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真生日
刘恒(江西南昌)
今天是长真四岁的生日。
两个多月来的梅雨,虽然院子里也长着绿毡似的青草,可是屋里屋外到处都是潮湿得发霉。今天要算是个罕有的晴天,金色的朝阳,晒在人身上怪舒服的,这时候我带着长真在凉台上操着早操。
——真,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又大了一岁呢。
——妈妈,生日要怎样?
——生日么,有寿面吃,有爸爸寄来的新衣裳穿,可是还要给妈妈行个最敬礼。
——好,行个童子军礼。
早点吃的是一小碗寿面,两个鸡子。八点钟同我一车上学去,穿了一身水绿色的春装,白的袜子,黑色皮鞋,头发上还结了个红绫花结儿。在校园里,又请同事渔滨先生给她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才一跳一跃地到附小上课去了。
傍晚,她说要给爸爸写信,因为她画了一张送给爸爸的相啊!又不知什么时候受了四表哥毛毛的教唆,说是“今天有《泰山情侣》看,许多狮子,老虎给泰山打架,多好玩!快去吵妈妈带去看!”
是的,这片子有狮,虎,蛇,象,猴子,犀牛,非洲黑人,更有那么一个飞藤走树的泰山,倒值得孩子们一看,难得这样凑巧,给你一个快乐的纪念罢。
她看见泰山,打秋鞑似的,从这棵树荡到那棵树,只高兴得一坐一站地拍着小手,她说:那黑人嘴上也戴了金耳环。一句话,把邻坐的老太太逗得笑起来,摸摸她的头,好孩子!
在回家的途上,已疲倦得睡在我怀里。
今天,她是过得很满意啊!
时间的逝去,的确太快。长真就已经四足岁了。
还记得,“一·二八”的前十天,我和骐同回到南昌省亲,那时我怀孕已五阅月,本来预备两周后,仍回上海去,谁知十天之内,就变了世界,我们留在真如的寓所,完全毁于炮火,于是只好在南昌暂住下来。
就在这年的五月廿一日晚上十时半,生下了长真,所以为她取下这样一个名字,就无非是纪念我们那婚后所居,如今被毁的居所真如!
孩子,人家说,生为忧患始,像你,还没有出生,就遭逢了厄运啊!
托天之佑,孩子一顺地长大,这四年当中,她给我的印象是:驯柔,热爱,活泼,玲珑。一天比一天长大,一天比一天懂事,好像一株初秋的柳枝,插在湖岸,被春风一吹,春雨一洒,瘦小的干儿,嫩绿的叶儿,一夜抽出来似的。看去那躯干高高的,腿儿粗粗的,皮肤黑黑的,体格总算不坏。现在灯前夜课,也能认得百来个字儿,猪狗鸡猫的故事,也能懂得一些头脑,今年春间开始进了幼稚园,花儿,草儿的歌曲,可以唱几支,鸟儿,蝶儿的舞蹈,也可以跳几下了。
不过,仔细想起来,这四年当中,我是怎样做这个母亲,连自己也糊涂得说不出来。为了要躬自抚养她,我本应该伏居家庭,担负做母亲的任务;可是为了自己的独立,为了生活的鞭策,我又不得不每天踏向家庭以外的职业场所去。
唉!孩子,我自己明白的,就是我不曾完全负起母亲的职责!
布告·警告
赵从光(江西南昌)
南昌在去年秋天,创办了个专门研究国学的学院,里面共有学子百余人,我也是其中一个。昨日有姓张的同学穿了一条初中时童子军的黄色短裤及黄色衬衣,这在普通中学或专门学校里本来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在这提倡孔教的学府就不能允许的了,所以今日的布告栏内,就有这样的一张布告:
“近查诸生中,时有奇装异服者,不仅有犯规章,实背圣贤为学之要旨,嗣后务宜各自省察,相互规戒,兹列举禁例二则于后,如有违者,定予以记过或扣分之处罚,决不宽贷:一、在寝室外禁绝赤膊赤脚及拖鞋木屐。二、在院内外禁绝穿短裤衬衣及运动或游泳衣裤。”(标点是编者加的。)
上课时主任教授又将布告的要义解释了一遍,似乎这也需要信徒们来“注疏”一下似的。
夜晚自修时,我阅看《文艺月刊》。不意为王教导主任查觉,待得下了自修课后,他就在教导处对我警告道:
“你怎么专看这种舶来的文章?去年你们几个人在外办《现代文艺》时,就同你谈过:这种现象不是我们这里应该有的。上月间你又与章××办那套,当时他被开革,你也记了次大过。后来又查到你购买《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等等白话书来看,前二天又看《作家》,那时节都曾书面警告或当面训诫过了你,可是现在你又看这种东西,语云:‘过则勿殚改。’难道这句书,你都忘记了么?你得知道,什么新文学,根本就是做外国人的走狗,难道你愿把圣贤心法抛去而学走狗的技术吗?好吧,你既这样自暴自弃,你就自己决定好了,我们这个学院是不能容许的,这本书非没收不可。你得明白些:要应付国难非研究国学不可。你不要以为我顽固,我现在告知你,戊戌政变时,我就跟随南海先生革命,我在学堂里求学时因为剪了辫子,学堂当局还给了我警告。你不要以为胡适之是恁般了不起的人物,我同他吃过饭,学问只是尔尔。现在我很愿你改过,否则我们各自为谋,南海先生责梁启超的‘你这样造恶,将中国的文字学术变更,若干年后,必有人来骂你’的话,就要斥责你了。你自己自重好了。”
若断若续的,整整说有三个多钟头,还引证了许多“四书五经”的话,记不胜记。
南昌片段
刘伯葆(江西)
我是个钱庄从业员,我所记的这一日,是南昌金融界的片段,和我个人的见闻。
在握着南昌整个金融市场的“汇划公所”里,这一天仍是沉沉寂寂的。本来是规定上午九时开盘交易,可是按时来的,仅有几个距离较近的会员。直到壁上大钟报着九点半时,各银行钱庄的营业员才陆续到齐。照例的大家见面,便开始谈论起国事来。由冀察外交到货币政策,再会由京中要政以至西南近况。等到谈得乏味了,便会掉转词锋,谈谈社会近况和私人生活,绝对不会很认真的谈到交易上去。因为三五天没有一场交易发生,那是很普通的事。尽管那边执交易板的人员,连声催促,结果也只有少数人到交易台旁站一下,便将那刻板的行情牌,很迅速的通过公布出去。这样便算是完成了一天的交易。报纸上也就会刊出天天如是的今日金融行市来,这是南昌金融市场总集团里的横断面,从此可推想南昌金融市场的现状。
一个金融集团既是如此,集团中的单位——钱庄,也自然和这一样。从业员终日静悄悄的坐在柜台里。不是看看报,就是谈谈天,恰巧友人熊君来拖我和他同去买东西,于是便盗了一下时,披了长衫同他向马路上走去。走到警局街的左面,看到一大伙乡下人,拥着三个被绑缚着的人,向公安局去,我为好奇心所吸引,就上前向一个老者探问。
“这贼人真可恶,专偷人家坟墓。前几天掘了张家姨太太的坟,张老爷叫我们守了三夜。昨天他又想掘张老太太的坟才被我们捉住了。跑了一个。活人不偷偷死人,这才是恶有恶报哩。”老者怀着满腔愤恨的说着。我听了老者的话,又看看那三个偷坟贼枯瘦忧郁的形容,我心上顿时罩上了一层阴影。
我们一面折向中正路走,一面讨论盗坟的事。我说:“我诚不解这一班拿金银财宝殉葬人的心理。一抔黄土,埋着几根白骨,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的可言。而且这笔窖藏的财富,也着实可观。假定我们已死的祖先十倍于我们,每人平均折合一元,就有四十七万万,这笔地下富源,足救我们现在穷况而有余。”
如果我是政务官的话,对这班特别盗贼,决不处他罪罚。我并希望多有几个这样的人,为我们开发,一面可养成薄殓的风气哩。熊君也带着滑稽口吻,同情于我的主张,可是这终属法律道德所不许呵!
在路途中,我们看见两只广告汽车。这在南昌尚是初发现。车上满涂着美术广告,一面慢慢地驶着,一面散发传单。一只是利华日光肥皂公司的。一只是中国肥皂公司的。这都是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
末了我来附带声述一下这一日南昌市的简单动态。
这一日的南昌市,在开着禁烟会议,决定举行化装宣传,和通俗讲演。
省立农业院,举行二周年纪念会,同时举行新院落成礼。
保安处枪决了一名毒犯,以昭警戒。
市政会发表,四月份倒闭商店有四十八家。
浙赣特产联合展览,浙产大部到赣,扎货业公会反对沪商参加。
省府通令严查扰乱金融的奸商,禁止高价收购硬币。
省会公安局调查市民失业,除离省者外,计七百三十九人。不知确否?
几家电影院里,也步上海后尘,专演外国片子。今天是《牧场情侣》,和《泰山情侣》。一般年轻的人们,推进拥出。
三个日本人,离此赴长沙,不知有什么公干。报上用特别花边,把这短新闻圈着。
在此不平凡的南昌市里,自有很多不平凡的事态。上面不过是我这个平凡人,所见闻到的一部分平凡事态而已。
一种营业
熊子梁(江西南昌)
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晚上。
因为前天曾下了一场大雨,风也改变了方向,所以气候很凉爽,让人疑心这是初秋了。
我同着从北平来探望我的朋友龚在中正路太和堂小吃后,顺便在马路上溜荡,且说且行,说不尽的快乐,使我回想到三年前在北平溜马路的情形,但是那时除龚外,还有二个朋友,而现在只是我们两个人。
走到李家巷口时,只听见管弦嘈杂,正奏着《梅花三弄》的调子,大有首都夫子庙的风味。
为好奇心所驱使,便走进巷口,这声音是由一个门口有玻璃灯注明的××游嬉场中发出的。墙上还贴着许多戏报,写着许多歌女的芳名,另外有一块黑木牌子,写着白字,除了每位茶资二角四分,和本场特点等大字外,还有许多小字:“座位舒适化,歌女天然化,空气流通化,装璜美丽化,价目经济化,招待训练化。”
原来这就是和首都夫子庙一样的歌女清唱馆。因为没有听过,所以很想“试新”,到里面找了一个座位坐下,约有半点钟功夫,茶房才泡了两杯茶,给了把说不出来一种气味的手巾。龚拿起手表一看,已经九点钟了,听客只有十位左右。我想时间不早了,便问茶房什么时候开戏。他说没有一定,歌女还没有到齐,因为家里有客呢。正在这时候,忽然一阵女子的笑语声杂着高跟鞋吉吉阁阁的声音,和脂粉的香气,一同来了。
胡琴声再起时,台上有人挂上了一个白铁牌子,上写××《武家坡》,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扭扭捏捏出来站在台前唱起来。
这时台下总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本本子,和一支铅笔,在穿绸缎朋友的旁说些什么。绸缎朋友有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的,有的不写什么。原来这是点戏。
那姑娘唱完,台上挂了一个较大的铜牌子,写着“雪弟烦唱两只”。雪弟刚唱完,又挂出“月红半打”,“美君一打”等三四个牌子。
这时是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姑娘上台了。打扮得很洋化,脸子也还过得去,向一位绸缎阶级的朋友飞了一个眼风,那位朋友可就疯狂似的叫了几个好。我觉得这位朋友可有点眼熟。呵,记起来了,他就是前两天报上登载中山路×××纸店亏款逃避的老板,而今他依旧谈笑自若的捧歌女,他的宝号可是已经贴出“清理账目暂停营业”的条子。这位姑娘唱完,台上的烦演的牌子又挂上了一个,二个,三个,五个,六个,八个,十个,……
这时候轮到“烦演一打”的少梅演唱了。所谓一打,原来就是唱段把子代表而已。据说每只的代价是一元,多赏更欢迎。这时座已上满,空气也污浊了,闷得我们直流汗,加以厕所的臭气阵阵的吹来,令人作呕。我们看着茶房把雪白的手巾不断的向绸缎阶级朋友面前送,大概每隔五分钟就有一次,而我们只是初进门时有过一次不白的。我们正在盼望手巾来临,勿然茶房大发慈悲,将隔壁一张桌子擦剩的一块手巾随便一伸手递给我们。我们如同得了宝贝似的,两人都擦了一把。
到了收茶钱的时候,我们照着门外揭示的价目给二角四分,可是茶房说三角四分,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今天是化装表演。
“那为什么门口不写三角四分呢?”
“常来的知道,用不着我们费事。”
已经十点多钟,听客渐渐散去,同时台上的牌子也减少,注明烦演的更少。那位四十多岁的男子现在脸上直发光,时常向我们注视。大概也要我们点戏罢,但是看他那样子他又似早已断定我们一定使他失望,因为我们穿的是半旧的蓝布大褂。他这时坐在我们前面一张桌子前,从烟盒中拿出一支小炮台抽着,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法币,他一边得意的笑,一边在数数,我留心听他数到一百二十五元为止。
这时虽已十一点多钟,但又上了十多个坐,烦演的牌子又挂了几个。我们本算看看所谓化装表演,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演出,只好不看了。
这时候马路上商店大半都关了门,行人车子也稀少。我一边走,一边想刚才歌场的情形,一点钟的光景,收入百元之多。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这各地农村经济破产的时候,南昌有这样畸形发展的营业,国家危急的时候一部分同胞在干这种把戏。
今天的日记
冷永(江西南昌)
一年以前,我也是失业群里面的一个。到去年下半年,算是幸运,我找到了一碗吃不饱饿不死的白饭!职务的名称是号房(私立小学的),薪金是四张法币一月,但在做事方面,是要担任摇铃扫地和全权的书写印刷的责任!此外,还有许多零碎的事情,都随时应付。所以一天到晚,总是忙得透不出气来,只有晚上有点空的时间,自己看点书。
今天忽然接着在汉口作工的叔父和同我一样的表哥的信。叔父说:“工厂关门了,我失业已经半年了,一个钱也找不到,生活困苦极了!如你手里有钱,寄几元来救济一下吧!……”表哥说:“我在一个军队里当个连部司书,现在被裁了,没有办法,只得回老家去!你在南昌有办法么?倘能活动,我也要来找点事做做,因为乡下实在太苦站脚不住呀!请即速回我的信。……”
叔父和表哥,都是两年没见面且没有通信的人。
还有,真正事有凑巧!今天下午,又会着了八年不见的老同学。他是当过小学教员和军队里的文职的,现在失业也有六个月了。两个人谈了许多话,他问我:“你现在很得意吧?”我不好意思的惭愧的回答:“嘿!在一个学校里写字呢!”他说:“当书记吗?那很好,很好!薪金多少?”我只得马马虎虎的回答:“只有几元一月!”他也连连说:“好,好,好!”他就要到我那里去玩。不好拒绝,我只得硬着头皮带他到学校里来。
我实在有点难为情,把他带到自己茅厕似的房里。请他坐下,我说:“为了失业的痛苦,为了生活,所以作事也不能择什么高低了!”好在他也很懂得事的说:“是,是!现在作事有什么高低可择呢!只要不失业,就是好的了!况且,你在这里还很舒服呀,有空的时间,自己还可以看看书啊!”
我有时候,感到生活的痛苦,挨了几句骂,只想丢掉这事不干,但一想起过去失业的情形,而现在许多失业的朋友,尚在暗暗地羡慕我的生活,我又只可忍耐了。
像我这样的生活,倒还有人来欣羡呢!
一张意料之外的广告
安非(江西南昌)
这是我的怪脾气,不管有事无事,不管天晴天雨,总得出门去逛逛,今天当然也不得例外。晚饭后洗漱完毕,就出门乱撞了。
经过环城路,环湖路,到了一条最热闹的中山路。“游人如织,灯火辉煌”,这显然是个都会的晚上。在瓦子角有一家“住户”式的商店,没有铺面,也没有窗橱,门口只是几盏彩色的电灯,围绕着一张美术广告。这真叫人注目,每个行人都要走近去望一眼,在我,最初疑那里一定是航空奖券中奖的号码,或是某花旦今晚在某戏院登台,或是某电影院放映国产名片,要不然,就是商店老板牺牲血本举行大大的廉价。然而我走近了细看时,上面清清楚楚这样的画着写着:中央是用绿色画的一口口的田亩,田里种着不少的烟苗,四角上有几块黑色的方块,大半是用纸遮着的,下面就是“川土到了”四个红色的方体字。是一张卖鸦片烟的广告。
我记得前几年某甲有几百箱烟土,都被法院里烧得干干净净。不久,又有两位想发洋财贩卖毒物的,也被当局捉住,在施家窑(刑场)枪毙了。然而今天居然在中山路看见这样一张美术广告!
兵营生活片段
顾文盈(江西庐山)
早晨四时,在这初夏的季节,天还没有亮。“达地,达地”,军号的声音,吹醒了我的酣梦。伸了一个腰,擦一擦矇眬的睡眼,马上坐起来,暗中摸索穿好服装,缚好裹腿,整理内务,洗面刷口,诸事完毕,只许二十分钟。
四时二十分,整队点名。三十分,值星官把队伍带到集合场去行升旗礼,几千个青年军人面着峨巍的五老峰站着,行列齐整,精神抖擞。司仪发“肃立”,“唱党歌”,“升旗”,“敬礼”,……的口令,在这晨光微曦中,大家向着那庄严而伟大的青白红的国旗注目行举手礼,看着她随着晨风的飘拂,得意地由旗竿的下端升到空中的顶端。同时那雄庄的军乐声,突破了这早晨的静寞,震彻了全部的空谷。
接着,便是晨操。因为最近换了一位严厉的新的大队长,不到一星期,跑步的距离已由往日的三千公尺增至五千公尺了;可是和他所定的标准一万公尺,还相差二分之一哩。
那崎岖的羊肠似的小道,下山的时候,还不觉怎样困难,可是上山跑的当儿,却是一件累人的事。几千个健儿在山腰中蠕蠕的移动,远望好似一长条黄色的大蟒。每个人都跑得气喘力竭,汗流如注了,但是没有半个落伍的,因为只要精神稍为懈怠一些,那铁面无私的大队长的军棍,随时会落在你的头上,肩头,腰间,背部,或身体上的任何部分。整个的清晨,就这样地过去了。
七点钟,吃过早饭。上午的功课照例是二堂学术科,因为今天下午是半天的野外演习,上午的术科改上学科了。第一二堂原是精神讲话,旋因教官有事去了,改由大队长训话。
上课号还没有吹,大家都静肃地预先端坐在课堂里了。上课号才吹完,穿着乌黑的长皮靴的大队长,强着腿子走到教室门口了,他的脸,两片铁板似的,永远不会在他这上面找出笑容来,他的眼,圆睁睁的张大着,好似吃得下人的。
由值日班长大声叫了“立正”,大家由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走到讲桌前面还了礼,大家便端正的坐下。
他先站在讲桌前用那对锐利的发光的眼,向四周巡视了几分钟,便开始了他厉声的斥骂的训辞。
讲了足足的二小时,无非是:这两天来,你们太随便了,这个不好,那个又没有做到,……以后要切实注意。而内务的整齐,服装的整洁,仪容的严肃,对于官长的礼貌的周到,尤其不可须臾怠忽。要是做不到,就是违抗命令,没有客气,轻则军棍,重则禁闭,再重则处以军法,军队里是这样,没有理由讲的。
每个人屏息听着;双瞳注视着他的发光的眼睛,不敢丝毫动弹,但心底里却在不息地发颤。
第三四堂是《步兵操典》,由队长讲授。队长的态度要和善得多。他从讲书中抽出一部分时间来安慰我们,他温柔地慈母似的劝我们不要害怕,别要生气。这两天的纪律是不大好,老是平静的生活下去,不受刺戟,太平凡了。现在大队长既经给你们打了气,正是给你们的兴奋剂,你们振作吧;不久美好的名誉就会加到你们头上来的,只要各位能自新。
他的语调,不带丝毫的怒气,在这苦闷的兵营中,我们觉得只有他是唯一的亲人啊!
午饭后,十二时至一时,规定是午睡的时间,裹着半床毯子,斜靠着床栏,几十分钟的假寤,身体上,精神上感觉到轻松而舒适了不少。
一时二十分,大家武装好了,由队长率领鱼贯走出营门,到丛山中去举行野外演习。一路微风飘拂着脸庞,两旁的野草丛花,时而把一阵阵的香味送入鼻孔。五老峰矗立云霄,时隐时现,涧水淙淙,和松林中的流莺相对答,煞是天然音乐,好一个理想的天国呀!和早晨跑步的滋味,大不相同了。烈日晒在我们的身上,我们不感得闷热;枪弹压在我们的肩上,我们也不觉得笨重。
选了一大块比较平坦的草地,大家停了下来,队长下了科目——“各个冲锋教练”,把它的内容,动作,步骤,要领,详细地解释过了,便开始了我们的演习。
假定了情况,我们按照队长所指示我们的动作做去,利用地形地物,由班长领导着向着假想的敌营地进攻,忽而快跑,忽而跃进,忽而匍匐,忽而滚进,偷偷地爬过了一个丛草乱石的小山坡,距敌兵阵地不远了,便举枪瞄准齐放。
放了一阵枪,再前进。那时和敌兵相距大约只有数十米了,副班长便厉声的发冲锋口令——“冲锋!”大家把雪白的刺刀架在枪端,齐声地“杀!”的一呼,振撼了整个的大地。每个人憧憬着真实的战况,抱了绝大的决心向前猛进,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刹那,宝贵的生命,便会断送在敌军的枪林弹雨之中,永远永远地做着无家可归的孤鬼!
远山吞没了太阳,天上泛着粉红色的云彩,把浩荡的鄱阳湖映成一片金鳞。
收军整队回去,到达营门,时已七下,降旗礼和课外运动的时间都已过了。
卸下武装,吃了晚饭,匆匆地跑到自习室里去上夜课。
森严,庄肃,冷酷,匆忙,劳碌,就便是兵营生活一天的实况。
(中军校特训班)
丰城所见
启民
今天被邻家屠户杀猪声吵醒,那些猪猡将要被杀时的哀号,听了使人难受。九年前在厦大教书时,有一天亲眼看见厦门××炮台枪毙三个逃兵时的惨剧,又在脑海中重复的演了一幕电影。江西丰城的猪猡平时满街走,睡觉排泄就可以在大街上“自由行动”。在南昌的,虽不能在大马路上逍遥自在,但在小街及堂里,那也是“人畜并行”,十二万分的自由。可是到了被宰割时,必须经过的那惨痛,恐也同样的吧?
为了有几个好友住在杭州,便到邮局去寄快信。他们说:“买邮票的,要‘一个一个顺着走’,不要争先恐后。”又说:“寄杭州的信,每天只去一回,由南昌转。”
“丰城到南昌不是有公路汽车可以直达吗?有轮船可通吗?在建筑中的浙赣铁路南萍段果然还不能通车,但是为什么邮件每天只有一回去南昌?”
他们的回答是:“每天只一回。”
我暗暗地想,“‘一个一个顺着走’,是厉行‘新生活’,可是‘行’的问题——包括邮件的递送也在内——为什么还没有注意到?而满街的猪猡横行,也是‘新生活’发源地的江西省所能宽恕容忍的吗?”
出南门散步,望见远近碉堡无数,这是为了剿“匪”留给人间的“古迹”。
下午看见大出丧,锣鼓喧天,道士,乐人,旗伞,都备,孝子哭着走。我觉到一个人死后,大可以照墨子的办法:“薄葬短丧”,何必为死人出风头,害的活人受累。如果将来能够实行火葬的话,那是最上上策了。又出东门见一息凉亭,题名吉祥亭,乃梅冈村李中央奉其先父母之命,化了三千余金而建造的——在民国二十二年一月落成,——县长老爷替他立碑保护。有对联二副。一为“于此间暂时留雪印,问过客何处奋前程。”其二,为“四面层峦,春风满座,一肩到此,野景宜人。”他能为过路客人谋幸福,造亭,使他人休息,较诸大出丧那样化冤枉钱,真有天渊之别。
丰城的女人,都是不穿裙子的。剪发及穿旗袍的不过千分之一,而小脚娘娘则触目皆是,大概都在家里织布。男人则勤于耕种,或做商人聊博蝇头微利,然而据他们说,因为捐税太重,实在无利可图,要安居乐业,恐怕要等到隔世吧!
这里在前清时代,出了许多进士,举人,宫保,尚书,所以有几家破落户的门首,还挂着“文元”,“进士第”,“大夫第”的横匾招牌。可是因为文人的子孙,是不会治生产的,到如今只剩了几间破屋,上首挂了一块不值半文钱的招牌。因为是出文人的地方,所以那孔庙造得比南昌的还大。
客爷
紫沬(江西高安)
来到高安城里仅仅半年,对于地方上的情形——风俗、习惯,都很隔膜。幸亏朋友烈是本地人,所以许多有趣味的事情,都是烈告诉我的。
今天一早,一推开门,烈就起劲地说:
“好!今天又有一件有趣的迷信给你看了。今天是‘开庙门’的日子。”
接着,他解释我听,说今天是废历四月初一,凡是高安城里的庙门都要打开,迎接“客爷”进来,“客爷”坐在一只丈多长的纸船里。他是本地的瘟神。
“这迷信相传下来,光景已有三四百年了,据说从前有一个商人来到城里贩麦子,他身上的银钱给几个罗汉(流氓)看到了,于是坏运气降到贩麦商人身上,他的钱被抢光,人也给杀死了。”
“死了后,可作怪了,城里发生普遍的瘟疫,没有一家没有病人。幸而菩萨显灵,说你们作了错事,该得到恶报,可是解救也有办法:把‘客爷’(客爷是贩麦商的尊称,因为他是客地人啊)供在庙里,让他受点香火,平平他的冤气。直到现在,从四月初一起就迎‘客爷’,直到五月初四,才恭敬地把‘客爷’的纸船送下大江,连瘟疫一起跟着水流向东去。”
“比起一星期前的卫生运动来,这办法更简捷了。”我说。
烈笑了一笑,不响。
下午,我到大街上去瞻仰“客爷”的出游。据烈说,每隔五天“客爷”便得在街上周游一次。
两个短衣的人,一前一后担了“客爷”的纸船过来。前导的照例是一套连他们自己也不晓得在吹奏什么的国乐,一面锣,敲得很响。纸船上插满了长方形的,三角形的纸旗,写着“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标语。
各人家都燃放小爆竹,一阵烟雾中,“客爷”向前进行着。
听通俗讲演
石聪(江西南昌)
太阳已消失在远山背后,公寓里的楼房上已薄薄地笼上一层夜色,似乎更显得沉闷了。一个人踱出了公寓,朝着湖滨公园走去。这里是南昌唯一的胜地,东有体育场,西有百花洲,东湖,加以地又不十分偏僻,所以游人也就不觉特别多了起来。
今天似乎更热一点,大约因为晴久了的关系。西天的彩霞倒映在东湖里,漾成了无数的光波。湖滨音乐堂传来了一阵爵士音乐,马路上有时跑过去几辆汽车,掀起了十丈尘雾,公园立刻被罩在尘雾里。蜂腰鹤步的高贵太太,与口里哼着歌曲,手里提着照相机的老少“绅士”们,却在特别卖力似地点缀着这濒死的都市风光!
“通俗讲演”台上站着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儿,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身着一身灰色制服,一口道地的南昌话,正向着一堆人头指手画脚的讲。我钻进去看了一下木牌子,题目下面却写着“模范军人”四字。这时老头儿咽了一口浓沫,嘴巴又在开始噏动了:
“……刚才讲到关云长如何的不降曹操,如何的保护二位皇嫂,如何的赤胆忠心,过五关斩六将,……现在再讲张勋将军,他也是一位忠直之臣,他替慈禧太后出过许多力,后来竟升到太子少保。……此外曾国藩部下的鲍将军,他本是出身微贱的,落魄时有一位相士说他将来会发达,大家都不相信。……只因他能够帮助曾国藩建功立业,结果官至提督,赏戴花翎。……可见得一个人只要时运一济,万事亨通,俗语说得好:‘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大意如此)
老头儿的话是滑稽而下流的,在愚妄的笑声里,他的话很清晰地送入我的耳里,我恍忽在听瞎子讲《天宝图》,《三国演义》,《荡寇志》,可是当我想到“民众教育馆通俗讲演”这些字,我又不禁恍然大悟了:原来这老头儿的话,表面虽似无聊,骨子里却包含了许多“现实的真理”。
动荡的消息
闵挽澜(江西贵溪)
午饭后,大家又在床上躺下了。装好的话匣子,自然不妨在这个时候打开来。到底雷可瞎是个健谈的,不,简直是个宣传员,一类什么日兵占领华北……日俄战争不免,以及什么主义,什么主义的话,又是滚了出来。大家实在听厌了,只是“唔——是”勉强答应;然而他却又是一阵接了下去。正在他这样起劲的时候,房里忽然来了脚步声,走来的不是谁,我们一看见他面上的特殊的记号,我们就招呼:
“曾麻子请坐,请坐。”
“有火柴就赶快拿来。”曾麻子老是那样浪漫的态度。
“你带了白金龙来吗?”
雷可瞎因为不太欢喜抽烟,对于他的来并不感着什么,所以仍旧继续不断的发挥他的理论。
“不要谈吧。现在听说马上要招二百航空生,二百万学生军!吓,我们都得去。”曾麻子一面在找寻火柴,一听到雷同学的大论,也就把他的消息报告了出来。这实在是个新消息,雷可瞎马上就问:
“你怎么晓得?”
“当然晓得。”
“听我说,你怎么晓得?”
曾麻子没有找到火柴,大概烟瘾发作,也就出去了。
“要我们去当兵吗?”
“要当兵,就要打倭×!”
“唔,打倭×,——爱人呢?”
大家认为这个消息只是水泡,所以并不怎样注意;雷可瞎究竟缺乏对手,也就沉默了下去。
* * *
自修的钟刚刚打过,还没五分钟,大家都只在打扇纳凉,大谈大笑,自修室门口通路,忽然出现了一个戴眼镜蓄西头的脸孔,一看谁都晓得又是张教导主任来了,一时自修室里肃然无声,大家的眼光都是死盯住书,准备点名完事。然而不然,张老师却走上讲台,正经了态度,说:
“大家听到:现在得了一个重要消息,”听到这么一开头,大家都把眼光从书本上又死盯到张老师嘴巴上去,——到底是个怎样的消息?我们房间里的同学,也许又回想到曾同学所报告的消息了,就互相看一眼。
“刘教官从××来了一封信,说中央现在要招二百万学生军,要你们这班受了训练的同学去参加;参加的马上就要报名,并限廿五日截止,我相信诸位热心爱国,一定愿意去的。”果然证实了曾麻子的消息。
“我们训练做什么用?”同学问。
“准备对外。你们训练好了以后,就去训练民众,作战时至少是个连排长。”
“去,我们要去!”
“要去杀敌!”大家都奋愤起来;但一位同学马上就站起来说:
“张老师,参加我当然愿意参加;不过究竟是不是对外,如果——”
“自然是对外。不,总而言之,诸位要爱国,要救国,这也是一种任务。是不是?”张老师这样答复。
“是。我们都要去参加!”
“要去,就要打倒××帝国主义!”
“哪一个不去,哪一个就没有血气。”
“是的,我晓得诸位爱国,是不敢后人的,现在大家既经赞成,我马上就可以把名字开上去。”张老师说了,就想拔步便走,雷可瞎却站了起来,问:
“我近视,不可以去吧?”
“大概可以去,那时再定。”说了便出去了。
“嘿嘿!瞎子便是这样的好老。”
“无用的,一点勇气也没有。”
“简直只会唱高调!”
“……”
大家都是一致的向雷可瞎攻击,弄得雷同学也不得不起来辩护:
“我是这样问问我的眼睛近视有没有参加的资格罢哩。”
“不要说啰。”
“不要说,好了!”
大家又是一阵嬉笑,怒吼,一时自修室里就作我们的战场,屋顶也差点给我们喊破。
“我们要去打倒××帝国主义!”
“要去决一个生死。”
“我就不去,有什么用啰?还不是自己打自己!”同学中间就起了异议。
“我也不去。”
“我更不去。”
“你们都没有血气。”赞成去的开口就骂。
“我宁可做个没有血气的。”一时这种争执便迅速地展开,一直到下自修课的钟声响了,还是争个不下。
我实在有点不安,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去,——一期的肺病怎么了得;不去,又有点问心不下。这两种矛盾的观念,一时也在我脑袋中冲突起来。结果还是决定不去,免得枉死。于是心里打好了底稿,就且惊且惧的跑到教导处请假,结果口头照准;然而我心里还是动摇着,——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一直就了寝,还是这样不安。同学们也依然是嚷着,笑着,闹个不下。星光已在窗口眼,火车的声,从枕边爬过去了。
浙赣路上一小县
张和(江西玉山)
阳光从东方的一角渐渐地上升起来,整个的Y县,静静地躺在这个温暖的气氛里。
Y县本来是个偏僻的地方,在前年土匪也到过几次,现在虽然暂时平静了,但是Y县农民的痛苦,已到再不能忍受的地步了。不是吗?小镇上的抢劫新闻,常是听到的。
自从今春二月间浙赣铁路通车以后,Y县一变而为交通要地了,它是从上海经杭州到南昌的中心点。
也因为它在军事地理上占了重要地位的缘故,省政府积极地进行建设;以前在Y县城东的飞机场扩大到一千多亩。
这几天,工程正在开始,各地来的工人,不下万数,这许多工人中,当然是青年小伙子最多,可是营养不足,未达成人的儿童,和白发苍苍,瘦弱见骨的老头子,也不在少数呢!
我同老李在街的一边走着;他看到迎面走来的许多大大小小荷铲带锄的工人们,好似有些惊奇了:“看!这一长串的工人,不像一个军队呢?呵!当中还有小孩呢!这样小的小孩可以做工吗?”
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穿了件打满补钉的短衫,下面的裤管,卷到齐膝盖上,露出一段瘦小的腿,但态度已是一个老经验的童工了,很敏速地夹杂在一群工人中溜过去。
“是的,这小孩实在太小了;”我轻轻地回答,“他们也有父母、兄弟、姊妹,也有一个‘家’;难道这些孩子们自己喜欢别离亲人到外面来做苦工吗?还不是为了面包问题!”
“呵!这是整个的社会问题,没有办法。”他感慨地说着。
“真的没有办法?密斯脱李,我想社会主义的苏联,决没有这种畸形的现象吧!他们有托儿所,有为增进儿童幸福的机关,有为年老人休养的设备。”不知为什么,我今天意外的对他发出议论来了。
他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回答,只“唔”的应了一声。
我们没有边际的漫谈着,从国内讲到国外,从国外讲到世界;哪个是,哪个非,没有证人可以断定;不过他的主张完全是被动的等待主义者,确和我不同的。
我们的话匣子停止了,默默地走着。
三三两两的工人,带了他们应用的工具,络续地经过一条通达飞机场的三里街;这条街也就是贯通Y县东西的要道,Y县的市面,就在这三里街上。
五月的阳光,热烈地直射到人形复杂的三里街上;酱黑色的工人们的脸孔,在阳光闪闪下现出光滑的油色。
当当的小锣声,在三里街的四周走了一遭,立刻有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插在各家商店的门前;这并不是欢迎劳苦的工人们,而是欢迎××主席从南京回省的;然而结果,××主席并没有到。
三里街,显然比前几天要热闹得多哩,不但行人增多了,就是各色各种的旗帜——国旗,大减价旗,商店旗,也添了不少。
近来城里几家米铺,小馆子,烟纸店,百货商店的生意,似乎也渐有起色。这是因为突然增加了大批工人之故。
工人一到,立刻米价从八元五角,涨到九元三四角;并且,现在还是往上涨着,白胖胖的米店老板,常常露出胜利的微笑。
黑压压的人群,在暗黝黝的馆子里吵乱着;一排四张的方桌子,周围挤满了黑炭似的人头;大包子一个个地送进饥饿的嘴巴里:这些全是工人。
卖尽了一天的精力;带了疲倦的身体,唱着小调,一个个地走进他们临时建造的草棚。
夜渐渐地深了,整个的Y县静静地躺在黑暗里;这时,除了听到几声凄惨的小贩叫卖外,一切都是沉默的。
武宁一日
荧星(江西)
似乎是一个很使人懒怠的日子,天气倒很好,有太阳,有暖洋洋的风。
来了一个电报:“汉口×××汇交陆军第××师国币叁万壹仟柒百陆拾壹元伍角肆分,总马零六二四号。”
“这倒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一个还刚被充军到这里来替社会服务的下江佬说。
“嘻,老规矩,一个月两回。”我们的出纳先生——终日捧着水烟筒的,淡淡的加上一句。
“生意,一部分得靠兵士啊!”
果然,接着就有好几个丘八来汇款,兑钱。一会儿也有几个来买航空奖券,对二十二期的号码,闹烘烘的情况,看过去像这里发生了一件枪杀兵士的命案。
有几个乡巴佬要换现洋。
“换花边?妈的!想坐牢哪!”管兑换的老胖忙了一阵后,正没好气,就这么骂着。
我们都叹了一口从来不曾叹过的长气。
不远的地方又来了军号声,其中还夹杂着歌唱。
渐渐地连歌句也听得清了。兵士们在唱“拿起你的枪快快地往前放,与那恶虎狼死命地打一场”。像是无数的鸭子在溪流中大叫。我只得将两指塞住耳孔。兵终于走到门前了,最先是一面不大不小的旗,旗下八个吹号手,都是两腮鼓起得如皮球,眼睛瞪起像狗那样的。再下去是一排排灰色的,一眼看不到底,如一阵阵灰色的浪头在街心中起伏着。其中也有几个骑马的,又有几个走在队伍旁边的。兵,都有着菜色的脸,消瘦的身子,破旧的军服,烂了的草鞋。
军号声与歌声又渐渐地远去了。
“有这多的兵哪!”老胖把伸长了的头颈摆转原位。
“多,有什么用呢。”不知谁说了这样一句。
我是想静静的安息一下,刚才的“壮容”实在把我搅昏了。不料街上又来了吵架——这里常常演的好戏。
这是两个女人一边吵嘴,一边夸耀着各人有更多的姘头。我真意想不到。二个女人吵架,竟会祭起这一种法宝。
这里的小户人家的女人十之八九都靠卖淫维持生活,她们的主顾就是“兵官”。
天气有点热了,连狗都躺在街沿上乘凉。我从来不曾见得有像这里那么多的狗的地方。几乎每家都得平均摊派着一只。种类是只有一种;但是花色,大小,雌雄,倒是一应俱全的。
跑到中山公园里,见识所谓城内的壮丁与乡下的壮丁的军事操练。
晚上同事们打牌,报告日间去打茶围与兵士冲突的经过。
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被包围在兵士,女人,狗的中间。醒来,听得敲三更的更夫渐渐近来,外面许多狗在狂吠。
悼一个刊物的夭亡
何奏 鲁戈(安徽安庆)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一日,星期四,从早上到夜晚,一直刮着很大的风,没有太阳,天上有很多灰色的云,然而没有下雨。
便是这么一个怪天。我们的心血的结晶——《秋罗》,今天该是第七十七次和亲爱的读者见面,向全社会呼号出它凄惨而勇敢的心底话的一天;可是,便在这一天,我们的《秋罗》被送上了断头台,割了它的舌条,暂时使它不能再从这安庆的一角播出它第七十七次的“枭鸣”了。
“我们底原稿没有送进排字房吧?”一个傻头傻脑的社友竟这样率直地说。
何君的眼眶儿红了,眼珠晶莹着,然而呆住了。
……
记得,是一九三四年的秋天吧,我们,一共三四个人,偶然地觉得自己所看到读到经历到因而得到的一点意见,应当有一个发表的地方,而且为增强力量,应当有个集体地发表的地方。我们都是沉醉在文学中的,于是决定设法办一个刊物。
我们是穷学生,而且是不受津贴的,什么“杂志”之类的单行本,简直成个梦。我们便去找当时在我们学校里教新文学的教授,许杰先生,商量结果,和当地唯一的某大报接洽,出版周刊。
两三个星期之后,《秋罗》诞生了。
我们早就知道的,《秋罗》必然会遭某一部分人的歧视的。但我们仍然挣扎着。
果然,不到七期——即七个星期——为了篇把文章有两三位社友被请进了看守所拘留所去。过了十几天,又莫名其妙地开释了。
报馆的编辑先生常借“朋友”(?)名义在我们耳朵边演说:“外面注意得很呢!小心些,青年!我们是不见外的朋友,还会欺骗你吗?”
我们呢,因为当时有人主张什么存文复古,又主张什么读经,于是,我们借了学校里面的一位“假古董”教员(因其有时穿“夷服”读经)做鹄的,接连出了两期“××批判专号”。这一来,《秋罗》更遭了白眼了;在学校里,假古董连络真古董在校务会议席上公开说我们“污蔑师长”,但幸亏当时文学院长周予同先生说了几句话,于是我们还不至于卷行李。在报馆里呢,那编辑除删改我们的稿子外,还来个声明:“倘涉及意气或个人私事者,一概谢绝登载!”
过几天来个通知,限定稿子在出版前三天送去,“以便编排”。
因“一·二九”的发生,有些社友都忙到“学生救国会”里去了,这期间,几次大会为了意见纷歧,这几位社友竟成了干事会中有名的炮手!这是闲话。可是,当我们的学校,因为是一个“大学”,“大学生”可以有机会到南京去听训时,学校里有一位宝贝,竟以请洗澡为条件运动同学选举他,让他可以“晋京”一趟。于是,《秋罗》又忍不住要说话了,但在“值得说”与“不值得说”的犹豫间,延搁了一两个月,这次,终于把稿子发出去了。本来《秋罗》便被认为有“罪”的,于是,于是,……
《秋罗》是我们的心血结晶,不便自捧。但据我们知道的,南京以及安徽内地,有些读者是把它每期每期集起来保留的。我们从第一期翻到现在,我们看出上面一大阵一大阵的波浪,我们清楚地意识到我们是向前走的,向前成长的。
《秋罗》是被停刊了,在这倒霉的“中国的一日”!
不过,我们且收拾这次祭奠的纸灰,我们会产生第二个《秋罗》的!我们底心是滚热的,亲爱的关念《秋罗》的先生们!
等待着!忍耐些!
在湾沚镇[1]
杨筠
太阳怕羞似的躲在云背后,天空显得那么阴暗,时候已经五点半,学生们都已“家”去了,我舒了一口气踱出校门来。
对门十多丈路远,一座巍然矗立的天主堂,照例触着我的眼帘。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六点钟光景,教堂前是多么的热闹,这使我从来不去注意它的心,引起了好奇,自然而然的走向那里去。
围墙是多么高和厚,铁门半掩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推进去!
一个穿着“短打”的少年,光景不到二十岁,迎上前来,不问而知是“门房”之类。
“先生,难得来,坐坐!”他放出天主教徒的“博爱”的本色来了。
我随便看看高大的建筑,瞻仰瞻仰天主的圣像,一会儿就打回头。他一直跟在我背后,不说什么,两只眼睛时时向我“打量”,以为我是“拆白党”似的。
“这教堂造了多少年?”我随口问了一句!
“怕有十六七年了吧!”
“现在的神父是什么地方人?”
“是西班牙人,他说得一口很好的中国话!”
“今天早上为什么特别热闹?”
“今天是‘主’升天的纪念日,大家要来祝祷的。”
“哦!这个堂里的信徒倒不少!”
“不少,大约一千六百多家!”
“嗯!这里还有旁的教堂没有?”
“那边还有一所福音堂,是‘奶奶’们的。”
呀!在这内地的一个小小乡镇上,洋教有这样大的势力,了不起呀!了不起呀!我默默地想,默默地走,走出了天主堂。
电火已经来了,但始终是那么昏暗,从来没一次“雪亮”过,这大概是内地电灯的一般特征吧!
照例,识字班的民众都得到校了,可是奇怪,今天还没有一个人来。
时钟打过八点,识字班的民众只到三分之二。
“各位朋友,今天干么事这样迟?”我笑嘻嘻的问。
“周先生,我们要上操呢!”
“是壮丁训练吗?这里有多少人去操?什么时候开始的?”
“本镇二十四保,个个要操,只要满十八岁的;一天两次,——早上和将晚,我今日刚开头,我们操完了才来的。”
“你们要读书。将晚的一次,能不去操吗?”
“保长说的‘不中’(即不行),有国民政府的命令,有省里的命令,还有府里(这里本属宁国府,宣城县;这里的民众现在还称宣城县为‘府里’)的命令,区署(即区公所)又有命令,不操‘不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汉唠叨着。
“你们操了‘干么事’,打日本,还是打‘土匪’?”
“这,不知道,只是上头的命令严得紧,不得不操,罢了,打仗,怕不会吧。”他们有点摸不着头脑子。
“周先生,保长对我说过的:上了操,保护地方呢!”另一个瘦长个子,很得意地说。
“保卫地方!我们老百姓自己干起来,倒便当得多了,先生对不对?”阿大这样说,他有强壮的身体,漆黑的面皮。
“不要扯开去了,我们谈正经。你们以后还能来读书吗?”
“我们这几个人,一定不会少的。以后顶好还请先生讲点报纸上的事给我们听听。”
我点点头,不想再谈下去了。
* * *
[1]湾沚地当皖南,是芜湖到宣城间的唯一大镇,有江南铁路,和芜屯公路等通过。
亭遇
空言(安徽徽州)
多年未返我的故乡——A县,情形是异样了。除掉触目惊心一纵一横的长途电话线,零星散布耸立的碉堡瞭望台是新的建设以外,跟着使人感到的,只有破落,凄凉!
五月廿一日,虽然是经过雨后的天气,但仍很闷。坐在家里既很不舒服,觉得还是出外走走要比较好些。于是,决定去访一个朋友——离我的B村约十多里路。末后回来时,不想天气更加闷,我走过了一程,委实有点难受了。路旁有一个空着一面的亭子。虽然是乞丐住过的,很脏,满地都是腐烂的稻草,没奈何,仍是要进去休息一会了。
田中的秧针,一排一排的很有规律,已出水了八九寸,但仍是黄绿色;微风吹过,好像个个都在低头沉思。在四围寂寞的山野中,几个乌黑的鸟儿,静悄悄地蜷息在电话线上,一动也不动,衬着布满白云的天空,就同在一张洁白纸上,斜画了一条墨线,弹上几个墨点。不是它后来飞了起来,伸展出剪刀似的尾巴,谁也不能辨识它原来是几个燕子。没有行人,空气和死一般的沉寂。
我坐在亭前支柱的横木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田里的秧针,看看电线上的燕子。多会,我本待起身再走了,忽地来了一个淡素的女人。
她的年龄,大约不到二十岁的光景;脑后梳着一个团团的发髻,很乌而不甚光滑;身上穿一件灰色半新旧的布衣,腰间系一条黑色半新旧的布裙,虽然有几处是破了的,但都已补纫过,并不十分褴褛;脸儿是没有施过脂粉的,两颊却泛出微红;只是略觉黄瘦些,身体却还是很壮健;一眼望去,就知道她是一个农家女子。虽不甚美,但亦不讨厌。
她走进了亭子,坐在亭前支柱的另一横木上,默不做声,双眼直注视在我的周身,不住地望。
我因此开始怀疑了。我想:“在我A县,向来是重礼教的地方,我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她是一个年青的女子,此外没有一个旁的路人,她也就不避嫌吗?她也是走乏了不可耐吗?那么,她又为什么只是老注视我呢?”这在我A县委实是没有见过的情形。我由这怀疑的心理,要想观察一个究竟,因此,便索性再坐一回了。
“唉!”
静默了一会,她开始长叹了一声。
“先生,你到哪里去?”
她接着问道。
“你的家在哪里呢?你为什么叹气?”
我忍不住我的怀疑,我没有答复,我便这样地问了。
“唉!”
她又叹气了,脸上现出很忧蹙的样儿。
“先生,我住在H乡,我半年来……”
她停了一会,方才回答,但又咽住了。
“你半年来怎样?”
“我半年来,没……没有……接……着客。”
她脸儿微红了,斜低着头,半晌,才答复我这么一句。
“……”
我心里一怔,竟说不出话来。
“我有个黑心的,他弃了我,他跑了,我弄到饭都没有下肚。”
“你的家中现在还有什么人?”
我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我文不对题地又问了。
“没有多人,只有个老母,两眼已经瞎了,父亲在去年死掉,我嫁那黑心的,他又自跑了——听说是去当了兵,全靠我来养活,我有什么办法呢?先生,我好苦啊!我又没有什么大本领,帮人家做佣工,现在的时年,也没有人家要了。砍柴又卖不到钱,真正是怎样好过活呢?”
她说后,把头略一伸,仍用双眼注视着我。
“你现在是从哪里来?”
“先生,这一季我还可以替人家摘点茶,但是,哪里能够使用,又要赶回家去照顾老母。”
她很凄楚地含着一包眼泪的说着,静视着我,好像待候我的安慰。但是我再也找不到什么好话来安慰她了,我只能说“那也确实没有办法呵!”引得我自己一阵酸辛,几乎替她掉下泪来。
半晌,两下静默无言。她忽又说道:
“那末,如果得先生不嫌厌的话,请先生……我说过,我家中没有多人。”
说后,脸上一红,忽又转而微微地强笑。
“我是要出门的人,这事情就很艰难了!”
我一面回答,一面心里想道:“我乡是著名的‘礼义之邦’,比不得上海。可是现在,居然也要打破礼教,出卖她的青春了,这是很少见的。”但是事情更有不幸,她竟又说:
“唉!先生,你忒……你可怜……那么……也不要紧……就这里……”
她说后,用唇向里面一指,接着把头直垂下去。
“先生,你以为我很脏吗?我可没有……也没有……随你先生……”
我不知所云了。给了她一块钱,各自走开了。
见公局[1]
叶仁鸿(安徽徽州)
上完了第一课国文课正走过边门,回到宿舍的时候,校廊下那条杨校长特地为近村来见公局的人们而设的长木凳上面,不知在什么时候起,已经坐了一个女人了。
她起先是面望着校门外的,可是,等她觉着背后有脚步声响时,突然仓皇地立起身来,脸上立刻堆下痛苦的表情,走近前来说道:“先生,请你通知这里杨先生一声,我是来见他的。”
“好的,你在这里静坐一会。”我说着,径往宿舍走去。
杨校长虽已经到校里来一个多钟头了,可是,为了每天的习惯,——看完一份早上从镇上送来的《申报》,和不到十点钟后不肯给人理事,——所以当我每次告诉他外面有人要见他时,总是应了一声,便又毫不放在心上的去看那份报纸。
在我第二次回到宿舍时,那女人才由厨役阿顺领了她进来。
她的面部有很多的伤痕,看上去,一定是跟谁厮打被指甲抓破的。一双眼睛,更木然地死盯着前方,——一切举动都充分地显出呆滞,失常。谁也可以断定她一定是受了什么很深的刺激。
她一边由杨校长指点她坐下,一边委屈的哭诉:“先生!我常听人说,你先生是帮别人说公平话的,……所以我来……我来求求先生。我是前村汪财喜的媳妇,我的男人叫长发,他是出门做生意的。三年前他讨我来的时候,他待我还好……”她的话忽然停止了,脸低沉到胸前,悲声的啜泣起来。“可是现在,他已经变了心,不要我了。先生,请你说说,有没有这种事情,他从外面回来,还带来一个女人。”
“带来一个女人?”杨校长急问她,“这个女人是你男人的什么人?是他讨来的?”
“怎么不是!”那女人点着头。伸手到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不住的揩拭眼角边滴下来的泪珠。“他说外面有那么种规矩。只要男人或女人合不来,就可以离婚。以后谁也不能管谁。所以他现在回来逼我离婚,叫我回娘家去。回娘家去,这是怎么回事呵!我嫁给他这几年里头,又不曾做过一桩亏心事!一年一年的他在外面,我都不是跟我公公死做省活的做着。种田挖山,我哪一样做不来……”
“那么你心里怎样?”杨校长探着问。
“我呀!我不能就这么跟他离开。我娘已经把我嫁了出来!哪里还容我回去得?不要把我打死!……唉!先生,求你帮我想个办法?……我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再叫我到哪里去?给别人说丑话。”
“你那男人呢?”
“他!那黑心鬼!他非要我离开不可。他死打我,骂我,白天闹到夜,可是……”咽下一口唾沫,“我都忍住了。我情愿给他打死!吞我下肚去!不能离他到别处,一辈子给人笑我。”
“好!我都知道了。不过,现在你一方面说的话是不能凭证的,你明天和你那男人一起来见我罢。”杨校长威严地说,随即在房中间慢慢踱起方步来。
“嗯,先生,谢谢你。那,我明天再来。”那女人很感激地点了点头,小心地退了出去,仿佛自己身上的严重的问题,已经解决好了似的。
* * *
[1]在徽州一带,那些距离县城较远的村镇,他们除了谋财害命等重大案件,必定要到县里或省里去告发诉讼以外,一些细琐的事情是由村人们自理的。理这案件的人,大抵都是稍有名望而为村人所敬仰的区长。
在皖南一小村
辛明(安徽广德)
天气似乎晴得稳重些了;气压很高,很清朗。田里有人在收割油菜和大麦,晓风中更悠然送来麦场上竹连架的有节拍的响声。
出现在今天月份牌上的日期,除“五月”和洋码字“12”外,同时在下面又是“丙子年四月初一”,再下面,是——“宜:祭祀,入学;忌:穿井,伐木,讼诉。”
农妇在村口喝着,用手遮着斜斜射过来的阳光,唤那远远田丘里的收割人回来早餐。
太阳渐渐爬得高了。
麦场上打麦的男女,在连架的节拍声中,歌唱起来:
大麦黄,小麦黄,
做个磨磨接干娘……
汪板奶奶从田里回来,向她儿子说道:“老魏的麦子不要他割。”一屁股坐在小靠椅上,把铁钉椎样的小脚拉开来,“他去年的行租还没上齐,田今年也不给他种了。”
* * *
随着赶集人,上街去。
虽然是个“一包尿从东头尿到西头”的小乡镇,可是长年住着近百的兵。而四周的碉堡,更把这情形显得森严了。
大桥旁的茶馆里,还在谈着二三年前造汽车路,造“洋桥”时的起重机:“那么大的铁椎,……那么大的江木打上土里几丈深,……”那“见识”是不会在他们的记忆中消失的。
小街上也还闹忙;人来来往往,粮行,糟坊,正忙着收买新上场的大麦。太阳斜斜地照到朝东朝南的店门面,行老板一手撑着秤,一手拍搭拍搭地打算盘,一个脸子也时时从算盘上移开,转向卖主笑:×老板,请坐,庄稼好?拿烟,吃茶,……——今天大麦的行市是两块二。
低矮而阴暗的铁匠铺子里,炉上红着烈焰,伙计们打着赤膊,把铁椎从后面划个圆圈,正正地打在赤铁块上——钉嗒嘡,钉嗒嘡……
一件新闻,在这五百户左右的人家中,热闹地谈论着。
事情据说是这样:
挑水夫老张积蓄了几个钱。这是谁都晓得的。其实,数目并不多,不过四五十元,但已配上人们说他“搞发了”!
从大沙河里挑水卖,两个钞一担,近来听说也要完捐了。而且,言之不虚,区长果然把老张叫了去。
“要捐多少呢?区长老爷!”老张凄然地问着。
“二十四块钱一年,懂吧?”区长正正经经地说着。老张打了一个寒战。虽然他还记得有一次他给区公所挑水,区长向他和蔼地说道:“听说你混得很好呀,老张!”
老张急得要上吊,“街上挑水的不只我老张一个,却单单找着我!”想到自己一个孤老头,不挑水做么事呢?又只好请大面子的人去说情。于是,区长又把他找了去:
“你完二十四块钱的‘挑水捐’,这街上就只准你一人挑了!”
老张想了想:全街水归他独挑,再没有人跟他抢生意。倒也是个好出息,就答应了。区长性急,捐钱即时就给付上。——白晃晃的二十四块大龙洋。
当老张看到他的同行仍在挑卖水,便想干涉:“我二十四块钱买条扁担,你们再来……”但,一点用处也没有。
老张急着去找区长,门房却叫他写张呈子来。请人做呈子要钱,买呈子纸要钱,请人写也要钱,于是,老张花了一两块。
当他第三次去找区长,又递上第三次的呈子时,他才得到回答:区公所就要大批捉捕未完捐的挑夫。
现在全街上就都在传说着这个消息。
* * *
五月的田野,到处都可听到耕耘者的叱叫,和鞭子抽着的声音。太阳照在灌溉的水田里,闪闪发光。从拖拽在牯牛后面的犁头下,翻起一块一块的土渣。乌鸦黑衣僧样的跟在后面追寻。
一个挑着箩筐的男子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年青女人和一个近十岁的孩子。陈篾匠将那男子喊住了:
“大麦么价呀,二哥?”
“呵哟,我还不是上月借的一块四的抛盘麦子,今朝送去的。卖要卖二块二三勒。”说过,后面那女人又继续着她的谈话:
“我们真正经,也不是假的呀,走路望就不望人家。”接着,“你挑的么屌?明朝帮你打麦子要吧?”放大过的小脚一拐拐着,突突的乳房颤动着,脸上烧着红润。
傍晚,天气闷热起来。村女们都只穿起一件单布衫。
稻场上堆起一堆一堆的油菜或大麦。孩子们在那里游戏。
屋子里:一堆小鸭,一堆小鸡,又一堆怪肥的小鹅。不小心,你会被那繁星似的鸡粪或鸭粪滑跌倒。
吃过晚饭,一堆人在那里谈着今天余寡妇狠狠地骂她的老姘头。——
“要是我是他呀,打不死她!”
“给我呀,哼,不撕破她的嘴!”
各人都在比嘴巴狠!
蛙在噪鸣。天上布起浓重的黑云,即时便刮起了大风,猖狂的风。……
芜湖的一日
黄安成
劈劈拍拍的爆仗声,惊醒我的酣梦,模糊中知道这是朔望的例有报告钟。
平时每见路弯或街角,大都有着像厕所(罪过)似的建筑物,这建筑物虽然很小,不满五六尺高,可是三层楼。最下一层,给纸钱灰熏得和烟囱一样,并且还有顽童们贡献的泥块,石子,上中两层,就是财神阁和土地祠。
街市上的店铺,除了几家书店之外,差不多每家都供着财神菩萨。废历朔望,家家(包括住户)都在门口供着香架,——一种铁制或木制的三脚架,燃烧着的线香,像蜡烛似的插在上面。
太阳的热泪射在人们身上,觉得像是初夏的气候了;我穿了一件单衫,在外面彳亍行着。冷落的地方,就同乡村一样,散立蓬户的多,好像秋收后田陌中的草堆;生疏的人进去,也许同进八卦阵似的不会出来。他们那些黑暗的草屋中,充满了霉湿的气息;露天的粪缸,比烂木头上的虫蛀眼还多。行人的道路,就是他们的养猪场。褴褛的孩子们,背了粪箕追踪着猪群,想得到一点赏赐(猪粪);但是大多数的猪都很吝啬。
乡农们挑了一担一担的排泄物,不断的从街市上运出来,而挑水码头的挑伕们,又不绝的运给人们的饮料。
在金马门一带,十家倒有七八家是米行,砻坊的铅皮烟突里,塔!塔!塔!有节奏的冒着黑烟。
最繁闹的长街,今天乞丐特别多,乞丐中有不少老人,孩子,和女人。这是近年水灾造成的纪念品!
街上的布店,多得不亦乐乎,伙友们照常的无聊得打呵欠,很少看见有几个主顾。百货店的橱窗前,仍旧挤满了人们在称羡赞美,但是没有一个人肯跑进去。仅有的一个光明影戏院,也因营业清淡而在前几天跟中央戏院一样的改演京剧了。但仍旧还是点点头,打过招呼,就可免票的朋友居多数。中央戏院门口。挂着南华歌舞团的演技照片,青年们,少女们,贪婪的看着,批评着。
杂耍场大花园里仍旧有许多高下不齐的主顾。
芜湖公园的游客,多是一些摩登的女人们,和自号风雅的男子。这里找不到一根像样的树,和出奇的花,只有新式的纪念碑塔,寂静的呆立着。
我再沿江边的马路走去。江南铁路的车站,仍旧有一批批拥进去,和一批批跑出来的旅客。太古,招商,海关等等勉强可称伟大的建筑物,仍旧傲视着旁邻附近的草蓬。
照旧!一切照旧!丝毫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和什么意外的事件。
在朋友良处晚餐回来,天下雨了,街上××公司××字号的橱窗里,彩色灯泡映着“顶好云土,特上川条”和“神效戒烟丸”的广告。还有,从清早唱到夜深的无线电。
除去几条较为整齐的长街,二街,中山路,越到冷静处,路灯越暗,简直同没有差不多。
逛街记
刘北辰(安徽蚌埠)
五月的风吹刮着,夹带了黄色的细沙吹刮着;吹过了大街,小巷,拐角的胡同;吹上了店铺的玻璃窗,柜橱,小贩的摊子,黄包车夫的脸上,行路人的身上……整个的街市埋没在沙土里,人们就像是滚了沙土的蚂蚁似的活动着。
挤!挤!挤呀挤的终日都在这快要被风沙湮没了的古城里乱挤。擦摸着额角上亮光光的汗水,想在这无数的活动着的像滚了沙土的蚂蚁似的人群里挤出一条求生的路。
“喇——”一辆黑的肥胖的低倭的汽车飞一样的冲过去,冲开了那沙土的蚂蚁似的人群,沙尘欢舞地飞跃着向人们的身上脸上加厚。汽车里坐着一个黑的肥胖的倭的人。
“有钱势的人是容易冲开出路的!”风一样的声音在耳旁边飞过去。
踏着街道上的沙土,挤呀闯的乱跑,看看墙壁上的广告:“××戏院,少女如云,一丝不挂……表演肉感裸体舞……”,“……梅浊克星,包君除根……”;注意着房屋招租的贴条:“市房招租……无家眷铺保免议……”,“吉房三间出赁……无家眷铺保者勿议……”,“……瓦房……清洁雅致……光线……充足……无铺保……家,……”……一张又一张的从眼角飞过去,“家眷……铺保……免议……。”
突然,骇惊了!在广告堆里发现一张怪异的告白:横头上特大地标示着两个字:
买血
“敬启者:兹有省府要人某,因身体素患贫血之症……今经医士检查,欲购买血液若干,注射调养……每磅愿出酬谢金三十元……如愿者,不分性别,请于×月×日地径至××街××医院,经医验合格者,即行抽血……如此,非但助人……而又利己……”
“卖血!三十元一磅,可怕呢!”
“穷人的血是这样不值钱哪!”
“拿自己的血来换饭吃,却肥胖了别人的身子,矛盾的事情呀!”
“没钱人的身体终会有被抽吸成枯干躯壳的一天!”
“……”
走着,黄沙弥漫的街道;蛛丝网似的蕴藏着无限的秘密。
街头上的活动广告:打着锣,打着鼓,吹着大的号筒;两个化装的人,背上驼了一个画着“刘海戏金蟾”商标的挺大的木牌,木牌上写着商店的字号,“大牺牲!大廉价!”“……不顾血本……加三放尺……”
洋房,大楼,武装保护下之××公司,××洋行,××特货行……
马路旁,贴报栏内,特大的字:“×方借口保侨增加华北驻兵……”“大批走私!关税损失占收入总额三分之一……“有田对华文化新方针……亲善为第一要义……”“……弱小民族之命运……意军大肆戳捕阿民……每日枪杀者四五十人……”“……市民注意!大批韩人,居心莫测!携带红色药粉,散分给居民,声称能治头痛,望勿受其愚……”“……×县盛传有奸人在井中散放毒药……”“灾荒……难民数千,张口待赈……”“……”
“沙——”一张广告飞到怀里来!“××公司十周年纪念,大廉价,大赠品……赠航空奖券……人人有得二十五万元之希望……发财的机会到了……”
“嗖——”又是一张塞进手里来,但没瞧见是哪个送的。
“被压迫的群众联合起来!”
“武力制止华北增兵!”
“……收复失地!枪毙汉奸卖国贼……”
“……”
一股风夹带着沙吹过去,吹散了人群,吹散了传单,美丽的纸片在空中飘飞,太阳笑开了脸!友邦军队整齐的步伐,雄壮得意的歌声。
“老爷!可怜吧!”一个褴褛的蓬发女人,枯瘦的手抱着枯瘦的小孩子。
摸摸衣袋,顿顿足,皱了皱眉头,便跑逃似的走进了拐角的胡同里。
迎面送来一种“哗啦!哗啦!”的乱杂声音,接着一群脚上带有铁链的人:烟赌犯!
静静地一间屋子里,五个青年人的血在燃烧着胸膛,热烈地。
“通电全国各学校组织救国会,一致参加救亡运动!……”
举手。
“电请政府保护救亡抗敌团体!……”
举手。
“要求政府一致以武力对外!……”
举手。
这是一种被某种人所认为“爱国犯”“不安分子”的会议。
天色渐渐地灰黯,风沙更急激的吹打,夜之神来临的预兆:西北角的天空,奔腾着黑浓的云,是暴风雨将来刷洗这混乱世界的前奏曲。但,在这混乱的世界里,有着不少的人,那不少的人是等待着夜雨过后明朝鲜红的太阳呀!
“毒”的世界
杨叔和(安徽蚌埠)
晚间到编辑室,看见桌上一堆纸张,就知道今天的稿件,已经由访员送来了,每篇看了一下,觉得比较重要的,是禁烟分会检举队破获了一个十四岁女孩卖海洛英。于是编发了第一条:
本埠禁烟分会,组织烟民检举队,于昨日(二十一日)上午出发,至西游戏场纬三路第七十八保内,查获尹至藏之女尹小子,年十四岁,售卖毒品,当搜出海洛英八中包,又八十五小包,并获嫌疑犯男女二名当即解往公安局法办,闻该女之父尹至藏,素来贩卖毒品被当局拿获后,彼母仍继前业,亦被破获,均押凤阳县府判罪执行,迄未开释,该女孩不知悛改,仍继其父母后尘,实出人意外云。
皖北的毒氛,弥漫得异常普遍,据人精密的调查,蚌埠一处的零售白面——海洛英,一天有二千元的市场。白色恐怖,几乎要毁灭的整个的人类,公安局每天缉获的吸毒犯,总不在少数。今天又有男女毒犯六七人。
从徐州到蚌埠,这一段,是毒品最流行的区域!五月十六日,津浦南段警备司令部,在徐州枪毙了一个贩毒的人,二十一日布告发到蚌埠张贴,很引起许多人注意;或者可以毙一儆百,叫蚌埠卖毒品者,知道骇怕。
蚌埠除了老海充斥之外,鸦片烟也有很广大的销路,一班贫苦的老百姓,饭没有吃,不成问题;大烟不能不吸。二十一日公安局饬属办理“赤贫烟民登记”。“赤贫烟民”!这名目多怪!
一日间
——一个内地中学教员的一页生活日记
霞光(安徽阜阳)
现在已是午夜,一天的时光又匆匆地飞逝了。在这一天里头,我都是生气着的。这不仅今天如此,不过,现在只说今天的话。
昨夜,我伴着孤灯,替诸生改“之乎者也”,直到今晨一时半才搁起这支秃笔。我的命题是“父亲”,多数学生都说她的父亲如何“克勤克俭”,如何“急公好施”,把辞典里可找得到的词句,尽量地搬出来替她们的父亲吹嘘。可是内中有一个姓×的,却说她的父亲“好穿黄色的西装”“爱同女性接近”,甚且狂嫖滥赌,把家资荡尽,还来虐待她的母亲。这使她非常气愤,于是大发牢骚,说男子是万恶的,连半个好的都没有。我看了这篇妙文,心里好生着恼,倒不是因为她揭发尊长的短处,有违先贤的礼教;却因她的话说得太武断,连我老师都被咒骂在内。如果她说人类是万恶的,也许有相当理由,然而她所说万恶的只是男子,还认为女子是完全良善的。诚如她所说,则男子便都是“该办的”东西,而女子反可以上天堂了。这样,就难怪人家“不重生男重生女”,也许将来还有“溺男”的事情发生哩!想到这儿,我不禁搁笔长叹,为举世的男子担忧。
近来我就好作上述的杞人之忧,因之每每深夜不能入梦。今晨就寝时,虽然公鸡已唱过了第一次的晓报,但我仍辗转反侧,不能安眠,等到精神困倦到了极度,才矇眬地合上了眼皮。然而还没有做完一个春梦,那催人的喇叭又惊觉了我。起床之后,循例是点名,升旗,早操。对于这些,我不能有丝毫感想,只是照例履行罢了。
睡眠不足的人,据中医说,虚火一定要上升。也许是这个缘故,我总是按捺不住心火。上午上国文课时,发见有几个学生在偷偷地做针黹。这使我心里浮起一个阴影,和一团无名火。于是,从前对学生的一分热烈的希望,完全被扑灭了,以为像这样的女子(不是这样不要好的女同胞,看了不必发怒),压根儿就无须受教育,只配做家庭的奴隶,只配烧锅煮饭,裁衣补袜!她们的天性如此,就无怪人家喊出了“女子回家庭去”的口号,也无怪办女子教育的有“一生只教别人妻”之叹了。但这是自己的私念,可不能说出口去,说出了,她们反会说你思想落伍,甚至会“鸣鼓而攻”,骂你侮辱女性。所以我只不过指斥她们不应在上课时做别的工作,勒逼她们离开课室。这样她们又摆起哭阵来了!哭,我并不怕,心里反觉着痛快,暗地里想:她们终归是弱者,哭是弱者的表现!
下了课,抽空去翻翻报纸。在这儿,报纸所给我们的消息,己是五六天前的史事。但能知道这些史事的人,己足自诩是不出门而能知天下事的“秀才”了。今天报纸告诉我的是:西方有一个国家被灭亡,几个国家在着慌;东方大国的人们一边替一个伟人祝嘏,一边哀悼一个伟人的作古;其他可气可恨可笑可骂的消息,我不忍再看下去,便随意他翻阅报上的广告,看有什么新书出版没有。这时校长从外面走来,见面就问我,××教育实施办法的草案写好了没有。我只得答应说:“正写着呢,大概明天可以完成。”其实我还没有写好一句。
天日长了,学校规定有午睡的时间,但这似乎是为学生的;教员大多没有这种清福。我为了校长催着要××教育实施办法的草案,只得多吸几支烟卷,打起精神,预备像煞有介事地来起草。然而尴尬人偏遇尴尬事,当我找寻教厅颁发下来的××教育纲要来作参考时,它竟不翼而飞了。遍找不得,便出门去问同事,但他们都说不曾拿。这教我非常着慌,因为这是所谓“密件”呀,不见了,那还了得!可是心里还希冀是校外的同事拿去看的,于是带上房门,出校去挨门挨户地查问,结果我还是带着失望回来,自己坐在房里生气,怀疑有人在捉弄我。这时幸亏教导主任走来提醒我,他说:“各先生房里都找过没有?”我说:“都找了。”“毕先生——体育教员——那儿呢?”“他哪里会拿这个,不用找的。”“你不妨试试。”我无计可施,也只好试试看了。可是,走到他房前,只见铁将军把门,他不在房里。我急了,也不管他愿意不愿,硬叫人把锁敲开了。果然不出教导主任所料,那东西好好儿放在他桌上。我如获至宝把它拿来收藏在箱子里,逢人便告诉老毕岂有此理,害得我好找,又耗费了我半天的光阴。晚饭时,老毕回来了。我见面就怪他拿东西不告诉人。他并不认错,反说是那天当着我面拿去的。然而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有这么回事,也许我的脑子被忧愁所侵蚀,已经不中用了。我深深地感到生命衰颓的哀悲!
晚上,就埋头起草这劳什子,到现在只写好一小部分,就写不下去了,明天用什么话去搪塞校长的催问呢?想到这里,我真不愿再干这划粉条的营生!然而不干,生活又怎能过得下去呢?还有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又怎样安排呢?这样,我又咬不紧牙根了!
农林试验场
默叔(安徽凤阳)
日历上告诉我今天是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五月廿一日,这大概不会有错。——说大概不会,就因为我平常不大留心日子:这里的悠悠的岁月与定例的生活,今天并不和昨天或明天有所不同;就打前清末年,本场创办以来算起,每个日子,都可以推知全是一样,只有在这里面过日子的人员常常更动而已;往后呢?只要中国不亡,而且社会状态不发生变动的话,这样的日子,想必也会一直继续下去。
今天打一个早朝,八点略过一会便起了床。当差的把洗脸水端进来之后,随即把签到簿送了来。我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在下面注上“六时二十分。”——这里规定的办公时间虽是七时三十分起,但同事们都喜欢写得早些;不过也不曾有人写过五时几十分的;有一次谁写了六时十一分半,场长认为太不庄重,把半字涂去了,以后便没人像这样写过。
现任的场长,是新来才不久的。一来,就认为这场过去办理不善,必须大加整刷,于是把墙壁通用石灰粉过,窗户通用红油漆漆过,在门前布置花坛,把客厅挂的职员履历表重新画过;就是职员每天必须签两次到,也是新猷之一。
早餐后,我们开始办公。同事,连场长一共八人:两个技士,三个技佐,一个事务员和一个书记;全是四十以内或不到三十的英壮男子汉。技士梁先生,嘴角吊一支多福牌,趿着拖鞋,往门前监督十几个工人砌花坛。技士王先生往田间“观察”,样子很像一个大作户巡视庄稼,只缺少一支水烟袋。技佐章先生照例记载气候;测气候的仪器,有两个寒暑表,分装室外室内,有一个洋铁筒承雨,以测雨量,有风向器,这风向器是有生命的,在我们场前场后和院子里都安放着。技佐单先生,每天必须把场长用红笔圈下的报章剪下粘贴;但此时,场长还没有开始圈,所以他还闲着。事务员开始司出纳。书记开始缮公文。场长呢?我不十分清楚他的工作,大概他每天必须把第三张或第四张报上几条有关实业的消息圈下,尤其新园林和茶话栏内的重要文章;其次,他必须审慎地核阅公文,他发表意见或计划的时候,往往在末尾加上一句说:“公事手续是这样的。”此外,他还要和社会应酬。至于我自己呢?说句老实话,我是一个私立大学的法科毕业生,因为和厅里的科长有点关系,在旧场长卸任前一个多月,被介绍到此地来;新旧场长大概都知道我的底细,所以只派我一份很轻微的工作——管图书。那些从各处机关上送来的公报,报告,剿匪或新生活运动宣传册一类的“图书”,并不像牛或者犯人一样自己会跑掉而要人成天看管,所以我便让它们静静地躺在一只玻璃橱里,而自己只拿了一本《三侠五义》,找到昨天的折角,往床上躺下了。倦了,我才起来去参加同事们的谈话;他们正在谈论某县建设科长揩油的手段。
上午很快地过了。午饭后,我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快五点了。走到同事们的房间里瞧瞧,他们还都睡着;只有单先生在剪报纸,断了一边尖子的剪刀,正往“收茧放款团昨日开会”的放字旁边咬下去。用一目十行的眼光,把报纸扫了一遍之后,我又溜到外面散了一回步;下过几点小雨,鞋底上粘上了厚厚的潮泥。
晚饭后,我们照样又挤到王先生的房间里闲谈。——如果说我们场里的生活,也有变动,那就是这一点。往前,旧场长喜欢打牌,也喜欢嫖,所以同事们也都随便,照例这时候是不会有人在家的。但新场长不同,他是很认真干事的,虽则没有向谁下过警告,但他以身作则,言词间常对这些事表示不满;大家觉得吃饭总比打牌要紧,所以也就很能够自爱自重,除非隔上四五天,觉得太久,才到惯走的地方吸两支香烟,而打牌毕竟不曾有过。
往常,谈话的范围,大概是鬼,女人,日间从小说上看到的侠客。前天晚上,有谁提起过日本增兵华北的事情,但马上被人打断了:
“不要谈,不要谈,谈起会头痛。”
“国要亡哩。”
“亡了关啥紧?大人们亡得,我们也亡得。”
“亡了就不会有薪水发,没饭吃,而大人们自己有钱,寄存在外国。”
“没有薪水发?不会的。只要不打仗,而仗是不会有打的,中国不会抵抗。而且我们公务人员还是可以跟着政府迁移,到陕西或者四川。”
“如果日本人把你的女人抢走了呢?”
“那不行,那不行!”
“吴三桂。”
“我是吴三桂,你呢?桂三吴?”
这话题,便被一声哄笑结束了。
今晚没有这样的话题,大家只是七扯八拉。我没多开口,在玩牙牌,连得两个“上上”一个“上中”;看样子,我可以买一条航空奖券。
同事们在十二点多钟,陆续散开了。睡前,我写了一封信,给在乡间的二哥:
“弟在此,心身俱泰,饮食胜常,敬希勿念。……”
在麦浪中
李增寿(安徽凤阳)
夕阳已吻了西山,一天劳顿之下,还透露着最后的余辉;半天的轻云,被煊染得反映出各种匀和的色调来。这临去秋波,打算遗给人间一种隽永的留恋呢。
彩云下,衬上万顷麦浪,在飘浮着馥郁气息的习习微风里,有规律的翻腾着汹涌的波涛。空旷,荒远,渺无涯际;哪怕你穷极目力,也只会觉得一片茫茫。
偶尔在茫茫的碧海上,发现出几处淡黄色的岛屿,岛的一角,还隐现着点点黑影;好奇心的躯使,推动了我迂缓的脚步,渐前,我的眼底,呈现了一块长着半生不熟的大麦地。一个带有枯黄——其实苍白倒是恰当些——面孔的少妇,无光的双目,深陷在仅着一层皮的头腔里,伛偻着瘦弱的身躯,俯着头在从事于掏麦穗的工作;刺手的麦芒,她是一点也没觉得。
妇人的近旁,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头架在几乎维持不了平衡的纤细的颈项上,突起的颧骨,尖缩的下巴,猴子似的。——在到过龙兴寺的人看来,也许会认为明太祖再世呢!
“妈!家去吧!”细弱的声音,从那个小孩子的喉头深处,被挤了出来。
“乖!还掏!又卖愣,该死!还没挨饿得怕吗?”
孩子陡的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什么,也跟着掏起麦穗来,翘手翘脚的,虽然工作的速率很慢,但他却努力异常。
空气逐渐沉默了下来。
妇人好像忆起了什么似的,大而无光的眼球,极力向上转动,头也略略的倾斜点,菜色的面皮,在额角上皱起了几条深痕,已而又舒展开来,浮现出一层笑意。——困顿中一种艰涩的苦笑。
“乖乖,你可想爷?他马上许回来的。”妇人下意识的想借此一舒她的愁思。
孩子意外的听见提起了爷,精神振奋了许多,高兴中透露出焦灼。
“爷?我想呢。……哪里去了,嗨,这些天?”
“正月,二月,三月,……噢!四五个月了!”妇人屈着手指,百无聊赖似的计算着。
“娘,爷多好!他在家,俺天天都有饱吃!……还抱我,……娘,我想爷!爷好!……爷不打我。”
“……”
“娘,爷是娘吵走的吧?”孩子瘦缩的小嘴鼓起了。
“那天晚上,爷哭,娘也哭,……娘还吵,……爷就出门,不见回来了。……娘,你赶走爷!……爷好!……爷走了,就没的吃了。树皮多粗,不好吃呢。……天雨了,睡在家里不行动,娘说管饿。肚子里怪难过!……”孩子一时情感冲动,就那么噜哩噜苏的数说着。
妇人被这絮聒引起了无限的心事,是怨,还是恨?不自禁的迸出几句不必要的答辩:
“怨我吗?欠人那么多的钱,县官又成天逼着完粮,这个来打,那个来骂,他没法,逃了,怨我吗?”
孩子蕴藏着一肚子的委屈,又不大懂得娘的话,便无邪的投向母亲的怀抱里,“爷!嗨嗨!……娘!嗨嗨!……”他也加入了哭喊的旋涡。
夜,渐渐的撒下它的垂幕,广漠的原野,只有她母子俩的阴影和呜咽,由模糊而消失于这苍茫的暮色中。
找事
淑明(安徽无为)
因为自己的兄弟,失业已一年多了,妻儿啼饥号寒,那种住在一个屋子内,所听到的诟谇声,呼喊声,的确有些难于忍受。而我虽为他四出奔走找求职业,总是得不着成功。昨晚约好了一个友人,在今早到他家里去晤面。他近来和一些亲知,发起在县立的公园旁,设立一个茶社,那个公园,花草甚繁,又临近水边,夏季将来,一些摩登仕女们,到这里来纳纳凉的,一定不少。因而茶社的设立,供给少爷小姐们以纳凉的方便,这确是一笔投机生意。
我们兄弟探知了这个消息,就招呼我赶快设法进行,以求攫得一个饭碗。跑了两趟,我那个朋友都不在家,没有遇着。后来撞见他的侄儿,就叫他在家里和叔叔说一声。今早千万要等我一下,不要外出。
到了二十一日的早晨,我起了一个冒早,因为怕去迟了,又不免碰壁,而时机紧迫也不容许再缓了。每次我找人遇不着时,回家来,不是受着兄弟的责难,就说又到哪里去了一趟,有意的撒谎,听了这话,我恼了,但想起了他现在的苦境,一年来失业的结果,使他心理陷于异常状态,也只得低着头不回答了。
今早我去的时候,他还没有起床,见面后,寒暄几句,我略告知了来意,他摸摸头,半天没有回答。末了,终于说出下面的话:
“你说的这件事,前十多天的时候,某大绅就为他的朝奉的一个儿子说过,后来,某团长又荐了一个人。连你的兄弟,已是第三个了。这事情的确不好解决,他们也不是容易得罪的,将来只好把这事提出到董事会去解决。”
我听了他话,已不免有些发呆了。看看这事怕没有成功的希望,于是就转过话锋来!
“有没有别的事情,你可以代为尽力的?”
他沉吟了半晌,说:“不敢讲。现在失业的人太多,一个针尖大的位置,后面就有重要的后台做背景,我也只有随时为你留心,不过成否却不敢必。”
抱着沉重的心,我失望了出来。想着怎样告诉我的兄弟呢?说真话,他抱怨我不尽力。但叫他吃空心丸子,撒谎说有希望,那么,拿什么来满足他的盲目底空想呢?
回来,看见他是没有起身,那疲乏的神色,深陷的眼睛,身子蜷曲在外床的一角。而在一条小凳上,我的三岁侄儿,拖长了鼻涕,满脸的泪痕,在向他的母亲要稀饭吃。母亲也躲在一旁哭泣。我把眼睛转了一个方向,不忍再正面相触了。踱到自己的床上去,颓然的摊了下来。
“逢集”与“烧忙香”
闪诛(安徽天长)
适巧这一日是本县的“逢集”,城内的街道,平常本是很静的,这一天却不同,满挤着人,踵接踵,肩碰肩。提着腰篮子,穿毛蓝布裤子的;带着油瓶,卷上裤子的泥腿儿;光脚穿草鞋的;扎黑、蓝布巾的包头,围着红带子的围裙,穿着古式有鞋叶拔的鞋子;还有一些拖着满清时代的大辫子。在叠年荒歉的本县,农民们受尽了天灾的摧残与超苛税的剥削。每年每个农民的身上要流去了若干的血汗,而得不着温饱。这一日,从每个农民脸上皱纹间,就表现出他们的痛苦了。
这一日,不是一个寻常之日。在每一年的这一日,是农村中的乡夫乡妇,街上的道婆、道奶、流氓、乞丐、商店、小贩,最忙碌的一日。因为这一日又是历年定例的“烧忙香”的一日。农民们在这一天烧了香之后,就是他们忙的时期:养蚕、割麦、插秧,接连的忙下去,以后很少有工夫烧香了,所以这一日的烧香就谓之“忙香”。
“烧忙香”这一日,可以说是农民快乐的一日,也可以说是忧愁的一日;在这一日他们满眼里所看见的都是他们的朋友,在这一日他们期望丰年的获得。然而也忧愁这一日以后,他们所得的终于是一个失望。
“烧忙香”这一日,是每个乞丐、流氓,眼巴巴地望着的。他们很早的就在城隍庙前等候,希望烧香的人给他们几个铜板。
“烧忙香”这一日,是商店、小贩久所期望的一日。他们在沿街摆列了许多水果担、香摊、烟摊,他们希望吃他的水果,买他的香,抽他的烟,但是今年的一日,不是四年前那一日;农民们除买了几支香以外,他们抽香烟买水果的钱,早已被地主官吏们拿去了。
“烧忙香”这一日,是寺庙里尼姑和尚进财的一日,他们希望烧香的人多丢几个香钱,但是今天丢香钱的人只有很少的几个道婆而已。
“烧忙香”这一日是形形色色的人群在喜、在悲、在叹、在愁的一日。
小巫童
树鑫(安徽固镇)
一天傍晚,徐三大娘和阿成嫂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小声小气的闲谈,我看她们谈的很神气,也凑到跟前坐下来听,阿成嫂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徐三大娘一些没有觉得,还只顾小声小气的说她没有说完了的话。
“……香头[1]瞧人很是灵验,阿洪算是不该死,遇到了他,王三嫂的烂眼不就是他给瞧好的吗?他是童男子,仙家爱干净,所以七八位姑娘[2]都跟着他。”
“徐三大娘!那个小妖魔又来替洪哥医病了吗?我去赶跑了他。”我说着就要走,阿成嫂又看了我一眼,还没有说什么,徐三大娘冷不防被我这一说,又是吃惊,又是抱怨,一把拉着了我急忙道: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你这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得,念了几天洋书,就这个也不信,那个也不信,风是哪里来的?雨又是哪里来的?真的没有了神仙,我们还能够活着吗?你以后赶快的改掉吧!要触犯了三姑娘[3],那可不是玩的!”
“真的,阿鑫!昨天晚上三姑娘下来,才厉害呢!说洪哥的屋子太小,香的烟气熏人,一把就把烧得通红的香拔扳了。还会唱军歌,什么国民革命成功……我们一懂也不懂,又会唱拉魂腔[4],跟大毛子[5]唱的一模一样。到后来要一碗白开水,又用一张黄表纸将碗盖好,唱着取药的歌,唱毕我们掀开来细看,可不是吗!一碗底都是泡开了的黄色丸药,阿洪哥自吃了这仙药,就渐渐的能够移动了。”静默半晌的阿成嫂,恐怕我再说什么冒犯的话,立刻申说三姑娘的厉害和灵验。
洪哥是患重风湿症,手足不能移动已有二个多月了,整天睡在病床上,恐怕难好了。
“他完全是骗你们,什么三姑娘四姑娘的,简直都是瞎说,他有本领叫我头痛,我才相信。”我抢白着说。
“阿弥陀佛,神鬼怕恶人,你现在火力壮,等着你多时一有病,三姑娘就能叫你头痛。你赶快的听我的话,在三姑娘牌位前祷告祷告,说以后不再冒犯三姑娘了,保你一辈子不生病!”徐三大娘咳嗽二声接着又说,“我总比你多吃几年盐,作过的都比你见过的多,小孩子懂些什么,上次我不主张阿洪到洋鬼子的医院去,你总说洋鬼子的医院怎么好怎么好,阿洪听了你的哄,去了回来才知道后悔,他说洋鬼子也不按脉,只拿了鸡肠子似的东西,一头塞在洋鬼子自己的耳朵里,一头在他身上乱碰,后来就给二粒白糖果吃,又用琉璃柄的锥子又像你们玩的水枪灌满了水往屁股肉里锥。三姑娘说他身上有鬼气,洋鬼子再能,你想他用锥子能把鬼气锥跑么?还算阿洪不该死,遇着小香头,鬼气顶怕仙气,非得仙气不能赶走他,刚才你没听阿成嫂说么?昨晚阿洪吃了仙丹就见……”
“徐三大娘!阿成嫂!不得了了!阿洪哥正吃着仙药就突的断气了!”阿诗慌慌张张打断了徐三大娘正要想说而没有说完了的话。
“……”
隐约的传来了一阵哭声。
* * *
[1]巫婆俗称作香头。
[2]跟随巫婆医病的仙家叫作姑娘。
[3]跟随小巫童替人医病的仙家的名字。
[4]类似京剧,在皖北一带很能吸着一班乡愚们的心理。
[5]拉魂腔中的一位女名角。
某路小站即景
大任(安徽巢县)
在四十二号“道拨房”[1]附近一个空场子上,百十个铺碴子的“石工”[2]跳着嚷着。黑魆魆的脑袋流动成一种波浪,喧嚣的声音把树上的鸟,吃草的牛都唬得飞跑。道拨房的老板只管搓手顿脚劝他们有话好说,可是无效;激动着的人群连听都没有听见。附近村子里的乡下人,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扶老携幼地围成半个圆圈,带着惊奇的眼光远远旁观。
这时,工人队中跳出个“领袖”似的小伙子,他放开一副“爆竹”喉咙,压住其他杂乱的声音:
“老板,你替俺们想想,成天出死劲,卖骨头,来此半年多了,铜子儿没赏过不用说,只贪图三顿黄干饭一身布褂裤。俺们的曹老板,绝子绝孙,还要在穷人身上榨油——去冬答应俺们的衣服,现在夏天了,还没影子。你看俺们身上,又破又烂,比叫化子都不如;这位姓王的伙计,干着活,裤子扯豁,竟顾不了羞耻;这样,他不乐意干了。俺们想:要走大家走,现在农忙时节,到田里帮帮工,多少总可以弄几吊钱,不比这儿强?老板,请你对曹老板说去,他有的是洋钱,怕找不着工?要俺们则甚?……”
“对啊,曹老板有的是大龙洋,怕买不到穷人的命?……”大家又一窝蜂似地哄了起来。
离这个不安的场合一公里多远,有座二等车站。为着接待一趟参观的专车,几小时前站房站台就打扫“清洁”,收拾“整齐”,鸦雀无声,警备森严。值班站长穿一套笔挺的黄卡机布制服,金边制帽,漆黑皮鞋,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使看到他的人无须再看车站,就会满意而归。
“瞿——瞿瞿!”火车进站,站长一面摇旗一面吹哨子,那黑色的怪物就放了最后的一声汽,戛然停住了。然后,站长恭敬将事地请参观团团员下车,四面看了看,再请进办公室用茶点,一切都熟练而合礼。
最后,站长请他们“不吝赐教”。于是,由一位留小胡子的团长先生致辞:“这是国内新兴的建设,我们的印象很好,尤其是各位员工们合作苦干的精神使人钦佩。我们回到上海,一定替贵路尽量宣传……”
词毕,站长拼命地鼓掌,延长至五六分钟。
同时,一公里外喧闹的人声也开始由远而近了。
* * *
[1]乃沿铁路所设的工程机关,以便随时保护路基和轨道的,普通多由一个“老板”和十来个工人组织而成。
[2]铺碴子的工人并不由铁路雇用,而是一种包工制度,像曹老板这种人,就专做这种“包办”的买卖,铁路上也乐得省事。
片段
辰畦
牛棚似的两间小屋,母子俩同居。他们惟一的侣伴就是一只小花狗;今年春来却打死吃了。
早晨,我到村后出恭,径由此小屋后墙,闻屋内有私语声:
“‘三黄两黄,饿的眼黄’的时候,秃孩子,我们不能多偷一把湾豆角子来煮吃吗?”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对她的儿子四十左右的鳏夫说。
“我……头昏腿疼的弄了半天还不到二升湾豆角子,煮熟了只有一升多,你还是死能吃。昨天被那个看青苗的(每三村有一个看守青苗的护夫,俟谷子完场后,每家给三四升谷子)忘八旦看见了,照我的腿后打了几棒,这年头活着不如死了好;你这大年纪还不死!”儿子回答的声音。
“死……”
“……”
* * *
七八年前曾经当过两年地保,人颇能干,外号独眼龙的老头子,祖遗九十亩的稻地,三年前已卖给镇上了。还是卖后的自佃户。一冬来常常是一天一天都不烧锅的。现在他的两个儿媳妇伏隐在麦田里剪青大麦穗,大概是作水磨糊糊吃的。生怕地主人知道消息,一听见有人脚步声,均将头缩得蜗牛似的;但两双灰而大的眼睛看着人,同那乱坟上觅死莩吃的一群瘦狗一样的令人可怕。
* * *
村邻一窝多黄色的鸡雏,初出蛋壳,叽叽唧唧,唧唧叽叽,不知它们还是号寒还是泣饥;只觉得叫喊得乡村更加荒凉而灰暗。
* * *
连年荒灾,架肉票之风逐渐减少;因为所架之票,人家早已没有财力回赎。一班混世的(皖北匪队中名称)不得不降级一格,往往三五成群,到村上劫一斗二斗粮或一件两件衣,名为“穷”。
夜静后,西村犬吠声颇急,大概又是混世的“穷”。
大家庭中的冤鬼
叶步潜(安徽黟县)
六弟:
读了你这次的来信,觉得你近来意志好像有些消沉;同时也知道你的生活十分繁忙,枯燥,窘迫。这也不能怪你!确实我们的生活也太困苦了,几乎连吃饭都有些……,我也不忍说下去!然而这岂不是受了我们从前那种所谓大家庭之赐吗?唉!说到这句话,也许你有些惊疑吧!原来我们从那大家庭崩溃下来的青年,说也惭愧,受了一点一知半解的教育,既没有和现实肉搏的勇气,又不愿拱手向旧礼教旧习惯投降,结果只落得彷徨歧路,自寻苦恼!老弟!你以为我又在向你发牢骚吗?不;不对的!我说这话,正是我们这般人的一种普遍病源呢!
村里在五月二十一日,发生了一件人命惨剧。事实是这样的:本村老咸家,在上月初替他的次子娶妇,对方是古筑孙柏元的孙女儿。当然这种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合。迎娶进门以后,果然小夫妇的感情不洽。又牵连到婆媳间的不和。原因,据说是为的“姿色不扬,目不识丁,和妆奁太薄”。但他们既没有勇气和这种不合理而又不同意的婚姻反抗于先,又不愿向旧礼教投降于后,反而对于横加摧残,好像这是她本身的罪恶;结果在五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新妇竟以不堪生活的冷酷,愤而自缢在床狮[1]上。当这惨幕揭开,她的母族得了凶信,即刻派了大批人马前来问罪。计三十五顶轿,[2]每轿加一跟班,共计四人。另外还有步行来的男人,五六十人,连坐轿的轿夫和跟班等,差不多有二百人。我于事前曾受男方之托,任为招待,因同学旧谊,不容推辞。男人的招待处设在曲水园[3],女人的招待处设在仪正堂[4]。可是女宅来人声势汹汹,似将用武。(乡间旧俗,凡是出嫁女儿不幸而自杀在夫家的,不论怎样,母族是要派人去讲理的;到了该村,必须要新郎在轿前跪接,就乘机痛打他一顿。又,凡男方所备的茶点饭菜,女家来人不但点滴不肯沾唇,并且还要尽数捣毁;如到死者家中时,必须将屋顶拆毁一角,俗说:“使你家三片瓦,都不能存在。”作为泄愤报复的手段。)后来经我们舌敝唇焦的排解,才算避免了动武。可是当时秩序的混乱,议论的嘈杂,非笔墨所能够说得详尽的。
经过了数小时的磋商,结果女方提出了五种条件,作为收场。那五项要求是:
(1)焚烧六百元锡箔[5];
(2)一百五十元以上的棺材;
(3)十斤绵,五统缎[6];
(4)殓时必须丈夫捧头[7];
(5)做七七四十九天斋醮,超度冤魂。
除了第一第五两条件的费用太巨,必须还价之外,其余各条却都依了。但第四条的“殓时要丈夫捧头”一层,因新郎在初跪接下轿时,见人多势众,恐怕被辱,已经躲开,所以候把新郎寻着才能履行。后来,总点说了许多叨情的话,将价格打了折扣,以二百五十元锡箔,七天斋醮,完成了这一幕惨剧。计点下来,男方损失了千余元,受了一肚子闷气;女方送了一条命,费了一场唇舌。
老弟!你读了上面的记载,感想怎样?这不是一种畸形状态吗?所谓大家庭的赐予吗?
末了,就将二兄今春的死来说,也不是在这种现象之下断送了的吗?四兄还说要去汉口交涉,啊啊!这真是……,请你叫他把眼光放大点远点吧!
我的生活,非常机械,但教师生活本来是如此;可是乡村小学的职务,比较要繁重些,儿童又非常顽皮,训导很觉费力,天天闹得人头昏,自己想看两章书的闲空也没有;不过现在我只得硬着头皮干去。老弟!我也劝你硬起头皮,和我一同碰去吧。
你的五兄步潜。
* * *
[1]黟县人家的眠床,是像神龛式的,两边有床门。床门上雕刻着小狮子,拿来钩帐子用的。
[2]黟俗,已嫁女儿不幸而自杀在夫家——不论死的原因怎样——母族是必须纠合许多同族去讲理的,不论路程远近,凡是去都要乘坐了轿子,轿资自两三元至七八元不等,由男方付;以为既可示威,又可使男方多花钱,认为是一种泄愤的方法。
[3]是我们村里的联保办公处。
[4]祠堂的名称。
[5]黟人素重迷信,平常病死的人,也要烧去数十元至百元的锡箔;自杀死的认为是一种恶鬼,死后永不祭祀。故锡箔一项为母族来问罪时的必争条件。
[6]人死了在殡殓时,黟俗必用丝绵裹体,再穿衣服。病死的总以用三斤至八斤为最普通,视力量而定。自杀的要特别点。衣服系古代服装,有布、绫、缎三种,上身穿九件,下身穿七件,而以用缎的为最上。无非使男方多花钱之意。
[7]人死在殓时要儿孙跪在尸头前,用手抚头,叫做捧头;候殓夫裹绵穿衣毕,然后端置棺中;没有子女的,夫死妻“捧”,妻死夫“捧”,也有夫不“捧”的,要看生前夫妇的感情而定。但凡自杀死的,人因恶其凶,多无人捧。
队伍开到的一晚
格力(安徽潜山)
太阳躲到皖山后面去了,城市被上一块绛色的轻纱。晚风戏谑地在绿树枝间来回娴雅的舞蹈。
街上喧豗地发出响板的声音,更添上辉煌的灯火和动乱的人影,绘出这小城的夜市的忙碌。
孩子们在街心中叫着,跳着,大家排起阵来学军队的动作。为首的一个喊道:“一,二,三——四!”接着就是一阵大声音的叫吼:“一,二,三,——四!”
没有街灯,偶然从一家门口溢出一道汽灯的强烈的白光,射在对过的墙壁上,就看见墙壁上新贴上了一些斜歪的长短不齐的红绿彩色纸的标语:
“欢迎剿匪救民八十三师!”
“欢迎×团长指导清剿事宜!”
“八十三师是潜山民众的救星!”
时或走过四五个制服肮脏,神态疲劳的新到的兵士,标语纸上便映上一个个惨然的黑影,随即消逝无踪。
地保方海晏在街上跑来跑去。一阵阵地,三四个夫役搬运着床,桌,椅……等类器具。八十三师的一团今晚开进城来!
三个人站在民众教育馆的门前:志坚,汉云,和我。三个人差不多年纪,都是二十岁前后的人,有着同样的黄瘦的脸,乱蓬蓬的头发。香烟在他们嘴唇上一亮一亮地。
汉云猝然冲破沉寂戏谑地说道:“今晚上城里总可以高枕无忧罢!”
我和志坚同声应道:“你要怕,还不是一样吗!”我单独接着说下去:“其实怕又怎样?真是来了,伸长些颈子让他们杀就是,在这世界,‘死’是当令,‘生’没有份儿呀!”
“我也知道这些,不过我心里总是要怕。真没有办法。然而我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不只我一个!”汉云嘴里这样说,一面将手上的香烟头子掷到街心去,漆黑中的石板上猝然开出几粒微弱的火花。
“也是不错,”志坚的语调很低沉,“我们平常的苦恼,不都是因为这类似的事缠绕得无法排解吗?我们这些人终归非幻灭不可。……唉!”
一时间,三个人沉于寂默。
汉云是一分钟不说话就感到不耐的人,他看着眼前凄凉的情形,又说道:“八十三师的纪律不知怎么,听说是×××的队伍,很能打仗。”
“谁管那些劳什子!于今这小县的人也习惯了。自去年起,×××路军和××军交替着追剿,……有一次八十伕子送军火进山,回来的只有四五十人。匪呢,愈剿愈多。只有前次开到的第十师那确是少见。纪律是有的。总之,年来这里的人,整个的都麻木了!”我才说到这里,汉云接着戏谑地说:“到底也见了些世面!譬如去年冬天,居然有两位总指挥驻节在此地督剿。否则,这山野小县,请也请不来他们呢!”
“可不是,”我说,“今夜要摆在去年,情形就不同;一团人到,街上就要现出慌张的颜色。……尤其是王家牌楼到了匪。要在往日,城里人早跑空了。……谈起来,原先衙前有匪(离县一百余里),县城里就跑反,以后匪到近城三四十里才跑,现在,有一天匪到城边,大家都还在睡梦中,这里的人现在是完全麻木了!”
“其实这是无可奈何……潜山,我看迟早总要发生一个极激烈的血剧。我们还是不能在城里住……”汉云又忧虑到将来。
志坚忽然说道:“我听见一个怪事,街上人喧传城里今年没有一个燕子。”
我惊愕得很:“没有一个燕子!”
好一忽没有声音,民众教育馆门里的钟敲了十响。
远远的街头猝然起着脚步杂踏和水瓶碰击刺刀的声音。我们都把视线转向前面,同时说了一声:
“队伍开到了!”
五月二十一日汉口小景 温涛作
日出(庐山) 董荣卿摄
江畔之晨(汉口) 卢辉摄
从仙人洞望御碑亭(庐山) 董荣卿摄
汉口市儿童健康比赛(医生检验情形) 韩清涛摄
河南开封的铁塔 宗荻摄
河南开封的龙亭 宗荻摄
刈麦(五月农村之一,安徽) 潘文裕摄
打麦(五月农村之二,安徽) 潘文裕摄
犁田(五月农村之三,安徽) 潘文裕摄
插禾(五月农村之四,安徽) 潘文裕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