

这天我因为职业关系,讲解了一句钟光景的共党残忍手段。听的人感到无聊,讲的人当然也觉着乏味;然而我不能不这样做。好像开了话匣子,只要拨动机关,没有不旋转着歌唱的。

十七日那天晚间,我们主张公道团村团部(我是一个小学教员,是当然文书),收到县团部和县政府的一纸会令,说是奉总团部命令,令各村长,村团长,文书等,宣传防共工作,另附一纸宣传办法,列举五条,其中第二条即为:“村长,村团长,应遵照《防共时期工作及宣传大纲》及《阎主任为剿共告山西人民书》等件,会同学校教员,三方面确实负责,对村内民众逐条详细讲解明白。”第三条为:“各村每日宣传应由村长负责,乘午饭有暇或昏夜睡觉前,将人民召集在公共场所或戏台前,听讲一小时;每次讲解,由村团长,教员,轮流负责详解。”第四条为:“宣传时期,自令文到达后次日起,以十日为限,务须使听讲者一律彻底了解。三十八岁以下年龄合格男子并应将防共歌唱熟,期满分别会报县长,县团长,复查。”

照令文第四条规定,应当于十八日就得召集村民,讲解官方发来防共的方法。但因为乡防当局,历来因循苟且,什么公文法令都看得“不过那么一回事”,所以到二十一日才开始召集了一部分村民,使我单独地唱起话匣子来。

是晚间七时了,暮色笼罩了全个宇宙,怒吼的风仍然是那么吼着。虽然已是初夏时分了,但风吹在身上,觉得有一股冷气袭来,使人受不了的样儿。

来的村民,约莫有三十多人,齐集在我们唯一的教室中。嘴里都含了一根长杆旱烟袋,吐出浓白的烟,一圈一圈地升上去;至仰尘处又折下来弥漫了整个屋子。不满三立方丈的教室,完全给这奇臭的旱烟充满了,使人窒息。

“坐好!大家坐好,可以开讲了。”从嘈杂的声音中忽然发出这种命令的喊声,大家给这一喊,暂时沉默了。才注意到是村长的喊声,于是各人又复絮絮叨叨地谈起来,恢复了先前的原状。

接着村长又说:“大家不要吵了!今天是阎总司令(山西人大都叫阎主任为总司令)叫我们召集大家讲演防共办法的。大家要仔细听梁先生的讲话才好。”说完,他便叫我走向讲台去讲。我因为还有团长也是应当说话的人,先请他去说,但他再三不肯上去;我无法只好走上讲台向大家点了点头。这时大家沉默了,好像期待一种什么东西似的。

我定定神然后说:“阎主任因为现在将共匪肃清了,为使大家明了共匪的毒辣残酷,不上他们的当起见,所以令各村召集大家来讲话。我们忻县虽然未遭匪徒的蹂躏,但提起匪的残忍毒辣来,很够大家变色了。共匪怎样的毒辣残忍,有主任的《告人民书》,可以告给大家。现在我开始讲这上面的话,使大家清楚共匪的根本面目。”

我说完这一套序文以后,便将《阎主任为剿共告山西人民书》一句句地解释起来。

于是“共匪骗人是先甜后辣……”的话匣子便一句一句很响亮的代替了先前的嘈杂声音。

一会儿,还有顶少数的人侧耳倾听,面上变换着不同的容颜。也有些人悄悄地细谈起来,是关于共匪的话呢,还是揭发谁家的阴私呢,我正因忙着唱话匣子,顾不到这些。

又有一部分人,确是不满意这种说法,偷偷地溜走了。于是我开的话匣子,又渐渐被大家嘈杂的响声压得听不清了。自己本无心讲演这些,眼看大家听得太不起劲了,便宣告停止讲演,走下讲台来。

“大家听着,”村长又发言了,“我们讲演十日,今天是第一日,大家不很专心,私自谈话,希望你们以后再不要这样。”村长略停一会儿,继续往下说道:“再者,今天只讲了《为剿共告人民书》少许,以后讲完时,还有《肃清共匪后告人民书》和《防共时期工作及宣传大纲》两书;天天请大家来到,务使彻底明白才好。不然,我是奉了上峰命令要对大家不客气的!……”

村长似乎还没有说完,二三十个人头已经动摇了。他们嘈杂的比先前更甚。同时一部分人已移动着往外出去了。

接着我们也走出教室来。听得村民喁喁地私语。在私语中,我仿佛听见:“今天讲了些什么,不是共产党又要来,起什么捐税的?”

就这么的过了一日

王石古(山西祁县)

在这多日没有下雨的日子里,真使人干燥的有点难受。尤其是教室里边,一进去了,就能使你很敏锐地嗅到一种不行常的气味——足汗味,汗味,墨子臭味,……里面的成分太复杂了,就是专门的化学家也恐怕难以分解的吧?

我每天所怕的就是上堂,上堂就怕嗅香味;然而现在铃声又响了。为着饭碗问题,也只好捏着鼻子上课去,虽然我的劳动,并没得到“代价”。

“你们为什么不掸桌子上的尘土?看你们教室里污秽成什么样了!”

“老师,我们时常掸啦,这一会掸了,停一会就又罩满了。你看窗户的几个破纸窟窿,我们跟校长拿纸去糊,校长只会哼哼的哼几声,结果也没有拿上,那土都是从窟窿里吹进来的。”年岁大的一个学生站起来说。

“老师,叫校长买些窗纱给我们换换窗户吧?这教室里的臭味就是没有糊窗纱的缘故。”又一个学生说。这叫我真有点难以回答他们了。本来这时季已经是五月,老天又是故意的炎热,可是学校里连一个铜板都找不到,哪里能顾到这些琐碎事呢?所以我只好公开的向他们说了:

“你们要知道我们这个学校是县立学校,一切的经费都跟县里领取;可是今年自从共匪扰乱以来,县里的支出不敷,所以咱们学校自一月份起就没有领到一个铜板。现在时局虽然平静了些,而县政府的亏损太多,三两个月内恐怕没有希望。这不能怪校长吝啬,这是钱没有到手呀!”说着,我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你们看,我现在还穿的是棉衣棉裤,连季也换不转了。”

管伙食的李先生把昨天结算的伙食账报告给大家听:

“诸位,这个月每人均摊四元五角,赶紧回去拿钱;要不然的时候,隆盛昌就不赊给咱们面了,咱们就有绝食之忧。”说话之间,厨夫端来了几碗白皮面,我就把柳条做的筷子拿起来一口一口地动手吃下去。

“四元五角,回家去拿。他妈的!有钱还到这里来干吗?家里不能使用钱就够受了。怎么一月就能摊四元五角?就是每天吃肉也够了,吃两碗白皮面还要摊四元五角。”这是我听了李先生的话后,心内的诅咒,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

“李先生,我们每天平均能吃多少面呢?”

“大概平均二斤把面。”

“哈哈!一个人能吃二斤面吗?就是我们这几个,恐怕不相信吧?”

“我也觉得很奇怪,往后咱们得小心着厨夫,这个月以每人每日一斤四两面计算,要有一百余斤的余存才对;可是现在连一斤都没有存下。”

午后风定了些,学生们要求我打篮球。说起篮球倒有一段趣史。这颗篮球原来是破了几个窟窿的宝贝,经学生们惨淡经营才把它补缀成了个椭圆形见方的怪物,你要是一拍它,它马上就要从你手里逃走。篮球场子又是多年未经修补的,地面浮土大约有二三寸厚,不用你打十分钟的时间,饱管你饱饱的吃一肚灰。说到篮球板子,又是太可怜了。你如果把球撩过去,它就像有点恐慌的样子,受不着这样激烈的痛打;可是这板子还只有半块,听说那半块是不多几日前被风吹掉的。

军笛一鸣,篮球战就开始了。这里所用的军笛,也是旧家伙,只能作呜呜的响声,不能奏七音;因为学校里没有哨子,所以就废物利用了。

正在双方战得热烈的时候,学生们忽然哈哈的大笑起来。我不懂他们笑的是什么?后来我留心看他们的眼睛,都盯在我的脚上,我俯下来看时,原来是我的无底牌袜子出来作怪,它把底子翻起来朝天呼吸新鲜空气了。我赶快把它掠正,才又继续的奋斗。

晚间的美孚灯,是用不着学生来擦的,因为一擦就有下次不能使用的危险。在它上面糊着的那五六个窟窿,是每日应该重糊一次的;不换的时候,它就给你突突地冒些黑烟。

钟响九点了,实际总有十一二点。“他妈的,钟也跟你捣乱起来!”我就这样的入睡了。

小城市的片段

辛易(山西新绛)

流鼻血,对于精神坏点的人,委实了不起。一连好几次,幸亏还算防止得体,出血不多;但是,却很够使我痛苦了!

早晨,因为我脸上的神情很不好,竟引起训育主任的发问:“喂!你怎么样?病了吗?”

我告诉他我没有病,只是最近几天里烦恼着鼻孔流血,医生全问遍了,但是都没有办法。

“那么,你还是到城外玩玩,那儿空气也比较新鲜。”

好吧!一肚子闷气,正想发泄,还有什么不可!但是,谁料想到,真讨厌,一出门就碰着大粪车辆,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跑了一大段路,嗅着又有些不对,我断定一定是充满本城的“特有物”的味儿。如有人发誓,当时我真敢以首级一头相赌。赶到拐过弯子,可被我猜对啦!那警察的棍子刚从那乡下人的头上落下去,两只眼睛瞪的真有铜铃那么大!

“妈的皮!长瞎了眼睛,怎么会将粪溅出来呢?”

“老总,一担粪要几百个铜板,溅了这许多,我已经很伤心啦!而且,街路又是这么不平。”乡下人带着可怜的神气哀求着。

“不平就往外溅吗?哼!真混蛋!城内的卫生简直不懂。”

哈哈,城内也真够卫生了,尘土积得寸把厚,老朽的石路不把脚拌坏,就算是前世的运气了。我不敢再领教,便一直跑到南门外。

回来的时候,怕又碰着霉气,还是绕点路好。的确,背巷里比较清静得多,一个人慢慢地放开步子,多么自在!但是冷不防伸出一只手,直拉住我的左臂不放松。呵,这是谁呢?真野蛮!我回转头来,怎么?是一个苍白脸色的少妇,干起这么无耻的勾当呢?

“先生,请到家里坐坐吧!”我简直呆住了!甚么回事?这大概也是本城里的“特有物”吧,我真有点奇怪!

“客气什么,如果先生烦闷的话……”

我明白了,但是我极力挣扎:“不,我不烦闷……我……我不……”虽然她死拉住我,但我却把她摔开了。

那位少妇苦笑着,她那张可怜的苍白的脸孔,显见得是缺乏营养分的,两只眼睛吊着泪,我的眼睛几乎也起了感应。但男子们在外边哭,毕竟是大煞风景的,所以已经发源的两条河流终于被收敛起来。

我走的很远了,但还隐约的听出她的声音:“唉!真忍心!”

逃兵

冀振苌(山西平遥)

昨天下午,有人告我说:“咱村的站街保卫团捉住几个匪类,现在捆在庙上(即村公所),快去看去吧!”我得了这个消息,急忙跑到庙上一看,原来是几个本地人,其中有一个我还认得,记不清是在几时见过,只知道他是三岔沟村人。

这人一见我以后,就连说也说不及似的告我,“我们在吃午饭时,就来了十几个穿军衣戴军帽的人。我村羊夫三则,也不知得了他们多少钱,引到了庙上。他们凶凶霸道,尽庙上所有,大吃喝了一顿。还问村长副要什么盘缠费。我们村长说:我这里村子小,人家穷,没有法子,请去别村去讨吧!刚刚说完,他们就用绳索把庙上所有的人一齐捆了,随即在村里乱抢乱闹开了。我们这几个偷跑出来的人,结在一块,要往城里报官。我早想没有通行证一定不能入城,不想在你村里就被扣起来了,我们正急的不了呢!若再延两天,你们村也早被抢干净了。”

一会儿,我村的财主并地痞冀先生敏功上庙了,村长副一见,便赶快接迎。不知他说了几句什么话,把那几个人唤进去问了问,就放行了。

这时候,我村的人心非常恐慌,关堡门,上堡墙,街头巷口,都聚集了一大堆的人,纷纷议论着怎样抵敌逃兵。竟有一夜没睡的人家,尤其是隔壁牛大娘院儿的地窨子里,进去了有成百人之多,那里的人不用说睡,满的连坐也不能坐了。

到了今天早上,才见有三十多个官兵上去了,都戴着铁圆帽,背着长步枪,大约这是借来商震的剿匪军吧!随后又有一股(约五十多个)防共保卫团也上去了。我村的空气也因而平静下一点来了。堡门开了。地窨子里的人,也出来了一半,下余的那一半,差不多全是女人了。

等到半后晌的时候,官兵保卫团一齐都下来了,缚着两个人,到庙上喝茶去了。这时人心才真平静了。

庙上呢?真如集会的一般,总有成千人,男女老少,都是来要清楚这件事的。我也走到庙上,见有两个三岔沟村人告我村的人说:

“我们村的人,倒运至极了。逃兵抢劫了半后晌一黑夜,又强奸良民子女。多亏今早官兵上去,打死一个,拿着一个,又把那王八蛋羊夫三则也拿着,该死不得活。”

有人问:“打死的那个在哪里呢?”

他俩答:“那死人还能拿吗?只割他两个耳朵下城去证明就是了。留下这个鬼,还要活辩:说他也是商震的队伍,在前线上剿匪,连长叫他们往前赶,他们连动都不动。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动,他说:‘往前赶只是去送死。人家的一个人寻不见看不见,待你赶到深处,人家就四面包围着打起来了,一个也留不下。所以我们想,赶也是死,不赶也是死,任他连长怎么我们吧!连长逼着没有办法,遂一枪自杀了。我们就三人一股,二人一伴,各自解散。可是没通行证不能走路,所以我们就干了这件事。’那三则他也还是强说,说他是逃兵逼着干的,要不引,逃兵就要枪毙他。可是他又得了人家的两块钱,这正奇怪,也不知他是为这,也还是为那,所以我们带他下去,由他辩说吧!先就我村庙上说吧,前后共损失大洋约成百元,昨天是逃兵吃了一顿饭,还强了些;今天是官兵保卫团上去吃了一顿午饭。你想我村这七八十家人们,都是靠着每年田里所打的粮食过日子,哪还能受着重重逼拷呢?”直说至太阳登山,才下城去了。

至走后,就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两件小事

潮(山西安邑)

(一)小贩的倒霉

我今天到舜庙大会上买东西,见四个庙里的首事人,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手里有的拿着一支铅笔和一册日记本,有的拿一个珠算盘子,有的提了一个布钱袋,沿着集会上各家小贩,收“地皮费”。原来在这个集会上所有做小生意的贩子,不论是卖菜,卖绳,卖布匹,甚至于女人家卖鞋袜和卖吃食的,都要给地方上出“地皮钱”,以便供给本地的绅士们假借神道之名好吃,好喝的享受。

一会儿他们收到一个卖剪刀的面前,那四个人说:“取!取地皮费!”卖剪刀的说:“好先生!我到会上还没有卖下一个钱!早起饭都没得吃!你还收地皮费……”那四人说:“吓!都像你这样,哪还能收得下钱?把这个卖刀的绑往,拉到公所去!”卖剪刀的被拉到公所去了,许多小扒都争着抢卖剪刀的剪刀,拿跑了!

(二)逃走

上午我在学校,听见同学说:庙里随诚,往常靠着做短工,挖野菜度日,不知怎的昨夜偷人家苜蓿,拿回去做饭吃,不料被许多人看见了,地主人报告了村长,叫村长来捉。村长就派了几个壮丁,努力捉贼。哪知随诚早就知觉了,看见他们张牙舞爪的奔来,就从他的破瓦屋里逃出去了。壮丁们就赶,随诚就跑。跑得远些,他大声喊着:“把你这群忘八蛋!我再不回来了!我当兵呀!妈的,记着!”壮丁也说:“你不回来,好!我们这里少一个贼子!忘八家伙,前年就能把我们几家的萝卜偷吃光了!……”

一会儿壮丁们回去,对村长说:“贼子跑了!”村长说:“他跑了,还有他那两间瓦屋,也可以抵罚款!”村长说完,就叫那些壮丁把随诚的仅有的两间破屋折卖了!我的同学给我说完,我叹道:“好厉害的村长哪!”

* * *

这是小学生两篇日记,也是五月二十一日我们地方上发生的两件事!这两件事,表现了我们所住的地方——乡村中生活线上的一种小形色!

出殡

洽民(山西寿阳)

校门外的一条车道上,自上午十一点起,忽然突破以往的冷落,热闹起来了。男女老少,接二连三地向西流去。

这条路除过一年一度的西村戏会期,很少有这样现象;可是会期距今还整整有半月。

我被好奇心所冲动,追上去问行人,原来是看出殡的。出殡有这么好看吗?我何妨也去看看,于是行人队里,多添了个我。

在这初夏天气,北方气候本不怎样热;况又阵阵西南风拂面吹来,煞是凉爽舒适。路两旁的麦苗,被风吹动,泛着汹涌的绿波。我仿佛行于一条大江中的狭桥上,心身犹觉上下晃动。

行约里余,转个大弯,便是村庄。再转过庙角,忽的由西南风送来一股奇臭,这显然是死人在招呼来宾。我急忙掩住鼻孔,避过风头,斜刺里抄到灵棚背后的高地上。

这灵棚是两丈见方的布幕。前面一字儿摆着几张高桌,上面陈列着祭菜,两旁有纸人纸马,横七竖八,毫无秩序。看去决不像什么不寻常的华贵丧事。惟是棚前跪着的那位满身雪白的孝子,却令人钦佩万分:——这样烈日下,他毫无畏缩直壁壁的对灵跪着,头上的汗珠,也许是泪珠,滂沱不断的向地上滚。

灵幕的周围,是一派荒草。东西南三面地势较高,参观的人堆集在上面,却像戏院里的楼座。我便也在这“楼座”上找了个树荫坐下。

“这有什么看头?”此时我深悔来得无聊。

“唉!这也要弄他个家产尽净呢!”我的独白居然得到反响了。

“这死者是什么人?”我掉过头来,向回应我的那位老者问。

“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

“二十多岁的妇人,倒有这么大的儿子吗?”我指着灵前跪的那位。

“那!”他的视线向我所指的地方移去,“那是她的丈夫啊!”

“丈夫!”这两个字马上给我一个大大的兴奋,身不自主地站了起来又向灵前仔细打量一下。丈夫为妻子服了重孝跪灵,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遭儿见到。

“你以为丈夫跪灵奇异吗?霎时再看,婆婆还得为儿媳跪灵烧锡箔,——四十块钱的锡箔得一叶一叶的烧。移灵时,还得拉纤。这都是死者娘家的条件呵!”

“婆婆为儿媳跪灵拉纤,这更奇了。从这个奇象下,我顿时感悟到今天的热闹,不是无因的。同时也觉得今日之行,有点相当价值了。我正打算在那位老人口中,再探出些什么奇妙秘密,忽地——“冬冬冬……”哄的,大家都站了起来,向着鼓乐响处翘望;甚至有几个还迎了上去。

两面小鼓两支喇叭的后面,跟着黑索索的一溜人,蠕蠕的涌了进来。当头一位胖子,带着一顶大草笠,穿一件又肥又大的长褂,负起双手,迈着虎步,一望而知是这队里的领袖。左右还有两个像是派去的迎宾使者,嬉皮笑脸地陪着谈话。

“那头里走的,不是衙门里的孙头儿吗?”

“是!正是死人的伯伯呢!”

“唔!怪道!原来人家有硬根呢!”

“呸!衙役狗腿,算什么硬根!”

“哼!您年青人懂什么!自古常说:‘衙门有个人,强于百两银。’那厉害的多呢!”

那青年似乎不曾听见,举起手指点着那队来客,像牧童点羊般的数:“一对,两对,三对,……十对,……十五对,十六对,……这伙饿鬼前日‘做七’[1]吃掉李家三石米,今天四石也怕不够吧!咦!怎么卖菜的井径五也拱在里面?噢!老五!老五!你为什么……”

客队里忽然抬起一付麻子脸,向这青年耍了个鬼脸,旋又举起手摇了两摇伸出两个指头来。

“两毛钱雇的?”

麻子脸点点头,双方发出个会心的微笑。

此时这队来客已涌进灵棚,马上灵棚四周被人围拢起来,比演武艺卖膏药的场子,还来得热闹。

一会,从北口又涌进一派人,拥着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挤进灵棚里。一时人们大感兴奋,男女观众,一齐奔赴前去,棚的四周,马上又加厚了几层人。连我也厕身在男女群里翘足伸舌地望棚内探视。

“跪下!跪下!”

“不能!起来!奉团长的命令!”(团长是指公道团的首领)。

“跪下!跪下!”

“这是不公道的事,公道团[2]要干涉的。”

“跪下!跪下!”

“不能!起来!”

“打!”

“打!打!”

登时秩序大乱,人声嘈杂,劈咧拍啦,桌倒凳坏,立刻全武场。

人人神情紧张,像是大难将临的样子。正巧!忽有一架单翼太阳牌飞机,轧轧的飞过,但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这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我不经意地又说了两句独白:“设使有颗炸弹下来,这地不知……”话犹未了,便见有两只大眼珠向我瞪来,我明白这是对我出言不祥的警告,我赶快避开他的视线,把目光仍移向灵棚那边。灵棚内挤出两股人,前后向北口涌出去,于是灵棚之围始解。

这时除有一部分好动的青年尾追着去看究竟外,大部都回复原态,静待未来的消息。同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大开其评论之会:

“毕竟公道团的威势大啊!”

“嘿!那才是狗扑耗子,多管闲事呢!”

“唷!那是人家份内的事。婆婆跪儿媳,你说公道不公道?”

“难道那个冤死的,就该白白冤死吗?”

“究竟是不是冤死,谁敢说定:就以死得模样不好说,又谁敢保不是自寻无常[3]的。”

“哪里!”这个谈话会忽又加来个女席。“平素婆婆丈夫就瞧不起人家,这会死是在药茶壶内下得毒药。”

“你见得吗?”一个青年向她抢白。

“这是她死鬼魂附了她娘家长工的体,亲口说出来的,不比我眼见更真确吗?”

“对!听说那冤鬼已整整在她娘家闹过五天了,喊着要娘家给她报冤消恨!”

“哈哈!真是鬼话,这全怨李家无能。娶到的妻,买到的马,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他姓孙的敢怎么!”

“嘿!这也全仗办事人吃力,不然,便要吃官司;谁不知她伯伯是衙门的头儿。”

“吓!吃官司,官司怕×!”

“噢!出来了!”

无数的视线又集中起来,一大堆人蜂拥而来。当头那位孙胖子由两个人搀扶着,身向后仰,顿足捶胸,指天画地,且行且喊:

“天呀!我姓孙的不能为女儿争这口气,如何能对世人啊!……女儿呀!你不成事的老子,不能为你消恨报仇,你如有灵,何不当时显应呢!……她装病了!她死也得出来跪灵,烧锡箔呀!……”

“病好就来,病好就来,且令她儿子代替。”两旁搀扶的人不迭声的央求。当下将那孝丈夫拉过:

“跪下!跪下!烧!烧!”

“一叶一叶的烧!”

“一阵青烟缭绕,纸灰乱飞,祭场里的空气又紧张起来,观众又像先前般的围拢过去。

“拿衣服来烧!”

一人挟着一个大包袱,拥着孙胖子,由人丛中冲出。马上在棚前的另一地方,又组起个人围。孙胖子俯身抽起一件女棉衣,高擎起舞动着:

“大家看!这是一件品蓝绵绸大絮袄!烧了!”

便有一人划着火柴去点。接着又抽起一件,在空中一晃:

“这是黄缎大裙!”丢下火里去。接连又烧几件,最后又拿来一幅大红棉被。也照例在空中一晃,扑在火堆里,火焰顿时加旺起来,一股乌烟挟着焦布臭味,向观众喷射而来。各人都擦眼掩鼻,向后退。却同时“镗镗镗”三声锣响,棺材已离开灵座而出棚了。

* * *

[1]出殡前时设的祭日。

[2]山西的普遍民众组织。

[3]自杀。

在畜牧学校

路步青(山西山阴)

五月二十一日晋省山阴县岱岳镇是一个狂风怒吼的日子。在这荒凉的雁北,因为到处充塞着黄沙,所以每遇狂风降临,简直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色无光。最残酷的是农人既种的种子被其吹走,初生的幼苗被其埋没。这种环境下生活的人们,整日昏昏沉沉似入了地狱一样。

早晨四点钟的时候,被起床的铃声将我们从梦乡中唤醒。以后,同学们便都跑到牧场去实习。这时无情的狂风虽然在狂暴地施威,然而并不能阻止了我们的工作;我们在黄沙扑扑的风威下仍旧做着喂牛、榨乳、饲猪……等实习工作。这样工作了两小时,方才盥洗,早饭,休息。八时开始上课。上午的课是牧牛,畜产制造,气象。功课完毕,又是一度的实习工作。下午上了一点钟家畜饲养,接着便是普通实习。今天的普通实习是担水浇树,虽然扑面的黄沙,使我们两眼难睁,但我们的工作也仍旧没有停止。一气工作了三个钟头,浇灌了五百余株的杨柳树。这时我们的身上脸上,厚厚的积了一层黄土。实习完毕,有的同学跑到了书报室阅览书报,有的便跑到运动场作种种球戏。

晚上是两点钟的自修时间,温习着白天所讲的功课。下了自修离就寝的前半点钟,是我记日记的时间,这时有一个同学对我说:

“本镇今日有一件很值得记载的新闻:就是三水巷里,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人,因受了丈夫无理的打骂,服毒自尽了。据说她的丈夫是一个懒惰偷闲终日吞云吐雾的烟鬼,有时大烟抽足了,便拿赌博来做他的生活点缀。今天赌输了,又发了烟瘾;于是便向老婆身上发作,拿着他做丈夫的威权,把女人打了个不堪。女人气愤不过,便于下午四时服鸦片烟自尽了!”

在这女权没有保障的乡村社会里,这些事是不足为奇的。这样类似的事件,今年在本镇已是第三次了!

此外本镇今日的重大事件,便是全镇人民惊怖地忙碌地支应着剿匪凯旋开向绥远去的军队。在黄沙飞扬的街道上,充满着灰色制服的军人。

皂荚叶

小高(山西运城)

我的头不客气地长了一个疔,我只得劳驾两条腿每天到医院去一趟。今天仍是照常去看,当我从西街踱过时,看见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插着绿绿的槐树叶,看着非常可爱。我想今天是槐树节罢?不然为什么小娃子的头辫上,还有衣服上,和老婆子的头发上,生意家(商店)的门板上,……都满插着槐树叶呢?我去请教于同行的叶相。哈哈!真是不说则可,一说原来是个迷信故事。

原来我认为槐树叶的,其实是皂角(荚)叶。据传说,从前运城盐池是蚩牛(尤)管的,可是盐池下的百姓,都祭黄帝;蚩牛大怒,说:“黄帝是我的对头(仇人),你们偏要祭他,哼!我不出盐了。”那营盐的官赶快奏知皇帝说“蚩妖作怪……”,皇帝便去问张天师想个方法。张天师说:“这除过关公,没有人能剿除蚩牛(尤)的。”于是皇帝亲自设祭把关公请来,请他去灭蚩牛(尤)。关公许诺,可是没有兵,就在运城附近征了些兵,去平蚩牛。打蚩牛那一日就是今天——四月一日。当临阵时,关公兵是什么样,蚩牛兵也是什么样,因为蚩牛能变化。譬如你穿了制服,他也穿了制服,你杀不了他,保不住他倒杀了你。关公急的不得了。幸而想出一个方法,下令叫他的兵插了皂荚叶。蚩牛看见,立刻叫他的兵也插了;可是他当是槐树叶,叫他的兵插了槐树叶。——皂荚叶干了是展的,槐树叶干了就卷了。关公的兵所插的皂荚叶,经太阳一晒,虽然干了却是展的,蚩牛兵插的槐树叶,却一个一个都卷成实实的,关公兵和蚩牛兵有了区别,这才把蚩牛破了。

离运城不远,还有一个冤枉庄,据说那就是当日有几十个庄家户(农人),在地作庄稼,关公把他们的魂灵索去当兵(这就是前面讲过的在本地征的兵),别人以为这几十个庄稼户死了就把他们埋起来,可是有些埋了,有些还没有埋,关公破了蚩牛以后,把魂灵放了回来,没有埋的都活转来,已经埋了的活不来,就那么冤枉死掉了。

此外尚有一个庙,神就是关公和张飞。(因为关公打蚩牛,张飞刘备都来助他,张飞赶到,助关公打败了蚩牛,刘备没有赶到,所以神没有他)。周仓手里却牵着一个鬼怪般的蚩尤

西安街景

金芸(陕西西安)

暮春的风吹来温柔的气息,那么醉人的浮着香郁的气息;每个人的身上,细胞都在拼命的挣胀,燕子又那么轻快地,把辽远的南国风光带到古铜色的西北来。

“春天的风真像女人的嘴唇!”

“燃着蜜味的嘴唇呵!”

几个学生,踏着轻捷的步调,发被晨风吻着,脸迎着阳光,那么笑嘻嘻地走过去了。

小乞丐用黑手摸着带伤的下巴,嘴角还留着梦里的微笑,癞疤头在太阳下闪着金光,于是,伸伸腰,动动干枯的嘴唇,握着同伴的手,向垃圾堆找寻“希望”去了。

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剧院广告,三意社的《西厢记》,易俗社的《汤武革命史》,唐风社的《六月雪》……那边哈德门的广告上,美丽的女人露出桃色的颊,抽着烟,只会默默地笑着,一个带着绅士风味的青年,挺起胸脯,瞧瞧广告,又看看表,怪够味地走过去。

太阳渐渐上升,时间告诉人是中午了,野狗在街上任意地奔跑,忽然,天空轰隆轰隆地响,人们仰起脑袋瞅着,三架飞机那么飘也飘的,向北飘去了。

民众教育馆门口,乞丐蹲在墙跟,列成一排,嗄着嗓子,摇着铜铃,向行人叩头,滴着汗。

南院门的贴报牌旁,一大堆人拥着看报,左边的石块上,一个胖胖的商人,指手画脚地:

“我说,我说廿六要追悼胡主席!胡立生!喂!你们大家信不信?”

“不!前几天不是死了一个叫胡汉民的?”

那面一个怪聪明地加上一句:

“哪里!哪里!死的是姓吴吴汉民呀!”

于是,看报的人哄然全笑了,那商人脸可没红,也没笑,用一个滑稽的姿势:

“只要他妈的共产党退出了山西,咱可得再回一回老家!”

都市的动脉那么急剧地跳动着,汽车,人力车,洋车……不停的飞驰,时间的齿轮不住地闪,慢慢地,暮色从地角飘起来,苍茫的黄昏,莲湖公园的游人都张着愉快的脸色,在湖畔,亭旁,树下……动着,动着。

晚上,阿房宫电影院门口,电灯闪耀着奇幻的色影,一对年轻男女歪着脑袋挽着手走来,猛地一抬头,男的就:

“是陈燕燕演的《寒红落雁》呢!”

“怪酸苦有味的影片呵!”

女的脸上挂着微笑,那么轻轻的答着。一个孩子在边上扯着嗓子喊:

“晚报!谁要看《长安晚报》!”

这一日

林穆(陕西西安)

昨晚睡的很迟,今早起来头还有点昏。洗毕脸,挟上书包,匆匆的走进学校。一连讲了三点钟的书,下课后,已经唇焦舌惫了。

上堂的时候,学生问我华北的情形,我没有向他们说什么。其实又能说些什么呢?

午饭钟响了。我把疲乏的身体,懒洋洋的拖到×法处,打算去问问日前被捕的学生的消息,等了半天,才有一个人出来,满不经意的说了一声:

“已经出去了。”

出去了。真是见鬼。要是出去了,为什么不到学校里去呢?未必又……唯愿我的推测,不致成为事实。

强打精神,一股气走回家里;家里却已把饭摆好了。吃饭的中间,我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饭的味道也不知道,吃了饭,觉得浑身瘫困的很,于是倒在一张睡椅上,顺手拿过一张报纸,打开一看:

“沔县一带,饥民遍野,群起劫夺富家食粮,……”十数个大字跳入眼里。逼近着看下去,却愈看愈马虎了。

一阵嘈杂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打开窗子一看,一群一群的小孩,从楼下巷道走过。中间一队人打着大减价的招子,穿着花的衫子,吹着,打着,一路散发着传单。我狠狠的用力关上窗子;当时似乎很厌恶听这种声音。

下午接到一封家信,说,地方不大平静,我们全家已经由乡下搬进城里住下了。

掷下信,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抬头一看,壁上的时钟,短针正指在V字正中。

吃了晚饭,心想静一静,好给《文学周刊》写点东西;摊开纸,思索了半会,没有写出一个字来,脑中铮铮的作响,烦闷的丢开笔,挪开被窝,蒙住头睡下,一夜被恶梦纠缠着。

一天的日记

胡依凡(陕西西安)

今天我算是起了一个早。虽说壁上的挂表明明告诉我是九点钟了,但如果院子内外的人声不会比往常吵闹得利害,我是准要又埋头进被子里再偷睡一会的。

或者,一定有不少的人们又要说我的生活是够糜烂了吧?可是,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我的矛盾,实在也只有自己才能知道。

东面墙上的阳光,这时候正好反映着我那还鼾睡在床上的妻儿的脸。我不敢正视着那成天到晚为三个孩子劳累的母亲的疲倦的形容,我更没有勇气细看一下我那虽也天真活泼但浑身到处裸露着营养不良的瘦削的孩子的躯体。我尤其不能让我的眼光,落到我的正还在不停的下痢,却又无力替她求得必须的疗治,现在已变得奄奄一息的最小的孩子身上。

“呃呃,为什么我总还宁愿这样苦苦地要她们困顿在我们的贫乏生活里呢?这样下去,不是只会徒然害了孩子,又冤苦了我们自己吗?”

我就想起了最近要把孩子付托给朋友扶养,但最后自己又下不了决心的事情。我只好又深深地叹气了。

于是,照例地我又得开手去整理我的书桌和抽屉。譬如说:那横七竖八堆放着的小球和各种玩具,香烟罐及洋铁盒子,筷子锅盖,以至小羹匙;还有我的吃饭家私:钢笔,墨水,拍纸本,稿子,信笺,以及笔记本。这些和那些,都是每个头一天晚上为哄骗着孩子,目的要想使她们比较安静,或早些睡觉,给翻搅得乱七八糟的。都是必须经过我自己才清理出一个头绪来,差不多也就每天都须要我去整理一番的。我简直忘记了这一切麻烦和琐碎,我惊讶着自己的从来不曾有过的忍耐,精细。

好容易等到妻睡醒了,孩子们也个个穿戴了起来。于是,在小孩们的哭闹嘻笑当中,我们彼此便忙着煮饭,喂奶,侍候小人的大小便,换洗尿布。等到把早饭胡乱地吞了下去,已是下二点快到了。

大好的一个上半天,我们是这样地把它匆匆完结了。我们做了些什么事情呢?我们敢说。我们又能告诉些什么人,我们是确实疲倦?

我记起昨天寄韦的信上,我曾这样说:

“六七年前我是堕在生活圈子里挣爬,想不到至今我们仍然还要这样挣爬。”

这是确实的。我能用这一个理由就完全原谅了我自己吗?我要问我自己:为什么我还要这样去挣爬?

下二点,我是还有功课的。我连给小孩们涂满了一身鼻涕眼泪的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就飞快地跑了出门去。

“诸位要记着:‘五卅惨案’是绝对没有什么失败。反而,从这次运动里才显示出了一个新局面,那就是说:中国的启明运动,从‘五四’到如今,走进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我又好像以一个勇士的姿态出现在讲台上了。我发觉自己简直不是上半天的我了。我热烈地,大声地叫喊。我的湿润的眼,冒出的一股长远埋藏着的火星,直钻进了台下每个听讲的青年的心。我似乎听出了他们的心的跳动,看见了他们的力的活跃。

我不知从哪里得来这许多力量,我像又堕入了一阵巨大的洪流,我变得和台下的听讲者一样的年青,一样的稚气。

但当我在这些年青的学生含笑鞠躬中走出了课堂时候,马上一种空虚的袭击,打扑着我的心。我迷惘地信步走到西城去。

西城的天气也一样是晴朗的。沙土一样地跟着红人的汽车飞扬,一样吹进人家的店铺,屋顶,一样吹满了行路者的头脸,衣裳。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注意,一样也没有看见。我感到一切都是灰色的。这所有的灰色的人生,灰色的空间,灰色的情趣,没有勇气,没有突变,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也都只有是死气沉沉的。

走到了一个朋友家里,这时候朋友家里正团团围着了热烘烘的人:有在职的军官,有自由职业者,有候差事的人,也有高谈阔论的政治家,革命者。

在这一丛子人们的谈笑风生的热闹情趣中,院子的角落里还坐着两个盲目的卖唱者正在张大了他们的喉咙。

走进了这么一个热闹世界里,使我完全忘记了兴奋,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夜,更忘记了殷勤等待我归去的妻儿。

我也随和着他们下棋,戏耍,议论别人,说到民粹派,希特勒,胡汉民……

直到晚十一点钟过了,我才兴尽地回到屋里来。一进门,看见孩子们早已纵横交错地给睡下了,却发见妻手里正捧着一大堆的湿漉漉的尿布和衣服。我抱歉似地走向前去拉着她说:

“怎么这时候你还要去洗它?”

妻把身子一摇,摔开了我的手,眼睛深深地瞪了我一下,报复地答:

“怎么这时候你还不多玩一会再回来!”

我还没有作声,妻早接了下去说:

“我问你:你今天干了些什么事情?”

“啊,我去上课,讲了一点钟‘五卅运动’……讲的是‘五卅运动’的事情……”

我慌张地还未曾结束我的话,但妻的鼻子里早嘘了一声:

“喏!你们这些革命家!”

我没来得及脸红,也没来得及看看妻是怎样一副冷峻的表情,我的大女却哇的一声哭出来了:“爹爹!”

于是,我又清醒地回到这个现实里,手忙脚乱了起来。

但妻的那句话如今已是快一点钟了,仍然还隐约在我的耳畔响着:

“喏!你们这些革命家!”

五月二十一日

关中屠者(陕西西安)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是力争上游的办法。今天清晨早起,揭过日历一看,“五月二十一”了。再屈指细算,即是废历四月初一,岂不是将这“兼三月闰”的春天,又轻轻断送了吗?

我已经五十岁了,从前做过什么什么,但都没有成绩,所以未能功垂竹帛,名闻遐迩,到现在还时常发生“生活问题”。幸而两个儿子渐大,都受过高等教育,侥幸都觅到职业,他们分担全家衣食,我也乐得做个“老寄生虫”(不能说是颐养)。不过时常感觉内心苦闷,或者是古人所说“壮心未已”吧,抑是目前时局严重,压迫得人不能畅出一口气呢?

女佣将本市几份日报送来(都是赠阅),一律是中央社通讯,略略翻了一下。随时又递到上海《申报》《大公报》(十八日的)《大美晚报》(十七日的)和几份杂志,也会逢其适,一并寄来。看报是我每天早间三个钟头功课(无论若何忙碌,不能缺漏,无论生计若何艰难,此项开支不省,因为它们是担任我的函授学校讲义),哪知连二连三,都是咄咄逼人的消息:“×军强化”,“华北走私愈甚”,“共同防共协定”,“某借款二千五百万元美金”,本月又是什么什么“惨案纪念”,个个字都像达姆达姆弹袭击身躯,又像毒瓦斯窒止气息。梯突间札札震耳的两只飞机接近屋顶掠过,将未睡醒的小孙孙们惊着大啼,我的灵魂又似乎从这啼声中唤回。接上门外一阵叫花子聒噪乞讨。又是几个雄赳赳警察来查户口。

早饭后,独自一人想到近郊跑跑,看一看今年麦子如何?将要出门,却有一位老友来访。他像很关心,先开口问我:“看你神色,不安适吗?”我坦白的答复:“没有什么,只是我们处在这样时局中,眼看就不得了。”他哈哈大笑:“你才是个老傻瓜,天塌下来,有大家支持,你忧愁的能怎样?”我知道他这人,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觉悟的,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了。不多时,在急剧敲门声的余音中,大脚步走进来一位制服革履的青年。寒暄了几句,他开始讲演似的谈话:“我们要统一意志,服从领袖……我们的币制改革,不啻用一百万劲兵,战胜了某国……我们御外必先安内的剿共工作,在一两星期内,定可完成……”滔滔不绝,延续了两点多钟。他这一席健谈,将先来的我那位老友,听得神往,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客刚送走,女佣又递来两封信:一封是大儿子从某地寄来,大概说他的事情近来不大好,本月接济家中的五十元法币,靠不住了。一封是弟弟从老家寄来,大概说今年麦子出黑穗,僵死了很多,豆子,菜子皆不好,下半年食粮,决不够用。县中的环境电话捐,无线电收音机捐,目前即无法应付。区里的修路民夫,还得雇人。种种事情,究应怎样筹画?

忽地,二儿走进来,问我没接弨儿信吧?他在外边听得华县××中学被兵包围,搜查共党。(弨是我的侄子,就在这个学校肄业。)

信没看完,二儿的话,也没答复,便走进内室,问老婆还有钱吗?她说仅存一张五元票,预备明天买一袋面,和五天青菜费。我着她交女佣拿出去掉开,买半斤白干酒,两个大对虾,两个皮蛋。她有些不愿意,但拗不过我,于是照办了。

我独自个大饮大嚼,酩酊起来,躺在床上睡了。醒来已是下午十二钟,全家都去休息。老婆一人坐在桌边玩牙牌,仿佛心中也有些什么事。我说:“赶快收拾一点随身衣服,我明天要走。”

一日

李鸣莺(陕西西安)

早晨的天,有点阴暗,天空交换着白色浅蓝的云,没有风,感不到凉飕飕的味道。昨晚在家中住宿,今早特别起得早点。看见院中开放的玫瑰,月季花,有了昨晚大雨的灌溉,每个花瓣上都闪耀着几颗明亮的水珠子,特别可爱。我剪下了几朵花,预备带到学校给同学,水珠子一颗颗从花上溜到了我的脚上,脚面微微的感到一种轻快的凉意,于是白袜上也沾了一两颗淡黄色的水痕。

街市,像一条死板板的长蛇,和午间恰是一个反面。除了夹着书包到学校去的学生和教员,以及一些为生活而忙迫的劳苦大众外,很少有特殊的人。时或也有几辆空着没有载人的公共汽车,嘟……嘟……不费力的过去了;警察伸一伸懒腰,将几个打呵欠的洋车夫赶到了两旁。

商号玻璃橱那玲珑巧小的玩具,舶来的华美物品,开始放出它们的五光十色的媚态。洋车夫露着羡慕的眼光,死盯在玻璃橱上。他们何尝不想买一点东西给自己的孩子们呢?然而他们的羡慕终归是羡慕罢了。

抛去了眼前的一切,放开脚步走到了学校。操场的大树下,正坐着一对对为书本溶化了的她们。呵,又是另一付图画!

呜……呜……呜……课堂上起了风琴声,是两堂间休息的十分钟。然而课堂上也闹得吵声一片。

笔记抄得慢一点的同学们,继续的拼命的仍然在抄着。风琴旁聚集了好一堆兴高采烈的女郎。婉转的歌喉,熟练的手指在黑白键上飞舞着,同声哼着《大路歌》和《义勇军进行曲》。

课完后,又在操场站好了队,在强烈的阳光下体操。一天的课后已经疲倦,现在又晒在太阳中,谁也振作不起精神。

寝室里有几个午睡的同学,还有几个都找凉快的地方看书去了。房内被太阳蒸晒得有点呆不住,同时自己的脑子也昏沉沉的。图书馆里新洒了清水,比较外面要清凉些,人也极少。在杂志架上取了本《好男儿》,看了半页,眼就有点花了,好像图上的人都变成了两个。将《好男儿》放到原处去,看见一位同学面前放了本《良友》,封面上的那个女郎,作着浅浅的微笑,像极了一个未在西安的同学,不觉喊出了“呵你!”忽然像清醒似的缩住了口,站在旁边的那个同学,早已怔怔的望着我。我真窘,赶快的跑出来了。

呜呜呜!火车的汽笛,刺耳的叫了起来。我想着又不知载了些什么样的人来。自从西北被开发了后,繁华的景象也渐渐的显着了,原来的古城,已一跃而变为现代化的都市。

然而在街市上,娱乐场所,不,任何地方,随时随地都有失了家乡的人们。他们知道自己的家乡已经变成了焦土。火车每次总带了他们来。人口的增加,也是一个惊人的事件!

失业者的流浪街头,也和人口的增加同时并进的。

又是一阵铃声传遍了学校时,静悄悄的都上了晚自习。

我的今天

梦佛(陕西潼关)

为要凑凑热闹,把我一天的经历也写出来向诸公报告一下。报告以前,关于我是个干啥的,住啥地方,得先说一说。

你要是看过《三国志》的话,当年曹孟德割须弃袍是在哪里,总不会不知道;我的住处,就是在这古城里隔铁路不远一家商店后面。我的职业,有人说是军佐,有人又说是军属,我也不敢断定是哪一种,所可告诉你的,是那一般武装同志送给的一个称呼,就是“卖膏药的”。话已交代,请看下文。

今天这里的天气不好也不怎么坏,太阳虽躲在云里,有时也把脑袋钻出来探望一下。那人们怕如蛇蝎的狂风,她的台驾整天都不曾光临。她不来,她的姘头灰沙兄,自然不会单独行动。这是最可告慰的。

关于人事方面,吃饭拉矢,据说这是我们万物之灵的日常正课,是无须提及的。现在只把我见闻所得,照实述来对了。

大概是上午九十点钟吧,揣着一包哭笑不得的心情,我想到外面溜跶溜跶去。走到街口向西转角那里,看见一堆人,——不——那是用人筑成的一座围墙,墙头上不时流下一阵“哈……哈……”洒到满地上。于是我被诱惑的也加入了。

这里面制造笑料的是两个人。一个年青的像个拉黄包车的,穿一身破烂服装,垂头丧气的站在那儿。另一个中年汉子,穿的比较完整些,抱着对方一条腿在地上墩着,一股怒气从他脸上直往外冒。但两下都没作声。

忽然那青年把腿轻微的抽了一下,对方就起了点反应,除拿腿子更抱紧些之外,还在他那咬着牙的口里碰出一句:“想跑吗?……龟孙。”这一来,四周肉圈上就马上投下一阵哈哈……

警察没见影儿,别人又不愿拆散这个——他们觉着有趣的——场合。像这样支持下去如何得了?我想了一想,于是找个人问了问究竟,原来是因四十个铜子的债务而起的纠纷。幸得腰里还有角票一张,这才为他俩解结完事。

从这里往东走去,迎头来了位“现代吕蒙正”,手持一根——悬着白纸镂空吊挂的—大竹杆。紧跟四个吹鼓手,再又是四个人分抬两张八仙桌子,两个穿白马褂戴白帽头的青年走在最后。那两张桌上,前一张摆的是,风灯一对,线香两捆,纸牌子一块,那是在正中间横躺着的;后一张有三个旧式大磁盘,每个盘里陈着一枚大馒头,上面各插红绿小花一朵。要问那馒头究竟有多大?不折不扣,拿它心子挖去,面上画出眉眼,戏台上“跳加官”就非常适用。

听人家说,这是下祭的。于是引动了我的好奇心,想跟到治丧的那家去见识见识。

不上百步,目的地就到哪。这大概还是个有势派的人家。不信你看,高大的风墙屋,纸家纸伙,摆挂着一大排。这里祭礼刚到,爆竹就哔哔吧吧响哪。一群白衣的男女像流水样涌到门口,回头就又连那祭礼一把拉卷到里面去哪。这时候爆竹与乐声齐响,来客共孝家一色了。

在灵前正中引三跪三拜揖的是客,从孝帏下面钻出来,戴孝披麻伏在地上的,那无疑的就是罪孽深重幸而坫块还不曾昏迷的孝子了啰。

孝堂看过,转眼看到对厅上,情形又自不同。这里有七八桌酒席在款待来宾,另外还有一堂秦腔清唱。这想是主人惟恐客人寂寞而设的。一班客人感谢盛意,吃酒听戏,笑声满堂,真符了“四子书”上的一句话:“吊者大悦”啊!

离开这悲欢的场合家就遇着个久违的朋友——也可说是同事——陈,他随着C团在山西剿匪很久,今天忽然邂逅相遇。问起来,知道现在山西已无匪踪,他是奉命带着全部今天渡河到这面来驻扎的。究竟驻什么地方,还要听后命。我看他很不闲的样儿,于是举手作别哪。

时间流的真快,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快扒到山那面去哪,这时我又在铁道旁边看一群年高有德的先生们调百灵哪。

绿绿草上放着各式各样的鸟笼子,那鸟笼子的主人用着各种姿势或躺或坐的在开心着。说到那些鸟儿,也真够可怜的,关在个尺多高的笼里,看着地阔天空的四周无法去遨游,只急的上下左右乱跳,但又恐怕因此得罪了她那豢养者——不——牢笼者,不再给她惟一的食粮——蛋黄拌小米,只好忍咽着满腹的悲哀,假歌当哭,唱出那无调之曲,这样她那牢狱生活才获得解决,那骄傲的笑容也由主人们的脸上飘现出来了。

呜……在我正冥想到深处的时候,从车站那面忽然送来这样几声怪吼,接着那怪物似的车头在“轰隆……”的烦嚣里拖着二十辆列车慢慢跑往东方去了。

这列车上黑压压挤满了丘八老爷和马匹。这大概又是哪一师开拔吧,我心里这样猜想着。

天气渐渐黑下来了,我也只好拖着一双疲倦的腿,向着寓所的方向走去。到屋的时候,房里洋烛已经燃去三分之一了。

楼上耗子打得一塌糊涂,炕上臭虫早排成几条线在我睡的方丈之地进攻。在这种想安睡不能的环境里,迫逼写完了“我的今天”。

一个横断面

明吉昌(陕西南郑)

“中国的一日”缺了汉中这个横断面,等于本国地图印掉了半开化的陕南,岂不笑话!

虽然汉中有的是报章和乐于自命的文人,可是,真的我担心他们忙于歌功颂德录新闻,领月薪,和代人锁嘴这类公干而误了“中国的一日”,岂不遗汉中羞?于是,我觉得有献丑的必要。好在,此日日记还在,照抄一遍,费时不多,费事不大。

* * *

太阳依然火辣辣地。昨晚的乌云又算扯个谎。

生怕见“保长”们的鬼脸,八点钟,独自个出了南城。

城南四五里内,尽是枯黄色菜圃;农民们苦丧着脸,静听自己脚踏水车,发出辘辘响声。

将近汉江了,奇怪!大批苦力,担着整担石子,气喘汗流。

“你们担这何用?”随便问个老头儿。

“修公路——北门外的。”

“这担挣多钱?”我跟着他走。

“一百斤,一毛。”

“唔,那么这担几百斤?”指着他所担的。

“几百斤!他们那秤,小伙子也满不得百,像我这担,哼哼,好点,给称四十来斤。”

“一天可以担几回?”

“好点,三回。”擦着额角上的汗。

“像你担一天还吃不到升米。”

“哼!吃米,——米就不准乡下人吃。”

“那么还不如佃点地种。”我并没注意他所说的“不准”。

“佃地,你过河看吧!哪块麦子没晒死!”

“唔!”心里一怔,住了脚;望着老头儿蹒跚的背影,觉得眼睛微微在发痒,扯出手帕一擦,怎么湿淋淋的。

太阳的威力使我有些矇眬了,老头儿的背影却侵占了一切的幻境;戚楚,酸辛,激昂,零乱的情绪,放荡不羁,像破堤后的洪水,鼓舞着冲击着燃烧的精灵;从那颗心之海岛里,泛澜起庞大的侠气。全身的血液像沸了的海,怯懦的同情只是弱者的泪,汹涌的热情冲动,茫茫地,我健步踏上归途。

菜圃中农民,更显得疲瘦,忧凄;他们依然呆钝钝,望着水车叹气。

古老的城垛,逐渐近我;摩登男女们依偎的背影,也逐渐加多。

守城兵威严的吆喝,阻挡着携米出城的乡佬!没理由,只是上边命令,据说粮价太贵。我省悟似地回味着担石子老头儿所说:“米就不准乡下人吃。”

入城,偶然发现张“专署”明令“禁屠”以祈甘霖的通告。

“这许就是为官者体恤人民吧!”想着,我笑了,像盆冷水,直淋着灼灼的内心。

近日报纸所鼓吹的“禁屠”,原来为此。

我的五月二十一日

禹侠(陕西华县)

华县古名咸林,位于陕西东南角,少华山麓之下。城分新旧两城,俱系土筑,颇称壮伟,但年久失修,故多残缺之处。因城防职责,故派军士修葺。再因本人工作之需要,非与民众接近不能奏效,故华县所有民众团体集会种种,必去参加,观光,考察,因此与民众有接近的机会,造成我写此文的动机。

* * *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就因为天气好的缘故吧,热的人们气都喘不过来。上午在“上讲堂”。所谓讲堂,就是在一处空地,空地的尽头,寻一棵树,挂上黑板,士兵们席地而坐。这样的“讲堂”,可想而知也不凉快。下讲堂后,就很想休息一下;但是走回寝室时;就有一位同乡,在那里等着我了。是约我去顽庙会。当时我很疲乏,不愿去,但又不忍拒绝她,于是我就说:

“你真是个小孩子,庙会有什么顽的呢?”

“不……一定要去。”她很天真的这样答。

“这样热的天,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去,马上就去。到了那里,你一定知道去的不冤枉呢!”

于是我们就去了。达到了目的地,不觉大失所望,真疑心她是哄我的。因为就是一座庙——城隍庙,门口有一对丈余高石凿的旗杆。里面的人可不少,但都是些平常的烧香的信男信女们,我平时每进一个庙里,看到的就是烧香,拜神,敬神,求签许愿,全国一样,决没有什么特别地方。

挤进了庙门到后殿。这殿的大小与平常外省各县的相仿佛,所不同的就是没设神龛,只将庙内所有城隍阎王判官小鬼等,都端端正正摆在地上。像上都现出一道一道的黑黄的痕迹。做这里的神鬼似乎也怪可怜。我觉得还是不出奇。我回头向我的同伴问道:

“后面还有吗?今日具是四条航空奖券[1]了。”

她没有答复,只用手膀碰了我一下,用手一指。我即顺着她手指地方去看,呵!发现了!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跪在一个面目狞狰不知称做何等鬼神的土偶前,面是惨白,眼泪婆娑,又鬼鬼祟祟,在身上乱掏,头上的汗像黄豆大小一粒一粒的向下滴,蚯蚓般粗的血管都暴胀起来;看样子,他急得真要哭了,后来又像发狂一样,将他所穿的衣服一阵乱抖,乱翻,“当”的一声,掉下来一个小白铁盒子;他看见以后,好像一个死囚,遇蒙大赦一样的欢喜,马上满脸笑容,随急拿在手里,就在这时,又好像要做什么避人的事情一般,眼光向四周乱转,见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他很迅速的将白铁盒盖揭开,手指伸入,刮出一大满指黑黄色的浓浆,仿佛膏子一类的东西,向他面前的土偶身上顺手一抹,磕一个头,站起来头也不回的向庙外走去了。我更注意别的男女。除我们两人以外,大都是这样将膏子一类的东西鬼鬼祟祟避着人一抹就走。我很觉得奇怪,就问我的同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又不烧香,只这么空磕个头!更奇怪的,他们每人向土偶身上抹的,到底是什么?”

她微笑着说:

“你走近前去看?”

我还未走到,还没有注视的时候,就有一股气味,直向我鼻管袭来,不由我不惊骇怪叫起来:

“呵!鸦片烟膏子。”

那些信男,信女,觉得我这一叫是渎神的,都向我瞪了一眼;然而见我穿着是二尺半[2],也就无可如何,敢怒而不敢言。我的同伴似乎已经知道众人的心理,就拉着我向庙外就走。

到了庙外,细问起来,才知道此地一县的人民十有七八染着鸦片瘾。没有吸上瘾的人,假若有病,就去鸦片烟馆吃上两口烟,病就好了;烟馆是他们唯一的疗养院,鸦片烟就是万应仙丹;因此弄成人人有瘾。华县的老百姓又推论道:活人既然吸大烟,神鬼自然也喜欢吸,别处的鬼神喜楮锭元宝,华县的鬼神自然喜欢鸦片烟膏子。拿烟膏子抹在土偶脸上,就是行贿。行贿必须秘密,所以他们抹烟膏子时,也不让人看见。

从这一件小事,我更知道鸦片烟在这里势力之大!

* * *

[1]航空奖券头奖,每条二万五千,四条共十万;“十万”谐音“失望”。

[2]军衣的上身,大概总以二尺五寸为多数。

大荔街头的新点缀

王铭信(陕西同州)

在这枯寂的古城,一切都显露着灰色,死一般的寂静。但近来因为交通便利了些,在街头在巷尾,在每个十字路口的墙壁上,除了应时而起的五颜六色的商标广告外,过几天总有一两次欢迎什么主席,拥护什么院长,和纪念什么耻,庆祝什么节,这一类的标语或传单来。这显示着院长主席委员一类要人们,也都不远千里而来光顾,并且在惠临时,一定会先忙煞书吏们和衙役们,争先给十字街口制造新的点缀。

这日正是个初夏时分,阳光快要西沉,我们送过一天繁重的工作后,应当出去蹓跶的。多雨的今年虽已入夏多日,而我们的周围仍是凉爽的气温包绕着,这是做苦工的人们的大福分。这时很显耀地,触入眼帘的,是一些新点缀物,——标语,告示,发现在每个大街要口的半墙间。那是:

“欢迎陕民的救星钟专员。县政府制。”

“……兼检举烟民登记禁毒专员钟表示:烟民速即登记,逾期依法严惩。”

“……”

由纸色墨色和张贴在墙壁的上部位看来,知道它们都是这十字路口的新客。它们在这平庸的广告商标中,显出别致的光彩。

但是,可怜的很,你这时要是粗眼掠过,包你会被这颜色纸和工巧的语词骗过了。因为我们这国家究竟是伟大的,因为伟大,才有包容,因而什么事情都做不彻底。任是绝对不相容的两方面事情,它都会来双轨制度向前演进。譬如革命本来是以军阀土劣们做对象的,我们的革命却一面说要打倒,一面又尽量藏垢纳污;又如国家整天穷的叫苦,却又拨发三十万番佛修黄帝陵,四十万法币建筑东京中国青年会。

就是关于禁烟拒毒一事,还不是永远驾着平行双轨前进么?不然,你看在同时同地的另几个偏僻的角落里发现的是什么?它们是:

“分剪零土”

“零整批发”

“净土榜子”

“……”

不一而足的出售烟土,零买榜子(陕西以熟烟壳子称为榜子)一类的牌子,望子,在烟房子门首,小杂货摊上,茶棚底下,……晃荡着。虽然在另一个墙角上也有不少的什么“慈渡戒烟丸”,“欧亚戒烟丸”,“戒烟圣药”一类半新旧的卖药广告,但究竟远不及“净土榜子”的生意好。这真令人难以估计中国政治之价值。

在绥德

戍卒(陕西)

天晴,没有风,绥德的气候,也和江南的初夏相似了。

毛彭徐等,于五月三日,自山西回窜过来后,陕北又成了剿匪的重心。两个多礼拜过去了,各方面还没有一些动静。这恰比一阵暴风雨后,总有一时的清明,都需要休息和补充似的。

上午,峪镇小学校长来,顺便和他到专员公署去谈谈。办教育的人,总离不开本行,又谈到小学教育经费上去了。因为匪乱深重的缘故,农村经济,早已破产了。教育经费,是靠田赋的收入来维持的,去年,陕北各县,半已沦入匪区,田赋得豁免了。教育经费亦随之而停顿。以绥德一县来说,去年的小学教育,除了城区,各乡镇小学,能开学的,只有二三个学校。而且每校的人数,多的也不过二三十人,后来还是参谋团拿出一部分经费,办了四个民众学校,才有三四百个小学生。今年的情况,又更进步一些,除民教外,省方还拨了四千块钱来办义教。但这都是暂时的,前途还渺茫得很哩!

不过如果从“政治”方面观察起来,实感到有显著的进步。城内的路灯放光了,垃圾箱也一只只地做了起来,公共厕所也开始建筑了。城市的居民,渐渐地由无秩序进步到有秩序。由不爱清洁,进步到知道清洁,这不是好现象吗?

出来后,我就无目的地乱跑起来,走到一条巷口,看见两个朴实的农民,正在谈话,态度是那么的严肃,不容我不听一听了。

“这太贵了,二块钱一斗的小米,怎样吃呢?”年青的一个说。

“大概不会再涨了吧!”年长的皱着粗眉说。

“那也说不定!”年青的又补了一句说,“听说还有很多的部队要来陕北呢!”

“这已受不了,还能再贵!叫穷老百姓生生地饿死吗,唉!”年长的似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已不愿再听了,一直走过去,想到我们初来陕北的时候,小米不过四五角钱一斗,鸡是二毛钱三只,鸡蛋呢?一角钱就可买二十多个,烧的煤,吃的菜,都是很贱的。到现在,绥德的生活,已超过平津,和京沪等量齐观了。无怪一般民众,要叫苦连天的。

一面想,一面走,昏沉地通过了二条小巷,猛听到“立正”“稍息”的声音,抬头一看,已到了一个公共场所的前面,一百多个壮丁,手拿着红缨的矛枪,很规矩地正在受军训。

回家后,我想:陕北剿了二三年的匪,壮丁的数量减少了,农村经济破产了,教育也差不多停顿了,食粮也飞涨了。虽然“政治”上有良好的表现,民众亦知道组织的力量,然而这便是收获吗?

讨债

侯培森(陕西凤翔)

这天,距凤翔东南五十里,有一个杨家庄,发生了一幕悲剧:——

清晨,一所破败的屋子里,有一个黄瓢脸的穷妇人,忍着饥饿,守着病了多时的丈夫,坐在半露天的床上,带着愁容对她的儿子说:“梅儿呀!你现在不小了,你父亲病得这般光景!雷债主急如火星般的讨债,难道你不知道吗?儿呀!再不要学那吃粮不管家的浪子了,要打算咱家的日子怎样过哩!”她的话刚说完,柴扉忽的一闪!来了一位留着仁丹胡须,戴着硬腿眼镜的雷鸣远,领着为虎作伥的虎儿,恶森森的闯进门来。“老杨!今天总该到时候了么?还不给钱,更待何时,快!”怒容满面向病了多时的杨克明喊着。

“雷老爷!你看我病得这步田地,连请医生的钱都没有,请再饶几天,等病好了给老爷。”克明战悚悚的向人家哀求。

“狗屁!你妈的,要是把你死了,我的债就白毕了么?不行,看你怎样办哩,今天非给钱不可,真要得不耐烦了。”

“雷老爷!请息怒吧,你看他父亲病得很重,再不要与他为难了。”她也在一旁哀求了。

“胡说,真不要脸,怎么与他为难呢?谁叫他害病,没钱怎敢树人!”

“雷鸣远!我把你这欺弱压贫的……你把我上下房,水旱地,剥削净尽,又要逼我父亲死!我……我……”梅儿在旁再也耐不住了。

这可抖怒了人面兽心的雷鸣远,和助桀为虐的虎儿了,拳脚棍棒一齐向梅儿身上落下。梅儿的妈妈用身护翼儿子,连她也打进在内了。

梅儿的头部,血痕斑斑,他的母亲的左臂也被折断,一切应用物件,及炊事用具——如盆啦,缸啦,锅啦,碗碟啦,一齐损坏。雷鸣远,还不满足,像土匪似的到处搜寻,箱子,柜子,无处不翻,结果搜出几件很污旧的衣服,七个铜板,二斗麦子,一头老驴子。除旧衣外,其余的东西,一概被他们没收,此时雷债主暗里一盘算,觉得这些被没收的东西,价值太小,不足以偿债,便令虎儿将梅儿强行拉走,说是作抵。

梅儿的妈妈,看见梅儿被债主拉去,好像失了雏的母鸡似的,在院内东奔西跑,面如白纸,上气不连下气的哭着。

祸不单行,一个奄奄待毙的病人,经这惨变,一口气回不过来,弃妻丢子的跑到坟墓中去了!

在陇东骑兵队

萍影(甘肃)

陇东这荒僻的边地,是沿海大都市人们足迹罕到之区;虽然自东北事变后,朝野上下,“到西北去!”“开发西北!”的口号,响彻云霄,但真有多少人曾深入西北!

现在华北又岌岌不保,西北已成为国防线上最后的堡垒了!

去年冬,在敌人汉奸的高压下,北平学生举起了民族解放的旗帜。成千成万的男女学生不惜赤手空拳在寒风中流血斗争!“请愿”,“示威游行”,“扩大宣传”等救亡运动是过去了,然而我们热烈的情绪始终是在沸腾点上的。怎样去开展我们的神圣艰巨的救亡工作?“我们要到队伍里去!”这便决定我们八十个青年从颓废消沉的故都踏上征途,到辽远的荒凉落寞的西北去。当然我们中也难免不有为了虚荣心,或升官发财的理想所趋使,但这是占绝对少数的。

在晨光熹微中,我从炕上爬起来,穿上了笨重的皮鞋,打上裹腿,朦胧里星光点点,鸡声低唱,夹杂着战马的吃草声,伙夫在井边汲水的鹿鹿声。时钟刚敲过五下,就听见“笛哒,笛哒,笛哒哒……”清脆的号声,在催迫酣睡的人们起来。我们赶紧收拾好内务,将被褥平平地铺上,书整理好,皮带搁在书旁,再匆匆地去打水洗脸。是混浊的,然而没有工夫澄清,胡乱地擦了几把,漱口刷牙,号声响了。在这十分钟的工夫,很难匀出大小便的时间。

从各寝室冲出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刹那间队站好了。队长着我们到操场出晨操去。大门前备齐数十匹战马,是机关枪连兵士准备出操。

朝霞掩映于晴空,清风吹散了倦意。“一二一!”“一二三四!”雄壮的喊声,配合着沙沙的脚步声,在雨后清新的广阔操场上矫健地跑。东方的天空发射出金黄光辉,我们面向着太阳,呼吸新鲜空气。一个钟头过去了,我们整齐队伍归队。柳枝摇曳,像睡醒的姑娘般含着娇态。韶华飞也似地逝去,春光由淡抹而浓妆了。

晨操后有十分钟的休息,寝室值星(值日生)赶紧扫地,整洁全寝室的内务。

上术科的号声又响了,我们到储藏室去取枪。今天是第一次持枪教练,同学们特别感觉到新鲜的味儿,兴致勃勃地背着枪迈进操场里去。“我们今天可武装起来了!”准备,我们准备有一天,最近的将来,在民族解放的斗争中,单枪匹马冲到抗×的最前线去!

七时回队,街上已有市民往来,小贩也摆上了货摊。我们到寝室放下枪,解开了皮带,开始早饭,馒头菜汤,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饱(以前我们吃的是干锅饼,嘴都刺破了)。

号声又响,我们又背上枪到操场去,一个钟头后回队到讲堂(我们自己修理的土桌土座),上学科。讲《射击教范》第一章第一节“弹道”。教官在黑板上写很多笔记,同学有的低头瞌睡了。持枪教练更增加我们的疲劳。

午间有两个钟头的休息,我到军医处去治病。害病的同学一天天的增多,今天十余人大都害的是痧眼,痢疾,痔疮等。因为我们的居处饮食等不卫生所致。

从南关向北行,骄阳当头,纪念亭(剿匪阵亡将士)中市民坐卧憩息,谁复忆及昔日的流血惨剧!街道狭隘,街中阴沟积水,闻系建筑土城碉堡时所掘。十字街附近,饮食小贩猬集,茶饭馆中市民杂沓,为全镇之闹市。西北僻陋落后,惟对于吃则甚注意。

途经某连部门前,岗兵敬礼(因为我们上街都系上武装带),同学领队不加答礼,岗兵颇有不快色。

军医处在北门内民宅,房屋比较整洁,门上刻有“鸢飞鱼跃,云蒸霞蔚”等字,虽已破旧,当年想系一绅家。军医处占用上房三间,设备极简单,那时来诊病的士兵很多。军医佐及敷药兵士颇有不耐情态,对我们亦都敷衍了事,其对一般大兵之马虎更可想而知了!

南房里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太婆,坐在一个极简单的织机上织布。问之,一天仅可织五六尺。惟价格则较洋布便宜(因西北交通不便,货物运费捐税太重)。一家衣着,都由自制。

院中二女娃(女孩)约六七岁,皆缠足,行走艰窘。(西北鸦片、缠足二大毒害,最深最普遍;烟毒最深处民众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吸毒,缠足多小至二三寸。)但一般妇女犹以天足为可耻,痼习难改,有如此者!

同学们坐于房前荫处,适一半老婆娘自屋内出,因一同学未暇远远让路,遂受怒詈。

诊完病到门前团部(骑三师七团,学生队队长即七团团长)马厩。柳荫下一老兵手持短鞭,与之谈话,态度颇和蔼可亲。据谈:在学生队来前,各连曾裁去老兵,及无力战斗者百名,每名发给路费五元,令各奔生路!惟多家远不得归里,现在街头穿灰棉袄担卖小贩营生者,即是此辈。这次招考学生队,一般兵士很为恐慌,深怕学生夺去了他们的饭碗。他们是从血的斗争中挣扎过来的人啊!

归途径街中,瞥见六七艳装妓女,行动浪漫,大出风头。闻本镇前系荒村,无娼寮等娱乐场所。自去年成为陇东(庆阳等八县)军政中心后(西北剿匪总指挥部,五十七军军部,甘肃第三区行政专员公署,庆阳县政府,县党部等均设于此),市面较为繁盛。年前始有由远道来营皮肉生涯者。惟西北各大城市如西安,咸阳,长武等县,脂粉市场,固所在皆是,亦见贫民生计之难,不得不出于卖淫之一途。

下午一时半回队,院中马夫正加意饲养新由青海买来的马匹。因路上草料不足,害得马瘦如龙。与之谈病马应到兽医处治疗去,答以:“不牵去让他们治还有好的希望,一让他们治就必得治死!”是兽医处形同虚设!现在各军队距达到理想的地步,尚不知须经几个阶段?

二时到操场上术科,三时晚餐。饭后一小时术科,一小时学科。五时半赴南郊散步。野村三五人家,槐柳围绕,村旁土圈内住有骆驼数十只,为军队寄养者。妇女围坐门前做针黹见吾等现羞涩状。

洗衣局店东(三十许的青年)送衣服来,据云伊年前尚在军队中,因剿匪归来。见多少伤兵,有断足者,用绳将腿系挂颈上,扶杖逃回!……一切惨状目不忍睹,遂退伍而就此业。

黄昏,登临土城,大地茫茫,世界渐堕入黑暗中,老王《满江红》:“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涛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到而今外寇任纵横,风尘恶!……叹江山如故,异族错落;何时奉命提锐旅,一旦恢复旧山河!……”此时此地歌来,别觉慷慨悲壮!远处也飘来颤微的歌声:“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罢,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罢,一年年国土的沦亡!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的增长!……”忽然轰然一声,自北方来。我们正惊异间,号声又召我们归去了。

点过名归寝,班长自街上回来,谈方才之响声为一农夫从田间拾得一手榴弹,在街上玩弄碰炸,当时炸断双手,血肉飞溅,晕倒于地。一般民众缺乏常识,致罹此祸,亦惨事也!

机关枪连某排长(军校新毕业生)害肺病死。前于运动会中(陇东各界第一届春季联合运动会),见其面色灰暗,知系劳苦病患者。今薄棺二寸,埋骨异乡,亦至凄凉事也!

午夜不寐,乡思绵绵。“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是谁离散了我们亲爱的家庭!故乡犹在敌人残酷的压榨下过着凄惨的日子,流亡者飘泊天涯!……同学们酣声呼呼,疲倦也渐将我拖入睡乡。

一天的工作

影子(甘肃天水)

“报告值日官,点名不点?”

“点,集合!”

五月廿一日的晚上八点半,值日军士向我作了如上的报告,我命令他们立刻集合,照例讲一通连自己也不能喝彩的废话,然后进屋子作书面报告:“天晴,约八十度光景”“口令:实效”“人事:官七员,勤务兵十一名”“收文:共十三件”“发文:共九件”“其他:全体工作人员到军部参加升旗降旗礼”等等,完了!

书面报告给值日军士拿去了,我还在沉思:“除开报告上写的节目,我还经过些什么没有呢?”有的!早餐,厨司做了一盘青豆炒肉丝,肉丝嫌粗一点,但也不错,大家都说厨司进步了。管伙食的那位接着滔滔的报告米涨了价,青豆太贵,厨司接受训练等等。几位关心民瘼的官长,由听说米的涨价扯到今年的麦子不好,农村的破产,结论是国难紧急,唉了几声,但也吃了三碗饭。饭后,门口发现几个乞丐,勤务兵照平常的办法赶他出去,这是应急的处置。天水的乞丐太多,不如此,那就有说不出的麻烦。午前十点钟,两个师范生来访问我,说了一段新闻:某军官捐给他们一注钱买皮带,可惜这注钱被某中学的教导主任吞没了。临到要作军训的前两天,他们看见别校学生打扮齐备,这才着了急,去质问某主任,主任便唆使少数学生对抗他们;结果架未打成,主任到底买了皮带,只不过稍微揩了一点油而已。由于这个主任的爱财如命,我就想到《死魂灵》小说中的主角乞乞科夫来。我就不由自主的叫着:“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等那两个学生走后,立即读完那仅余五面的《死魂灵》,连附录也读了。

下午二时,我去访问过一位女士。她是师范学生,爱好文艺。但当我见她时,她却躺在炕上起不了身。她母亲说她昨天旅行腿跑肿了。她不作声,只望着我微微的笑。我没趣,只好告辞回来。两个学生已经坐在我的房里了。他们来,是谈文艺社的事。因为在一月余以前,我在天水组织一个“晨车文艺社”,出版一种《晨车周刊》,现已刊至八期,社员增至三十余人,都是青年学生。他们是受够了古文的毒的,我劝他们练习写不过一千字的小品文,他们问我要书看,我不能满足他们,便劝他们多读《初中国文》本里选辑的近代人写的小品文,也把自己订的《文学》,《文艺月刊》,《译文》介绍给他们。晚上,我又把傅东华先生编的《初中国文》第二册拿来看看有无给学生们可读的文章。我一口气读了陈衡哲的《运河与扬子江》,鲁迅的《鸭的喜剧》,叶绍钧的《蚕儿和蚂蚁》,还有丰子恺的《忆儿时》。我看这都是很可一读的文章,不知为什么那些教古文的老先生们推开不理呢?

怪的,一天就这样快的过去了!

庙会杂景

钱菊林(甘肃兰州)

五月二十一日,恰是旧历四月初一日。记得上海静安寺每逢浴佛节时,小贩沿街摆摊,十几条人行道,毫无隙地。远近居民,扶老携幼,都来此买几件家常的用具,确是热闹。

去年冬天我到甘肃来。枯燥寂聊的兰州,只有五泉山算是士女们唯一的游览场处。

山在城南约五里,还算高大。虽无草木,但有一个五泉寺,楼阁亭台,极为壮观。每逢四月初一至初八也有盛大的庙会,可以值得记载一下。

远近的小贩,都到寺的内外摆设摊棚。城里的菜馆,也都搬到寺里去。过路的戏班,平日里在晚上开演的,现在亦去赶闹热,搭台张幕,在白天做唱了。

所以各地人民,不约而同的“到五泉山去”。听说兰州人无论怎样穷,到庙会的时节,也一定要去穷逛一番。倘若不去,人家背后就得说,“他(或她)今年五泉山都不能去了!”

于是洋车,骡车,大车,驴,马,步行的人们,出城两三里路的一条泥路,尘头大起,警察实行着单程交通的指挥。

两旁人家,少女们都打扮的花花绿绿,着了她认为最漂亮的衣服——实在是陈旧过时极了,排排列列的坐在门口。她们是看车上的游客,同时就是要给人家看,找一个相当的亲事。

乞丐,番婆,伸手讨钱。然而老爷们口袋里难得有铜元的。兰州人多用铜元票,至少十大枚,舍不得轻与赏赐一张的,多可怜!

山上的摊贩,尽是油酥饼,香烟,小儿玩弄的长矛短剑,泥人,假面具,都是粗劣得很。日本货倒不少,可见东洋货真是无孔不入!

大门内的戏台上,演着秦腔。我们南方人很难听懂。大殿里香火很盛。再看阶前有许多人坐着,听一个人正指手画脚的演讲。说书罢,不是。他正在讲“耶稣自有道理”。基督教徒无时不利用机会,宣传他们的“福音”。

从藏经阁再上去,门框上有一句“高处何如低处好”。我说兰州不及上海好!

临时的饭馆里充满了食客——都是合家欢,吃一顿他们认为很阔绰的饭菜。有的是猜拳喝令,兴致挺高的。

茶园里的景象就不同了。这里大都是公务人员,军官,学生,很有几个南方来的摩登少女。然而杂在他们桌子旁边的,不少南关的姑娘,卖弄风骚,希望引诱几个客人,到她们的香巢。

五泉山庙会可真把兰州沉闷的空气兴奋一下。过了这几天,又是冷清的,无聊的,天天一样的单调生活!

一件事实

裴子风(甘肃平凉)

五月二十一日晨,五句半钟,余适整衣起床,忽有请余去病家接生者,即同助手携产科器械而往。约三里许,至其穷苦之家庭,入室后,见为二间之小屋。屋之东南角为一土炕,约七尺见方,至少已占此屋之六分之一。西南角辟一小门通入污秽之天井。正西为一灶,一案板。正北放置零星物件。东北角为一小门,通大街。土炕之北及西,各有一隙地,可容五六人站立。斯时产妇跪伏于土炕之上,胸前垫有数枕,约高尺许。旁有旧式稳婆一。产妇身体较胖,年三十五岁。该产妇历产十余次,除现生存之四五子女外,余均夭折。今晨二时许作产,自胎头露出阴门后,由颈以下,再不能产出。虽经稳婆施用手术,亦毫无济于事。余即命助手将所用器械,煮于锅内消毒。因所烧为野草,遂致浓烟弥漫于小屋之中,而余等亦因此浓烟之作祟,鼻涕眼泪俱下矣!

产妇之膝及臀,跪卧于厚三寸余之秽土中;此土唯一之效用,乃为渗干生产时流出之水与血者。余命其夫速扫除此污秽之沙土,而代以消毒之布巾,令产妇仰卧。经过数分钟之解释与保险后,始接受余等之要求。盖西北有一牢不可破之迷信,即凡产妇,必须坐起生产,苟一睡卧,必致血潮于心,而晕死也。产妇仰卧之后,余见胎头已全出阴门之外,左顶骨已为稳婆撕裂,连以少许之颅皮,垂于头侧。胎颈拴一粗绳,乃用以牵胎下降者。胎儿面部之表皮,已有多处剥脱。助手施哥罗芳麻醉后,余即解去麻绳,洗除一切秽物,严密消毒。继探知胎之两肩,紧塞于阴道内,胎胸向母之左侧。余用尽力气,仅能插入食中二指。数分钟后,幸将胎儿之右臂牵出,移时,左臂亦被牵出。接连将胎儿完全取出。其全身之表皮,已有多处剥蚀;无皮之处,均显红扎色。余恐此胎儿必已死多时也。此时产妇之子宫完全弛张,毫无伸缩。虽皮下注射赫破弗辛一公撮,亦不发生效力。用恺德氏术,亦无效。余稍在脐带上用力下牵,而脐带断裂;断处亦不出血。先时余不愿手入子宫内作任何手术,盖以如此脏污之景况,倘引毒入内,危险性实大也。至此时则不得已,手入宫内,将胎盘取下,取时摸知子宫完全弛张,胎盘取出后,亦无多量之血流出。同时更见子宫颈突出阴门外三分之一英寸。后用棉纱垫塞阴道,包裹完毕,未十分钟,产妇苏醒。脉搏九十五次。幸无虚脱状况。

以后询知产妇于四月前,觉腹中不舒,阴道流血二三日,经中医调治后,血止,遂再未顾及,仍如平时工作。旬日前,复觉腹中不舒,流血数日,用迷信求得神方,服药后,血流亦止。但从彼时起,再不觉胎动矣。余思此必胎儿已死于子宫内。至不能产出之原因,恐因子宫完全弛张,无伸缩之故欤?

著者在此地开业之七八年中,所历难产不下百余次,而此百余家庭,大部分为普通平民,虽有十数家庭稍有资产,而为知识分子,但其生产时之情况,则皆不知卫生。更可怪者,即愈自命为有知识者,愈不敢令产妇躺卧,而坚信多坐数日乃保全生命之良策。如此分娩方法,产妇真危险极矣!

著者更望我新医学术兼优的同道,牺牲自己在都市中的一切物质文明的享受,抱着救国救民破除迷信为社会服务的真精神,来解决我们西北民众的痛苦。来到西北以后,必无高大优良的办公室,手术室,及新医应有的种种设备。但有的是在污秽沙土中呻吟着待救的穷苦产妇!并无辜而遭不幸的婴儿!起来罢诸君!苟仍观望不前,眼看这破碎的河山,在不久的将来,必有人越俎代庖呢!

远在临洮

萧剑琴(甘肃)

鱼肚色的东方,一翻眼变得赧赧然如羞如醉。铜盘似的朝阳,笑盈盈地一滚身跃上了岳麓山[1]巅。这时礼拜堂里的晓钟铿锵,清真寺内的诵经声喃喃;和着居士林中的梵音,禅房里的木鱼声;使这一座古色斑驳的漠地城郭,在现世纪人类互相屠毒的杀场上,依然奏出一阕和平博爱的交响曲。

朝暾下,麻布汗褂鹑结的乡老儿,提着一筐蛋,背着一捆草,蹒跚的在街头叫卖。老羊皮袄,长腿罗踢[2]的番婆儿,赶着一头牛,驼着一袋香,踉跄的在路口张望。白布方帽,蓝线麻鞋的多斯[3]们,也担着瓷瓶瓦罐,驱着一辆辆满载烧柴的牛车,轧轧的从尘土飞扬的大道上碾过。啊!绵亘的山脉,修阻的道路,使这穷壤僻域,犹然一贯的牢守着上古“日中为市”的传统风味。

早餐后,太阳斜照半空,红炎炎如焚似炙。这时最热闹的是兴文市场[4],门口廊檐下,挂着一幅轮回报应图,须眉尽白的老头儿,在茶几上供着一面红底黑字的圣谕牌位,前面香炉里插着一柱广药高香[5],青烟缭绕的向大众有气没力的朗读着一册《宣讲拾遗》[6]。同时场内搭帐下秦腔的演奏,货物的叫卖,以及围棋,品茗,打鼓,说书,……东一簇人,西一堆人,你拥我挤。确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谁还想到邻邦的光顾,亡国的惨剧,就在眼前儿排演!

下午,清静不过的是洮水[7]之浒。一泓碧波,在两行垂杨的中间倾泻。岸旁丝油油的麦秀,迎风翻翠。一个个赤脚裸臂的农夫,在树荫下鼾睡。堤坡上甩着尾巴的牛儿马儿,头也不抬的尽管吃草。对面山坳里的牧羊儿,赶着雪团似的一群绵羊,在绿绒绒的半山啮草。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一幅漠野的景色,还得这几句情韵俱绝的歌诗来形容赞美!

苍茫的静夜,天上闪着几点疏星,街道上寂寞得如同深山古寺!人们的叫嚣,车轮的碾轧,都沉寂无闻。仅东一点,西一点,黯澹摇绿的路灯,晃着幢幢的阴影。穷巷内狂吠的尨犬,使人凛然生畏。哎,的确!一座边塞的城池,一间荒山里的古刹,差可比拟!

夜阑了,随着峭寒的东南风,有时送来一声声哀怜的讨乞声,“爷爷,爸爸……残汤剩饭给些儿!……”的呻吟,和着沉重的脚步声,冲破了这寂静的深夜,增高了这汪汪的犬吠!

哎,这漠地一日的风光,十足的表现着落伍,偶像,浑噩,凄惨,单调,乏味!

* * *

[1]山名,在甘肃临洮县东。

[2]当地土人叫青海蒙藏人所穿的皮长靴为“罗踢”。

[3]土人称当地回人为“多斯”。

[4]临洮县新建的市场,在县城内。

[5]当地土人所制造的香名。

[6]劝善书名。

[7]洮水为甘肃名河,发源于临潭县西的西倾山,经临洮至皋兰入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