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北平
辛不留
夜半,亨得利钟表行底Neon Light广告落在王府井大街上像一片血,一闪一闪地,红光里扯出北京饭店一串渺茫底Jazz乐底歌声。虔诚底天主教徒在枕头底下掏出了夜明表瞧着,随即跑在床上默诵“圣主升天节”底祷文;过一会,西什库顶大底教堂里蜡烛忽明忽灭地亮着,十字架附近底钟塔上响着十二点半底宏亮而又沉重底钟声。
满天底星子打了个瞌睡;两点十五分,平绥路清华园北十四孔桥地方,黑暗里忽的迸出一声响,接着飞起了一串炒爆豆似的连珠的枪声,有人晃着手电筒像一条长蛇,五个短衣的汉子在偷割电线;这时分,从张家口开来的客车正停在清河站,车头上的弧光大灯照着挂在木牌上的“……查本路沿线近来时有匪人窃用公电……定予严惩。”的路局布告。比这略早几分钟,一列从天津奔来的北宁第××次钢皮车喘着气滚进东车站,站两旁几百支枪霍地向内一收,有人嚷着:“立正,敬礼!”从车里吐出来的客人一眼瞧见广泰五金行触目的年红灯广告,心里想:“北平真的睡着了!”
三点五十分——五点五十分,时针在钟面上打循环,这时间在历史上是一片空白;六点钟,顺城街的电灯厂高矗入云底黑烟囱扯长了嗓子怪叫,叫声惊醒了红红的半个太阳;一个早起的牧师在睡眼矇眬里扯去挂在墙上昨天的日历,那上面写着:“五月二十日,星期三,一九三六年。”
各样底声音皆在兴奋地发响,各样的声音合奏着都市底五色底音乐;这古城,平静地,安详地,迈开了骆驼似的脚掌,在历史上轻轻跨上一个新的,极其平凡的日子。
在市政府,八点钟,有人严肃地在礼堂里用宏亮地嗓子读“经”,穿着蓝袍黑马褂的市长率领着科长科员们在庄重地躬行着“自今日起每日晨八时全体职员皆须参加读经以敦礼俗而厚教化……”底典礼;同时!在西什库,全国顶大的天主教堂里响着连绵不绝底钟声,站在十字架底下的大门吞进几千个虔诚底信徒;九点钟,全城各处礼拜堂皆响着“三遍钟”,在公理会,信徒们用快活的调子读着“圣主升天节”底祷文;在东城朝阳大学,几百个带着愁容的失业者正在开着“各大学毕业生服务运动大同盟第一次发起人大会”,有人用激昂的语气述说着大学生出路的艰难与社会的不平等待遇;也在这时候,或许比这略晚几分钟,师大学生会代表在办公室里议决了援救被拘留在看守所里的被传同学的办法。
出了西直门,银灰色大肚子一天跑二十八趟来回的公共汽车恰巧和从妙峰山骑自行车回来的满头簪花的香客打了个照面;汽车后面用红纸写着:“妙峰山今日开山,本车专供往来旅客……”字样。十一点,西长安街有一排军乐队吹着铜号,后面跟着穿蓝衣服手擎“老笃眼药”红旗招牌的大队,一个坐在广告汽车里的西服中国青年头上戴着一顶“哈哈笑”的怪面具,怪声嚷:“老笃眼药真叫好……”这时候,西单商场门口的报贩高声叫:“《日本新兴报》《冀东日报》!”一位穿蓝团绸马褂的老先生跳上了电车,从怀里掏出××政委会的徽章,露出一种藐然底微笑。
下午,商会里挂出白糖行市每斤六十枚的招牌,前门大街稻香村的胖掌柜忽的发了脾气,将茶碗摔碎了一地,红着眼睛嚷:“妈的皮!这叫受哪门子气!你娘的走私走到祖宗头上来了,两角钱一斤的白糖一落就四十枚,柜上三百四十二斤存货……”这幕剧的开始是两点十五分;在西河沿交通旅馆“白面房”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因为“毒瘾发作”躺在地上平静的死了;同时,平津清查处的门口不知在什么时候贴出了一张布告,内容是为体恤商艰起见准许“土药店”商人前往绥远、甘肃及其他各地采办土药。
三点钟,纠察队在和平门内捉住了一批赌徒,用绳子牵了游街;这时候,有无数的人在参观中山公园的全市卫生运动大会,中山堂里陈列的图表都是飞着跳着的黑杠子,一个穿黑衣的小孩子指着各国人口死亡率表上顶粗的黑杠子向着旁边一位三十来岁的大人说:“爸爸,你瞧,中国也第一呢!”生理陈列所的会场里挂着“禁止吐痰”的招牌,一位绿帽黄箍的同志咳嗽了一声,一口痰飞出丈把多远,正巧落在场外的空地上;也在这时候,苗家地附近突地飞起了一片不绝的枪声,一队带着红太阳盔的军队在练习打靶;在三块瓦,几个短衣的汉子静静地屈下身体拨弄测量器,据说是“友邦”人员练习土地测量。
五点钟,太阳渐渐地偏西,满载着旅客的平津长途汽车在西长安街一下子撞在墙上;在市政府,某要人对新闻记者讲:“华北外交无变化,今后宜注意防共睦邻。”同时,在城南,一个车夫不知为什么给刀子扎在脖子上。在哈尔飞大戏院,在平安电影院,无数的女人挂在男人胳膊上,无数的女人用眼睛说着一句无声的话。
天渐渐的黑下来,七点钟,晚报的标题用大字印着:“宋定日内赴察”,“萧定今晚返津,欢迎×驻军司令田代”。在西单商场,在东安市场,五色的电灯亮得像一串花圈,献给这古城的最后的花圈;在路旁,华昌号绸缎店的无线电播音机用怪声怪气的嗓子嚷:“苏三——离了洪桐县……”
有人静静地想:“五月,血的五月呢!”有人在流着眼泪,有人在笑!也有人在脑筋上画了一万个“?”。
于是,这古城,静静地,安详地,迈开骆驼似的步子跨过了睡在日历上的五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极其平常的日子,表面上极其平常的日子!
五月二十一日
慧娟(北平)
昨晚临睡时,灯下看一篇小说。那小说描写着下雨的天气,主人因为朋友失踪,无聊的在山中满处乱跑。吹了灯犹自凝思,对那失踪的人设了各种悬想。睡倒下去,不一会就听起了风,接着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了。一听见真的也下起雨来,越是睡不着了。一切小说的实际的情景,都浮上脑子。这雨声和那年一样不紧不慢地滴着。……我从那一寸的小洞中望出去,对着昏然的灯光,痴痴地坐了一夜。那一夜恐怕是一生最难受的一夜了。因为想到法官严厉的声音,咬牙切齿倒像是要吃人一般,我想大概是要送命在他手中了。但是想到了他,则自己生死尚在不定之间,而他是必死无疑了。若使他得以生存,则我亦可泰然死去了。万转千回地想了一夜,到昏小的电灯熄灭,天色微有些发亮,起了一阵嘈杂的骚扰,隐约听到呼喊……
不想下去了,何必虐待自己呢。想着何益,徒自苦恼。——这阵雨下了,也许我种下的葫芦会出土了吧。明早希望是晴天,决计去把土翻腾一遍,使它快快长出,等藤子长了给它搭个架子,今年安安稳稳可以吃一回自家结的葫芦了。明天也未必得晴,同那年一样,——不想了吧。翻来覆去,到一点钟了,才矇眬睡去。
他像活着一样走来,同他说了一大堆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给我看,还是雪白的一块。他说:“这是你给我的,我保存到如今。”我告诉他说:“做梦有时像真的一样,那年我梦见你死了,陈看守拿给我一方手帕,说你临死时请人给我,染着半边鲜血。我看见那手帕上的血,就以为是你的血,几乎哭死了。那时我就疑心是梦,果然你还是好好活着呢。”后来他和我在玉蜀黍地里乱钻,钻来钻去,那玉蜀黍叶子老打着眼睛,终于又听见枪声。
日光满窗,举眼一看,已六时半矣。“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甘苦与谁相倚?”今日他已七周年了,夜台茫茫,令人何从揣拟?我翻身坐起,不知是醒时是梦中流出一点清泪,从鼻子旁滚了下来,将要进到口角,我下意识的扯起衣襟拭去了。轻轻下床,蹑手蹑脚的走到前头院子。看看地下葫芦,还没出芽呢。蹲下去用手刨几刨,怪不得出不来,土太压紧了,必须把土翻一翻才好。
到厨房去拿一个铁火箸,翻着葫芦旁的土,想知道究竟有希望没有。使劲掘了几下,把依然白白的葫芦子掘出来了。赶忙又埋下去。一窠一窠都掘起看看,可不是一样好好的子,一个也没有出来。一面掘,一面埋,东出的太阳已渐上升,晒在身上,很有点热了。这样明朗的好太阳,把昨夜阴郁之气,完全驱逐了去。七年前的那年今天,在一夜雨后,天气还那么阴暗,清早上那刺刀声,皮鞋声,还有他那高唱的声音,那声音呵!普遍到阴暗的天空。当时我并未听清楚,只觉得墙外有一阵骚动,还没有想到是他,因为我们还没有正式判罪。那天上午,号子里地下潮得水漉漉的。下午又濛濛地飘着丝一般的细雨,陈看守递给我那块手帕,并说他去得很慷慨,教我不必伤心,三天后我去执行。那天却是好太阳,如今天一般。上午十时,被一个挂着大刀的队长,领了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兵士,押着我一人,到军法会审处。在一个什么办公室旁。隔男人待审室很远了。若是和先前那样隔一层板壁,我还可以问问;若有待审的人,打听他去时的消息。我孤独的坐着晒太阳。那临时待审室本是会客厅之类,没有关锁的,廊下站着一个背枪的兵士。从十时到下午二时,先来了几个人,招呼我打手印。我听说打了手印就要执行,但是我还没有判罪,怎就先执行起来?心里虽微觉诧异,闭着嘴一言不发,默默地站着,在那印色盒子里使劲按了几按,黑洞洞打了十个指印到纸上去。倒是那书记官向我说:“你今日判决,法官要下午九时来,趁此时无事先把手印打了也好。”打完了,一人又孤独坐着,一直到夜晚十点多钟,在明晃晃的电灯下提去宣判。他无从听见自己的判决,我代他听了。其次又听自己:危害民国,处有期徒刑七年。此时那法官倒是满脸慈祥哀矜之色,在他一大篇的演说中,再三申述他是本着“刑疑惟轻”的宗旨,在成全他认为有希望的青年。可不是轻吗,比如他是应当砍去九个脑袋的,而却只砍了一个呢。我一句话也没有,由大队兵士送去执行,在深夜十二时,大街小巷都静悄悄地,只有几盏街灯。兵士敲开黑的铁门,把我送进去。由一个熟悉的黑暗环境,又到一个不熟悉的黑暗环境了。……七年来那阴黑的一天早晨,如像昨日。想它做什么,今天,今天,又有什么出奇?难道天天没有活着的人纪念他们的死者吗?
一二三……九窠葫芦都翻了土,都掘出子来看了,又重复埋上。舀了一盆水,每窠都浇上一些。大概不要一星期,总会出来了。进屋里去,玉妹已在试体温,服侍她大便,刷牙,洗脸,喝水,正想扶她出去晒太阳,听老妈在和人说话,又听有哽咽之声。不一回,老妈来说儿子死了,要回去收殓,支一月工钱。我给她四元送她出去,叫她少哭,早回。她哭着说:“照他那样抽白面的败家子,一份家私让他给抽完了,如今害我受罪,我还哭他干吗。可是儿子总是儿子!他死了,我可不成孤老了?今天是不能来,您受点累,我明儿一早来吧。”我也不能说什么。人家母子之情,死生总是大事呀。关上门进去,已八点半。赶着给琼妹卧果,吃了出去。给她预备二十枚车钱,坚执不要,步行去了。琼妹全付精力,都为四十元忙去,车也不舍得坐。送她出去,就给玉妹煮牛奶,吃早点。讲一回老妈舐犊之情。听门口卖菜来了,出去买一斤豌豆,一条小黄瓜,六把萝卜,一斤芹菜,四把菠菜,两条莴苣,共用二角。十点钟《大公报》来了,一面煮饭,剥着豌豆,一眼看大字登着走私问题。这问题如此严重了,何以我们竟没觉到。私货充斥,东西仍是昂贵,我连件大褂也缝不起呀。
午饭时,琼妹回来。服侍玉妹吃了,我同琼也吃过。叫琼给我剪剪头发。剪毕,琼走了。玉妹睡她三年如一日的午睡。我拿着报也躺着去看。大报没有什么可看,看《小实报》上小新闻。第一面登着时闻社云:“冀察政务员会政务处长潘毓桂,外委会科长林耕宇,兹为联欢起见,特于二十二日下午七时,假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宴请日方官绅,计被邀请者,有松室少将,参赞武藤、花轮、清水、坂垣、奥村四十余人,届时当有一番盛况云。”那四十多日本名字,我慢慢一个个都念念。又市讯:“日驻军司令部部附辅佐官滨田,接见记者谈,韩人贩毒,不但贻害中国,且妨碍帝国名誉,故日方绝对严重取缔。……”我又想到老妈子哭儿子,不知哭的怎样了。
四点钟了。玉妹醒来,试体温,漱口,喝牛奶。珏同陈走来。他们拿了一把各色的纸花和鲜花,墙上瓶里都插满了。据说妙峰山今日开山,善男信女,络绎载道。妙峰山现在冀东境内,但佛法平等,冤亲一例,友邦人士,观光的也不少。山上带来《白衣神咒灵验纪》,《观音灵异纪》,各一本,乾隆御笔《心经》一张。在暮色苍茫中,我送客出去,犹见一队队打锣敲鼓的人,背的黄布袋,头戴一圈纸花,接接连连的过去。他们指着道:“这都是妙峰山回的。”
金刚的帽子
莫言(北平)
今天早晨八点到九点没有班。下一点钟是王先生的机械学,晚到晚退,是王先生的惯例。每次教员晚到,是闲谈的好机会,我们从来没把它轻易放过。
上课号吹过了,接着上课钟亦正在敲着。同学差不多要到齐了。钱德广是最后到的,头上戴着新的法式法兰绒通帽,缓缓地走进来。
“小钱,好神气!”王普搭讪地喊了一声。
“哪儿买的帽子?”樊清华问。
“西单盛锡福。”
“新开张,许便宜点吧?”
“这才三块五,要在同升和少不了四块钱。”德广一边说,一边摘下帽子让别人瞧。
王普嘻皮笑脸地向金耀光开玩笑:
“金刚!你老是不戴帽子,显出那小平头,远看挺像秃驴和尚!为什么不亦买这么一顶帽子掩盖住?”
“像金刚肥胖大个子,戴上这么一顶帽子,更是够味儿。”大家都附和着说。
教室门忽然开了,王先生走进来,打断了同学们的谈话。
金耀光许是今天才感觉到帽子的需要。下午材料试验完后,一个人匆匆地上街去了。帽子买好,不用纸裹和匣装,就戴在头上。转过来到西单商场溜了一趟,自己亦觉着很神气。
已经五点半了。他走出商场乘电车回学校。
“太平仓!”售票生喊。
他下电车掏出表看时,已五点五十分钟。为要赶着吃饭,就雇了一辆洋车。
刚拉进前车胡同,对面就走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弱汉子。这人满面灰尘,头上散乱着污秽长发,长条的身子被一身破烂肮脏的衣服裹着。
“先生,赏给我几个子化吧!”这人伸出黄瘦又肮脏的手来讨钱。
金耀光知道这一带地方有极多的“白面”。这人完全表现出十足的“白面”典型。没有理会他。
车拉的很快,从“白面”旁边过去。
突然间觉着头上的帽子有人拿去。一边转过身来向后看,一边喊着停车。帽子已无影迹,那“白面”亦不见了。他非常生气:
“岂有此理!”
“先生,怎么了?”车夫停住车,用惊讶的口气问。
“帽子有人拿走了!”
“刚才遇见的那人,准是‘白面’。定是他将先生的帽子偷去往韩国人家里过瘾去了。先生,认了吧!报警察亦都没用!”
他自认晦气。
同学们从学校吃完饭陆续地走回宿舍。有两三位同学在宿舍门口正在谈着金耀光丢掉了帽子的事,都显出惊讶的神气。
“这样的事,可多了!”宿舍号房老杨却不觉着很怪异,并接着说:“在前几天,对面十二号周家,夜里把门被人偷了去。第二天报警察派出所亦没有找回。后来在北面韩国人家门口发现贴有招赎门的启事。周家花五块钱才赎回来。还有,许多小孩在街上玩,被‘白面’抱了到韩国人家当抵押,过一次瘾。结果由小孩的家长拿钱赎回。”
“我上礼拜日由东安市场回来雇车,洋车夫都说要路过前后车胡同,不肯拉我。经我解释可以绕走别的胡同,才有一人拉我。”王茂森插嘴说。
金耀光仍旧光着头走来。大家都停住了话。
文化城的一日
Y cheng ze
一九三六 五月 二十一日 大风 在北平
今早在东车站又碰见那个太阳牌的大高个宪兵了。
我和他碰见不止一次了,从前虽然常在东车站月台上看见过他,但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从来没有端详过他的面孔,神气,服装,也没有十分注意他的踪迹,而且到车站总是有事,始终没有功夫来考察他。
没想到昨天有事到车站,偏巧又遇见了他!从水关的栈桥往下走时,向前一看,就见他大踏步在前面走着,他靠着那古老的城墙根,雄纠纠地向前走,手枪袋在身后斜挂着,身旁带着佩刀,白色的胳膊箍上面还带着两个支那字“宪兵”。长统的大皮靴踏在月台地上,咯噔咯噔地响。有他在那一走,车站上就不必看别人了。
真倒楣!越不愿意碰见他,偏偏遇见他!不但昨天遇见他,今天又遇见他!看样子,他大概是在第一月台巡视一下九点卅分由北平开往山海关的车。不等那列车开,他就跳下月台,横穿火车道,跳上第二月台,等九点二十五分从沈阳开来的车。他从我站着的地方跳上来,这个头真不小,平常的中国人都没有他高,大红帽缘底下露出黑黄的面孔,皮肉长的真结实,眼神很利害,从头顶上到脚跟底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和气地方。我的眼神和他的眼神打了一个照面,心里立刻起了一个冷战。风很大,他大概嫌月台的铁篷底下凉,找边上透日光的地方站着。我蹓跶着,竭力镇静自己,不叫自己的愤怒的神气,和他的目光接近。
车快到了,月台上立刻热闹起来:无线电播音机大声报告平沈通车在九点二十五分进站,带红帽缘的脚夫们推着车子拥挤着从西边走来;旅馆的接站的也进来了,靠西头是中国旅馆的伙计们,靠东头的就复杂了:有带Grand Hotel的帽子的,有带Wagonlits的帽子的,最多的是扶桑馆的,日华旅馆的,燕京ホテル的。接客的不用说了,有中国人,有穿木头底鞋大宽袖子的女人男人和小孩子。复杂的声音乱成一片。
东便门那边火车头叫了,铁道上有轧轧的声音了。一会火车头拖着列车,像一条毒蛇似的嘴里喷着气,冒着烟,张牙舞爪,疯狂似地进来。这是一列Nanman车,看见了这样的车,我就想起了我的家乡:是这样的车,把三百八十万方里的家乡拖进了虎口!是这样的车,把三千万的父老兄弟拉进地狱!是这样的车,运来了无量数的货品,毁坏了中国的经济命脉!是这样的车,送来了成千成万的虎狼!盘踞了天津、丰台、北平和其他的咽喉,叫我作了第二次的亡国奴!它咆哮,它狂叫,它要奔沧州,它要奔石家庄,它要奔包头,它要奔宁夏,在它的威风之下,华北一万万的民众脖颈上都拴上了一条锁链。
接客的穿着木头底鞋的小孩子跳着欢迎下车的客人。在嘈杂的声音中,下车的“友邦”人互相行着九十度鞠躬的礼,一而再,再而三地客气着。许许多多的“奴隶”们背着包袱,掮着行李匆匆忙忙地走着。旅馆的接站的忙着照顾着各式各样的客人。脚夫们也忙着替客人搬卸东西。人乱七八糟地东撞西走,在这时太阳牌的高个宪兵也不见了。向车厢里望一望,人并不多,听说有许多热心来保护我们高尚的人们的太阳军都在丰台下车了。
我接的客人又没有来!无聊地从前门走进东交民巷。入口的地方,既开了一个金扇舞蹈场,又开了一个国际运输公司,这门前昨早有一辆装货汽车曾经停过的,而且还有几个穿黄呢裤子的矮个子在车前车后工作过的,今早却冷清清的没有车也没有人了。
走到Rue Meiji路,风刮得越利害,路东一个营垒,灰色墙头上边插着一面太阳旗,旗子被风抖起来,虽然摆的很利害,但是它直挺挺的没有一个折,无论谁走到门前,都要望它一眼的。门前除了一个拄着枪的兵士外,又添了一个披着带子的值日官,大概也许是在欢迎什么人物吧?
九点五十分出了交民巷北口,要到王府井大街,猛然看见一群黄色的东西在道旁爬着,这使我吃了一惊!仔细往东一看,原来交民巷的围墙外,空场上,还有很多很多的黄色人物在那里动作;有的跑着,有的立着,极远处有些标靶,迎风摆着,算是假想的敌人。在道旁的这七八个兵士,爬了一会就站起身来往前跑,跑十几步再倒下,左手架着枪,右手扳着机纽,对着标靶瞄准,另外的几群,也同样地演习。架着机关枪的兵靠南边,也好像是在那里“吐吐”。有的跳下围墙的护城壕,在暗中袭击。
一群到了敌人(标靶)面前了,端平了刺刀,一个冲锋,呐喊起来,杀上前去。敌人很镇静,不抵抗,一声没言语!
又一群到了敌人面前了,端平了刺刀,一个冲锋,呐喊起来,杀上前去。敌人还是很镇静,不抵抗,一声没言语!
另外一群也到了敌人面前了,照旧端着刺刀,冲锋,呐喊,杀!可恨那敌人还是不动弹,不抵抗,不言语!
这样几次,黄色的队伍完全得到了胜利,带大红帽缘金条线肩章的军官才命令这些勇士们卸下背囊,搭上枪架,坐在草地上休息。
十点三十分,我很忧郁地站在王府井大街的南口。电车来往当当地响着,人拥挤着上下。卖报的小孩高声喊:“看看日本的《新兴报》。”“看《冀东日报》。”将报从电车窗子伸到坐电车的人们的鼻子前头。长安街上往来的汽车呜呜叫着,警察忙着打手势,让路。阔老们也许玩了一宿到现在才回家睡觉;也许到××××会开会,照着××顾问的计划,修公路,修铁路;也许忙着到××人那里,商量条件;也许到公园去看牡丹,去看芍药,也许……在路两旁走着套在大车辕里的两条腿的马,呻吟着,挣扎着,向前拼命地拉着满车货物,胶皮车轮飞快地转动着,无数头变相的驴子,滴滴答答,流着血汗。风吹着,大声地怒吼着,刮动了街旁的槐树枝子,它们无处躲藏,彼此乱冲乱撞,发出了呼呼的喘声。槐花飞落满地,刚落到地上,又被风滴溜溜地吹飞到别处。燕子不怕风的猛烈,从槐树林头飞到半天空里,飘,飘,飘了挺远,一个翻身又钻到高处。远了,远了,但是不一会又飘回来了,又钻上天堂了,又和风去奋斗了。
我忽然想到去年十二月九日北平青年在这条街上英勇的抗争。他们为了谁遭了刀砍枪杀?为了谁被罚蹲监坐狱?我们难道就甘心作亡国奴了吗?我们难道就甘心被人家偷偷地给卖了?偷偷地给定了卖身文书?我们好像是在黑暗的旷野里,周围有许多的狼,对着我们嚎叫,不拿出身上的武器,哪个狼肯后退!掏出一根火柴来罢!点起旷野的荒草来罢!让一星星的火亮变作几万万星星的火亮!让野火烧退了狼群,让野火肃清了整个肮脏的世界。
在回家的道上,路过内一区的门口,屋顶上也有一杆旗,旗子被风缠在杆上模模糊糊的只剩一个红地,半颗星星,仰头看天空,幸而天还存在,那个照着中国的太阳还高高地照着这文化城。
妙峰山进香
蒋恩钿(北平)
夜半醒来,听见雨声,心想反正一早走不成了,翻过身又酣睡。起床时已不早。雨早停了,风却排山倒海般的刮来。披上头纱,正预备到办公室去,王妈推进门来,吃惊着问:
“您怎么不去妙峰山啦?”我笑笑。风这样大,雨后的山路,一定滑得难走。但看出王妈的神色,很嫌我烧香不诚心,她悠悠然拉长了那旗人特有的京调:
“您晓得,娘娘可真灵验哪。今儿是初一,昨儿晚上一场净山雨,下得可大啊。现在有风,待一会儿准停啦。”
风像狂了似的,吹得合抱的大柳树连根在摇动,没有稍定一刻的意思。我本想趁热闹去玩玩,毫无半点诚心,更不想“烧头香”,风既然这样大,也就罢了。王妈生怕惹我再出言不敬,得罪娘娘,也就不开口,眼看着我挟上书走了。
午后风势果然渐杀,同行诸人又兴奋起来说:“今天初一,一定特别热闹。我们就动身,黑夜爬山,沿路有的是灯光,风景更好。赶明儿一早下山,饭时也就可回来了。”年轻人在一起说得高兴就行。不一会,我们坐上长途汽车,向妙峰山进发了。
妙峰山在平西北六十里,汽车约走两小时,我们去时,沿路已看见急驰的小汽车,人力车,自行车,骡车,载着男女老少穷富村俏不等的许多香客。黄布口袋,挂在胸前,写有“妙峰山进香”字样,脸上也写出了内心的一片虔诚。再往前去,已看见不少烧香回来的人了。黄布包头,头巾上插满了“带福还家”的各色绒花,十分鲜亮耀目。
我们到妙峰山山麓的聂各庄下车。在北董客店打尖。院子里挤满了轿夫,“山背子”,卖草编小玩意的人们。我们请店主代雇定了几个“山背子”,扎紧鞋袜,起身进香去。从山背子嘴里知道昨天来了不少人,连夜上山进香去了。聂各庄属“冀东”昌平县管辖,为这半月香市,当局特派了不少“保卫警察”,墙上也满贴了煌煌然触目惊心的“冀东”领衔的治安告示。我正在揣想这一角是怎样的天地,却瞥见几位“友邦”人士也正在朝山,佛法原是平等的,我又何苦自扰,强分畛域呢!
由聂各庄向西前进,这时太阳躲在云里,路上尘土飞扬,香客络绎于道,相见时大家点头说着祝福的话,一片“虔诚”“一路平安”“带福还家”等语声不绝。走了五里,到第一个茶棚,唤作老爷庙,香客们到佛前参拜过,坐在茶棚底下休息。自有知客奉上了滚热的小米粥和咸菜馒头。我虽没有磕头(据说不磕头没有粥吃),可是走得出汗,粥也就不客气的喝下了。出来又往上走了三里,到了双泉茶棚,我们又坐下喝粥。所有穿着黄布围裙的茶役,大都从天津来的。用过的筷子,由茶役在他肩着的黑抹布上一抿,算洗过了。碗是不管张三李四喝过,只要空下,就收去,又盛得满满的送到别人跟前了。真是佛法平等,人间到此才没了轩轾。
“山背子”说:“再上去离茶棚就远了。”由山麓到金顶,共四十里山地。有八个茶棚,距离不一定相等,这一段路较长。经过“三里平”翻过山头往上走,不易到。沿途满布了乞丐。今天第一天开山,他们也特别喊得有劲。对着上下山的香客,伸出手总不愿空缩回去。我眼见一位老太太,挪动着小脚,一步步爬。在每一个向她伸出的手里,丢进一个铜子。我想她平日一定省吃俭用,为了佛面上,居然肯这样施舍。乞丐们都唱出一串词儿,例如“上山增福寿,下山保平安哪;您千里烧高香,万里发慈悲哪;可怜我这孤苦零仃无依无靠的瞎子哪!哙,老爷呀太太!”小孩子们则只喊“老爷,太太,大姑儿,给我一个子儿吧。”一脸无邪,一脸天真。有些在一块山石后,用乱石砌起,搁上沙锅,燃着枯枝在烧水,水面上浮着老了的榆树叶,看他们那对着锅注意的神情,我心上在受一种责罚。好容易望见前面的茶棚,但半壁已被水冲斜了。石上刻着“磨镰石河”四字。才知茶棚前临山泉,据说茶棚内本有九位娘娘塑像,而今冲剩了六位。一壁厢粘着崭新的黄榜,求施修理费。几条认捐的嫩黄签,也已新粘上墙了。
再上去是双龙岭。这里的红枣大米粥十分可口。待我们出来,走到半途,看见一位全身红衣,脚镣手铐,三步一磕头的还愿女子。看她由人扶着才能立起,一脸严肃虔诚的神情,我无暇笑她愚昧,只感到一种虔诚的神圣。跟她的人说:“从昨夜子正上山,走了将近一天了。”到第五个茶棚仙花洞,天将暗了。刚遇“少林五虎”在佛前参拜,绣旗开处,一队队出来打拳比艺,看此情景,哪知人间何世。
一到大峰口,“山背子”说:“这可走去一半路了。”这时满山路灯亮起,蜿蜒高去,上接天空群星,晚凉习习,不知此身在人间天上。路灯上写着“天津估衣商敬献”字样。上下山的山轿,都点起亮晃晃的火把,一路喝嚷着各样颂词,来去如飞。回看山谷里,也一路明亮着灯,我们不胜惊喜。再上去到了磕头岭,老远就看见了电灯,里面陈设非常富丽。喝着粥,听飘来的鼓乐,有如到了天上宫阙。就只那小发电机的扰声,略觉可厌。这一山的开销,大都由天津商家筹来。据说一个茶棚,约费一千五百元。单做馒头的面粉,要二百多袋,粥米十大包,从北平来的运费,就要一百元。这一班天津客,在三月底就上山了。今天第一天开锅,看客们是要尽肚子吃饱的。待我们到贵子港,已是末了一个茶棚了。玻璃的棚门,十分辉煌。再往西一望,妙峰山金顶已在眼前了。经过了不少的香摊,山杖堆,各色绒花铺,我们已置身香烟缭绕的娘娘宫里了。在各处随喜后(罪过罪过),到客房土坑上睡时,已是午夜了。听见一阵爆竹响,知道“少林五虎”已赶到进“子时香”了。我却不由得合上眼,休息这四十里山路的劳乏。
送别游艺会速写
芍尔非(北平)
咱们这暮气沉沉的九爷府(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所在)突然变得活跃了!是什么兴奋剂所致呢?
看吧!大门上,墙上,柱子上,以及那对冥顽不灵的石狮子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纸条:什么会场狭小呀,恕不招待来宾呀……。尤其诱人眼光的,是布告处那张游艺节目单:什么《五花洞》,《桑园会》,《鸿鸾禧》,《祭塔》……一些引人神往的名字。怪不得多少无事忙的人都在电话处喧嚷:“今晚七点,请来敝校。这儿有欢送本期毕业同学会。……”会客室里也老早堆满了人,呢呢喃喃地,不厌倦地谈到喉干舌枯。
在这逼近的下午,一切声音都强调了。大礼堂是布置会场,搬运椅子的拍拉声;消费社的汽水瓶碰击声;锅炉房里的火钳声;以及那不安地徘徊在大门一带的脚步声;都混为嘈杂的一片,描绘了这个素来静如止水的“王府”罕有的“动态”!
铃声摇响到每个角落,于是毕业生匆匆忙忙地去照相呵,聚餐呵……。非毕业生却匆忙地跑到会场去,带点愉快的焦急:人怎么还不来?
来了,你一批,我一批,陆续被大礼堂吞进去。这倒霉的礼堂今天走运了,在热闹中,谁能想到它平日是那么空虚冷落吗?随即,在那如包围在薄雾中的灯光下,萤火般地闪灼着:生发油的光,革履的光,蔻丹的光,纸烟蒂儿的火光,这么多的光芒炫耀着:谁的客人最多?
低语,呼唤,笑声是前奏曲。正如黄昏时的蚊群一样。但是有谁记得在一个“严重问题”降临时也受人冷淡躲避吗?
毕业生在欢笑声中鱼贯入场,看了这些随即要投身入社会洪流中的勇士(我希望她们这样!),也有那怀了杞忧的人,在她们庄严欣喜的外表上找出忧虑吗?
“努力呀——别忘了母校……”这是一套听得够了而永远说不厌的老调子。是那个细小的声音在笑着:这次,又批发一批!
幕启了!千百只眼射到台上。不管悲剧或喜剧,笑声总多于沉默。的确,这是故都的京戏,多少人都迷醉在这催眠性的音乐中,不胜羡慕那些表演者的技能之圆熟。据说当“票友”正式出台,在好些学校都是常事,我们这儿大概没有,虽然表演者的技能已经足够。
这喧闹一直到半夜,这夜是暂忘一切的。明天,又将带着“窒息”来!
看了“从纽约寄来的信”以后
李行(北平)
今天在北平某报,瞧见一篇从纽约写来的一封信,载于副刊的起首,题曰“海外归鸿”,介绍美国布置最堂皇的一个戏院(Radio City的Musician),地上是一二寸厚的软毡,厅上是五彩的屋顶,什么布置都是新奇的,色彩也很调和,上海的大光明简直不堪与它比较。还有美国法律上是禁止裸体荒淫表演的,可是那些舞女可以舞到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只留一块极薄的纱遮盖在身上,那么她们便不算犯法了。她们脱衣的方法才巧妙,好好的把衣服穿了起来,在台上走一二转,只要轻轻的那么一拉,便将全身的衣服都拉下来了,美国男男女女都爱看这玩意儿。我想这位海外的镀金者,大概也爱看这玩意儿,因为中国没有“巧妙的那么一拉”,而且地上还没有一二寸厚的软毡的戏院,所以这位镀金者离开了现在数千万灾民哭声的周围的中国,能跑到美国,能看见“巧妙的那么一拉”,沉醉在一二寸厚的软毡上,自然是个幸运儿。我们能在海内瞧见这封信,实在也算幸运儿。可惜,除了知道“美国真好!中国真坏”以外,再也找不出什么来。譬如他信上说:“去中国街(China Town)吃饭,这地方之脏是有名的,中国人不爱清洁的习惯到任何处都不会改。”这自然会招镀金者的鄙视和愤恨,也会纡回九折而唏嘘嗟叹,——终于是唏嘘嗟叹。
这样的介绍“美国真好”以后,就跟着对他那位朋友劝告一番:“北平却又是培养个人灵魂最好的地方,您可以怀古,您又何尝不可以思今,那里有灵秀的山水,供游客们感叹。N L!好好的利用您在故都的生活,把您自己养成一个有思想,有灵魂,有美感的人呵!”
这位镀金者从一二寸厚的软毡上看到“巧妙的那么一拉”,深感到中国无与比伦,大概在唏嘘嗟叹以后,才劝告这位N L,何尝不可以好好利用灵秀的山水,来养成有灵魂,有思想,有美感的人!呵,我不知道现在中国有了美感的思想和灵魂的人,就能医治那数千万受着痛苦的人们吗?美感的镀金者呵!北平已快不能培养美感的灵魂和思想了,它快变成泪和血的场面,会使你们感到唏嘘嗟叹。你要是再劝别人搬家去培养美感,除非搬到你沉迷着的美国;可是,不久的将来,你们也会变成犹太人呀!你们没有权利处理你们的财产了,那时,你们也就变作亡命之徒,你们美感的灵魂和思想,恐怕是再也不会存在了吧!
这一日
丁非(北平)
一早到东城去,车过天安门,沿路都很宁静。宫墙依然是那样地红,树梢依然是那样地绿,但对于这些,我能有什么感想呢?我只看见,在天安门与午门之间,有正在打着太极拳的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头剃得那样光,眼眯得那样细,手足动得那样慢,恰像一群瞽者在浅滩里摸鱼。把这几个似动非动的懒虫式的人物,和那背景的耀眼的红绿色彩配搭起来,简直是一幅滑稽而又忧郁的风景画。想到这些人物,回头就将在尊经学社里正襟危坐,虔心诵经——将来庶几乎可以服服帖帖。我几乎窒息了。
然而,回来的时候,坐在三路电车上,我却看见了另一方面的飞跃。东单牌楼附近一带的草场上,新来的客军正在举行操演,步马齐全,气势颇盛。与这举动互相辉映的,是游行于东长安街的迎神赛会似的“老笃眼药”和“味之素”的广告队——穿着奇装,扮着鬼脸,踏着高跷,跳着狮子,打锣击鼓吹唢呐。当草场上演习的客军成纵队向西进行时,这两个队伍恰好成为两条平行线。
于是我顿然悟到,这便是“睦邻”的具象化。
回家看报,知道“华北新增×军连日续有来平,月底可全到。”又知道北平市政府主办之卫生运动大会已定五卅为全市灭蝇日,卫生局昨已通告市民一致灭蝇云。
妙哉,“五卅灭蝇”!听说这是双关的。不待言,自然也是“睦邻”的表示。
下午,在课堂上遇见了久违的F君。真正是久违了,他是于去年十二月间,和好几百个青年一同被抓进监狱里去,而于前两天才放出来的。但下了课,在休息室里遇见K君,知道从前抓进去的还没有全放出来,而在这一星期内,又抓进去了三十几个。他们被抓进去的理由,只是因为他们的心还在跳,血还在流……
记得纽约《太晤士报》记者Petter氏有文云:“养着两百万以上军队的中国,只是杀中国人自己的。到了国家要亡的时候,唯一防卫国土的力量,却只有那些赤手空拳在冰天雪地中力竭声嘶的男女学生。”又云:“如果我们要说中国不会亡,那就要看这些不愿亡国的学生如何唤起中国的大众,和他们的敌人拼命。”这话是多么沉痛,而又多么令人兴奋着!
是的,要救中国,只有我们这些心还在跳,血还在流的人,团结起来!
到今天,五月已经悄悄地过去三个星期了;这一长串日子,确乎过得太阴郁。但我并不悲观。过去了五月,我们还有六月,七月,八月……。只要我们没有死尽,我们总有光明的一天。
青年微弱喊声的又一韵
张效华(北平)
五月二十一日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在朝阳学院开有一个北平各大学一九三六年毕业生职业服务运动大同盟的发起人大会。参加的计有北京大学,朝阳学院,平大法商学院,中国大学和平大工学院等各校院的同学一百余人。
开会时,主席陈剑萍先生报告所以要成立这个同盟的动机,便是鉴于目下我国社会组织的紊乱,分子机构的不健全,社会心理的衰颓和现行教育制度的缺陷。主要的目的在于唤起政府对于严重的大学毕业生失业问题,加以深刻的注意,来施行普遍的救济。当时产生议决案三项:
1. 定于下星期开筹备大会。
2. 推举陈剑萍,李崑,杨洪普等十三人为筹备委员。
3. 发表宣言,说明成立的动机和理由。
这样的一个集合,表面上似乎极平淡,但是在实质上,却是由无限悲怅和失望的情绪织缀成功的,整个表露着在这个形将没落的旧社会制度下,被称为国家未来主人翁和民族命脉的青年们,走投无路的悲哀。
近年来,政府和各学校对于这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似乎也曾相当的注意过。像去年中央设立的全国学术工作咨询处和各大学设立的毕业生调查介绍所,都想设法解决这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可是表现在事实方面的,只不过登记些大学毕业生的姓名和履历,至于实际上给过几个失业的大学毕业生以相当的职务,却很难说了!假如失业的根本原因是在乎人找不到事情,而事情又找不着人的话,这样的救济办法,便算成功啦!然而大学生所以失业只是为了社会上的职位太少,寻求职业者太多的缘故。
此外“所学非所用”,“学问和事业脱了节”,恐怕也是造成了失业的一个主要原因。这不能不归咎于现行教育制度的缺陷了!从欧美抄袭来整套培养绅士和士大夫的方式,是不合乎我们弱小民族用来挽救国难和竞争图存的。
我们民族需要斗士。惟有向阻止我们生存和社会进步的恶势力宣战,忍痛从我们的脊腹深处,割除帝国主义和封建余孽的恶势力,那时候一切建设事业才谈得到,而大学生失业问题也就不期然而然的解决啦!
银行的早晨
奈逊(北平)
太阳还没有从东方抬头,一个十四岁的童役丢弃了睡眠,从××商业储蓄银行大楼屋巅一间在厕所隔壁士敏土的小屋子里出来,挟着抹布鸡毛帚一类清洁用具下楼走到底层银行的营业大厅。富丽宽敞的大厅这时只被他独占着。他的眼睛还带着红丝,沉默地整理着行员先生们的办公桌。第一件挺要紧的事就是翻过一张案头日历,再把橡皮的日历图章捻过一天。因为五月廿日已经过去,现在是开始五月廿一日了。
银行是靠着时间过日子,过一天银行就可以赚一天利息,有了利息就有了股东的股息,董事的车马费,行员司役的薪工,……要是他疏忽这件工作,日历上仍旧留着昨天的日期,说不定簿记员会把存息或欠息少算一天,致遭会计主任的谴责,而簿记员又会将所受的气转一笔账转到童役身上来:辱骂一顿还算便宜事,最怕是被操他生杀之权的庶务先生扣一元或二元的工资(不要说这数目小,它已凶狠地占了他每月工资总额百分之四十以上)。这些过去的教训他常会在早晨温习一遍。柜内已经整理清楚,汗水已从他的肉体钻出他的黄制服。他望了一望各桌上的案头日历,弯曲的阿拉伯字露出一副苦笑的脸。他透了一口气走到墙角的小桌子旁坐下,准备着有人来唤他的两个名字:“Boy”与“叮!叮!叮!”(叫人铃声),正像运动员等候着发令的枪声一样。
这天考勤册上第一个签名的是每月拿廿一元薪俸的“额外试用助员”李××。行里因为市面不好已经有三年停加了薪俸,害得他老是滞留在这个又长又不雅的“台衔”上。中学毕业那年,为了羡慕银行员高楼大厦的生活,才托了母校校长荐进了银行。想不到一进行,经理会计主任的面孔与同事的眼睛使他藏着热血的身子冷了半截。但又因为一时找不到别的职业,只得一天一天混下去。本月十五日领了净薪俸九块钱(廿一元扣去膳费十二元)买了一双皮鞋去了七元,再化了一元零碎,今天袋中只存法币一元。到下月十五日尚有廿五天,怎能够度得过去呢?他年纪已经廿五岁了,生理方面似乎需要一点温柔,可是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哪有办法来养活二个人而至二人以上的人呢?他又恨又气又没有办法。顿时有许多“!”与“?”的记号从算盘子中间跳出来。
嵌在大理石墙壁上的电钟指示出九点半的时间了,柜内的行员差不多全了。有的在看报,写信,有的几个人聚做一堆在谈麻将电影回力球。忽然大家的视线集在后面的入门处。原来一位又换了新“行头”的蜜丝张挺着胸扭着腰面带微笑姗姗而来。她一来,刚才几个小团体都自然地拆散了。大家都围在她桌旁谈笑。我们可以听得到在许多男子的声音里露出了银铃似的笑声。
她是董事长荐来的人物,行中几次裁减冗员她一点也不动。为了在家里怪烦闷,她才到银行里来透透空气。在储蓄部做记账事务,一天只登了七八张传票就喊着疲倦了。好得每天终有人自动的来代庖,四点一敲,大衣一披皮包一搿就可走了。那位会计主任也很明白事理,再看她女性份上,自然应当特别体惜她,常以笑脸相向。当然他对她的笑脸不是用来对其他下属同事的。
忽然来了一阵汽车喇叭声,看门巡捕把大门拉开了,走进一位大腹便便的经理先生。柜内起了一阵骚动,各归了自己的座位。经理先生在经理室里长背皮椅上坐下,翻了一翻报纸,呷了一口茶。他第一件要公便是在怀中掏出的一本皮面小记事册上计算他个人投资在公债,标金,棉纱,外币债票……的盈亏。如果算出的情形是良好的,尚无问题。要是亏了钱,这一天人家就不容易伺候他。他在算盘上哔剥了一会,自来水笔在小记事册上写了许多阿拉伯数目字,又拿了“行情单”端详一阵。眼睛又望了吐出的烟圈兀自出神。
童役推门走进了经理室,递过一张廿五年五月廿一日起息五千元的定期存款券。他被这今天第一笔生意惊醒了,才慢慢地放下雪茄烟,接过毛笔写了他自己的签名式,再盖了牙章。那童役嗅着了雪茄烟的气息,禁不住咳了几声,但又不敢多咳,用手掩住了嘴巴,拿了已经发生五千元效力的定期存款券轻手轻脚走出了经理室。
接见
牛生(北平)
昨夜下了雨,今早天气十分凉爽。骑着车迎着太阳前进,风鼓起了轻的衣衫,使初夏的骄阳失去灼热,只觉得轻暖可爱。
当车子转到巷里去的时候,心里起了小小的激动,因为我正要到一个从前永不曾到过的地方。
门口有荷枪的兵,他命令人们都沿着墙等候着。那些人都是来探问他们的亲属和朋友的,提着食物和衣服。一道坚固的铁栅把他们从他们的亲人分隔开来。在他们的沉重的没有表情的脸上可以看出埋藏的悲伤和忧虑。先来的三个人领了牌子进去了,几分钟后又让三个人进去。迈过高的铁门槛,到一个小院子里。沿着墙已经有十几个人在等候,叫着谁的名字谁就赶快的应了一声,被领到后面接见犯人的地方去。我完全不知道是怎样的手续。当我向一个穿军衣的管事人致意的时候,他告诉我:以同学的资格是不能接见的,必须说是哥哥或是弟弟。他是一个瘦长的个子,心肠很好,在院子里忙碌的指挥着。一会儿一个小兵来说那个老头子又来了,可是他的儿子昨晚已经死了。
“叫他进来吧!”长个子命令着,“你不叫他进来,他一趟一趟的跑,人是死了,那又有什么法子,谁心里不难受,索性告诉他让他难受一阵子也就完了,从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咳,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尤其是妇道,她心眼窄,前天那老太太,告诉她儿子死了,差点没死在大门口,我给掏了一毛钱叫坐车走了。她没有钱,从乡下走了来的。”
老头子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包东西。
“你叫张德贵吗?你不是看你儿子来了吗?唔——”长个子低着头,沉吟着,“你,你在那边坐着等一会吧。唔——我说,老头子,你明天不用来了,不用看你儿子来了。”
老头子迟钝的从椅上站了起来,黧黑的满了皱纹的脸抽动着,自言自语似的说:
“不用来了?他死了吧,没有气了吧。”
“你也不用着急,回头收拾收拾东西,这儿都有些什么东西?”
“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一床被窝,衣裳他还不穿着?我这倒不着急了,没了气了我倒放了心啦。先生,我看看他成不成?”
“成成成!你看这个麻烦,不让进来又不好,让进来吧,人死了又要看死人?好好,那边坐着等着吧。”
墙根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有的站立着的。对面是一排屋子,其中一间是登记要接见的人的地方,小桌子围了许多人,地下堆着送来的东西,一把一把的红萝卜,酱菜,糕点,褴褛的衣服和被褥。
我把牌子递给拿笔登记着的人,他问我是来看谁的。
“我是看刘××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我临时改了姓名。
“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我哥哥。”
“他是哪儿人?”
“唔——湖南人。”我不提防他会问我这许多话。
“你说话怎么不像湖南口音?”
我窘了,一时回答不出。
“好,你冒充,一会儿到那边还要问你,说不对,你今天不用出去了。”
出了小屋,长个子笑我没用,说话带着犹豫。
到底让我接见了,只握了握手,谈了不到三分钟的话,催着出来了。
出大门的时候,那高的铁门槛在我的脚上重重的碰了一下。那铁的滋味。
在回来的路上,我深深的呼吸着。
狱中的一日
无名(北平)
第三遍号吹过了,北头B工场织机声马上“卡打卡打”闹了起来。
监房一开,一眼落在大狗熊的帽章上,今天珐琅全掉了,看去有点像不断来的飞机翼下的膏药。我提出便桶,拿进缸子同手巾。一揭缸盖,在盖里面的小孔里有个小纸团——
“K监党犯×××前夜触电自杀未遂。
昨晚新收党犯×××,××。”
我一面刷牙,一面在寸半见方的视察孔那儿等着,“下地的”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收悉”的一瞥。
去厕所解手,看见白墙上已刷了几行给新同难的通信。我补了一句——
“从速交涉运动。”
回来约莫看了三页书,饭就来了。窝头更小更粗,几乎十分之一是棒子皮;不黏糊,显然豆子越来越少了,只吃了一个,黑的黄的硬皮子就剔下一堆。这不成,得做最后的责问了:为什么窝窝头更粗?咸菜薄到二分厚?菜汤没菜没油?
我拿出铅笔心来,草草写了一张条子预备把这意思告诉其他同难。
“运动!”痨病儿开着我的门。
经过廿四室,看见摆在门边的盘子里还剩着两个窝头:这是新同难只吃了半个。
在运动场上同F低低说了几句关于“责问”的话,他说若无结果,就采取最后行动。
“说什么?再说,停止运动!”在一旁监视的L主任嚷着。
我们都望他瞪了一眼。
半点钟后“运动”回来了。经过廿三室,看见Y在视察孔里连霎三次眼睛。
“解手!”我马上向迎上来的痨病鬼说。
“等一会,有人。”他转身望着廿三室。“不许瞧,视察孔是为了当官吏的设的!”说着,他把Y门上的小玻璃关了起来。
“狗!”我听见Y在屋里詈了一句。
等到S从厕所出来,痨病鬼才来开门让我去。一进厕所,从木榫里掏出一张包药纸——
“明天责问窝头等事,并催促移J同难至病监治疗。三日无结果,绝食。同意:签X。异意:签Y。”
从便桶立起来,听了听痨病鬼细碎的脚步声还在南头,连忙把Y的通知塞回原处。墙上已有三个人签了,最后一个是S。我在“S. X.”下用指甲划了“H.X.”,再在墙上找了找,发现了一道弯弯曲曲的字——
“R-Went to northwest”
这定是新同难给的消息。但我们已早知道了。希望他能告诉这半月来的事情。
解完手,从袜桶子里掏出自己先写的那张条子,撕碎了扔在便桶里了。望望窗外运动场上,C同K正脚跟顶脚跟走着,那定是说开了。
回到自己的监房,看了不多一会书,头又昏起来了,呵,这讨厌的神经衰弱!但终于不放手,把《希腊悲剧》最后半章看完了。已是十一点,因为麻子看守来换痨病鬼的班了。我刚把眼睛闭起想休息一会,谁知麻子就开始了对新犯人的那套听熟了的训话。
“我们当先生的有当先生的责任,”麻子看守阁阁的青蛙声盖过了织机声音,“打官司一点自由没有,大小事都得官吏许可。好好守规矩,要不,自己吃苦。白天不准躺着,不准看窗户,不准把臭虫血望墙上涂;科长来,得好好立着;不准请求事情;夜里解手得先叫‘二一十四室解手’,当先生的不开灯不准下地;不准……”
“狗!”
“麻狗!”
“谁在骂人?谁?谁?”麻子急得通通的来回跑,“谁骂人?给报告,谁?……”
我又气又乐。
过了好一会,麻子挨户问要药看病了。
今天是西医。那位医兵出身的家伙开的方子一点没有用,不过包药纸对我们是好的,所以我说:“要原方。”
随后我在这七尺长三尺宽的屋子(还得除去一只床)里又走了三百个来回;为了消化不良,这已是每日课程之一。
十二点钟号刚吹过,C科长来视察了。一进监筒就嚷开来:“混蛋!再不守规矩就捆上!谁许你在工场里同人说话的?带镣是本监狱的权力!……混蛋!王八蛋!无期徒更得老实些!死了怎么样,破费监狱二块八毛钱。……”
我把背向着监房门,我真不愿瞧他那只烂眼睛。听见他的轻步声从门外蹑过去了。他一定到廿四室那儿说一顿。我把耳朵贴近视察孔;为的想听这位新同难的年岁籍贯。果不其然,这位“科长老爷”又嚷开了,问了问新同难一切后,照例跟着一篇连骗带吓的训话。
C科长一走,虽说B工场织布声老是不断吵闹,但已比较清静多了。
在放晚饭的时候,看见新同难剃了头回来,我们交换了一个诚挚的微笑。
勉强嚼下一个窝头,觉得胃非常痛。这时候工场的织机声停息了,于是一边喝着菜汤,一边在窗口同T打了一次“电话”,知道了他对门J的病今天更不好。
“说什么?”大狗熊哗啦一声开了门,怒气冲冲的问道。
“你听见我说什么?”我还是喝着汤。
“同我们‘当先生的’说话,就这样吗?”
“同你们‘当先生的’说话得怎么样?”
“你怎么啦?那我就上报告。”
“好吧。”我看也不看他。
他正要再嚷下去,监筒里有着踱踱的皮鞋声了,他脚底下一响,大肥手放到破帽檐上来了个敬礼,随即就关了我的门往南去了。这是那位“医兵”来了,南头有开门声,许是在看J。
“好点了吧?……嗯,嗯,有病哪能着急?……不至于,不至于。咯血不定是三期,你不是肺病。……用不着,用不着,窝头宽肠,是好东西。……病饭?那不到吃的时候,那还得典狱长许可……”
不到五分钟,七八个人的病就看完了。这“医兵”光秃的后脑勺在我的眼睛前一闪,我不禁为J忧了。
三点,照例是检查监房身体的时候,今天轮到痨病鬼。我听见好像在最后不知哪一室里搜出些什么东西,但又不像,因为没听见看守们理直气壮的大声嚷嚷。
去了一躺厕所,为的是看看对于“责问”的意见。白墙上一串是九个符号,都是“X,X。”我们这监筒里同难计十一人,此外是一个不能出来的J,还有一个新同难(昨晨就告诉他),等于一致通过。
等我回到监房看完了昨天剩下的十几页《罪与罚》,也就到收监的时候了。于是又拿去缸子同手巾,提进便桶。一直到吹第二遍号,还没听见隔壁那位在Q工场(印刷科)的普通犯回来,那一定又有夜工。想他准是很着急,我们说好今晚来继续谈日本帝国主义占领华北问题的(我们可以由电灯洞处通话)。但是他得九点才能回来。他们这群牛马似的“工囚们”,一天工作十四五小时,一个月的“赏金”只有三四毛钱!这是不是等于无价劳动?
天还是挺亮而我们已经躺在床上了。今天并没有由××的News来,多么令人着急。
天上好像又嗡嗡的响着,不知是不是飞机。
今天过去了,想起九年前的今日,那一天决定了中国××……
“51——721536~~~~”,北头有人在打着La Internacio的调子。
逮捕
丽丽(北平)
时间:五月二十一日下午一时。
地点:北平沙滩大丰公寓。
活动人物:郭某,宪兵三人,警察二人。
事实:
照往常一样,吃了午饭,躺在公寓的床上看书,当我正读完《宪法草案修正案》全文以后,心里幻想着十一月以后人民将得到的自由和幸福。但出乎意料之外,就在这当儿,我的邻居郭某竟遭遇了非常的事件。
这家伙,一个瘦长的男人,约摸二十多岁的年纪,满脸土气,像是刚从旅途上回来似的,他仅仅上午才搬来,那时我正在工作,所以在这事件发生以先,我并未看见他的模样。
我听见公寓伙计喊了一声,“郭先生,查公寓的来了。”接着皮鞋声便格格的响起来。我推开了门瞧了瞧,三个年青的宪兵走了进来,都穿着黄呢制服,全副武装,每人挂着一支盒子枪和一把指挥刀,为首的一个手里拿着店簿子,昂然的走进这位邻居的门口。我不便在屋外听,便关了门静坐在椅上,仅仅隔了一层纸板的墙壁,很清晰的传来他们对话的声音。
“你叫什么?”“郭××”
“从哪儿来?”“从绥远。”
“在绥远干什么事?”“教书。”
“什么学堂?”“扶轮学校。”
“你来北平干什么?”“谋事。”
“你不是在绥远教书吗?”“辞了。”
“你是哪儿人?”“满城县。”
“多大岁数?”“三十。”
“三十?这店簿子上怎么写二十八?”“那是随便写的。”
“随便写?你连你自己的年纪都没准数吗?”“是三十。”
“三十;你到底是哪儿人?”“满城县。”
“满城县?这店簿子上怎么写保定?”“满城是小县,挨着保定,写保定,人容易知道。”
“满城是满城,保定是保定,你连自己的老家都斗不清吗?”
“那有什么关系?满城保定一样呀!”
“没关系?关系大啦!你到底来北平干什么?”“那边事辞了,来北平托人找事。”
“你托谁找事?”“托一个朋友。”
“他干什么事?”“也教书。”
“你见了他吗?”“昨天见了。”
“你什么时候搬来的?”“今天早晨。”
“今天早晨?你不是来北平好几天了吗?”“先前住在天有店,今天早晨才搬到这公寓。”
“为什么搬呢?”“那边房钱一天四毛,太贵,这边一个月才三块半钱。”
“你到底来北平干什么?”“谋事。”
“你在绥远的学校是谁办的?”“铁道部立的,属平绥铁路局管。”
“校长是谁?”“张××。”
“你跟他有关系吗?”“别人介绍,在那儿教了一年书。”
“现在没到暑假,为什么不教了呢?”“不合适,我辞了。”
“为什么不合适?”“跟校长起了冲突。”
“为什么起冲突?”“学生们反对他。”
“你联合学生反对他吗?”“不是,我替学生辩驳。”
“你作教员的,不好好教书,管那闲事干什么?”“我觉得不合适,便辞了事来到北平。”
“你有证明文件吗?”“我在××中学毕业,这儿有文凭。”
一只箱子打开了。
“这上边的像片是你吗?”“是。”
“为什么不像你?”“怎么不像我?你不信这还有一张。”
“这一张也不像呀!”“这一点没错,都是我,那时候我没有闹病,身体比现在好得多。”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来北平托人找事。”
“不对,你说话吞吞吐吐,年龄也不对,籍贯也不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事也没有。”
这些问话都是一个宪兵说的。其余两个人不作声,说话的宪兵十足的使着东北的音调。
“好,你不许出去,回头再说。”宪兵走出去了,在柜房门口跟公寓掌柜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
这位邻居便在屋里收拾东西,把一张纸一条条的撕碎,我以为没什么事了,心里替他松了一口气。
但,不多的时光,宪兵又来了。后面跟着两个黑衣的警察,一群人都拥进他的屋里。把门关上了。
“你为什么把它撕碎?”还是那个东北的口音。
“没什么用处,留它干什么?”
“不行,你全得捡起来,一条不许扔,那有关系。”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来北平干什么?”“从前教书,现在辞了职,来北平托人谋事。”
“你为什么说话前后不符?”“什么不符?”
“你又说是满城人,又说是保定人,又说三十岁,又说二十八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以为没有什么关系,随便写的。”
“你有名片吗?”“有,这儿有。”停了一会。
“这是你的名片吗?”“是。”
“你不是叫郭××吗?怎么这片子上又叫郭××?”
“我有两个名,两个号,一个是家里老人起的,一个是自己起的。”
“不对,你怎么那些名字?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谋事。”
说话暂时停顿,我听见抽屉声响,箱子声响。
“这信封上的人名是谁?”“我的朋友。”
“你朋友的信,怎么到你手里?”“里边有我的事情。”
我听见纸张掀动的声音,似乎正在打开信纸看,这时已经快到两点,我不能不去应酬我的公事。只好不等听完这场审询,锁上门走了。
下午五点以后,我又回到公寓,我的眼睛投到邻居的屋子时,里面静无人声,门已锁了。
我故意叫了公寓伙计来沏水,顺便问他:“那事情怎样了?”
“搜出两本书,一包信,连人都抓走了。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我找出那本载着“宪法草案”的书,我翻到那一页,我看到第二章第九条“人民有身体之自由,非依法律不得逮捕,拘禁,审问或处罚……”我不知道什么人这么高兴,订这些话拿人民开心玩。
忽然我想起:这是中华民国的宪法呀!现在我们快成了“华北国”啦!
我死盯着那一堆字,那已经不是字,我看见每一个字都蠕蠕的动起来,一群圆圆的脸孔在对着我笑。
消息
武陵(北平)
吃过了晚饭,我独自坐在屋里,一面考虑着今晚开会的议案;一面等待着小王。
看看离开会的时候,只有一刻钟了。可是小王还不来。我正在踌躇,不知是再待他几分钟好呢?还是就去开会?突然,我听着敲门的声响。
可是进来的不是小王,是小俞,像受了什么惊慌似的,他轻轻地坐在我的跟前,又轻轻地对我说:
“小王被捕了!”
“当真吗?什么时候?”我惊愕地问。
“真的,今天午间。”他肯定地说。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好。我也忘记了开会。同小俞互相看着,沉默了良久。
“前天他还来。说他同一位教授创办一个刊物,教我给他写篇稿子。说定是这个时候来取。刚才我正是等他的。”我一边在地板上踱着,一边对小俞讲。
“谁晓得今天午间就发生问题呢!听说有位教授也被捕去了,大概就是他同你讲的那个。”
“那么,是那个刊物走漏了线索!”
我似乎恍然有所觉悟,可是又想起我的稿子还放在这里,那个刊物还不曾付印呀!怎么就会出事呢?
果然,小俞摇摇头,表示我说的不一定对。
“不,还是学联的关系。他们学校的学生会被解散以后,他到学联工作,学校便当他做秘密活动。这不是学校当局告密,就是同学陷害。你知道他是刚从上海回来,北平当局并没有注意过他的。”
听了小俞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前天他来的时候,他曾对我说了许多关于他的环境的话。我当时对他说:没有别的法子,我们只有小心。
“在哪里捕去的?”我再问。
“当他下了课要去吃午饭的时候。在教室的门外,便有四个便衣等着他。他们对小王说:‘跟我们走,有话同你讲。’小王说:‘我并不认识你们呀!’他们说:‘是,你不认识我们,可是我们认识你。’最后,他们掏出手枪,迫着小王走出校门,推上汽车,走了。后来听说也到了陆军监狱。”
我此时感到愤怒与悲痛,紧压在心上。我再不情愿问小俞些什么。因为一切的情形,我都明白。今天你出来,明天他进去,至今被捕的同学,恐怕到三四百人吧。
于是,我同小俞又静默地对视着。突然,我看着了表。早已过了开会的时间。我马上立起身来。
“走吧!我还得开会去。”
临出校门的时候,小俞再三叮咛我:到处小心点。我向他笑笑,表示谢意。
坐车到了×大,我诧异今天怎么这样热闹。校门外停满了车辆,人们都往里面走。一位同学告我说,有个什么口琴大家,晚上在这里演奏。我才知道了究竟。但我没有闲情去理会这个,只是匆忙地跑进了那个开会的房间,因为我已经来晚了许多。
但进了房间,只看着小赵一个在坐着。
“他们还没有来吗?”我不自禁的问小赵。
“都早来了,只等你一个。”他似乎是责备我到晚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向他赔罪。
“不说了。快走吧!今天这里很乱,我们临时决定,把地址改了。他们都已去了,专留我待你的。”
从房里出来,便听着从礼堂里传来的口琴的节奏,和热烈的鼓掌声音。校门外还是不断地有人往进走。
我们出了校门,走在街上。小赵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
“你知道小王的事吗?”
“刚才知道的。”我回答他。
“可是老陈和老李呢?”
“怎么?他们也给逮去吗?”我惊异地问。
“是的,今天下午三点钟。在街上。今天我们得想个办法,赶快把人补充起来,不要把工作停顿。一方面想个营救他们的办法。这很严重,恐怕从他们几个开始,又要大批的逮捕了。”
“我早料到的。把从前捕去的大半放出来以后,一定还要捕一批新的去补充的。我们没有营救他们的法子,只有继续我们的工作……”
突然,小赵发现了我们的背后有两个人跟着。他用手臂靠我一下,给我一个暗示。他很机敏地说:
“还是莳花馆那个姑娘好。”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觉得很滑稽,不禁暗暗地一笑。于是我也顺着说:
“很好玩,她像钟情于你。”
“哈!哈……”
慰劳大会
昭琛(北平)
这天风很大,尤其是在这城外的地方。
从早上起,救国委员会今晚召集慰劳全体被捕同学大会的布告就贴遍了园子里的各处。人们都很欢喜,一来是经过几次的纷乱事件以后,这些同伴们总算全体都又回来了;再说,也想从报告里间接地得到一点生活经验。
一天的时间像平日一样地很快地溜过去了。
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地点是同方部,一个大型点的厅子,原来叫做“九·一八纪念堂”,去年六月敦睦邦交后才改了名字。
这时天还不算十分黑,风也定了点,吃过晚饭后散了一会步的同学,都往这里跑。门里有人招应着,每人签了名,拿一份《觉报》的“慰劳专号”和一本救国会编印的《救亡运动报告书》,就依次入座了。被捕的同学胸前还挂上了一个白色的小条,上面写着名字。先来的同学都坐在那里在翻着刚才领下来的那份报告书。
时间已经到了,人也已经来了不少,主席正式宣布开会。人们都抬起头来,会场很肃静。
“我们学校经过‘二·二九’的三千军警大包围,捕去了二十一位同学,‘三·三一’参加北平学生追悼郭清抬棺游行,捕去了十七位同学,另外还有早捕去的一位教授和他的太太,现在经过了这些时日的磨折,总算陆续都来了……”大家一齐的掌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他接着说明了召集这个会的意义,华北局势的变化,和救亡运动因了这些战士的归来将更有力的展开等等,声音虽然有点低,但说得很清楚。
然后全体同学起立向被捕同学致敬,空气很严肃。
在学生会代表会主席代表全体同学致慰劳辞后,就由被捕同学报告被捕经过和狱中生活情形,无疑地这是今天会中最主要的一项,也是人们最关心的一项。
“‘二·二九’包围本校所捕去的同学,全是纷乱之下的偶然遇合,我们中的许多事实上都是救亡线上很落后的分子,所以对于接受慰劳一点说,实在觉得很惭愧。被捕的情形也各人不同,不过大致都是五花大绑载去的,终点是公安局。除过张教授张太太和另外两位同学随后解到军人监狱外,我们都是始终在公安局的。”
这位同学的声调稍含混一点,但话句很有条理,同学都静心听着,充满了同情和好奇。
接着他述说问案和狱中生活的情形。
“进去一共问过两次,内容也很简单,多半都问些:砸汽车来没有?你是不是救国会派?这一些类似的问题。自然他也得不到什么。里面的生活还可以忍受得下去,虽然得病的很多。郭清曾和我住过一个房子,他身体比较弱一点,得病后当局又不给疗治,所以死了。睡的地方肮脏极了,人又很多,周围满是些白面犯,小偷。说话也不随便,看守时常骂人。吃的是窝窝头,不过咱们同学们当中除过一位发了疯外,其他还好。”
这叙述显然发生了效力,大家都睁大了眼睛在注视着静听,心中浮起了异样的感觉。
他接着说明由他看来,在现代中国坐监狱实在算不了甚事,要获得自由是需要更多地努力的。
接着由一位“三·三一”被捕的同学报告。
“我们被捕的经过很简单,那天抬棺游行的时候,军警从队伍里乱抓人,共捕去五十四人,本校因为在前面,所以就有十七人,我也是一个。当天在内六区问过后,晚十二钟就由大汽车送到陆军监狱。当时情形很恐怖,汽车穿着小胡同走,周围满是黑暗,军警骂着,同学哭着,军人监狱在顶东北城角,我以为开出东直门要结果呢!但又想没有这么大的罪,但总是心中忐忑的。到了那里后,先钉上三斤重的足镣,睡在湿地,情形很苦,不过生活一天天地好点,自己也能忍受下去了。”
他接着分衣食住行四方面来说的生活情况,如两毛钱可洗一件衬衣,一元钱三匣哈德门,足镣怎样吊起来才能不磨骨头等。最有趣的是他说的吃窝窝头的纪录,最少的时候七个女同学只吃了一个,但有一次一个男同学独自就吃了六个,这引得大家都笑了。
这时送上了茶点,大家一边谈着,一边吃着,以后的谈话大多是关于感想方面的。
一位进过连这四次牢的大胡子同学教给人怎样从足镣里脱裤子,手铐里脱袄子,和怎样对付看守,据他说牢狱坐惯了也和在外面差不多。
又一位说明他回来之后,见到有许多同学从学生群里失了踪,他说这才是救亡运动的又一阶段,所以他打算赶暑假无论如何是要精神上毕业的。
有的说我们知识分子是需要点苦吃,因为平常的生活太舒适了。
又一位说这种释放仅止是从小的牢笼送到大的牢笼,而这大的牢笼除用人类自己的手去开释外,是不能希望旁人释放的。
还有人说从此感到读书没有多大用处,应当从社会的实践中去求知识。
正在这时候,主席宣称今天本也请张教授出席的,但因为病没来,现在请张太太来说几句话,张太太昨天才放出来。
“请大家原谅,我有许多顾忌不能多说话。当局问我的,主要是妇女救国会和我九年前被通缉的事情。关于妇女救国会,是一个公开的民众团体,而且我仅只是以后才加入的一个家庭妇女,也没有作什么事,动机纯粹是爱国,当然我没有否认的理由。以前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那时我还是受着国民党妇女部的指挥的,现在国民党执着政,我当然更不必否认。所以我觉得我住八十天监牢是很惭愧的,因为我并没有作一点事。”接着她也说了一点生活情形和感想,是一位很长于讲话的中年女性,虽然经过了长时间的拘押,精神还很好。
“我再补充一点,张先生好吃烤的东西,张太太每顿从她屋送过一个烤窝窝头来,烤得很好,我曾吃过一顿。”大胡子同学笑着说,这使张太太也烧盘了,同学们都在笑着。
这时的谈话散成小的团体,同学们都互相慰问着,谈笑着。显然,对于大多数同学这使他们更兴奋了一点,更多知道了一点;因为贯彻在被捕同学中的一个中心思想就是今后对于救亡工作的继续努力,这对于旁的同学自然给了极大的感动。
就在这种兴奋的欢乐的空气中,主席宣布了散会。
出门后,满天星斗在照耀着,风也停止了。
赏花记
王西稔(北平)
是一个初夏的清朗的好天气,没有风,白云如同稀薄的棉花似的铺缀在蔚蓝的高高的天壁上。
早晨在报纸上见到北宁路特别为天津的名士名媛们到北平赏名花而开赏花专车的广告,于是起了“下午到公园里去走走吧”的念头。到了下午,刚好一个朋友来了,他没有走进我的房门就嚷着道:
“喂,书呆子,咱们赏花去好不好——唉,你真太用功了!”
于是我们就一起出了门。
走出西河沿东口,到前门,正穿进高巍的门楼时,看见东车站前面丛集着一大群人,——那儿是电车站,丛集群人的事情是并不足奇的;然而今日似乎人数特别多,第二路黄牌子的电车也给阻止住了。为了一探究竟,我们也就斜过去附加到人丛里去。
出现在我们眼睛前的——东车站的前面这时候有两大队黄制服红肩章的日本兵,看样子是刚刚下车来的。由几个擎着长长的闪光的指挥刀的长官指挥着排队报数……
“增兵华北的消息竟这样快就实现了吗?”——很快地,这样一个念头掠过我的心。
我拉拉朋友的袖子表示要走开。
然而另外一件事情又把我们止住了。那是从南边前门外传过一阵嘹亮的雄壮的歌声来。大家的眼光都不自主地移过去——一长列灰色制服的中国兵正从天桥开过来,唱着《满江红》。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到了,也正向着东车站这边开过来。仿佛大家的心都变得紧张了,所有的观众的脸孔都显出另一种表情来……但是,好像一个提琴名手一下子从高音转到低音似的,嘹亮的歌声立刻跌落了,变得懦弱而模糊……
怀着一种不可形容的情绪,我们绝望地挤出人丛,向中山公园进发。
真不愧是赏花节;虽然离礼拜日还有两天(今天是礼拜四),公园门口密密地挤着汽车与洋车,游人不绝地蜂拥着,宛如乡下的社戏场……
我们也就杂在红男绿女的人丛里,被挤了进去。
一直向前走,经过“公理战胜碑”,到烈士铜像前,右边的来今雨轩前跟左边的小花圃里全是人。天气太好了,铜像在从树荫里漏下的太阳光里反闪着金色的光,各处腾着一阵薄薄的花香……
烈士铜像前站着两三个土头土脑的“北佬”,伸着脖子似乎在研究下面铜牌上的题字,显得很热心的样子;——不过不久也就把脖子缩了回来,大概是研究了而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失望地跨着北方人特有的那种沉重而迟滞的脚步走开去了。
我们也随着向左,再向右——往社稷坛走去。
社稷坛的前面左右两旁全是花圃,这时候阑珊了的大朵牡丹和开放得正鲜艳夺目的芍药错杂地呈显着,……人可真不少,青年男女,穿着马褂的中年人,老太婆,洋鬼子,安南兵……都兴冲冲地赏着这名花,指手画脚地批评着,研究着,嗟叹着……
两个蓄着短胡子的商人模样的人挥着手杖,似乎是久别重逢,一个挺着大肚子说道: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是了,”另一个就装着付笑脸接上去,“是了,真是,真是……您老兄上次失了信用,我请你去天津看看‘皇会’,您失了信用……我呢?您叫我来北平赏花,真是一招就来,一招就来——哈哈哈……”
他两人说话的声音极嘹亮,一声哈哈笑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我们从旁边走过,踱到对面去,那儿正有着一株半谢半开的大朵牡丹。……刚刚站住脚,我的背后立刻贴上一群人,都是穿着制服或是穿着大褂的学生,他们很放肆地谈着话,笑着。
“嘿,这朵不错,这朵——老孟你来看看,你这家伙怕连中山公园也还是头一回进来吧?”
“头一回,”老孟反驳道,“你自己才头一回呢!……不说别的,你长城就没去过,今天春假再不去,明年包你得办护照……可是你还不去——青龙桥,十三陵,真是,还说别人呢,还说……”
“对的,”另外一个插进来说,“他们高等教育视察专员,他们孙国封都为了要逛明陵,连视察也不视察了,先赶去逛了——害得我们学校里空忙了一天!
“还有电影明星黄柳霜,那个演侮辱祖国影片的……”
最后这个人的话只听到半句,我又给朋友拉过去了。我们从右边走到左边的花圃去。——这边的花开得比右边更加旺盛些,浓厚的窒人香气在初夏的日光下盈溢着……
花圃旁边照样地挤满着人,纷纷地赞赏着,谈着话。
“喂,来看——这朵白芍药不错!”——随着这声叫,所有的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两三个艳装的披着黄色披肩的女郎身上去。因为其中的一个在前面发现了一朵白芍药,于是落在后面的两个也赶过去了。
于是马上在我的身旁有人发起了议论:
“这两个一定是韩家潭的!”
“也不一定,”另一个小声地说,“或许是大鼓姑娘……”
“你总是大鼓姑娘大鼓姑娘的!……上一次不是陪你空跑了一趟?到天桥听大鼓!好家伙,一跑到什么地方都没有,说是‘停止娱乐’——胡汉民一死竟会影响到我们听大鼓,真是了不得!”
“唩,我说,这两个一定是窑子,‘小班’里的。”
“窑子也到没落的时候了!”有人叹着感慨了,“政府一南迁,窑子生意就一落千丈……‘九·一八’一发生,又一落千丈,……现在呢,日本兵又开来了,窑子姑娘怕也要跟中央军队一样的给赶走……如果南方苏州姑娘一走,八大胡同就可怜了!”
“对的,对的——哈哈哈……”
……
我们在花圃边人丛里挤了近半小时,走出来的时候已经额角上湿淋着一头汗了。
是初夏的清朗的好天气……
我恨自己
茂材(北平)
上午七点,我便到了北海。漪澜堂前静悄悄的,茶座上只有三两个人,在那里闲话。看了看表,不由的自己便生起气来。“为什么要来的这么早呢?八点钟的约期,赶七点五十分到也不算迟,何况家里的工作,还有许多是待办的要件呢?”我真恨我自己的懦弱,虽然自己在事前曾经努力克服着感情的冲动,可是心里头,总有一根线拉着我,命令着我这样来做,这是多么残酷的一根线呵!
八点刚到,××支书老刘便先来了,我们划着一只小船,渐渐飘向那静静的,湖绿色的水波上去。
老刘报告了近三天来××支部的工作概况,×支己经又发展了两个新的同志,其中还有一个是学校印刷部的工人。这自然是使我很满意的,我提出几点,要他特别注意。
老刘这人似乎是很精干的,只是左稚的错误,仍然还不免残余在这个青年人的身上。
小船渐渐又划近漪澜堂了,远远望见那淡青竹布衫裹着的壮健娉婷的影子,心里就不由的有点跃动;渐渐的那隐在长眉毛下闪闪的一双大眼珠,也看到了。那微黑的脸,那小小的嘴,那挂在嘴角上的微笑,一切都好像挑拨着我的心。
老刘走了,小船又转划到另一个荷叶丛里来,她的报告,使我很失望,我低低的批评她道:
“凌同志,这便是你的领导能力不够,在这样一个反帝抗×情绪火炽的现在,一个礼拜还不能发展一个同志,这便是你们××女支的羞耻。刚才××支部能够在三天之内,便发展了两个同志,你们为什么不能?你们已经知道有几个断了关系的旧同志,为什么不设法和她们接近?现在你们应当赶快在学生会里发生作用,要努力克服小资产阶级浪漫,消极,争分数等不良习惯,要请求学校添加战时看护课程,每个同志都要努力学习参加×军的必要技术,你们更要和××男支来竞赛。而你自己,更应当竭力积极起来,你们支部会议,必须两天中就开一次常会,在会议中要提高一般同志们的政治水准……”
她静静的听着,两只会谈话的眼珠,表示着复杂的情绪,她等我说完了,蹙了蹙眉头道:
“李同志!你的批判,我是诚恳的接受着,可是,我并不是不努力,而是学识不充分,经验缺乏,所以总觉着自己好像领导不起一个支部的工作来的。”
“这你便错了,你应当有坚强的自信力,学识不充分,只要努力学习××主义,自然便充分了。经验不够,只有在斗争的过程中,才能增长经验,不参加斗争,是永远没有经验的。你现在没有别的问题,只要努力!积极!克服小布尔的意识!”
她似乎首肯我的话。最后我写了一个工作要点交给了她,她接过去笑了笑问我道:
“李同志,我们每天在什么地方接头呢?”
我不由的踌躇了,我的住址是绝不能告诉她的,可是我又不愿意全部的拒绝了她,神圣的工作,和一种谈不出的力量,像两条蛇一样地交替着咬着我的心。
船又荡在绿波中了。
我一面划着荷叶,一面低低的告诉了她我的电话号码。她似乎很惊奇。
“你是住机关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心中暗暗忖度着坐在我对面的这位仅仅见过四次面的少女,她底活泼,天真,大胆,像激流一样地冲激着我的一颗荡漾的心。
在归途中,我不由的后悔了,我为什么会这样的胡闹呢?过去多少同志的惨败,不是由于闹“恋爱”所致么?我今天为什么会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她呢?我觉着今晨和她谈话的动机,有许多是不纯洁的。我恨自己!
裁判
夏葳(北平)
下午四点十分。
北平。地方法院。
刑事第×法庭。
一
法官高坐公案旁,右边是手不停写的书记员。旁听席上散乱的坐着几个人。
两个候讯人随着法警进来,在公案前面站定。法官照例问姓名,年岁,籍贯,住址,职业。
这两个被讯人是——
赵子明,三十六岁,通县人,在汽车行内当厨子,以前没有犯过案子。
林××,十九岁,昌平县人,是聚和麻刀铺的伙友,以前也没有犯过案子。
法官(翻阅过案上的文件,仰起脸来):赵子明,你在今年三月间偷了万源涌木匠铺的两袋洋灰?
赵子明(声音有点战颤):老爷,没有的事,小民不过是捣借一下哪。
法官(冷冷地):捣借的么?
赵子明:是。(变得凄楚)大老爷,可怜家里大大小小一共有六七口子,吃呵用的,全靠一个人在外边侍候人挣几个钱混混。今年春果真过不下去啦,五月里才能给工钱,逼得人没有法子,才把万源涌木匠铺放在那儿的两袋洋灰扛出去卖了,反正他们现在也用不着,等到五月里下来钱再买来还给他们不是一样?
法官(冷笑):一样?好,你借人家的东西,向人家商量过没有?
赵子明:小民觉得这件小事用不着商量的啦。
法官:用不着商量就变卖人家的东西?(呵呵的笑了。旁听席上的几个人也笑了。)
法官(又翻了翻案上的文件):赵子明!你在今年四月里又骗了聚和麻刀铺二十五斤麻刀,对不对?
赵子明(可怜的):老爷,是赊的不是骗的。
法官(大声):又是赊的?(转向林××)你是聚和麻刀铺的伙友?赵子明是赊了你们二十五斤麻刀的?
林××:不是的,他拐了我们的……
赵子明(插嘴):怎么是拐的?怎么是……
法官(喝了一声):住口!(又向林××)怎么回事儿,说下去!
林××:那一天,赵子明过来,说帽儿胡同冯宅要赊二十五斤麻刀。帽儿胡同冯宅是我们的老主顾,赵子明来卖过洋灰,我们又熟识他,所以就赊给他啦。他走过后,我们掌柜的打电话去问,知道全没有这回事。要我骑脚踏车去追。(稍停)我们知道他向北去的,追到交道口就看见他预备下车拿去卖哪,喝,我一喊,他急得想跳车跑开,我上去一下把他抓住,他就动手来打我,这一来连洋车连麻刀都翻到地上了,后来就有警察把我们带了去。
赵子明(可怜的,呜咽着):我没有和你闹,你去打听打听,麻刀也没有卖去哇……
法官:少说话!……(仰起头,眼睛望着屋顶)赵子明,犯窃盗罪应判徒刑三十日,又犯骗诈罪应判二十日,现在共判四十日,服不服?
赵子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法警(大声喝):要你蹲四十天!不懂?
赵子明(翻身跪在地下,叩头,哀楚的):哎呀,大老爷,您行行好事,就不可怜小民,也可怜小民一家,现在小民还作着事儿,关在这里,家里就得挨饿了……现在给您叩头啦,给您叩头啦……
法警(用脚蹴他):起来!起来!别费话!上不上诉?不上么?打手印!
赵子明爬起来,打了手印,被法警带下去了。
二
法警又传了三个候讯人进来——
刘小三,三十一岁,宛平县人,在乡下种地,以前没有犯过案子。
王徐氏,二十六岁,大兴县人,是王国锡的女人,也没有犯过案子。
王国锡,三十三岁,宛平县人,雇给人家看河。
法官(翻完了文件,打了一个呵欠):刘小五,你是王国锡的邻居么?你在五月二十八日把王徐氏诱拐出来的?
刘小三:他们诬赖我,我是带她出来治病的。
法官:他有男人的,怎么用你带她出来治病?(向王徐氏)你为什么要和刘小三一道跑出来?
王徐氏(声音低到听不清):我男人打我……我出来躲一躲……
王国锡(转过头来,大声的):谁打你来?你说良心话!
王徐氏(哀求):青天大老爷,我男人不能养活我,天天连窝窝头也不够吃的,我娘家陪嫁的东西也给他卖光啦。
法官(无精打采的):你和刘小三在一块睡过觉的?
王徐氏(吞吞吐吐):没有。
王国锡(恨恨的):哼!
法官:王国锡,在哪里把她捉到的?
王国锡:在宛平县××村,是第六区警察办的。
法官:捉她时,连刘小三也在一块么?
刘小三(插口):没有,我在我们家里。
王国锡:不,他把她拐到他姑姑家里住下啦,后三月十三日叫宛平县第六区里查出来,抓到她以后才去抓刘小三。
刘小三(仍是狡滑的):这不管我的事儿,我带她出去看病以后我就回来了。
王国锡(要哭出的样子):老爷。您给作主吧。(笨重的)咱的日子穷呵,一天不干就一天没吃的,女人的事谁能天天管?三月十五日我在外面完了活儿回家——比平常要早些,回到家里一看,我老婆和刘小三在一个被窝里困着哪。三月二十八日,我又去挖河,我一看日落了,一看日落了,我又完活回家啦。我因为做得很累,做得很累,很累么,我就吃点冷饭上炕去睡了,猛古丁儿我老婆说是肚子痛,肚子痛,我也没有管,又住了一刹,她说她要找人去看看,我已经困着了,我说好吧好吧。天亮了,她可还没有回来,以后就永不回来了……。(悲戚)
王徐氏(歇思迭里的发着大声):大老爷,我挨饿挨够了,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呵……
法官(冷冷的):谁让你嫁给他的呀,废话少说。(大声)刘小三!你有什么话没有?
刘小三:法官老爷,您开恩吧!
法官:好啦。本案辩论终结。(又打了一个呵欠)刘小三和王徐氏犯通奸罪,每人判处徒刑二月。(打起精神,声音提高)听哪!一个人要关两个月——刘小三又犯诱惑罪,应处徒刑三月,两起合并四月,现在只判三个月!
法警:刘小三共坐监三个月!上诉不上诉?
刘小三:三个月?
法警:嗯,打手印!
打完手印,三个人顺次被带下去。
王徐氏(一边走,一边咕念着):我可不能再回去跟他呵,我挨够饿了!
孩子们的辩论
——一个乡村教师的记载
戴自俺(北平)
在上一个星期的生活周会里,议决在这一个星期开一次辩论会。辩论的题目,由全体大小先生自己想,交由一个人来整理决定。
星期二了,交题目的限期到了,但只有一个孩子想出了一个题目:“春天的快乐”。
春天的快乐,这怎么辩论法呢?这一个孩子,是从城里来的,这题目,在他,是用了心思才想出来的。然而,这不能作为一个辩论的题目。那么,大先生谁有好的题目呢?谁也想不出来。谁也想不出来。
“许兰英不上学的事件,大家昨天议决开除了她,——不,议决请她转学,但是,今天早上,她母亲又陪着她来要求,要求学校还能给她上学,这到底能允许她不允许呢?这当做一个辩论题目,怕是很好的!”
我们几个大先生商量了一下,便向孩子们提出了。又因为兰英要等着我们的回信来上学,不能待到星期六,特决定提前于星期四(五月二十一日)开会。于是,经了一次分组的讨论,约莫二十分钟是准备,孩子们的辩论开始了:
甲组(主张还允许兰英上我们学校的):我们是主张还让许兰英上学的,我们的理由是:(一)我们这里开除她,是说她不好,她要到别的学校,人家也说她不好,不要她,不收容她,她不是就没有上学的机会了吗?(二)她也是咱们中国的一个小主人,她要没机会上学,她怎么能够做小主人呢?(三)我们学校要不要她,她现在没有路可走,只有上私塾。私塾,乱打人,书又念不好,多不好呢?(四)光阴,是挺宝贵的,要是咱们不让她上学,她一时找不到学校进,耽误了她的宝贵的光阴,那也是一件顶不好的事情啊!所以我们主张还要她来上学。
乙组(主张不让兰英还上我们学校的):我们是不主张许兰英还上我们学校的。我们的理由:第一,她念书不用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功课老不会;第二,她有事,歇工,她不请假,不尊重团体的纪律;第三,她不说实话,到处撒谎,学校上课,她说没有上课,这是破坏我们学校名誉的人,要不得;第四,她不来,她又不是在家里干正事儿,她是一遇到功课紧的时候,她就不来。上学怕功课紧,这种人还要她干吗?所以我们主张不让她来。
甲组:我们还是主张让她来。譬如,他们家卖花,她要多认识几个字,银钱,铜子票,也认识得清楚些,也不致上当;还有,她将来要嫁了人,她丈夫从外面寄封信来,她也能认识,她的生活也好些。所以我们主张还让她来。
乙组:我们还是主张不让她来,我们还有理由:(一)我们学校的办法是:“即知即传人,不做守知奴”,但是,她不做小先生,先生逼了一下,她说,她做了,但是又不见她交大事记;(二)她看不起劳动工人,她自己不会动手做事,那天,我们到地里去帮人家种花生,她不做,她尽唱《桃花江》的歌;(三)她不上学,她就到农学院她姐姐那里去,她姐姐,初中毕了业,嫁了人,不做事,是走的“少爷小姐的路”,她在跟她姐姐学,也在走少爷小姐的路,咱们哪能要这种人呢?她要来了,她自己不好,倒反把别人带坏了。
甲组:学校,是教人学好的。她说谎,咱们可以劝她;她不守我们团体的纪律,她是一个人,咱们许多人,咱们可以用团体的力量制裁她。有人不主张她来,我们看,不对。我说,现在,我们中国受××帝国主义的欺负,是到了顶厉害的地步了,将来,咱们是少不了要和××一拼的。她是个女生,女生可以学看护,将来咱们要去打仗,她做个看护,也很有用啊!这时候,咱们多一个人,就多有一份力量,我们要不让她上学,这一份力量就没有了啊!
乙组:扫地她还不扫,种花生它还不种,看护,她还想干吗?我还说:她们家,在我们这个村子里,名誉坏极哪:她妈,以前跟大兵跑过;她姐姐,也跟别人跑过;现在,她父亲完全不管她们了,为的就是这个。现在,她上学,尽不好好的干,就是在学她姐姐。我说,咱们学校不能要这种人家的学生。
甲组:人家家里面的事,不是她干的,咱们别提。我们来打一个比方:一棵小树,在小的时候,它要弯,歪,咱们只要好好的修理它,培养它,是可以修理得好,培养得好的。刚才有人说许兰英的许多许多的坏处,我们看,并不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她才十六岁的年纪,她还好比是一棵小树啊!又有人说她是往少爷小姐的路上走,这话也不对!今天早上,她母亲不是陪她到咱们学校来,要求还进咱们学校吗?她还往咱们这里走,要说人家是走少爷小姐的路,那么,咱们这些人不都成了少爷小姐了吗?咱们这学校不是一个少爷小姐的学校了吗?
乙组:我们不打算多说了,只再说几点:(一)我们学校是以农人子弟为主;(二)少她一份力量,不要紧,我们要晓得“好的不在多,一个当十个”;(三)我们大小先生为她一个人的事,化费的精力和时间太多了,我们不应该再为她一个人化费许多精力时间了。……所以,总结起来,我们还是主张不让她来。……
孩子们的辩论至此结束了。一个大先生宣布结果以后,说:“……孩子们!你们有一点,反组正组都未提到,实在可惜!现在我把它补充出来吧:咱们学校的主张是:‘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社会就是我们的学校,我们把许兰英开除到什么地方去呢?要说开除她,这话是不通。反过来说:咱们这一个狭义的学校太小了,咱们不是开除她,咱们是让她由这个狭义的小学走进那大的社会大学,让她去做一个高尔基,让他去做一个爱迪生,……我们哪里是开除呢?……”
孩子们哑然无言了。
第二天,孩子们的队伍中,还有着她们辩论会中主张不要的这个孩子。现在,她们是在共同生活,共同教育着。
门头沟的“五·二一”
郝维佩
从北平景山或北海白塔向西方望去,便看见迷朦黄色的山与远处青色高岭。在黄色山后,青色岭前,那便是距平四十余里产煤区域门头沟。
五月二十日的子夜已竟渡尽了。门头沟地方,有的人是正在酣睡,可是你站在任何稍高地方,往四下看去,在漆黑夜里,能看见一丛一丛灯火,来回走动着。那便是旧法采煤工人,正在工作。
一阵阵风起了。气温在华氏五十六度左右,穿棉袍还觉冷,好像春初气候。这时道路上已渐有运煤车骡行走。系在驴骡颈上的铃铛,也忽远忽近响着。脚夫们拿着火把,一甩一甩的照着不平的石子路向前迈进。声音渐渐繁嚣了,直到天色微晓,笨大的骆驼,一行一行也跨上征尘,有的去北平,有的去丰台。
今天正是夏历四月初一,各煤窑例于初一十五祭窑,所以二踢脚(两响爆竹)的响声,远近接连不断。永定河旁来龙山上娘娘庙也是每年一次的今天开放。大峪村三家店有高跷秧歌前往焚香敬神。附近各村,有许多妇女也前去烧香。高跷与秧歌会是村人所扮,唱的歌词很能悦耳。
五点了,中英煤矿汽笛响了。紧接着,治水公司汽笛也发了声。中英治水是两个机器采煤的公司。还有一个是中兴,因为修理井道,在半个月前就停了工。两旁山坡,农人正在播种。播种,是前天雨后开始的,所种以玉蜀黍高粱谷为最多。
九点钟已经度过,宛平公安局两个警察绑着三个犯人,沿西矿墙根往西走去。他们的犯罪是吸毒。
风一阵阵还是刮着,沙粒煤屑打在脸上,非常疼痛;风所至之处,人或牲畜,被它的威力所迫,皆缩头缩脑的躲避。幸而前天下了点雨。不然,尘土飞扬连太阳全被遮住。可是在天气旱燥的北方,已是司空见惯了。九点五十分,由平开来客货车到站了。这是平绥路的支线,客车共有两辆,旅客除了二三十个商人工人之外,还有四个学生,他们是去檀柘寺旅行的。潭柘寺在门头南十五里,是最古的一个庙,建于晋,庙内有帝王树一株,在明清时,每有一个帝王登极,该树必由根下另生一干,历代不爽,至光宣间,忽丛生数株,盖已有先兆矣。
午时已经过了,气温也随着增至六十四度。梁家桥山坡上,有浓烟袅起。那不是焚毁任何物件,是农人烧无用的树枝和茅草。梁家桥是《彭公案》说部中梁九公故里,他的房屋在南山坡下,现在只剩残瓦断壁。卖炮土的张才抬着炮土,一筐筐的往煤窑上送。挑水的谷二保也不停的挑着。谷二保谁不认的他?在这里卖水有十余年的历史了!他的性情,是老实和善。街上的人见了他,全玩笑着骂他,他并不恼,所以他在这个地方,人缘很好。东来顺饭铺刘掌柜手摸着雪白短须,喊着“包儿热呀!”喊个不休。有许多拣煤幼童背着柳筐或盛煤油的空筒追逐着运煤的火车,捡拾遗下的小煤块。
夕阳衔山了。峰口庵的一隙天光,更看的真切。路上的驴骡渐渐稀少,以至于一个也看不见。黑衣黑脸的工人们,头顶着油灯,三五成群的走着,有的是上窑作工,有的是回家休息。天色渐渐黑暗了,天上的星也在闪烁着,站在稍高的地方,又看见一丛一丛的灯火来回走动着呢。
“五·二一”
陈蓝(天津)
是个好日子,天蓝得像深海,阳光的金色河流,在绿绒样的草地上泛滥。几只麻雀在阳光里沐浴,跳动着身子,像滚转的小球儿。
校园里极清静,只绿木椅子旁一个我,和我细长的灰色影子,安排在杨树肥大的叶片下。早晨的微风吹着我绵长的发,展开一片黑色的浪。我用手梳理着头发,同时,在意念里梳理着一团回忆的乱丝,它们像链条一样绞着我的心。我有火焰的热,和瀑流做成的情感。以前常在人生某一方消耗它。目前只留下一堆苦痛的回忆,尖棱棱的做了生命里的礁石。我的心已经像一口古井了,腐朽了的绿色希望与梦,做了装饰古井边缘的苔藓。当一个人在我记忆里活了的时候,这井有时会翻起波浪,我仍然丢不掉他,虽然他给我的甜蜜,目前已变为涩苦了。我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虹霓消失了,但我仍忘不掉那增深我生活色度的颜色。”写完了我默默的想:人真是奇怪,我方才还用那样的话做了一篇文字的结尾:“……我知道天上有金花样的星,但地上也有多如繁星的泪点,在人们眼边闪烁,天上有白月的圆光,但人行道上布满了荆棘的刺。……我不能再到记忆的深海里,打捞一些美丽的藻荇,……我看见我的朋友我的邻人脸上刻划着被损害的纹路,在我眼前走过,拖着枯干样削弱的身躯。……”这畸形的世界给我的愤慨已经太多,我曾经那么坚强的起了誓:我要做一个年轻人该做的,把情感全盘放在工作上。但是情感这条蛇,蜿蜒着身子总好往人事里钻,弄得人很软弱。此刻情感已经又缠绕到一个离我已远的人上去了!……我想着,咬紧了牙关,拉回来走上岔道的情感。在金色的阳光下,我深深的忏悔。
我正倚着树翻着《山宁》,亚丽从那边穿过藤萝架走来,她像不认识我似的端详了我半天,然后从手中小册上扯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递给我。夺过我手中的书,用纤细的指头扳着我的头,嘴角挂着一纹浅笑,那笑里储藏着一种力量,能使一个睡着的人醒过来。那蓝格纸上这样写着:“暗蓝色的布衫,淡蓝的丝绦,蓝色的小姑娘!你在过着天蓝色的生活,做着蓝海一样美丽的梦!你丢不掉小小的自己,同时,也忘了好些人!在这时代,你不能再这样了!你不能只看些小说,写点小说。那太无聊!你该做点别的。”我睁大了眼睛,我看着她,我用笔回答她:“年轻的孩子总有一个时期糊涂。我已经忏悔了,我得做点事。我们各人拿一条皮鞭子,彼此监督着不许偷懒。”她看完笑了,亲热的拉着我的手。我们的臂膀都被晒得油黑,互相拉扯着组成两道铁的链条。她小声的告诉我学联会下午开会的消息,要我去参加,地点现在还不知道,临时通知。
下午父亲突然到校里来看我,黑毡帽沿下,覆着一张灰白的面孔,和一双无光色的大眼睛。他才下火车,身边还放着那旧黄毛毡裹着的小小一卷行李。他告诉我,当局更换了大批的县长和公安局长,他这才到两个月的代理公安局长也被刷了。他说着用瘦指搔着花白的头发,眼睛里滚转着泪,盯视着会客室红油地板。我愁苦的打量着他,我猛的看见他脚上那双尖头的黑皮鞋。我认得这双鞋子,这是两月前他才谋到差事时,我和他去一家皮鞋铺买到的。记得他当时还说:“这么把年纪了还得上脚镣,穿这硬邦邦的鞋子。”皮鞋是他职务上不能不穿的,两个月来,这鞋子还被保护得很好,很黑,很亮。买这鞋子的时候,我和父亲绝没有想到:两个月后,就只能穿了它在家里砖地上踱步子。
父亲又和我说到哥哥,哥哥的下落目前无从探听,他一和熟人谈到这事,想得一点帮助,听的人看样子就要掩住耳朵。父亲说:“我们只孤零零的两个人了,你是一个小孩子,我又这么老了,我们没有势力,也不认识有势力的人,济儿不会从狱里出来了。”我低着头听着,我要哭,我要搂着父亲细弱的脖颈,伏在他瘦削的肩上哭,我想到哥哥,那个有酱油色胸脯,钢铁样精神的人,我记起去年冬天大街上长蛇样的行列,……哥哥和他们学校的人走在最前面,粗嗓门喊出悲壮的呼声。
父亲走后,我回屋子继续写《雷》,我心上的愤怒积得太多了,需要借“雷”那爆裂的声音喷发一次。我企图将篇中人物榆写得像匹雄狮。我记着一个可感谢的指示:“你应该写点刚性的东西,你的《偎依》,《杏子》,都太柔弱了。”
亚丽五点钟来找我,说方得到通知,学联在×大开会,讨论天津市怎样纪念这悲壮的五月。她要我和她一块去。
和亚丽走到天纬路转弯的地方,看见一个头上留一绺毛发的男孩子,拉着他破布片裹身的妹妹,向人要钱。女孩子口齿不清的告诉我们:“爸爸叫人逮去了,猪也叫人赶走了,说是没上猪捐。”男孩子抢着说:“我们一村都养猪过日子,只邓大婶一家没纳税,来了乱七八糟一团人,把一村的猪都赶着走了。”亚丽告诉我,前天在市府门前看到的乡民索猪团,大约就是这件事。我们塞在两个孩子手心一把铜元,他们高兴得跳起来,他们说今天不会再挨饿了。晚上回来搜求着丢在记忆里的影子,我为那两个孩子做了张画,我含着一包泪画他们握着铜元,高兴的神态。
在天津的一个角落里
吴律
昨夜下过雨,今早路上显得潮湿;有的地方还留着泥水洼。有一点风,并不大;气候很凉,穿着单衣的人们身上,迎着风像冷水洗过。
工人群,学生,街贩子,小公务员的行列,忙忙的在街上走过;或是乘人力车和电车;有的更骑脚踏车,奔往各人的目的地,这和往常是一样。
在这个都会的早七时,只有华界的几条马路,充满了上边的几种人。但是,属于最繁华的街道,现在却死沉沉的躺着;占在另一层社会地位的人们这时才开始睡眠。
随了人流踱进办公室。这座办公室除去偶然的有一两件小事之外;几乎长久都是清闲,成为无“公”可“办”。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看,都不许看到院子外边,整天不能离开这房间。模范的监狱,可也像医院的病房。然而,养不了病,呆坐在椅子上一天十小时,还坐不出肺病来吗!没有工作,更加苦恼!
整天的清闲,使几个同屋的人,都害了歇斯底里:从早起便可不时的听见这些人们在唉声,吁气,伸懒腰,吸牙龈;烦躁,焦急,郁闷,无聊,一切神经衰弱的征象,充满了这丈把大的房间。不然,就是伏在办公桌上枕了曲肱睡眠。下午的情形,就更不用提,有的排三四张椅子,将“公事”卷成卷,做枕头。呼噜,呼噜的鼾声,像小薄刀子划破沉静空气的纸。
房间里总共五个人,各人有个人的心事:
A君自己生病,孩子生病,缠绵着总不见痊好,读书找不到好学校。他积压下多年的愤慨,变做牢骚;他能用极尖刻的言词讽刺每天所发生的大小事件。
B君在进行求爱上,新近遭一个生性高傲的师范学生所拒绝,想尽了方法来挽回这件事。然而,半点效果都没有。
C君将一个辈分不相当的小女孩子肚皮弄大了,再瞒不住人的眼,临近生产了,他成天拧着眉思索解决的办法。
D君一心一意在租界的旅馆的高楼中访求他的“茶花女”,费去若干的心力,进了无数的“贡”,只换得几个“猪猡”的封号。今天划了“到”,就开始埋怨自己,昨晚不该为往“老五”那里去,竟将截止昨晚开演的影片《欲焰》(Ecstasy)错过了,真是件损失。他还问旁人:“是真肉感吗?那里露着吗?”
E君有老婆,有孩子;而且老婆病得要死。生活是“前顿饭不接后顿”,他却日夜窝在一处“暗家子”里泡。“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编变法!编变法!”他常是这样的对自己叫着。他的目的只是钱不够用,在这同事间不论是一角钱或是十几个铜板,他都向人张过嘴讨借过;而且也有时遭过拒绝。但是却不能不想办法去“报效”那“相好”。因为那女人和她的四个大孩子,都是依赖了他才能吃饭。
另外还有一个听差,他和E君是一对“老搭挡”,他惯会讲些轻松而令人发笑的话。每天将要散班时的那幕戏,总是他俩的“对口相声”。
除去听差,都没有高兴的事,自然,空气也被感染得忧郁而且沉闷了。
照例,早点吃过,报纸看完,便是讲闲话磕牙齿的时间。话头的引起,向来是神经质的,说不定会从什么事件上开始。可是结流,永远也离不开女人。
今天,A君看着报又发牢骚:“计划,永远是计划,没有完的计划!”
“是呵,”B君接了下去,“咱们是狠说不做,人家却是狠做不说。”
接着又是沉默。
不久,A君又发言:“限制人的名号办法并不彻底,依我,不如采取运动员编号制度。”
“那样也可以使服装统一了,”C君说,“免得再惹大人先生们费心思来取缔奇装异服。”
随后D君又谈到:“大人先生们的权利,却达不到自己的姨太太和小姐身上。”
“这严厉限制旁人,正是要使自己的太太小姐潜移默化!”B君说。
“可是,”A君又说,“女人光大腿不穿袜子,对于走私的稽查,不也可以省一番手续吗?”
由此,便谈到女人,人们的脸上都光亮起来;尤其是C君和D君,话也格外多了起来。虽然所谈到的都是每天已讲过的那些旧话,可是每逢温习一遍,却从不减少令人兴奋的程度。最初是双关着很巧妙的讲男人与女人间的关系,渐渐的便明显的说了;最后C君更能过分的“撒村”说些听了都令人红脸的野话。
吃过午饭,人们的精神更显得疲乏。风刮得很大,窗门都碰得极响,可是屋内空气仍旧很沉闷:有的瞌睡,有的无聊着翻动早晨已经看过的报纸,有的发愁想心事,有的看小说。日子像年一般的长久。
偶然,有人也会平空提出一两个小问题,有时有人回答;但大多数的时候是使问话风化在沉默的空气里。
渐渐的又闲谈起来,从一切的经济,政治,自然科学,都会归总到女人身上。像上午一般的消磨了时间。
临了,E君和那听差一人一句的谈那“花瓶”的做作的尊严。
六点到了,够了E君称做“放茅”的时候,人们像圈子里的牛羊群,涌出那巍然的大门。遽烈的狂风吹散了一天的烦闷。可是另一个念头,很快的便搭在心上:“总算又混过一天,明天如何?还不敢保能不能再整坐一天。”何况还各有难钻的牛犄角,又摆在眼前;家庭也是一座牢狱!
这就是职业,这也就是生活!正如克鲁泡特金所说:“各人的个性,都在这个机关中完全消失,而为官僚的奴性所代替。”
中学生日记
大戈(天津)
昨日受刺激太甚了,晚上总睡不着,脑海里像暴风雨下的大洋,滔浪澎湃,反来复去的,想着生存和灭亡的两条路。不知什么时候入梦了,像是李先生给讲南宋的历史,汉奸秦桧总一心一意的陷害岳飞;同学们都气忿忿的坐着听着。……不知怎的,我忽变成一个逃亡者,后面一位×军雄纠纠的,持枪追逼着;跑得真快,逃着追着,像是由华北经华中华南,直绕到四川。最后轰的一声,自己觉得模糊了。又像是人声扰嚷,吵闹不休。这时,两眼惺忪,慢慢的睁目四看,屋内暗亮,老李已经起身走出;瓦雀吱吱喳喳,表彰自己的勤奋;玻璃窗外,满天愁云,苍白惨淡。转念间,知道老李的关门声和雀噪声,给我布成了最后的梦境。
第一二时《公民》,伍先生一进教室,就瞧见黑板上的两行白字,“请先生谈华北时局!”“本校为何订阅《盛京日报》?”他暂时沉默着,收拾讲义和点名册。同学们的精神紧张着,正坐注视的期待答复。实际上同学们都知道订《盛京日报》的事情,不过故意给先生难题。昨天下午四点钟时,一个矮子同一个汉奸,来强迫学校订《盛京日报》,起了一度争执。学校当局怕惹是非,就遵命照办了。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都摩掌顿足,觉得准亡国奴的滋味已经太毒辣太难受。烦闷了一夜,要在伍先生身上发泄发泄。伍先生沉默了刹那,苦笑着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还是研究咱们的法律学,只要大家奉公守法,中国就有强的一天。……”我肚子几乎被气破,“汉奸!你是中国人不是?”我不能自制的吐出口来,惜乎声音不大,没有被他听见;同学们你一言,我一句的讥讽着诮笑着。他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便红着脸笑说:“学校订报是不得已的事。就市政府说罢,派订一份,反抗不订,结果订了六十份,才没有出是非!谁叫我们国弱啦!只有好好受气!现在华北正赶修铁路公路的交通网,各重要城市和铁路沿线上,有四五万×军,华北是完了!是没有办法的!你们有办法吗?咱们一同做去!”这是国难教育中的高中教师所说的话!这时校长来查堂,伍先生得意的讲起法律来。同学们按着忿气,只是瞪圆了眼睛直视着地板。
上“课间操”时,天空里嗡嗡的来了两只红眼的飞机,从东向西北飞去,留到我的脑膜上两个黑影,都都轰……,断断续续的×军打靶声,从北宁路外传来,击碎了每个偷安懦弱的死心!
饭厅前的揭示牌上,贴满了油印的宣言和传单,下面一堆人拥挤的看着,那是学联的紧急宣言,和救国工作的方针。……敌人以“亲善”“提携”为招牌,以“自治”“防共”为烟幕,以“增兵华北”为手段,这样,华北便无声无嗅的灭亡了;负救亡先锋的学生,应该起来揭穿×帝国主义及汉奸的阴谋的,所以学联便决定了现在为宣传周,来唤起民众,联络民众,来共同救亡。宣传的方法,对校外有近郊宣传,及市内的飞跃宣传等。预备爆发一个伟大的自主的民族解放战争,来救我们的华北!救我们的中国!
下午课余,给民众小学三四年级教授算术,就×增加华北驻军,×租界修秘密工程暗杀华工,及东北四省华北五省的面积……拟了五题。小朋友们都气冲冲的,弩目擦拳恨骂敌人。哈!哈!中国亡的了吗?只看这些活泼纯洁的爱国候补者,就亡不了!
直沽码头上
吴江(天津)
雨后新晴的黄昏。
落日射出微弱的光芒,海河的水更显出死人脸般的惨黄;河边停着三五只轮船,太阳旗在高桅上飘荡着。黄浊的浪花轻拍着两岸,无数的帆船水蜢似的在河心行驶着。码头旁站立着十数个警察,三三五五的行人经过他们身旁走向摆渡去。
“你老好,这几天真辛苦啊!日夜都要你们守在这儿,怎么,今天又捞着几个?”一个行人向一位警察打起招呼,问着。
“啊,是……他妈的,这几天来,狗骨头不晓得怎么这样多,每天都有!今天又捞起了十四架……”山东大汉的警察红着脸滔滔地说着。
“这几天,总共捞的究有多少?你老!”
“他妈的,光我们这儿就捞了三百多架,总共,总共就不知有多少了。”
“这许多!你老,这倒是吗原故?”另一个老年的乡人听得颇感惊异的从旁边插嘴了。
这时,码头上的行人聚集了十多个,都围着警察们听他们讲话,一个个的面部都表现出十分惊异的神色。
“吗原故!你道吗原故?起初只发现三五个,都以为是抽白面的,后来越发现越多了,检查,一个个就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儿,哪像抽白面的?”
“那么,一定是遭人暗杀的啊!”一个秃着头的矮子不等那警察说完便抢着说了。
“他妈的,杀了的就好办啦!无奈他们身上怎么也找不出一些儿伤痕!”
“啊,那才怪!”旁边听的人都惊异的同声的叫着。
过渡的行人渐渐集多了,团团地把十几个警察围着,一个矮个儿的警察见着行人越集越多,觉得不大那个,便挥起手中的木棒喝着要他们走开。
“不早了,快过渡吧,不要乱嚷了。”
行人中有几个慢慢地走开了,但大多数还是立着不动。
“你老,到底是嘛原故?”一个行人很性急的又问那开首说话的警察。
那警察望了望他,没有回答。
“他妈的,那真怪哩!遭杀的,也不会有这许多,何况天天都有,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一位赤着臂膊的行人争先的说了。
“谁知道呢!抽白面的也不会有这许多去寻死。”那红着脸的警察不自禁的又说了。
行人们集合的更多了,那矮个儿的警察越发恼怒起来,挥起木棒大声叫了:
“快走开!不然,我就要打。”
行人们好似失掉宝贝般的恋恋不舍的离开了码头,不少的行人还回着头向警察们望着。
片片的轻红慢慢地消逝了,暮色渐渐地笼罩了下来。工厂的烟突狂暴的发出放工的信号,数千百的男女工人,好似浪涛般的从铁门中奔了出来,纷扰中夹着一片杂乱的叫声。这时候码头上的人集了一大堆,都是放了工争着渡河的。
渡口只有一只船,数百的人群都争着往上跳,但每次却超不了四十位,于是,一片杂乱的争吵声飘浮在空中了。捞尸的警察便不能不临时负起维持渡口的责任。
“快捞人啦!快捞人啦!……”忽然,人群中起了狂叫。
滚滚地黄浊的浪涛卷了几具尸体由上面流了下来。观众们感着十分的惊异,都高声低语的叫着,而警察们却见惯了,不慌不忙的跳上了船头,举起有铁钩的竿子,对准着那飘来的尸体一搭便钩着了。
暮色苍茫下的河岸上,密密地拥挤着一大堆人。地上横陈着三具水淋淋地僵硬的尸体,男人们拥挤着争着看,女人们也争着看;但一发现那尸体是赤条条时,便掩着面跑开了。
那些尸体,看来,大约都是年纪在三十上下的粗黑大汉,身上虽是消瘦,但一看便知是有些蛮力气的;腹部是鼓一般的膨胀着,面部非常粗黑,绝不像个瘪瘦的瘾客。
“身上是不有伤呢?”一位警官冲进人群问了,手中拿着簿子。接着便有几位警察翻来覆去的看那些尸体。结果,没发现一些儿伤痕。
人群中发出纷纷的议论。
“啊,刘八,那个有小胡子的,很有些像王老二呀!”一位穿青布衣的工人向他身旁一位同伴说着,面部现出十分惊异的样子。
“我看,也有些像,不过不敢断定,王老二是一位好人呀!去年冬天他离开我们厂后,便失了业,适逢××人在这儿招工,他便被招到××去了。我想,他不会寻死,他又不抽烟,又不赌钱,他还有老婆女儿在永昌做工啊!……噢,忘记了,他老婆刚才还在这儿啊……”
“真的吗?你快找她来认认!我想一定是他了,为的他嘴角上那粒黑痣,我是不会认错的。”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工狼狈的冲进了人群,奔到那尸体前仔细看了一会,便如一只临屠的母猪般不顾一切的挣命的号叫起来,人群立时骚动了。
初更的风,应当是清幽的,但海河岸的风却夹杂着浓重的血腥的臭味,死人的臭味!
夜来了,海河的水呜咽的滚滚地流着,在阴惨惨的月色下发着血腥的臭味,大轮船上的旗依旧在高空中骄傲的飘舞着。
车站上
章元济(天津)
五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点,北平开来的特别快车长蛇般的卷进了天津东站,三等第二节车正正地停在第二月台下面。
男人,女人,小孩,脚夫,小贩,兵……各色各样的人。手提箱,柳条包,水果篓,……许多的东西,都从两头的小车门中挤了出来。小孩的哭声,脚夫的论价声,火车头的喷气声……嘈杂地打破了午夜的寂静。
随着人和物的拥出,我,这三等第二节车中的一个旅客,提着皮包,照相盒,左臂上搭着毛线毯,踉跄地走出车厢,站在月台下面,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被车中热空气昏迷了的头脑,立刻清醒过来。
在黯淡灯光下的月台铁椅上,我默坐着等菁来接。时间不留人地过去,站台上的客人,行李,随着车的驶去,陆续地消失。但是,我急等着的菁却始终没有来。
到护路警察排队出站的时候,才瞥见一个瘦长的黑影子,慌忙的从站外跑进来。我急忙站了起来。
他一面握着我的手,一面气喘喘的说道:“实在对不起,来晚了……不过……那边××租界又戒严了。”
“什么事?”我惊奇的问道。
“还不是走私。”
“嘿!走私也值得戒严?”
“怎么?不是亲善吗?人家还有机关枪护送呢!”
“……”
“你看!”菁颤抖着声音指给我看,“那边第三月台下一大堆不是吗?”
的确,让他一说,我才看到那灯光下的小山堆。
“走吧!”他拿起我的皮包,四下看了一看,提醒我:“时候不早了,再等一会儿电车就要没有了。”
跟着他出了冷静的站台,踏上蓝牌电车,我们开始驶赴菁住的××报馆。车过特别三区转弯的地方,突然停止了。从车窗望出去,黑暗中一长排的货车,明晃晃的枪刺,在电车灯光前显露了出来。牲口声,笨重的铁皮车轮声,恶心地刺激到我的耳中。我回头看了看菁,他正望着我苦笑呢!
这一日走的私货
宋无为(天津)
走私在华北已度过公开的秘密的期间,而走入公开的公开了,他们的来源是北宁路东端南海的几个车站,天津是他们的大销场,更是他们的大转口,由天津再另装运到平绥平汉津浦陇海胶济各路,再由各路而侵入农村。他们有组织,有系统,更有强而有力者在他们身后保镖,每天运入运出的额数非常的大,价值早已统计不清,影响国税的收入,影响国内工商业,成为当前的严重问题。在五月二十一日他们运入天津东站的私货共有三十火车,总重九三〇〇〇公斤,由天津东站运出的私货共有三十九车,总重一一二〇〇〇公斤,现在列表来表明他们的成绩:
一、运入:
二、运出:
天津各报小说的分类
念祖
本文所涉及的津市各报,有《大公》、《益世》、《庸》、《商报》;以及《商报每日画刊》、《午报》、《平报》、《中南报》等数种。各报所载小说共计二十篇,属于社会小说的九篇,侠义小说的八篇,历史掌故小说的三篇。现把各小说题目和章回列出如下:
(一)属于社会小说的:
甲 《生还》,《大公报》,凫公著。
乙 《桃李门墙》,《庸报》,李薰风著。
香火祷佛堂同君一拜
春光播凤苑有女双栖
丙 《春水红霞》,《商报》,刘云若著。
歌舞换金钱舌剑唇枪分赃聚义
莺花迟锦瑟波光云影感事移情
丁 《红杏出墙记》,《商报每日书刊》,前人。
风花醒梦莺来燕去蝶还枝
鸾凤换巢云破月来花弄影
戊 《翠腰艳劫》,《午报》,戴愚盦著。
喜宴闹新居姊妹花开兄弟乐
病深归故宅师徒欢续友生情
己 《鬼混春秋》,《午报》,甄相伯著。
一顶绿巾压煞直性汉
两行热泪逼走滥情人
庚 《狗肉外史》,《午报》,屠哙著。
假仗义乘难夺弱女
真痴心抱恨殉情郎
辛 《魂不在》,《平报》。
麝拗莲心酸银巨烛
归裘还扇魂堕软红尘
壬 《女儿经》,《中南报》,皙香编。
(二)属于侠义小说的:
甲 《逸侠奇踪》,《益世报》,荫狐著。
手段高强聊施游戏
心胸阔大善解冤仇
乙 《国孤忠记》,《庸报》,半月居士著。
朱九姑阵前斩鳄产子
红毛番海上缚石沉舟
丙 《龙凤双侠》,《午报》,长白散人著。
入窍鸣深冤揭穿命案
登堂诉往事检验尸身
丁 《鹿洲外传》,《午报》,牛杰森著。
青县城三侠劫狱犯
黑树林一鬼朝阎王
戊 《铁板铜琵录》,《平报》。
扑索迷离女昆仑初显身手
希奇古怪老官僚全无心肝
己 《明清剑侠传》,《平报》。
遇明师英雄重学艺
恩报友蛮子三盗刀
庚 《侠义图》,《中南报》,逸如编。
辛 《奇侠传》,《中南报》,怡侠编。
(三)属于历史掌故小说的:
甲 《明湖影》,《益世报》,濯缨著。
豪士戏贪官一场喜剧从头演
优缺成画饼八千长路等谁来
乙 《河东水西》,《午报》,大梁酒徒著。
公子豪华斗蟋蟀争雄鹌鹑店
痞棍强横锁阳台权霸桃花庵
丙 《僧王平捻记》,《平报》。
千里走明驼蒙王奋勇
三更飞孤雁嫠妇殉情
华北所见的枕戈待旦 冯自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