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的一角

姚残石

早晨,老天的主意像没有打定,要晴不晴的样子,一脸的晦气色。

一出后门,就看见马路中间一大堆人,把一辆黄包车围在里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的是蓝条子洋布褂,黑裤子。左手抓住车柄子,右手向车夫指指戳戳的骂。头上的二刀毛,乱纷纷的披着,小眼睛鼓得多大。车夫愣住没有动,漆黑的大麻脸,急得泛红,张着嘴想说话。车上坐了一个老尼姑,头上戴了黑僧帽,身上披的黑袈裟;没有门牙的瘪嘴,也在那块动动动。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脑后的辫子一甩一甩,眼睛哭得像水葡萄,两手捺住腰胯子,身子向前俯着。幸亏卖纸烟的王奶奶说——

“又没有压坏哪里,让他走吧!”

“这个家伙太混账:看见小孩子跌倒了,还把车子走她身上拖过去——充军去呀?”这女人的眼睛还是鼓得多大,但是手已放松了。

这条南马路本来就很窄,几架脚踏车,还能绕着人家墙边走。一个独轮车,一面放了大竹篓,里面装了些大大小小的空罐子,空瓶,怕分量太轻,还放了一块大石头;另一面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黑缎子夹袄裤,改组派的脚,一双青缎子鞋,帮子上撒着绿叶子的红花,耳朵上戴一付金丝,头发梳的光光的。看看路塞住了,皱着淡淡的眉毛,身上觉得有点不自然。在这辆车子后面,挑粪桶的,挑枝子柴的,挑黄豆秸的,拉黄包车的,推小车的,空手走的,一个挤一个地朝这面来,差不多挤到快发炸;这一松,才像水一样的流通了。

最后来的是几辆运砖的独轮车。上前的一辆,一个女人在前头背,她的长头发被汗粘牢了,汗从头发中间往下淋。嘴在喘气,胸口袒着,脸挣得乌紫,一双大脚,一步一步往前撑。男人在后面推,两只胳膊伸得笔直,腰像水蛇,两道宽眉毛一皱一皱,跟着路的高低用劲。背心上的汗,把那件蓝老布褂子浸得像从水里捞起来,他时刻当心车子往两边歪。后面跟的车子,个个也都是一样。

这条马路向北,穿过正东路就到武庙。再往横头一打弯,就是正在建筑中的“新村”。这里新式的洋房,很有次序的排列着:有的已经完成,有的正在盖瓦,有的还在砌墙,有的刚挖好墙脚,支起架子;这些小车推来的砖,正是供给这里用的。

靠近新村这一段马路,两面都有杨树。树荫下,有一个苏州老太婆:背躬的像寿星老,脸皱得像南瓜皮,嘴瘪的像鸡屁眼。据她自己说,今年六十八;还有一个七十二岁的瞎子老头儿靠她养。她原是提着一篮子蚕豆到处喊——

“油酥蚕豆刮刮叫,又公道:一个铜板小包包,两个铜板大包包,又香又甜,吃到嘴里又有味……”叫到末尾的“味”字,总格外把声音提重拉长了。在她前后左右,老是围着一群瘦精精的穷孩子。今天大约是因为没有本钱改了业:“讨饭”!她站在那里鼻涕眼泪拖又拖,哭诉着自己的苦,但是没有人睬。

同老太婆对面的,是一个约摸五十多岁的男瞎子,鼻梁上蚕豆粒子大小的麻子有好多颗,头发囚得像鸡毛掸帚,胡子汗毛长得多深,像个印度人的形相。跪在路边上,把个头像鸡吃米样在地下碰着,嘴里像背书样的喊着:

“老爷太太:你老人家有眼有光,走的是天堂路;可怜我瞎子无眼无光,走的是地狱门。你老人家,老修阴功活百岁少;修阴功在自身!银钱不走虚空路,救救我可怜的瞎子穷苦人!……”

同瞎子隔不到两丈路,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张瘦削的脸,两道乌黑的眉毛,眼睛很神气,剪的和尚头;穿了一身灰色的绸裤,很新;脚上一双黄皮鞋,油上的很亮;恭而且敬的坐在黄布篷底下。有几个乡下人围着他的测字摊子:在那摊子上,毛笔、砚台、字卷子、卦筒子、中华民国二十五年通书、万年历、空白的命书、白纸条子。砚台盘子上边,插着一个白纸牌子,上面写了“代写书信”四个字。摊子前面围着一块大白布,上面写了“赛卧龙命相:细批终身鸿运一大厚册,原润二元,为优待顾客起见,继续减润一月,批金不取,仅收纸墨笔费三角,命相一角,相金不取,仅收号金三分,合婚选吉二角”。他脸正对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包了青布包头的乡下女人,左手在掐子丑寅卯,初一初二初三,……右手的笔在粉板上画,嘴里在问——

“你问财气?问运气?”

“问运气:我家男人,这个月里可能出门做点小生意?”

他正正经经地,把个头一摇一摆的往下说。

中饭的时候,太阳在同云打架:这个刚一伸出头,那个赶紧抓进去,弄成闷热到要死。到了下午,太阳到底打输了,躲起来,天气更加闷得人难受。随便走出老南门,经过更楼巷:这里有着稀稀的旧式人家,房子虽是瓦屋,但是很矮,没有店铺。顺着一条旧时的石块子的路边,有好几家门口,晾着还没有晒干的药草,几个女人,正给刚挖来的生药草往边头晾;另外放着各种种田的家伙,男人女人,皮色全是黝黑,肌肉都很发达,穿着只有大半截的很长很宽的衣裳,脸上现着诚恳醇厚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吃苦耐劳的生产者。不觉得使我想到:这里才有“国粹”!

意想不到的事是:在这样古老的地方,窄狭的路上,忽然来了汽车的吼声。各家的门里,都扶老携幼的,大一阵小一阵跑出来看。一辆小汽车,走到一家门口停住,下来一个武装同志,同一个穿蓝老布褂裤的车夫,问:

“三十二号在哪里?”

好多人同时手一指——

“走这屋拐进去就是。”没有一个不是很热情的。

这一日的寺庙

陈迹(镇江)

是个晦暗底天。

吃罢早饭,从南大街向北走,一副副菜担把个狭隘的街市挤得更仄更小,满满紧紧的行人好像比昨天更多了。一只只被背着的布袋,那黄色和“朝山进香”的黑字很显眼的挤在人潮里。

多就多着他们那些:背了袋子或提满了香烛纸钱的老年人;少年人;幼童;男的;女的;……

是的,今天是废历四月初一。啊,是烧“太平香”的日子。

那些烧香的人们:有的为了祈福;有的是在困厄的病中向菩萨恳求许愿愈后来烧香的。今天便是个“践诺”的时期了。

烧香的地点倒不限定,凡是当地的庙宇都有资格受烧香的人去敬拜。这么说,敬香的自然不能敬一庙就算“克尽厥职”的。所以“太平香”又叫“十庙香”,十庙之“十”就是众多之意了。

我走完了那条漫长的拥挤的街道,踏上宽大的中山路,天空也好像扩大了许多。

路上,来往的一样有不少的“香客”,走着的,一辆辆人力车上的。

我默默的想:

“去看看城隍庙里的热闹吧。”

折向东走,没多远便到。

庙前:石桥下的两旁聚满了乞丐,一张张埋在长头发下死灰一般的脸,只要“香客”一到,他们便同厕所里的一群苍蝇受着惊似的喧嚣起来,那么多,那么讨厌!

进了庙门,浓烈的香味冲进鼻管,高不可攀的南北斗菩萨庞然的屹立两旁,一些拜倒在他脚下的人更显得渺小了。

再往里走,爬上一重石阶,便是城隍殿。

黑色的鼎里冒着一团团氤氲的青烟,有时还伸出一些火焰。

无数的“消灾求福”的人们虔诚的缩着一团跪在偶像面前。

跪下、磕头、作揖、站起。又跪下、磕头、……一次,两次,不厌其烦的挨次向着屋子里大大小小的菩萨膜拜。

佛龛前的红蜡烛辉煌地亮着;香烟袅绕地充满于整个的空间,菩萨和人的脸似乎都隐没在一层云雾里。

炉里的香还没点完,刚来的人又插进了一把;烛签上的蜡烛才燃了一半,又给另一个插上几枝。屋里:人气,香火气,越过便越强烈起来。

老年人,有许多特地穿着簇新的老衣[1]。据说这样在神面前走过一遭,死后魂到旧地,菩萨认得你是敬过香的“善人”,便以优礼相待了。

有些人敬过神之外,另外焚化些纸箱和纸箔,说是“存库”,算是自己存在冥中的钱。

还有许多小孩,穿了花衣长裙,头上围着一条黑布,在额前插上枝纸花,一双小手套在那木制的手拷上,再用铁索链锁将起来,模样像个罪犯。这便是我先说的在病中向神许的了,伪装自己是个罪人,来烧香求菩萨的谅解。小孩子并不懂得什么,只是做个活傀儡。

我看到那些人们匆匆忙忙的,一批批的去了,又一批批的来了。

感到空气有点窒闷,我便悻悻的跑出庙门,想到别的庙里同时一定也有不少的灰色的生命在那里蠢蠢的动着吧。

在回家的路上,仍然碰到极多的“香客”,有一个气吁吁的带着一张小凳,走一步便蹬下来向空磕一个头[2]。

走了一段,我偶掉转头来,还看见那个烧拜香的跪在那里前进不了许多,我感到有点惘然了!

* * *

[1]预备死时穿的衣裳。

[2]这叫烧拜香,也是大病时向神许应下来的。

修机室里

阿荣(镇江)

修机室是一间光线比较充足的小房间,靠窗的下面排着一张长方的大桌子,桌上狼籍着电料和修理应用的器具。

坐在我旁边的若有,是一个学生式的年青人,当工作一开始的时候,他老是把那件永远不愿意洗的蓝色将变成黑色的工作衣套在长衫的外面,皮鞋咯咯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滑稽的微笑,一坐下来便有很多笑话讲给大家听。

自然,今天不消说他也是这样的。

“我在×电话局的时候,”他的眼光向各个人的面孔上扫射一回,观察是否有人注意他的话,“有一个晚上,我们在测量室里做夜工,那时候外面正刮着很大的北风,并且下着很大的雨。”

“真的吗,后来?”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站起来找擦铜油,顺便附和着。他感到从来说话的环境没有今天好,他高兴地便把手里擦的话筒盖子索性放在桌上,一面把弄得黑黑的手指望桌边轻轻揩。

“后来。到下半夜,我们正在烧点心吃,突然来一阵更大的风,打掉窗上二块玻璃,把炉里的烟统统望里面刮;竟刮进了通楼上总机台线路的洞里去……。”

正说到这里,门口出现一位工程师。这位工程师长得胖胖,大概营养好的关系,脸色老像春天的桃花一样。这时笑话立刻停止了,他赶忙装出忙碌工作的神气去拿刚才被他放弃在桌上的话筒盖子。

“这几部话机是怎么样的?”工程师拉着绅士的步伐慢慢走近桌子边。

“是用户拆回来修理的。”跟在屁股后的工头说着。

工程师走后,若有又活动了,他重新放下纱布和话筒盖子,站起来打个呵欠,然后再坐下来定一定神。

“天天跑来瞧,这家伙办事倒认真!”一个这样说着。

“一月拿到二百多块薪水,为什么不认真?”另一个这样说着。

若有仍然继续他的笑话:

“那个一进总机里,不是会望前面一个个像蜂窝似的闸口嘴吐出来么?那时把几个上夜班的司机生吓得要死,拼命的喊:总机失火了!总机失火了!……”

门外又有脚声了,我们五个人心里都在默默地研究是不是工程师再跑来,不久,走进来的是一个线工。

“老陈有事吗?来帮我做工作!”

“你妈,你还有好事情?”

“不是这样说,我们是好朋友?哈哈,……”

若有立刻让出一个座位,自己身子坐得更靠近我的身旁,同时一手去拉他的衣角要他坐下来,一手去搬两只铃子,一匣擦铜油,一块白布摆在他面前。

“好朋友,我说笑话给你听!”

若有亲热地拍拍他的肩头,他的笑话便开始重复:

“我在×电话局的时候,有一个晚上,我们在测量室里做夜工,那时候外面正刮着很大的北风并且下着很大的雨,后来,到下半夜,我们正在烧点心吃,突然来一阵更大的风打掉窗上二块玻璃,把炉里的烟统统望里面刮;竟刮进了通楼上总机台线路的洞里去。那烟一进总机里,不是会望前面一个个像蜂窝似的闸口嘴吐出来么,那时把几个上夜班的司机生吓得要死,拼命地喊:总机失火了!总机失火了!……”

他说完了话,有所希望地抬头去瞧壁上的自鸣钟,可是短针老是逗留在十一点旁边,从容不迫地的达,的达,的达,……

招考公务员

秀冬(镇江)

这天早晨,大约七点半钟左右,我便走到教育厅的办公室里。这科里共有十七人,但是除去参加军训以及因公出差的,只有十三人,各人都坐在那椅上很沉静的办公。一会儿从室外走进一个青年来,年龄约有十六七岁的光景,手里拿了两张照片,跑到招考会计员的地方,要报名应考。但是招考简章上所定的资格很严,要大学经济系或商业专门或高中毕业而服务会计三年以上的人才可应考,这位受过初中教育的青年资格还不够,后来他要了一份详章,颓然而废的走了。后来又有陆续来通讯报名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女郎亲自报名,综计这次招考会计员的名额不过十五人,而索简章的人已近千名了,于此可见失业的问题,在目前中国却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十二点钟下办公厅,走到镇江县政府面前,看见墙上贴了一张布告说是招考书记员二名,现在初试录取十二名榜示于后,还要订期举行复试。考一个书记月薪不过二十元,还要经过两次考试,可见得谋生是如何的艰难了。下午二时又到办公室去继续办公,到了四点钟左右,同事于君拿了一张通知单来说定于明天晚上,约考试同年聚餐。我想在中国国难时代,农村经济破产,工商百业凋零,各机关裁员减薪,失业者满坑满谷,都希望找出路,应考,但是考取的人,在这种情况之下,也不会有甚么好的出路呢。

投江的与冒名敛财的

黎守愚(镇江)

奇怪!今儿一天,竟接连发生了两件值得使人注意的事情。

谈金鹏是过去的一位东北军官,在“九·一八”后辞职南下,投亲觅友均不遇,不料最近又得到他的父母妻子在黑龙江被杀的消息;因此他感到生世的悲哀,环境的恶劣,来到镇江顿生了厌世的观念去投江。幸好被当时经过该处的红船救起送往公安局。我们看了上面这段新闻,谁能不一洒同情泪吗?谈金鹏总还不愧是一个中国的军人,他不甘在×帝国领导下的傀儡国求生,他抱着他的志向,冒着险,奔到几千里外的江苏来,到了江苏,虽所见一切都违反了他从前的理想,但我们猜想他若不听到最近他家里的恶耗,他一定仍旧在生活的路途上挣扎奋斗。我们见到谈金鹏的遭遇,而想到流落在外乡的这一类同胞,数目一定是很可惊人的。

陈达三是江苏盐城人,冒充着内政部的秘书和中比庚款委员会的职员,跑到镇江来撞骗钱财。省政府的各机关竟被他骗过有十多个,今早他又大胆的跑到维持治安和富有侦缉常识的公安局去,行骗一个分局长,结果被败露,被破获。我们对陈达三虽没有一洒同情之泪的“泪”,但我们若细细研讨,陈达三为什么冒官敛财,干脆的话,那还不是为了面包问题吗?

发饷以后

何实图(交通兵,镇江)

早晨点名后,值星官宣布早操停止,为的是今日发饷,乘这时间换穿外出服装。

众人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很快的往寝室换衣服去了。

于是寝室里漾荡着一阵嘈杂的音波。

“妈的,四月份的饷现在才关!”

“哈,你这家伙真糊涂,今天才是发三月份饷哩!”

“老李这回你说每人可关多少呢,二块,三块?”

“你作梦!哪一月关过三块!十二块钱打八折,除伙食六块,洗衣费四角,储蓄金三角,所得税一角,这月又买了胶鞋袜子毛巾,所剩至多不过一块半了。”

“妈的,苦了一月,所得不过如此!”

……

没一刻,着装完毕了。每人身上一套草绿衣服,二腿卷着草灰呢绑腿,脚登粗糙的棕色牛皮鞋。

早餐完毕,队长作简单训话:

“今天团长亲身发饷,各人仪容服装要特别注意。指甲过长的要剪掉,纽扣要确实扣好,三角巾不可过高或过低。团长呼名时,答应声音要洪亮,精神要充分发扬……”

接着,值星官下口令互相整理服装,然后带到团部集合场;已有几队先我们在那里站好了。

预备号刚响,总值星官把队伍整理好,按着一二三四……次序排列。

八时,团长来了,后面跟着几位随员。

礼仪完毕,发饷典礼开始了。

只见团长凛然坐在右边一张桌子后面,桌上放着许多名册,旁边站着二位军需。

在我们最前的一班,整齐地横队向团长面前移动了。在距离他五六步处立定。由最右一名喊“敬礼”口令,所有人的右手很快的举到帽檐右边,眼光凝神注视着团长脸上,等他答礼了,手才放下。

团长打开名册,喊着:

“邱为国!”

“有!”声音特别响亮,右手向上直伸。

“李自强!”

“有!”声音倒很自然,可是有点低弱了。

团长把他从上而下详细视望一下,说:

“声音太低,没精神,再来,——李自强——”

“有!”态度更不自然了。

这样全班人都点名完毕了;军需把封好了的褐色纸封递到各人手里(纸封里面的是饷单、钞票、邮票)。

受饷者又向团长敬礼,然后往桌子右边退下。

如此继续下去,直到十二点钟,这幕典礼才完毕。

下午,得了偶然的机会,我很轻快的步出森肃的营门了。

在我们这特种职业的人,天天在紧张的空气中生活着,除掉星期日或其他假日,我们没有自由时间的。这回意外的得到外出,心里的愉快不可言喻。

途中边走边想着,这几点钟该怎样消磨呢?游山玩水吗?这种闲情逸致早已跟着日子消逝了!想来想去,终想不出好的玩意,最后还是决定上影戏院去。

时候还早,信步到附近书店览阅杂志刊物,顺便还买《西北风》一册。

伙计们向我投射惊异的眼光。

二句钟回到××戏院,往特等座卖票处掏出一张钞票。卖票人向我瞪了一眼,懒洋洋的用手指着对面,意思是叫我买二等座票去。

恐怕是自己眼花,我退了一步往台上仔细看,上面却明明写着:特等座卖票处。

我说:“给我一票。”

“这儿是特等座。”态度怪不耐烦的。

“我买不起特等座吗!”我声音有点不平常了。

“三角五分。”他一边接了我的钞票,一边注视着我左胸上的白布符号,然后慢慢地把票和找头给我。

我愤恼的往里面走,找到一只适中的座位,低着头看说明书,其实这时我的心已经跌在另一境域中去了。

我想起了在南京的时候,遭遇到和今天同样的情形已经不止十次了。记得一次是买钢笔,一次是买箱子,一次是买牙膏……店员们骄傲的势利的脸孔还历历在目。

我凝注着身上这套褴褛的不适体的草黄色衣服,我了然历次所以被轻视被侮辱的由来了!

忽然电灯熄灭,黑暗把光明代替了,我这时反而感到一种幽奥的愉悦,好像千万条含有毒质正在向我投射的眼光也在黑暗中消失了!

大港的一日

杨汝熊(镇江)

从上海出发,乘长江轮船溯江而上,或者从上海北站搭京沪火车西去,不需多久时候,便很容易的到了镇江,镇江是江苏省的新省会,一切的一切都已改变了旧有的模样。从镇江搭姚镇班小轮船,沿着长江南岸东来,从焦山旁穿过,只须一点半钟,便到了一个码头,那便是大港,是富于新的气象的一个地方。

大港,在地方行政上说起来,属于镇江县第五区,原是一个典型的封建社会,在这里,狭隘的街道,矮小的房屋,祠堂的众多,聚族而居的现象,凡此种种,都可谓宗法社会的遗迹。可是,在晚近中国革命运动史上占有光荣一页的赵伯先(声)烈士,便是这大港地方的人,这是很值得国人注目的。

在这里,现在充满了新的气象,因为这里有一个新的力量,也就是有一个新的期望。这个力量是什么?便是江苏省立大港乡村教育实验区。这个期望是什么?便是期望着运用乡村教育的力量,以改进乡村社会,以从事乡村建设,而树立民族复兴的基础。这个实验区的工作,已进行两年多了,现在还在不断的努力迈进。

在民国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那一天,在大港附近五十方里内各村镇中,密布着十五个施教机关在进行他的教育活动。每个施教机关,担负附近四五个村庄的乡村教育的责任,有两位或三位工作人员在那里进行各种乡村事业。每一施教机关的名称,并不完全一样,有几个叫做××生活学校,有几个叫做××施教所,有几个叫做××教学处。每一个施教机关,今天至少有儿童班一班,和成人班一班在上课,白天是儿童班上课的时间,晚间是成人班上课的时间,儿童班有二十一班,成人班有十七班,合计学生达二千一百三十一人。他们在普及国民基础教育的旗帜下努力着。

在离大港西南约三里的东碾生活学校里,在下午四点钟的当儿,有十三位保甲长在举行第四次保甲长会议,实验区办事处的如泰和汝熊,及东碾生活学校的实秋等三位先生,一齐列席指导。大家用着诚恳的态度,热心地方建设的精神,在讨论着两个促进农村生产的问题:一个是发起组织东碾信用生产无限合作社,已经筹集了社股二十二股,打算继续由保甲长努力劝导乡民加入,从事池塘养鱼及荒山白石开采销售两件生产事业,借使东碾的农民都有饭吃。另一个问题是商议治螟工作如何进行,治螟工作现在已经进行到第二期了,最紧要的事便是除卵捕蛾,经了出席的几位先生恺切说明螟虫为害稻作情形及治螟方法后,经一致决议,即日积极进行:(一)由实验区的各位先生会同各位保甲长,分别前往各村,召集村民开会宣传;(二)劝导农民常常到自己秧田里搜除秧苗上的螟卵;(三)劝导农民每晚在自己的秧田里,点诱蛾灯,实行诱杀螟蛾;(四)规定五天为宣传期,五天为实行期,十天后便实行检查全部的秧田,如再发现螟蛾螟卵,就公议处罚。这些保甲长热心公共事业的精神,真够人佩服,到将近黄昏的时候,这个会议,才告终止。

同时,在大港镇上的民众会堂里,也正举行着港西镇镇保长会议,出席的也有十几个人,大家发起组织港西镇消费合作社,以改善民众的生活,镇长保长们对于合作的兴趣,似乎是非常浓厚。实验区办事处的振元和二镇生活学校,镇中施教所的几位先生,都自始至终,在指导着会议的进行。

参加两处保甲会议的人,回到办事处以后,匆匆吃了晚饭,便又动身到另一个乡村去,那个地方叫做聂家滩,那里五个村子上的农家妇女,都经聂家滩生活学校导师们的宣传劝导,组织了妇女团,今晚举行成立大会,农村妇女来参加的,老老少少,不下七八十人,济济一堂,热闹极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有一个新的意识,都有一个新的幻想。会开始了,主席报告以后,实验区的刘主任有一段恳切的训话,如泰叔丹和汝熊等也都对她们说了几句鼓励的话。通过了团章,选出了干事以后,刘主任还对团员们讲了一个“县长的女婿”的教育故事,大家的兴趣更是浓厚到饱和的程度。黑夜中从长江边摸索着归来,已是深夜十二时许了!

各校小朋友拔除“鬼麦”的成绩,今天已经发表了,共计拔去黑穗九十八万八千九百四十三株,这个数目还不算小,这样一来,这里附近各乡村麦类的黑穗病,一定可以减少许多,麦子的生产量或许因此可以增加些哩!

蔡唐乡养鱼合作社已经开始筹备了,据蔡唐生活学校的李先生今天送来的报告,各村筹备员正积极从事征求社员及招股,打猎户陈村已由陈君盛颐征得社员四十四人,计四十七股,唐家湾亦由唐君大元征得社员五十人,计五十股,大概再过一星期,便可以举行成立大会了。

实验区所设的实验农场,今天正在忙着播种棉花,收集除虫菊,并举行小麦田间选种。实验区所设的卫生事务所,今天上午门诊,看了六十三个病人,下午医师等分途下乡,继续沿户种痘去了。

第二天(廿二)的早上,约在八点多钟,各乡村施教机关的工友,都带着信袋,到办事处来换取信袋。各校的导师们,在早操以后,打开了刚刚取来的信袋,赶忙拿出每日情报来看,上面的第八条便是:“二十一日全区出席学生数:儿童班一〇三三人,成人班五〇九人,教学团三一三人,合计一八五五人。”

廿五,五,廿二,于镇江大港省立乡村教育实验区。

报务员在中国

春光(刘行)

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一日,从第一秒钟起,我,一个电台的报务员,便开始了黑夜的工作。更深夜静,人们正在作粉红色的梦,我悄悄地从温馨甜蜜的被窝里挣扎着起来,虽然脑海里还留恋着春梦的余味,但生活的鞭子,却驱策着慵懒的身体,匆匆地洗脸,吃稀饭,鼓起精神,赶到报房,接值零时到六时的夜班。

一踏进报房,便如踏进牢狱;一带上听筒,便如带上铐镣;做着机械单调的繁忙工作,便如黄牛背着千钧的重轭;……对于职业工作,感觉到乏味:这在被压迫被剥削的报务员,是普遍化的感觉了,日夜忙着为军人官僚收发争权夺利的官电,为银行商人收发借款办私货的商电,哪个不发出“为谁辛苦为谁忙”的疑问呢?

我和伙伴,接管了十四个国际通信的线路,欣幸着气候没有变化,各国电台的讯号,都很好抄收。不过各处讯号的声调,倒大有区别:旧金山、马凯、柏林、伦敦、东京,像哼着愉快的歌声;巴黎、罗马,像唱着粗野的调子;日内瓦像吟着很低微的和平诗;莫斯科像奏着高速度的进行曲;马尼拉、爪哇、香港、西贡、孟买,像吼着悲哀而颤动的怒号;在以太中的无线电波,似乎也表现出帝国主义和殖民地的对立,反映出这个世界的各种矛盾!

报房中十六架的机器,有的是美国RCA式,有的是法国SFR式,有的是英国马可尼式,有的是德国德律风根式,有的是标准式,有的是分集式,各式各样,形形色色,黑的、灰的、红的、褐的,很像开各国机器展览会,一架架壁立在我们的四周,我们在死鱼色的灯光下仿佛看见侵略电信的帝国主义者群,在机器的背后,显现出狰狞可怕的面目!

那班狡猾的洋行公司,勾结着政客买办,订一次报务合同,卖一批无线电机,一方的货色推销了,剥削到数十百万的利润;一方的佣金捞进了,获得为国家建设的美名,在这种交相为利的条件下,半殖民地的国际电信交通,是飞跃地畸形发展:和欧美、近东、远东各处通信的电报电话的线路,是在日益增加;可惜,另一方面,帝国主义的电信借款,盘剥着电信的收入;军电官电拼命的欠费;工商业的不景气,是无情地打击着电信界的生命线!营业日见减少,开支渐感不敷,什么国际报费的收入,已做了电政公债的基金;而整个电信界,不得不力行紧缩政策了,我想到这些,便预感到小小报务员的前途,减薪、增时、裁调,都必然的来临,管它妈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一秒钟,一秒钟;一分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小时;负着繁重的工作,挨着沉长的时间,耐着辘辘的饥肠,绞着点滴的脑汁,黑夜工作者,是怎样热烈地期待着光明的来到呢?

看见东方的曙色,我的伙伴黄瘦的脸上,浮起半丝的笑容。好容易,钟敲了六下,我如释重负地卸交了班,如鸟出笼似的走出报房,吸几口新鲜的香气,使昏胀的脑子,冷静一下,才用着沉重的步子,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中,如死蟹一样的躺上床去。

虽然妻子体贴着我一夜的辛劳,想让我多酣睡一会儿;但幼小天真的儿女们,总不能长久的安静着。神经衰弱的我,一听见玩具低微的音响,一看见射入卧室的阳光,便再也不能合眼,九时左右,昏慵地起来看报了。

当我正在咀嚼大饼油条当早餐的时候,不提防,咳嗽了一声,房东太太,便抓着机会走来,板起无情的脸孔,照例的噜苏着,向我讨积欠着的房租。我忍声耐气地照例的敷衍了一回,说再过四天,廿五号发薪水,一定付清。她走了,我自己倒焦急而怀疑起来:薪水,卅五元,津贴,十五元,每个月,花样多:或者抄错一个字,罚薪五天,扣了几元;或者赈灾要捐,扣了几成;还有所得税,印花税,体育会捐,进益会费,老是七折八扣,没有一个月能拿到五十元足数。三月份,我自己病了一礼拜,医药费去了廿元,津贴扣了四元;四月份,妻子小产,大病一场,又用了一笔钱;现在,五月份和六月份,又要扣什么购机祝寿的捐款,……薪给收入有定数,捐税支出无限制,我什么时候能付清房租,只有上帝知道!

接到老朱的信,说:“从六月一日起,天津和东京,要直接通报了。无线电机已装妥,会收发日文的报务员,已陆续调到。此后平津的日侨,可用日文和东京通电报,不必再经上海的国际电台转递了。……”他还感慨似的说:“上海的国际电台,通东京的线路,虽然打破了国际通信的规定,也收发日文电报,特别便利了日侨;但总算是国际通信的线路,现在,天津东京间的线路,算不算国际通信呢?天津报费的收入,恐怕也和关税盐税一样的成问题吧?……青岛南京开办报务员日文训练班,在“睦邻”“提携”的邦交中,是很需要,可惜我太老了,不然,倒想去学习收发日文电符的技术,目前可领日文津贴,将来又可保持橡皮饭碗!……”我读完了,很替他担心,小小的报务员,要管什么电信侵略,饭碗准会敲破!

下午,去看老胡,干咳更厉害,脸色更惨白,据说昨夜梦遗,今天还得起早去值早班。从前他是活泼可爱,小脸很Handsome,工作又很Smart,大家都爱和“小胡”说笑。但是,短短三年的“榔头”生涯,不安定的起居,再加上性的苦闷和思想的桎梏,磨炼着他变做老成的肺病者!我想到不久前因肺病死了的老祝,劝慰他一回,叫他看医生去。

回家,晚餐,吃粥。粥后,我的精神振作起来,翻阅《永生》、《世界知识》、《读书生活》等刊物,很有趣味。接着读了十几页的《政治经济学》,做了一些笔记,我得了一些新知识,才觉得今天的生活,有意义,不虚度。十年没有间断过的日记,写了,快乐地就睡。

我的生活

马仲殊(栖霞)

只不过五点钟,天色才亮了不一会,就随着一大批青年们起身了。

起身之后,只限制二十分钟要做完应做的事,如洗脸、漱口、折被等等;要是在床上稍为留连了一忽,要是动作稍为迟纯了些,那就只好洗了半边脸,或是刷了一半的牙,听了钟声,又随着飞鸦似的学生跑上了大操场。

照例地,先缴了一个铜板的救国储金,于是集合、排队,向国旗致敬礼,又跟着学生唱什么“发扬祖国的光辉”的所谓救国歌,又举手叫着什么“不要忘却国耻”底宣誓。然后,体育先生喊一声“预备”,一口气做完了八节的瑞典操;接起长蛇阵似的再来一个跑步。身体差一些的,或是没有这经验的,这跑步确有点吃不消,直到便步走了一大圈,站定了在训话,还有点喘窒喘窒呢。

就这样的,这个早操和早会消磨了四十分钟,离开起身已是一个钟头了。这还不算,早会之后,还得有半点钟的洁除,这虽是学生们底事情,我们似乎可以安闲些了,但我们还得要在指派的地点巡视,因此东跑跑,西看看,两只腿所用的力也不亚于执扫帚拭抹布呢。

到了这时太阳已高高在上,喝了两碗稀粥,又准备上课了。

这里上课的情形,也和旁的学校不大同。一课是八十分钟,没有经验的人实在有些不惯,一则是腿容易酸,二则话说得太多,都觉得支不住的吧。我还好,每天只是这末一大段,有的教历史或算术的,连接来了不折不扣的一百六十分钟,那是要有特殊训练的了。

下午呢,先是八十分钟一大段自由阅读,我也得去监视。有的人精神不大振作,我得促醒他们,有的人笔记忒敷衍了,我得鞭策他们;因此,自己要借这时间看点书也是不容易的事。

要把我们比着是扮戏,这阅读就好似文的,清唱的,那么,当然要有一出全武行了。

钟声一响,我就带了十几个小伙子,拿了泥畚,荷了钉耙,直向龙山坡而去。青年们一个个地在干,我也就不能退后了。太阳愈来愈亲热,亲热到我身上的汗水一般地直淌;同时腰似乎也有点酸了,手也有些发胀了。心底跳动也加快了而有点喘,然而我又怎能一个停止工作呢?于是,打起精神,领着青年们唱了“耐得千锤百炼,才好任重致远”底校歌,歌声完了,又和着他们叫出“杭育杭育”底口号,一种无形底乐意也就消除了肉体底疲倦。

这工作已经做了好些时,我们是要把山坡上的泥沙耙到山下的一个大坑。下面是个山坳,在去年我们将两面泥沙耙平了盖起一所房子,又做成高有八尺长有二十多丈的四层平台,如今就来填上一层平台的。陡峭的山崖,我们要将泥畚里的泥石摔到十几丈下面的深坑,一不小心,会有粉骨碎身之虞吧。然而我们做得惯了,也就蛮不在乎呢。

只不过我做了工之后,再提起笔来改作文,可就有些为难了。倒不是因为腰酸骨痛,而是这只手握住了笔要写成一个字的时候,不自主地发抖,抖到一直或一竖都是些连续的小点子,这是怎么训练也没有效果的。无已只好预备点功课,看看学生的周记。

转瞬之间,就吃饭了,上自修了。单单靠每天两小时的工夫,要批改每周一次的两班都做而超过一百本的作文卷,是怎样地感到时间局促呢!因为一班一班接着的,又不能脱漏,不得不加紧工作,不过无论开夜车到十一二点,而早晨还得五时起身,还得跑步呢。

这是一日之间的过程。除去暑假期,终年都这样的。我到这里,算受过两年训练了。我想,这样在做教员,还不十分多吧!

当然地,有时候一股无名的伤感涌上了心头,不过,这种伤感能够到临,已算是我底欣幸,因为已经证明我有了余暇了。

我并不是说我底工作忒繁重,生活忒清苦;也不羡慕那同学少年多不贱底飞黄腾达,更不敢梦想自己一朝高官厚位底显阔,只不过我们这样“干”了,到底能不能救国,却是一个问题,那就不能不诚惶诚恐的了。

珠湖一日

姚江滨(界首镇)

天真怪!清早,这珠湖之滨,倒又刮起呼呼的湖风了。整整三个月的春天,十分之八九的日子,就是春行冬令;加之一个闰三月,酿成如此严重的春荒,谁不毛骨悚然!根据过去的经验,现在理应是单衫上身,可是我们还非穿着一件夹大衣不行。

太阳才从那万重云间吐露出来的时候,斑鸠就唱着催眠歌;布谷鸟带着诗意从空中一声两声的掠过;一切都是嘹亮的,有初眠方醒的那种情味。那隔壁的小孩儿,又哭了!像是为了一件什么极小的事件,要闹得天翻地覆;原来因为那面黄肌瘦的妈哄不住他的嘴,在那竹篱茅舍的前面施行“打的教育”。

不幸得很!邹君竟为着肺病到了第三期,在六点钟的辰光,就被他那被两个急催的电报唤来的父兄扶病返里了。我为之黯然!

不晓得是谁家死了人!界首街又是一批一批的和尚道士在敲呀吹的了,一次两次……莫名其妙得很!

碧霞宫的附近,还是那一伙人在那里打了场子在玩傀儡戏。那里充满着低级社会的形形色色,也是一班小人物活跃的机会,在锣鼓声里夹杂着人的笑语,人头济济,却是盛大的游艺场。这里的傀儡戏,和我那滨江小邑的故乡的傀儡戏有点不同:这里台上木头人儿的活动,都是有引线的,大概就是所谓“悬丝傀儡戏”;而故乡的呢,台上木头人儿的活跃,是直接由幕里的人舞动的。实在要比故乡的傀儡戏来得巧妙,有趣。你一走进去,如果不是细细的留心,那藏在台后面的人,是不大容易露出他们底细的。因为这关系着的线索,是那么细细的,你是不会怎样看出蛛丝马迹的;尤其是那些离台子远远的乡老。

现在的世界,现在的社会,舞木头人儿的角色是不少;而无灵魂的傀儡尤多。

走过太平街,看见那四九子又在洪源门口为了讨钱不顺钉刀了。王老板有点儿不耐烦,——每天呆在这时候光顾。给了他一个不好的脸色;而四九子不理不睬,只是拼命的吹着那两头扎着红布的号筒,嘴那在咕咚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没办法!等到十字街口的警察来干涉的时候,他只是情愿把他关到公安局去;不然的话,今天定要讨个铜子。

在无可如何的当中,王家老板奶奶摔了一个铜板在石头上,狠声断气的在叫:

“你这东西,派这样恶讨啊?这世里这样,到那世还不晓得过什么日子呢!”

四九子他还有理由,一面拾着铜子,一面在分辩:

“不恶讨不恶讨!那简直世上的叫化子不要过!世上就没有行好的人!”

真是啼笑皆非!我和老叶走了。

那个小孩儿不晓得是谁家的,偷了人家半篮子青蚕豆荚,在奔;后面追着一个泥腿,手里拿着一根青竹子,跑着骂着。终于在大茅厕那边转过弯溜了。

五日的风,老早吹来了阵阵的血腥,这个月份里,耻辱上加愤恨,沉痛中又加激励,在许多耻辱的迷濛中,自然总有相当的叫响和兴奋!师二师三的同学,预备在“五卅”纪念日,借城隍庙的戏台子公演《复仇》、《逃兵》、《奸细》、《五三之夜》、《家败人亡》、《杀敌之孝》,这次总想比过去的救国的宣传有更大的收获。今天下午五时在音乐部作第二次预演,由飞尘先生导演。

脱稿了的《出卖了的儿女》和《期待》,统统在下午寄出。

因雨,下旗的时候早一些,立正敬礼的人要算今天最多——逛公园的人。

吃过晚饭,又是一次“警备训练”,因为戒严的两中队,工作实在紧张,所以在校外的一中队敌人,一个都没能进来,是神气!

黄昏时候,拧雀笼子的朋友,还是一批一批在逛这碧枝垂倒的绿杨路和惠农路。

夜间,是个阴霾的天气,下着濛濛的牛毛雨,闷郁的气息,塞住每个人的心。

录自二五,五,二一,日记。

五月二十一日的苏州

邵家天(苏州)

时间毫无犹豫地流过来,悄悄地踏到了“五月二十一日”的第一个钟头。

太湖静静的蹲在黑暗里,泛起微弱的墨色的浪头,散开去,舐着岸泥,舐着芦苇的根脚。靠湖的东北,那是属于苏州的区域了。

今天,不能例外,锣声起伏地响着,有时,爆裂出一两声激越的枪声。究竟是土匪开的还是农民开的,这可不容易调查。不过,农民在敲锣,那是毫无疑义的。

这里有一簇密密的房屋,——是一个大镇市吧?是的,叫黄埭镇。他们——这里的人民——又给一种严重的恐怖所袭击了。

几个农民摇着一条船,从五里外的金山泾过来,他们向区公所报告,说有十余艘匪船在漕河里出没,预备抢掠。那时已是昨天二十二点钟了。这件事延展到今天。

今天第一个钟头,——在深夜。当地的公安局已会同了保安队出发搜剿了。在使人冷战的夜色里度过了几个钟头,一点也没有动静。而天已明亮了。他们像已经尽了一件大的责任样的回到镇上,于是他们决定了“乡民误会”这个断语来向各方面宣布。有人引证地说:在漕河里出没的是城里密派的三艘巡船。

为了匪氛的嚣张,为了要阻止太湖内匪船的驶入,黄埭镇倪湾乡乡民,他们开始自动把那条毗连漕河的马王桥支河堵塞起来,声言俟土匪肃清之后再行开浚。事前他们并没有得到政府的命令或援助。

在苏州城里的墙壁上,有两张出演话剧的海报同时出现在路人的视线中。苏州唯一电影业苏州制片厂,组织了一个定名“新型剧社”的剧团,今天借大光明戏院第一次在苏公演。那两张海报上载着两个剧目:今天出演的是《国民与义务》,由魏巍导演,明天出演的是《委曲求全》,由韦布导演。这天演了两场戏,卖了九十几块钱票子,还同戏院三七拆账。座价很低,只卖一角,二角,三角。

今天,各戏院的负责人给县党部召去开谈话会,是为了最近哄动全国的购机祝寿这件事。他们决议了电影院指定某一日,开映某一部片子,所售票价,全数捐作购机之用。平剧院指定某一日的日场票价。

同时,人力车夫赁贷业公会,为了这件事,拟定每一车照派了五分大洋的负担。

在追悼胡汉民筹备会议席上,他们用怜惜的语句,说明了追悼会的重要意义和必要性,再决定了一个日子(本月二十六日),决定各娱乐场所须再停业一天。

同在这一天,上海日本侨民所组织的上海地方产业视察团团员十五人,在九点二十七分到达了苏州,这时,苏州各机关离开始办公已一点二十七分钟了。一般受军事训练的公务员,今天轮着术科,这时他们已散了队回到各人的办公处去,同平常一样。这一行团员非常自由地,携带了镜箱之类的物件游览了城内外许多名胜的地方,然后在十五点钟乘上行车离开了苏州。

在十点钟光景,阊门外的马车夫发生了一次很大的骚动。一辆从常熟方面驶来的长途汽车,几乎和一辆马车相撞起来,那个汽车夫幸亏将机刹得快:立刻就停了,没有发生危险,但是他还要继续的做一件危险的事。他说一口上海话,用一支木棍将那个叫孙德昌的马车夫击伤了,许多马夫立刻围聚上来,预备围殴他,把车照都撬去,几乎把车子都捣毁了。他们并没有实现这件事,不过他们却一样的咒恨汽车。

这天苏州的地方法院和高法院,审理了六十一件案子。中间三十二件是刑事,八件却是强盗。民事中有十三件是关于款项问题的。

最奇怪的,但也可说不奇怪的,同样一件消息,而且是非常容易调查的,上海的报纸和苏州的报纸竟登载得完全相反了,这是什么缘故呢?上海报纸的标题是:

顾竹轩被控吸烟案

检验未发现烟瘾

但是苏州的报纸是这样登载着的:

检验顾竹轩有

阳性反应

在今天发生了两起自杀事件,都是投水的,——但是都被救活了。一个是二十二岁的青年,先前曾经一度失业,现在是一个织绸厂的织工,他因为惧怕失业而自杀,但是给救活了。另一个已有四十余岁了,他叫马季康,在齐门外苏昆路旁的洋泾塘岸上跃到河里。但也给救活了。这时已二十一点钟,天昏暗得非常浓重了。

同在这时候,阊门外发生了一件盗劫行为,一个叫张才生的小流氓,攫取了一个小孩子耳朵上的金耳环,但立刻就给警察抓了回来,送进了公安局。

今晚有六百十一个运动员预备早些入睡,他们充满了胜利的幻想和希望,因为明天将要在东吴大学举行他们的全苏运动会。比赛的项目和运动员在今天才准确地排定了,各个筹备人员到今天才算结束了一个过程,待等明天的最后结果。

参加这次运动会的单位有二十二个,中间有四个是业余团体。六百十一人中,有五百十四个是苏州的学生。

夜是渐渐的掩上来了,“二十一”这一天也很快的过到最后一个钟点。有许多公娼,偷偷的跑进了旅馆,——实在政府是禁止的,有的在马路上散着步。

在乡下,太湖边上的村镇,锣声和枪声一点不奇突地响着。甪直松北乡的农民一样也准备着,因为明天将要有一个要求当局发给种籽的闹荒运动,他们将要鸣锣,然后涌到镇上。然后再接受了警察和保安队的弹压,追租委员的“劝告”。这些都是在预料之中的事罢?

黑暗掩得更紧了,夜在怒吼着。

集训之一日

钱乐华(苏州)

在华北防共协定声中,我们被送入了集中营。到今天,已整整十天过去了。在这十天中,我们过着“军人”生活。因为是“军人”生活,所以不许轻易走出“营房”一步,杂志是不许看的,日报也只限定几种,连《立报》也在禁止之列;……我们是和现社会活生生的隔开了!

这种训练据说是为了“牺牲小我”以“服从领袖”而“复兴民族”的。但是,自中队长,大队长,以至队长,屡次的训话中,连××帝国主义这一个完整的名词都听不到的。好像不讲给我们听了就会使我们忘怀似的。然而我还没有忘记,在入营之日,报上用了大字登载着推行广田三原则第二步曲,好似对我们“善意忠告”似的。

到今天第十一天,我们又奉令忙着整理行装,预备从苏州开拔到南京去“聆训”了。大家是忙碌着,因为命令是不能违的。然而几百张不同的面孔,显出了几百颗不同的心。

从早忙到晚,没有过一刻钟的休息。新的命令往往是取消一小时以前所发的。结果是寝室中打扫得清清洁洁。“内务”[1]是弄得整整齐齐了。身上的军服换上了一套新的——在发这命令一小时之前还是要穿旧的,因此,衣服上的符号等东西又要重新打过。白的符号换了红的,我始终没有明白为了什么。干粮袋水壶和军毯交差的挂在两肩,水杯面巾挂在下面。腰中束上一条皮带,位置必定要在军服的末了两个扣子之间。短裤下面露出了一段晒黑了的肉,再下面就是三个花的绑腿。脚上换上了一双布袜子,着上了草鞋。但手上却是雪白的手套。

在暮色苍茫中,我用了上述的行军姿态出发到苏州火车站。沿途唱着分不清“敌乎友乎”的歌。

到车站已将九时,在站外的欢呼声中,送走了先出发的中学部。他们坐的是货车,我们幸而是大学生,所以政府对我们特别客气,请我们坐了三四等客车。

在车站上休息时,我在歌声中匆匆的写了一封信,在信末我注上了如下的一段话:“在一百十四天前,我们也有许多同学坐着‘专车’。原来我们‘上海各大中学救国宣传团’从上海冒着风雪,步行了一星期才到苏州,但在苏州睡了一晚,就被特地开来的宪兵押到火车站,并且‘合法’的挨打了,两个挟一个挟上了‘专车’,直驶江湾。”

信写完不久,“聆训专车”已经调好。命令下来,随即上车。

我们都安安稳稳的睡着。睡得的确安稳,因为用不着担心轨道被人掘去,或者龙头中的水被人放掉。并且车子开得很快,不像复旦的请愿车子那样从上海开到无锡要费四日四夜,沿途还要“非法”的修理轨道。

我这样安安稳稳的睡过了这天的第二十四点钟。

* * *

[1]“内务”是指营中整理行李。不照规定形式整理就是违反命令或纪律。这东西整理起来极麻烦,每每要费半小时。然而据说这是“修身”之道,自然也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始了。但是也有不“自爱”的同学,因为操得太苦了故意把内务弄坏,以便“禁闭”几天,休息休息。“禁闭”就是坐黑房子,是营中最重的刑罚。

集训日记一页

沉汛(苏州)

——生耳朵吗,我吹了多少声叫子了!

——我听见。

——那么,不出去集合,还躺着干吗?

——我不舒服。头很痛,身体发热,火烫烫的,昨夜没好好睡。

——喏!喏!糟不糟,你看,内务都不整理好,该死,该死!

——是呀!我想请假去看看医生,回头要躺,所以……

——不行!现在七点多钟,看病的时间没到。

——什么时候才到呢?

——什么时候?不知道?十二点半到一点半,告诉你,这是规定的看病时间。

——这……怎么办呢?现在……

——什么怎办不怎办,赶快准备出操!

——我……我不能啦!……

——不管!

——不管?假使现在我快断气了,也要出操?……

——军队里是没有理由讲的,赶快整理内务,……

——……

——呆什么?赶快,赶快!

——……

——猪东西,还等动手不成?这样不自爱的!……

——……

在值星官凶恶的催逼和尽情的侮辱的情形下,我不得不勉强打起仅有的精神,手指颤栗地整理好内务,排队出操!

做的科目,是持枪不动姿势和行进间的跪下卧倒。

我老是皱起眉头,苦着脸。下意识地咬咬牙齿,下意识地轻轻叹口气!两个肩头像压着万斤重担感到极度的酸痛和疲乏。身子是那么软弱无力,仿佛这时地心吸力的作用对我特别大。稍息的时候,我把枪尖支住腋下,头倾着,一腿伸出微曲着。

劈!

突然,我觉得右肩上一阵剧烈的痛。气忿地掉转头,值星官睁大发光的眼睛冲我盯视。害怕地讨厌地恨恨躲过脸,心却跳动了!

——哼!真是。……大家都说你们是最有希望的分子,是未来国家的主人翁,社会的柱石。像现在这种样子啊!操作了一小时,稍息着就弯腰突肚的站都站不住,拿枪支起来!……舒服吗?我真为中国的前途悲观啦!……

——值星官,他身子不爽快。旁边一位同学不平地替我这么解释。

——我晓得,一个青年人生点小毛病,算什么?

——我的心窝充满怒火,重重嘘一口气!

于是,我沉思地想,到了这儿,身体反会一天天坏。这是有原因的,时常吃生米饭。六人一桌,四只菜,又蹩脚,又少,而且一碗是汤。虽说两荤两素,荤的和素的叫我真分别不出来。早餐是稀饭,有时薄得像汤;小菜比中饭晚饭的更坏。是些酱瓜,盐姜,咸菜……之类,每餐是这几样,而且少得一点点,仅仅遮盖了碗底。有时一碗稀饭没用好,小菜早光光的了。所以每天早上出了二点钟的操回来,肚皮总不懂事的辘辘地叫(这时到吃中饭,还要上两点钟的学科)。在有钱的朋友,是不成问题的。这里有饮食部,虾仁面,虾腰面,火腿面,烧鸭面,排骨面,……蛋面包,洋炊糕,饺子,油包……咖啡糖,可可糖,玫瑰糖,柠檬糖,椰子糖,橘子糖……简直说不清楚。当下课休息的十分钟里,尽可大吃一顿。然而在穷小子的我,就“那个”了。两点钟的学科老在疲怠饥饿的状态中困难地熬过。有时真个饿得几乎睁不开眼,脑子沉沉发晕,才从朋友的手里,借五个铜子,买一包小小的花生米来充充饿。这里,“花生米”算是最便宜的货色。除了这,别的起码二十铜子或一毛大洋以上的。那时,我的眼睛这么羞怯似的低沉着,拿了花生米匆匆溜出饮食部的门,在讲堂的角落里靠墙来吃。因为我不高兴看那批架起腿抢般地吞面,和衣柜台周围嚼糖果的同学啊!

吃中饭了,像饥饿了好几天的灾民般,贪婪地囫囵吞。紧紧捧住饭碗,紧紧拿着筷子,一口饭送到嘴,马上去挟小菜,饭菜在嘴里用舌头慌忙地拌了拌,嗗的吞下。有时因吃得太快了,噎住喉咙,呼吸起了迫促;感觉着难忍的隐隐的痛。慢慢地慢慢地伸伸脖子,一面勺汤来润。每餐吃饭都这样抢着,有时仍吃不饱。

照规定九时睡,五时起身。因为日里的操作过于疲倦了,躺下腰像断了样痛,脑子胡思乱想得慌,不到九点半十点十一点是不能跑进梦境的。不但我这样,大多数的同学都犯这毛病。起身到升旗,中间隔二十分钟。所做的工作,是整理内务,洗脸,大小便,……。这几项工作中,整理内务顶费时间。被褥的四边要那么平平整整的,四角要那么方方正正的,床下面的箱子和鞋子要那么放的整整齐齐的,一点儿不许苟且。我们的动作还不能做到这个要求,所以最迟四点半都起来。也有四点或四点不到点就起来整理内务。内务整理得好,星期日有赏,可以在外面多玩一个或两个钟头,看成绩的好坏而定。比方普通在星期日晚六点钟一定要回营,内务成绩好的可以在外边玩到七点或八点钟回来。不好的呢?要罚。禁足半天或一天。或者抄笔记,或者钉符号。种种恶作剧的处罚,使你要命!这么来,睡眠的时间平均在七点钟左右,有时还不足。在青年血旺的我们,怎么会够呢?

我被处罚“两腿分弯”,两手握拳向上伸,两腿分弯,腰挺直,两脚跟点起:这样站三十分钟。值星官看着表监视在旁边。寝室门外,通寝室门的走道上,同学们一堆堆簇聚着。我听见有的在嘻嘻地轻声笑,似乎在笑我这样子好玩;有的低声说什么,仿佛表示同情我。值星官警戒地向同学们宣布集合的重要性:一听到号声,无论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情,都得丢了跑,这就是命令,你要是不到或迟到,就是违抗命令……。

渐渐,我觉得小腿和膝盖酸溜溜起来,而且微微颤抖着。但我的心更颤抖得厉害。昨晚吃过夜饭,肚子便一阵紧一阵痛,还咕咕的叫。我知道肚子坏了,急急到厕所大便。这是吃生米饭和不干净的没有沸滚的开水的缘故。昨夜就连续肚泻了几次。今早集合号明明听到,但叫我怎么样呢?为了这个,赶不到刚才发草鞋的集合,难道就不可原谅?况且值星官是知道我身子不好的呢?……

我不晓得已经站了多少分钟。只觉手,肩,膝盖,脚趾,发疯地打战,麻木地酸痛。每个细胞,像被锐利的刀尖用劲地划割着。我觉得眼眶酸辣辣地痛,湿漉漉地挤满泪。两道小河样的水流暖烘烘地烫着脸皮的表层。

我失去知觉,仆倒地上。

当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身子像埋在猛烈的火焰中般发热,头脑昏昏沉沉的。寝室里填满深深的黑暗。只从窗缝里透进几点白晃晃的光影。凝神静听一会,周遭悄悄地,知道同学们在讲堂上自修。

五月念一日的观感

王知更(苏州)

“出路!出路!”抱着这么的一颗心,吃过昼饭,剥下那件破旧肮脏的衣服,换上件较像样点的,把头发理了理……踏出门外。

穿过一条条的街巷,到处看见的是“新生活运动”标语:“铲除恶习惯,实行新生活”,没有一家门口没有,我一看见“新生活”三个字,就要联想起“脸要干净”,“头发要梳理”,……对于这些我都一一照办了,因为今天有着天大的事情去干呢!

但这些对于我原没有什么实惠,“饭”才是我刻刻不忘的,所以就开始今天应该怎么,才能如愿以偿的思想了:

“到了那边怎么说呢?……”

终找不到要从哪里说起。

“××伯!……××伯!……”

虽想出了一个××伯,然而再也想不出下面应该接续些什么话,倒弄得头胀脑昏起来。

“吓!”一辆黄包车从后面赶上来,给它吓了一跳,暂时清醒起来,赶快避让,但不多时,又复回故态,脑昏了,胀了,作痛了。

“××伯!……”心中气愤得要裂开来的样子:“崇…老…伯……咳!”

自己也莫名其妙,怎地会唱起《苏三起解》中的“崇老伯”来,“嗤!”的一声自己觉得好笑,但是急促地,并且立刻又回到我痛苦的,沉长的思想中去了。

拙政园走过了,奉直会馆的广场就走进我的眼中,给热烈的阳光照得只是一片白色。照墙上远远地写着几个斗大的红字:“对国事抱冷静态度者是凉血动物!”下面署着“六十七师制”。这还是“一·二八”的遗迹,然而快要剥落了,“一·二八”的精神!

“本来……现在你见了吗?华北走私,……殴伤关员,……纱厂大受影响……还是去托别人吧!”这是某亲戚的话,现在又想起了。

“是呀!”我不觉得喊了起来,“谁能不管国事呢?”

但当我看见另外一面民众教育馆制的清新的标语时,只好苦笑了;它说:“中华民国的公民应该要有快乐的精神。”天哪!叫我怎么快乐得出呢?

“努力实行新生活运动,垃圾倒在桶里”的标语又出现在眼前了,当我走过旧学前民教馆时,我疑心我是立在垃圾桶旁呢。

旗帜飘扬,好热闹呀!观前街在我眼前了。首先引我注意的是“大牺牲”“大拍卖”等招纸,随便什么角落里都看得见,和接一连二的关着的排门:关着的排门上除了必定有的“新生活”标语外,都贴着减价召租的纸条。听说房租是减了又减,商品的价格也大有不顾血本的趋势,然而不景气却一天深化一天。

前几天走过观西一家先始商场,门口贴了块召盘的招牌,然而今天所见的,叫我呆了半天:门口横七竖八地放着七块大大小小的牌子,上面红红绿绿地标着:“本场全部关店大拍卖”,“本场不顾血本关店出清”,“市面不景气关店拍卖”,“志在从速束清不顾血本”,“最后牺牲”等大致相同的广告。原来召不到受盘的而实行关店了。

观前街上除了“大减价”的旗帜随处可见外,还有宪兵第六团制的新生活标语,一块块的蓝底白字的木牌子,钉在电线木杆上。让我背些出来:“钮要扣好”,“帽子要戴正”,“眼睛要向前正视”,“行坐要正直”,“要漱口洗头”,“婚丧喜事要节俭”,“手要洗干净”,“说话要信实”,“行路不要吃东西”……好了,饭也快没有吃了,还背它做甚?

本想快赶到目的地去,但在观前街所见,叫我冷心起来,我真不敢断定是不是仍旧空跑,所以顺便弯进青年会弄口的一家杂志摊望望。

杂志种类很多,无线电刊物,幽默的文章,把电影明星当做研究对象的电影杂志,………都有,那使年轻人看了要面红耳赤的“健美”,“春色”,更是少不得地摆在最惹眼的地方。汉奸理论吗?冠冕堂皇地摆着呢!其余的大约被视为“反动”而检去了,只有那因为内容有什么“民族自由解放”等危害民国的字样而被杂志公司老板一度不敢贩卖的《永生》,在检查先生的眼镜下,当做基督徒的刊物而幸免了的,还占了一席。

“《妇女生活》有吗?”在金城杂志公司听见有人问。

“没有!”

“嘿!昨天才来买过有的呢?”

“昨天有,今天给县党部检去了。”

这,我也并不觉得希奇,那是早已有之。在外马路一些电线杆上,“爱国先从爱用国货起”等等,早给谁全涂抹成一片蓝色,现在只是“手要洗干净”呀!“居家要清静”呀!……

××巷已在眼前,不多几步就是我的目的地。到了门口我倒有点胆小,不敢进去了。然而怎样呢?为着肚子要饿,硬着头皮走进去听了这么一套:

“……你看多数商家不是裁员便是减薪,或者竟是关门大吉……叫我怎么开得出口。”一遍二遍……。

“叫我怎么开得出口?”我在回来途中想,“那叫我怎么办呢?”

长生库里

陈峰(苏州)

早上五点钟张老老的咳嗽声已经开始了,这个对于我简直是一种威胁,他叫你不能再好意思安心躺下去;不得不起身扫地、磨墨,以及搬钱盆,铺当簿了。

尤其是今天,买包客人[1]说定今天来的,他张老老自己,也的确应该早些起身,打点司务们把关帝厅上的台凳茶几的搬一个干净,好叫大小包铺展得开。

才把柜台里的事——搬钱盆铺当簿等等做开,他老人家已经在关帝厅上吸水烟了,他好像匆忙的很,含糊地揩了把面,就手把头凑到面盆里去,喝了口洗脸水“啯啯啯”地漱了漱口,随即又吐到了面盆里,这么着重复了三次,于是把面巾揩揩嘴,匆匆地去叫阿二来搬台子凳子了。

当我跑过去吃早饭时,便给他瞧见了,于是:

“三官,今天你跟祥宝在柜台里,不用到里边来,反正里边已有其宝他们五个了。快些吃早饭罢。马上开门了!”

“唔。”我用了最快的速度吃完了三碗粥,便立刻去开那厚重的大门。

进来的是几个烟馆伙计,他们全是烟鬼的“经纪人”,很少有存箱货[2]的,不是短褂裤就是一把锡茶壶,他们虽然天天来,可是我们谁都不欢迎,全是二角三角的户头,而且小短褂是脏得惊人。有时候还带着温热的臭气,白虱在上面“出会”般地跑来跑去。

过后来了几个“水上公安”,把灰布的号裤朝柜上一抛:

“四毛!”

“怎么?昨天还接到公事呢,这些个不能当啊?两毛罢。”墨生先生向他假痴假呆地。

“他妈的,四个半月没关饷了,不当!不当吃个鸟!操他妹子的,——三毛罢!”

“水上公安”去了,墨生先生瞧瞧墙上的太阳,太阳已经照到了墙脚的阶沿上。时光已是上市的时光,而且航船也已到了,可是干么乡庄[3]一个不来呀?

他诧异着,他把右手撑住了下巴,嘻开了嘴,左手的小指甲就往牙齿上细细刮着,刮呀刮的就朝天井里——得——弹了出去。

这么着他尽弹尽刮也觉得乏味起来,他望望厚生先生,厚生先生也跟他一个姿势,叔蕃先生呢,却把右手的第二第三两个指头朝柜台边上勃达勃达的敲,是那么纯熟地,两眼却朝屋角的那块尘灰满挂的同治年间的告示木牌出神。

总算来了几个乡庄了,都是葑门外塘里来的。满满的麻袋里并不是装着皮货,也没有从怀里掏出些黄器来,一大堆只是些布草和铜锡器而已,然而他们对于柜台先生的“喝价”,却都认为“看”的太“低”。

“先生你再看看哪,我们要来赎的呀!又不是卖把你的!”

“朝奉先生你看高点,这几件衣裳都是身上剥下来的哩,实在是……!”

可是柜台先生也实在没办法,他们想起了昨天张老老的话:绝货太多啊!价钱看得低点罢!买包客人又要发闲话了!于是:

“不卖把我?绝下来的货色几船也傤不了哩!买客包人凶呀!从前卖的加二包,现在八折包[4]还要看他们的面孔呢——九九归原是时世枯勿过,——能够看高自然多当把你的,别争了!”

于是交易成功了,诚实的乡人的脸上露着一半原谅,一半不满足的心情,离开了高高的柜台。

饭后,买包客人来了,于是里边顿时显得很忙乱,关帝厅上和包房里充满了灰尘和纷乱,他们五个,蚂蚁搬家似的,把绝货从包房里搬运到关帝厅上。于是买包客人一包一包解开来,看里边的花色是否跟码子差不多,要是有个把码子大了些的,他便得对张老老装着苦脸,说:

“张莘老你看哪,这种包真太‘枯’哇!”

“嗯……嗯……‘荣’的跟‘枯’的你扯扯!……你扯扯!”

其宝他们可搬得直喘气,短褂裤子全给汗珠浸潮了,——他们心里都在抱怨着,干么张老老不派自己在柜台里呢!

柜台里的确省力多了,共总没有当满五十号。照往常,现在当汛里起码得当个三百号。上市的时候,柜台面前起码站上三层人,就是柜台先生忙得没有吃饭的功夫也有过。钱房里的洋钱连续不断的添出来,而当下来的皮货黄器什么的却来不及朝里搬。记得我进典那年的立夏节,大家想早关半天门,到塘里去看草台戏,但终于因为当的人太多而没有看得成。——这直到如今还引为憾事的盛况啊!

关门很早,反正开着也没人来,不到四点钟就收拾停当了,于是张老老马上命令我们两个进去帮忙,一直到吃晚饭才停止。

饭后,张老老在关帝厅上跟买包客人谈“盘子”。其宝他们全出去洗澡了,留我一个在柜台里等门,等呀等的便睡着了。

出更了。他们才一个个的回来。

廿五年五月廿一日苏州

* * *

[1]就是满期绝货的承买人,他们大概是规模较大的衣庄的老板或经手先生。

[2]七角钱以下的当件,我们叫他“小包”;七角钱以上的叫“存箱”,但并不真正把它存在箱里的,只是有一张纸包包罢了。

[3]种田人我们叫做“乡庄”。

[4]照当价加百分之廿,叫“加二包”;照当价打八折的叫“八折包”。

吴苑与玄妙观

清毅(苏州)

苏州的大众聚集所有二:一在茶馆,一在玄妙观,茶馆中最大的是吴苑,茶客也特别多;玄妙观是中下阶级的会合场。

才进吴苑后门,就见门墙上贴着一张字条:“吴苑深处请由此入。”到了里面,几个厅中,都坐着人,二个以上坐着谈天的最多。一个人独坐的颇少。独坐的无以消遣,就费铜元二枚,向报贩租一份报看,大约十人中有五个看《新闻报》,二个看《申报》,三个看其他的小型报。商人欢喜《新闻报》,教育界等欢喜《申报》及其他大型报纸,穿西装的学生模样的人,倒喜欢小型报,私人细事,甚合他们的胃口。

走到说书场,情形更热闹。场中坐满百数十人,台上二人,各坐在高垫的靠背椅上,一人弹琵琶,一人弹月琴,弹一阵,唱一回。前面摆一小桌,上放茶壶二把,桌前围着红色桌布,中画一新生活的标语。两旁写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宴安鸩毒,不可怀也。”台下的听客,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的是俯首闭目,细细聆味;有的是喝一口茶吸一支烟,时俯时仰,逍遥自在;有笑的,又有叹的,各式各样,实在描不胜描。

走到玄妙观。一家小摊,招牌是“兄弟商店,上海分此”,门前左右各站一人,蓝色长衫,肩上斜挂着红布条,很像军队中的值星官,上有黑字:一为“欢迎参观”,一为“价廉物美”。二人互相对唱,总是说他们的价廉物美。前面也有七八人站着看,但是不见有进去买。

有一人,手执气枪,上下徘徊,有时自己拿枪对准标的射一次,标的上有二个红圈,两旁写着:“请诸君来练枪,扶国家,保社稷。”啊!好一个堂而皇之的口号!

“诸君静静听呀!唱个鸦片精。”一个八岁的小孩,头上剃光,仅仅留着三团头发,一团在额上,余二团在耳上,团发也有深浅之别;两眼双瞎,仅见两个灰白眼珠突出;身上负着一个钱袋,两手各拿着竹板一对,一边敲一边跳又一边的唱。四周也围着十数人,有说:“小鬼,当心有老枪,请你吃耳光呢!”那小孩回说:“啊哟哟,勿要紧呀,我是奉着蒋介石的命令,来宣传戒烟的呀,哈哈。”

又一个台上,站着一男一女,骨瘦如柴,女的卅外年纪,金牙齿,脸上敷了一点胭脂,在唱滩簧,男的装做一个老太婆,并且架了一副直径约二寸大的眼镜,一摆一扭,使台下站着的几十个工人和店员,笑个不了。

测字摊,说书,卖技,茶摊,鸟笼……色色俱全,也实在描不胜描,记不胜记呵!

催租

素人(苏州)

太阳光的影已走到半天井了。

场上人声噪杂,村狗也无力地吠着。

“你去看呀,阿全今天也要捉得去了!”金根奔来,吃惊的告诉我。

“这样忙了,还要拘人么?”我迟疑地说。

“那个一只眼的差人说是约账,”金根认真地说,“催甲现在还等在小茶馆里,没有钱,今天一定要人!”

我和他走了出去,阿金嫂也迎面走来,很担忧的说:

“你倒来了!阿全真作孽,哪里来一个钱?吃也没有!”

太阳从薄云里透射下来,晒在身上觉得热灼灼,东南风在柳枝上舞动,逗引穷人的笑,但他们永远挂着愁脸,村狗在场角上的乱草堆前吠。

人都纷乱地围聚在小全门口的场上,这一句那一句的都替小全诉苦,恳求。那差人一只眼皱着一只眼只是摇头。吓吓的嘲笑声使人难过而怒恨。我走近了时,他对我说:

“这个都要他自己到催甲那里去的,老兄,你是明白的。我们做小弟兄的哪里有这种权力。”

我点了点头。

“可以商量设法,我总肯的?”

他执着新折的细树条无聊地玩弄着,有时在地上敲拨,有时把它折成弧形。他穿的长衫敞开。两肩微耸,灰黄的脸泛着一层被太阳晒成的红色。到了这时节,他头上还戴了瓜皮帽。

我走进人丛,小全坐在阶沿上,两肘抵住膝盖,手掌捧住面颊,俯垂着头,刺猬样的头发黑而硬。白的破衫子已成酱油色,右肩已从布衫的窟窿间露出,皮肤被日光晒的焦黑。他只是沉默不响。

“到了这个荒当时光,怎么还能还租?”我对差人说,“乡下到了此时正是最难找钱的时光呢。”

“你去问他自己罢。”他把细树条挟在左肋下,右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匣小仙女的卷烟,燃着了,喷出烟雾,咳嗽,吐了口浓痰,又说道,“他这样约,那样约,约到月底——死历又三月底——他亲口说,无论怎样一定还清。老兄,现在你去问他自己罢。”

“他约到现在的?”

“说尽说绝月底,吓吓,今天甚么日子了?”

我走到小全跟前,人们的视线又移到他身上,都替他担忧,害怕。我问:

“阿全,你和他们怎样说的?”

“……”

“自己晓得没有钱来处,去约他们甚么?”阿金嫂很猴急,责怪然而怜惜的说:“现在你,——”

人们又走拢了许多,差人靠在檐下墙头,右手指挟着卷烟吸,左手将细树条在空中急摇,发出呼呼声音。

“你怎么和他说的?”

“……”

“你吃也没有,怎么能答应还这笔租米钱呢?”

“……”

他像失掉了说话的机能,沉默的可怜,似连气息也停止了,木然不动。

“阿全真正作孽呀!”著名软心肠的红面娘插口说,“前日两个小孩饿的哭。你就做点好事罢,赛过烧香。”

他不睬理,把烟蒂丢在地上,将脚踏息,又吐了口浓痰,他似心焦地说道:

“去罢,我没法回复的!”

金根见我不能解救,恼怒而且嘲笑地说:

“那么真叫杀他没血,剥他没皮。和金先生说是没有,和银先生说也是没有,现在和你说依旧没有。把甚么给你呢!石子里炸得出油么?”

“没有!吓吓!”

“那么,你今天钱拿着了走,他只该一张卵在身上!”

“没有钱,人。”

小全打了个寒噤。

红面娘说:“你要人,不过叫他去吃掉几碗饭。总要你到金先生那边去说说,譬如行好事;阿全实在苦楚。你看看——指两个孩子——如果他去了,剩下这两个小孩怎么过活,他的老婆不死,哪里会弄到这样,他是从来没有欠过租米的。人是大家知道好人,阿弥陀佛。”

小全这时流泪了,但还是不响。

“你也不用着急,金先生又不是吃人的!你一不做强盗,二不做绑票,不见得将你枪毙。你不响也不是道理。你尽可挺挺刮刮的说,到麦市时一个小铜钱也不少的!”金根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不敢去,同××一道去。”

“好的,我来同你一道去。”我很没有把握的说。

“去罢!”

“也——叫——没——法!”

他站了起来,身体抖擞,嘴唇苍白,乌瘦的脸上淌着湿漉漉的泪,惭愧,恐惧,把面脸立时烧成紫黑色。

我们走了,留着的群众团聚成堆,议论纷纭,起了恐慌与骚扰。村狗还在吠着,那只黄狗耸起背脊,像单峰的骆驼,四只脚并在一起,尾巴伏在股弯里,没有一点威势,肋骨很清楚的现在外面。终日乱嗅,得不到一些食物。

“汪——汪——汪——”断续续的在后面低吠。

“一户账弄到此时才回来,像你这样一天只好弄一户!”才踏进门,那位握着贫农运命的金催甲暴怒地责骂一只眼差人,把算盘向台上一碰,算珠悉索作声。小全躲在差人的背后,欲避催甲的眼锋。身体抖擞,面色像猪肝,两手握着一把汗。

差人皱着眼,侧倒了头站在台边举起茶壶啯啯啯的喝茶;透了口气说:“他迸僵在家里还不肯来呢。”然后用手将茶壶嘴揩抹净了,赔笑着,燃了一支卷烟坐下。

我坐在靠壁的台边,斜对着金催甲的临时账台。他将茶壶推在一边,账包解开,蓝地白点的古式图案的包袱施展在台上,几本厚薄不等的账簿垒然一堆,在那较厚的一本红线的簿上翻着,突然抬头说:

“王小全共欠十八元七角六分。”

“……”

“不要再拖延辰光了,你们总是这样的,牛皮吊死筋!”

“我——我……”

“拿出来罢,不要再我,我,我点甚么!”

“我没有钱。”这钱字的音很低,几乎不能听到。

“嗄唷!”金催甲如听到了报死的消息,然后以最怒的暴声说:“那是你不要还了,这样没有,那样没有,你大约存心想赖掉了。”

我知自己的地位低微,又无财力,虽起说项,必然无效的,但我此时被良心的责备,不能再缄默了:

“金先生,你就再耐心点罢,拖到麦市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嘿!”他冷笑一声,勾形的尖鼻子油亮亮的,卷放了账簿,然后说,“现在金仲贤并非不买××的面情,实在不能再见了。虽然麦市也没有多久。”

终于无救,小全到底南桥去了。

“到南桥再说。”临走时,虽然金催甲最后对我说,我明知是欺人的诳话,我却坚信着他的诚实。

天气骤然闷热;将要下山的太阳,被西天陡起的阵头云吞没,黄昏未临,黑暗已笼罩了大地。有几颗星,从云隙间漏出,很觉孤单,躲进云中去了。南桥路上没有人影。惟听得虾蟆狂奏它们的繁音曲。

“不会回来了。”我叹息的自语,感到希望完全破灭。

孩子哭着要爹爹,哄,是这时惟一的办法,我也说了许多哄话,自觉惭愧;而且我们的哄话中显露着矛盾。

金洋钿

程炽虹(苏州)

是下午的四点多钟,我带着我那十岁的孩子元,在一条宽阔的街上跑。阳光斜射在东首的铺面上。刚卸去厚重袍子的行人显得非常灵活奋发。

在阳光射不到的人行道上,挤了一丛人,人圈子中间有一个穿了不大体面的西装,鼻上架一副发暗的金丝边眼镜的人,手中拿了几本红绿面子的小书,正在指手画脚的演讲着,在他的背后,并不是店面,而像是从没开过的门。那门上用图画钉挂了一张彩色的画,画上有二条路,路上全有许多人在朝前面走:一条路的终点,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城上有“天城”二字,在这条路上走的,都是衣衫很体面的人;另一条路的终点,却画着一堆火,色彩也只有红与黑,益显出恐怖来。这里也有二个字,“火狱”。在这条路上的人,全是些衣衫褴褛的,旁边还满写着许多“罪恶”。我想象到这是甚么一回事了。在那幅画的旁边,还有一面旗,旗上写着:“××会播道宣传队第×组。”

那传道者一刻没停的在讲着,听的人也全神贯注的听,孩子元也要挤进去,我就不得不站住一会。

传道者手呀脚的全挥动着,脸上胀起了许多青筋,越讲越有劲。

“金洋钿,铜元那么大,金子打的金洋钿。”没头没脑的几声金洋钿,把我也引得想听他一个明白。——我本来预备站一会让孩子去看明白不是打彩,也不是卖什么新奇食品之后,我们马上就得走的。

传道者还是一刻不停的讲着,手中红绿封面的小册子摇呀摇的。

“他(这‘他’不知是指谁)做了许多金洋钿,个个都有铜元那样大,每个可以值到几十块钱。他把这金洋钿送给别人,送给许多穷人,但是他也有一个条件,就是一定要相信他话的人,他才送,不然,他是一定不送的。但是怎样送呢?他想了一个好办法:一天早上,他就在一座大桥的堍下。——那里有许多人来来去去,有有钱人,更有穷人。他在那里拿了一把金洋钿,大声的喊:‘谁要买金洋钿,二个铜板买一个,快来买金洋钿!’

“大家听了全不信,说他是骗钱的。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傻子,有了金洋钿自己不用,倒是二个铜板卖给别人。那里知道是真的金洋钿呢!他见了大家不买他的金洋钿,他看见穷人便拉住了诚恳的说:‘这是金洋啊,二个铜板,你快买去吧!’

“但是穷人还不相信他的话,狠狠的对他说:‘快放,有金洋钿你自己去用吧!不要来骗钱。’

“他这样在桥堍下卖了二天金洋钿,一块也没卖掉,他叹着气说:‘穷人没有福气。……’”

于是传道者吁一口气,听的人也吁了一口气,全在讥笑那些穷人真的没福气,怎样不出二个铜板买块金洋钿回去。人丛稍微骚动了一阵,便立刻跟着传道者的声浪又镇静了,传道者紧接说:

“到了第三天,他仍旧到桥堍下去叫卖。这时有个小孩子,听见他在叫卖金洋钿,那小孩便信了他的话,把买糖果吃的二个铜板买了一块金洋钿回去。那小孩的父亲,本是吃银匠店饭的,一看知道是真金,便立刻拿到街上去兑了。得到了四五十块钱,一家人都很欢喜。后来,那小孩买到真的金洋钿的事,大家知道了都想去多买几块,但是,那卖金洋钿的,早已不见了。大家都懊悔着先前没有买!”讲到这里,故事完了,但是他的嘴还不停,很快的又接下去,“诸位!你们想这些穷人都没有福气,不能得到金洋钿多么可惜啊!但是,一块金洋钿只值四五十块钱,吃得完,用得完的,没有什么希奇,希奇的倒是这本书。”出于意外的竟说到了书上去,他即刻把一向拿在手中的红绿封面小书擎起来,把红绿封面朝了外面的一圈人,我看到那四个并不大的正楷字:“马太福音”。

传道者又接下去说:“这书看通了,真的吃不完,用不完,做兄弟看了这本书,几十年没有蹩脚过,这书真是件宝贝,现在也卖二个铜板,……”听的人全都在听,一些也没有懈劲。我因为听出了个头尾,便唤孩子走,孩子从人丛中钻出来还不肯走,他踌躇,望望那几本小书,然后郑重地问着我:

“我身边的二个铜板,用它买这书呢,还是明天带到学校里去缴给先生作飞机捐?”

一时我实在没有话回答他。

二五、五、二一,于苏州。

菩萨上了身

十郎(苏州)

中国人有好许多地方是沿袭着废物利用的。像今天是五月二十一日,而我们这里还是沿用早经废弃了的阴历。人们的记忆里只是闰三月飞快过去,今天是四月初一了。初一和月半,在迷信上是个特殊的日子啊!

我们这里是一个镇,有一个祥瑞而风雅的名儿叫甘露。中国的乡镇总有一两所庙宇的,然而我们这里的庙要比别处的大,要比其他的更有名望;这就是有宏伟建筑,管辖到十八图地盘香烟的烈帝庙。

像通常每月的初一一样,庙里又有了顶盛的佛会。全镇户户家家的老太太和娘娘们,乡村里的老农妇,放开了吝啬的手,为自私的求佑祝福,化去了几百文钱。佛会里每一个座位是卖十四个铜子的,有好几百诚心的善女人呀!莫怪庙祝的儿子踱出山门像少爷样的阔绰了。

今天的佛会使每一个信女不安定,因为像前两个三月一样,有一个年青的村妇被菩萨上了身。就为了前两次佛会里菩萨上了她的身,像疯妇一样的癫狂,她替代了菩萨唱出许多话来,结果就是现在正忙着的全庙修葺一新。庙里当然有庙产的,善于管理的人当然知道庙产不够一点用,于是随缘乐助的黄簿子发出了几十本。听说菩萨灵验,信人多,已经写到许多了;今天庙里,确实也快就完工了。在不久的将来,庙里要举行一个更大的佛会,是为了新菩萨的开光。而在这开光大典之后,也在不久的将来,就要赛两天有名的盛会。菩萨从村妇嘴里落出了这二件大事,大事的前因是为了阴界大乱,佛会的人数要增加,赛会要隆盛。每一个信女的心,被恐惧迫成了虔诚,谁也不会想到这村妇疯狂的作用。

中国人谁都在嚷穷,然而对于迷信却向例是慷慨的。本来这庙里的菩萨是一位隋朝的大忠臣,被权奸害死,后人立庙纪念也不无意义的。然而人们无知的崇拜偶像,却加深了迷信的恶势力,因此也有人是吃菩萨,着菩萨,靠了菩萨过一辈子,像有许多被菩萨上过身的村妇,现在都变成了女巫。

驾到

吕品(苏州)

今天是星期四。昨晚上通夜的失眠,清晨再也不想起身。刚想合上惺忪的睡眼,却给妻叫醒了。

“快七点了,还不想起身?一批批赶早的参观人,怕早有光降到校的了,不要又是迟到,让你们的老板说闲话。”

“咳,真不想干这种表面上说可以救国,实际足以亡国的小学教育。昨晚上通夜的失眠,不就是为了改那种误人子弟的簿子么?”

“哙,那个闹了半年多要来视察学校的家伙来了没有?”

“就为了他啊!三天一个谣言,五天一个警报,说他马上要来了,等了那几个星期,预备好了的种种装饰都坏了,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妻已经把我的洗脸水都打好了。我只得懒懒地下床。

吃罢早餐,时间已经很迫促了,急忙出门,向学校奔去。

刚踏进校门,知道没有迟到,这才放了心。一看会客室里没有丝毫参观人的痕迹,我放大了胆踏进办公室。不对,今天办公室里的空气觉得异样的紧张,静悄悄地像牢狱一般的冷酷。我坐上自己的办公椅,头上的破呢帽今天只得轻轻地放下了。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射到我的脸上。那时我再提高不起我的嗓子了。旁坐的同事×先生用右手遮在左口角边轻轻地说道:

“你看!”他撮起他的嘴唇向中间的会议桌上一指,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了他的眼光移向会议桌上,在杂乱的当日报纸堆旁边发见了一顶半新不旧的褐色呢帽。

“这是谁的帽子?”我这样轻轻地问,也用了他同样的姿势。

“督学已经到了。”

我这才恍然而大悟。立刻翻出关系今天要教学生的参考书来,细心摘录。

等了一会,那位督学老爷由校长陪着进来了。他是胖胖的脸,短短的身体,穿一身国货的礼服。一双活灵的眼睛,不住地往四下里“视”而“察”,嘴里当然不住地咕噜着敷衍我们的校长。

铃响了。学生排队,教师监视,静悄悄地鱼贯而入教室,教师跟着进教室,一鞠躬后,先生立,学生坐。我想那时各位教师一定用尽了全身功力,使尽了最新教学方法,都在那争妍斗美,静候着督学老爷的驾到。

那天教室里的学生特别规矩,不瞒读者说,这是我们惯用的奇巧,这种把戏已经训练了多时了。“参观先生由前门进,全体须站起,恭敬地四十五度一鞠躬,要齐,要静!”等一会果然来了,如法炮制,竟如愿以偿,督学点头微笑。

看了我大约二十分钟上课,我拼命地启发学生,学生兴奋地乱举小手。督学在他“小型日记簿”上不住地写着。这二十分钟好在每年只有一次,要是天天这样,吃了人参果也有些受不了。督学的批语可是货真价实。

下了课,回到办公室里,天气虽然今年特别的冷,可是背脊上觉得有些微汗了。

乘着校长陪督学老爷出去吃中饭的时候,办公室里的空气才因大家的谈话而复活回来。今天的话题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督学身上。

“临时总不免要慌的。我讲走私问题,我对学生说,日本走私的东西已经到了我们这里了。那个姓陆的学生发了一个‘走私的东西有什么记号?’的问题,你说糟不糟?……”

“我最糟,我试验电铃,随便怎样装法捺不响。督学走了我才知道电流断了路。……”

“我最便宜,上劳作,学生恰巧在那里做马粪纸的飞机,只要桌间巡视指导完了……”

“二十分钟的视察是看不出什么来的,老实说我们今天谁都特别卖力的。最可怕的倒是那本‘小型的日记簿’里所记的不知是些什么,因为我们的衣食问题,往往会给他一言而‘兴’‘丧’,这不是说着玩的。我们只有靠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了,哈哈……”这恐怕是今天办公室里第一次的笑声。

刚摇上课铃,校长偕督学又到校,空气又复死去。

下半天督学专看全校学生作业簿。全校学生有七百多,平均每人以七种计,共有五千毛数。全数交出,会议桌上堆得像小山一般。我下课回到办公室里看见督学老爷一壁翻看簿本,一壁在“小型的日记簿”上不住地写着。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威胁啊!

今天课毕,临时增加一个节目,就是全体教师听训。督学训词摘要如次:

1. 训导小学生,应该以新生活九十五条目为基础,因为新生活是非常时期的精神国防。

2. 小学教师是精神事业,是清高的,劳苦的,可是也是功高的。希望大家要更加努力。

3. 今天细察学生簿本,尚称完善,惟涂改处甚多,不甚美观,诸位改笔亦有未尽善处,希望以后更要精细。

4. 对于各项开支要尽量节省。方才看各教室装饰都用上等洋纸,形式上固然美观,实在大可不必,能利用废物最好。

5. 学生秩序井然,进退有度,不叫嚣,不龌龊,这是我最满意的一点。

听毕,我便逃出了死空气圈。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休息,“小型的日记簿”又浮上我的心头,簿子上有密密的蝇头小字,字里行间跳出了无数的小魔鬼对着我只是扮鬼脸。

这是我每天回家来的惯例,妻知道我是要借此恢复一天的劳苦。

晚饭过后,小孩子们都已安睡了。妻轻轻地对我说:“品!我昨晚上做一个怪梦。梦见我一个人在河边头走,看见小桥底下的河岸上有许多碗口大的洞。我站定了细细地一看,每个洞里爬出无数的蟚蟹来。那时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我一只一只的捉,统统给我捉住了。好生奇怪,我生平最怕那个钳人的小动物,这一次我一点都不怕了。品!据说蟚蟹是金元宝的象征。我们每期一条的航空券已经丢掉了二十二元了,这一次怕有些意思吧?品!还有十六天了。明天去买吧。那个梦你可别对人说啊。说了就要不灵验的。”

我听了她的话,“小型日记簿”的印象,突然换了报纸上一幅惹人注意的“不买航空奖券,如入宝山而空手回来”的广告了。我说:

“我们真的中了头奖,你有什么计划?”

“我想我们上成都老陈那边住上一阵。再看天下大势。咱们有了钱,还怕什么呢?……”

“爱国”

廉水(苏州)

收费条子虽已发下了好多天,可是学生们能够准期缴来的还是不见多。问问他们,不是说“明天便带来”;便是说“父亲还没有回来呢!”。而看看他们的身上,大都是穿得非常破旧的,即使是那个姓李的,父亲做了衣匠,钮扣还是没有完备。因为自己从没有多过钱,可以放给人家;因此,讨债的本领,也就没有练会。说了“没有”,自然再用不到多逼。可是,别级的情形,可就不是这么样了。在条子发下的明天,建民便响亮地向自己的一级里说:“下午回去说,学费二块,仆杂费四角,再有祝寿捐一角半,全数带来,不准少半个边!要是谁再推说忘掉,就得叫他回去拿!”这话果然有点效验,因为到了期限,虽算不得全数,却大半都拿着钱缴来了。只有极少数的人儿,仍空着双手进来,不过,背后大都跟着一个像爸或妈样的人物,用着羞涩的谈吐,要求着略缓几天。至于我呢?在人家忙着数钱结账时,总是空闲得有点异样起来。校长已不止一次,耸着肩问我:“你那边仍没动静吧?”于是老同学建民在给我着急了,背地里关照我:“这一定得逼紧!不缴来,回去拿,像我那样干去,不是很见功效吗?”这件事,已差不多在我肚里考虑了几整天了,直到昨天下午,才下着决心。也装做了正经的脸孔向自己的学生说明,而且还敲钉转脚:“连寿捐也在内,不准少一点儿!”好在小学生受着点委屈,还不致酿成什么乱子,至多那几副露着忧愁的脸儿,使我更觉得忧虑一点罢了。

可是,今天上午的情形,实在算不得怎么好。大半的学生,还以为我昨天的话只是虚言恫吓,因为那太不像我平日所说的话了。于是我觉得有改变方略的必要,把他们一个个喊来问,要他们自己说定个日子。不知道他们是在怕我呢,还是在骗我?大半的回答总是:“下午。”我便决然地告诉他们:“下午再没有,真的要回去拿了!”上课时,还跟几个老牌些的说上一番话。到了下午,果真大半缴来了。不过,仍有几个愁着眉头来说:“祝寿捐可免了吧?这一角半钱,实在凑不出!”“怎么?”我奇怪地问。一个木匠的儿子,用油亮的袖子揩了揩额角说:“我是免学费的,这六角钱,还是我父亲去借来的。先生,我实在出不起!”我觉得这事儿实在太麻烦,要是答允了他,看样的人一定还多着;而况这又是上面的公事,收不到就得在办公费里扣我,只得对他说:“这是人人要出的,而况又是爱国的举动。”但他回答得更有力,更有理由:“但今天我们的肚子还没有吃饱呢!”我默默地向他看了一下,眼窝里已经红红地要出着泪水了,便轻轻地说:“好吧,就这样缴了再说,但这是赖不掉的,因为是局方的命令。”他把钱放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我写收条,看我把收条撕下来,看我在条子背后写上“缺礼金”三个字;然后伸出手来,接了条子,懒懒地踱出门去。

在结账的当儿,校长可有点乐意了。笑着说:“成绩大好,大好!他一边接着钞票,一边又递给我四张纸儿:“这一定得应酬一下,实在上面逼得紧。光景是赖不掉的了,好在只要任意叫他们出一点,四个月平均划划,也算敷衍过去。”我看出那是三张飞机捐的纸儿,上学期就实行过的。这原是个很好的办法,叫儿童们每天省下一个铜元糖果费,捐给政府,购买飞机。可是,实行的结果,却并没有怎么好,原因并不是这里的儿童不知爱国,实在是缺少了糖果费。因此,本学期只得搁置起来,不知今天为什么又提起了这件事。我接到了,好久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盘算着明天怎样再向学生们开口。实在,单就本学期来说,叫他们出的钱也尽够的了:水灾捐,金剑捐,祝寿捐……样样都是正当的,可是样样都超出了他们的能力。

晚上,住校的几个在讨论着收费的事情。忆生是新从上海调来的,不住地摇头说:“这里什么都不行,有几个穿得简直像乞丐。收收学费,就得像讨债样逼的。在上海,学生们都是汽车送,包车接。校里要钱,上午一句话,下午个个带来了,而且都是十块,念块的!”建民也失望地说:“中国真没有希望了,受了这么多的耻辱,还不想翻本。国家要几个钱,就得费上一番口舌。像意国受了国联的制裁,女子们都争先把结婚戒指捐给政府。德国也只要上面一个命令,国民没有不服从的!”只有寿康独持异议,抢着说:“这也难怪他们,实在事实的表现,太使人提不起劲儿了。否则,在沪战的当儿,为什么大家又肯踊跃输将呢?只有坚决地来抵抗我们的敌人,才引得起国民的爱国的情绪!”我没有参加意见,只是在想,到底是中国人的不及人家爱国呢,还是中国的社会实在已被人家压榨得太枯窘了一点?

一九三六、五、二一晚。

暗黑的一角

金山城(苏州)

今天,和其他的每一天一样,是平凡而单调的一天。除了天上的云影,牢狱里总是缺少变化的。

黝黑的屋脊上,展开了一片灰蓝的天空;一个沉长的黑夜又过去了。站在铁的窗子前,做照例的晨操,两手紧紧握住窗上的铁杆子,掌心中沁入阵阵的冷意。是初夏时节了,但“西伯利亚”是永远阴寒的。光秃的院子,裸露着干黄的泥巴。灰的墙,灰的墙,满眼都是灰的墙,和墙头密密的窗子,每一个窗都好像张大了黑憧憧的口,好像在悲哭,也好像在吼叫。有时里边闪出一张白灰灰的面影:

——好么?

远远的低低的声音,永远相同但永远带着无限的亲爱,冲破了严禁谈话的警戒线的见面礼。

从铁窗外边见到的囚人,是多么阴惨呀。忘记了自己也同样的囚锁在窗子内。头回望望窗内,立刻觉得这里也同样有着一个世界。狭窄的“号子”,住过了几时,便渐渐感到宽畅起来。从这边的墙角到那边的,一共可以跨小小的五步,这在我们是一个辽阔的广场,好像动物园铁笼子里的熊一样,尽够作悠闲的散步。

任现实是怎样的残酷,坚强的生之意志,也一样的为自己的生活创造歌和欢笑。除了臭虫蚊子以及类似臭虫蚊子的人,凡是有生命的,不依赖别人的血液而生活的生物,都是我们亲爱的伴侣。“外役”的L去挑水的时候,挑来了一条小鱼和四个虾儿,养在床底下的面盆中,已经无灾无难的过了三个月,谢谢“天”,“抄号子”的时候也没有给抄去。它们是我们的伴侣,S和W一早晨蹲在地板上,尖着嘴儿观鱼,几乎整整的观了一小时。在他们的心中,正洋溢着生命的欢悦吧。只是光滑滑的珐琅面盆,冷刺刺的清水,纵使不时的得到一些饭米渣或馒头屑,鱼儿们的生活也实在枯燥。它们一天比一天的苍白起来了,而且好似变成了透明。

透明的不仅鱼,连人也在透明起来。咱们隔壁的H,他那苍白的脸像一张白纸,清清楚楚映出了红的和青的血脉。可是他的精神还那么好,一天到晚拿着铅笔头儿,在小本子上作读书摘记。

用功成了我们这里的风气,连对门那个剃头的Z,也给传染上了。他在吴佩孚底下当学兵,在上海码头上当小瘪三,当三光码子,以致跟北伐军爬武昌城,跟翁照垣守吴淞炮台,都没有机会识核桃那么的一手把字,可是现在一会儿拉丁化,一会儿世界语,又要忙着写自叙传,又要忙着念哲学概论。在石板上写着粉笔大字,从对窗子隔弄堂向我们这边发问:

——老P,奥伏赫变是什么意思呀?

——老W,经验论是什么东西啦?

要用最简单最明白的句子,很快速的回答,又要不让弄堂里的看守听到。这个窗边哲学讲座的职务,实在比大学里的哲学讲师还难当。

学生们既然这样勤奋,先生自然更努力了。床底下是书,枕头边是书,手里是书,脑子里也是书,当人世的一切都被隔离的时候,只有书本作着始终不渝的伴侣。在这里,除了有人心心念念的每天只想弄些“老鬼”吸吸,其余的便只有在书本的世界中,找求生命的寄托。P捧着一本书在独白,好像在和书本吵嘴,一边看着一边嘴里呵喝:

——这,这是什么话!

——岂有此理,混蛋,混蛋!

——笑话,简直笑话!

一会儿赞叹起来:

——对了,对了,这句话才不错呢!

接着,他唱了,他能够把欧化“硬译”的每句五六十字的文章,像秀才先生读古文观止一般,摇头晃脑唱出遏扬顿挫的调子,惹得旁边的人都哄笑了起来,但是他在我们这里是顶大人气,顶不惹笑的一个。

W是十十足足的孩子,虽然他快到三十岁了,胡子黑得像一块板刷,看起来却是一个用显微镜放大的孩子,而且那些胡子也好像是用墨画在那里的一般。他读书顶勤,常常连天晴下雨都不觉得。对他,书本子外的世界都“那有什么关系”,秋天的夹衣脱下了挂在墙上,一动不动的挂过了五个月,到第二年春天重新要用的时候,他就很顺手的摘下来穿在身上,连灰尘也不曾扑一下。

当银白色的太阳升过屋脊,晒进了我们的号子,我们便离开了到另外一个地方,这是我们的“工场”,“工场”里我们遇到昨天分别的C。C一开口就说:

——记得么,今天?

我点头笑笑,但是我还没有决定,我实在没有什么可写的。这里的窗子外也是一个围绕着灰墙和铁窗的院子。零零落落的有一些绿丛,靠走路边栽着几丛红蔷薇,已在开始萎谢,花瓣狼藉在地上,却还吐着一阵阵的香味,吹送到我们窗口来。一个栽花的难友,在躬着腰扫花:

——拿了放在茶叶里多好!一个说。

——填枕头倒很有意思!另一个说。

——其实,又何必扫呢!

在两个实用主义的希望以后,下了Z的诗意的结论。立刻来了一个实践家的看守,把留在枝头的残花,一朵也不剩地摘下来,放在衣袋里。大家只好抽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工作”上。

呆呆的观赏着对坐的Z,他俯着一个光光的脑袋在开始写了,这个脑袋是我们的一部活的百科辞典,但今天我可不能从这里找到答案,我得在周围找一些别的材料。但这是多么狭小的一个角落呀,去年的今日和今年的今日,简直找不出什么分别,我眼睛中的面孔,也就是去年的几个。而且在我们这很特异的几个中,无论如何不能代表而且反映不出几百千人的一个共同的生活的。

忽然一阵响亮的铁链子声打碎了我的沉思,窗子外几十个当外工的难友在出发去工作了。他们大声喧嚷着,争夺着,把地上的长铁链,两个人一条,自动的束在自己的身上,掮起粗大的杠棒,很英勇的出发去了。为着生活的劳动的惨厉的影子,是多么深刻的刻在我们的心头,但是当劳动只是为了太阳和空气,抽去了其他物质的条件时,我们便看出近似的劳动的意义。望着他们紫酱色的脸,粗的胳臂和粗的腿。心里真多么的羡慕呀。甚至那些铁链子的声音,也失却了固有的阴森,而清朗可听了!

在院子的一角,我们开垦了小小的一方;T设计造了几行奇怪的畦塄,说是迷津。种了几本小小的草花,不知到什么时候能开。闲下来,拿一个小锄头随便掏几下,再呆呆的望望蚂蚁搬蚯蚓,鼻子里闻着亲爱的土香,暂时地舒息了昏胀的头脑。

可是隔壁工场里的那位“司令官”,一看见我们走过去,便伏在窗口上问:

——密司L(他总是把密司忒叫成密司),有好消息没有呢?

——没听到什么呀。

——咦,不是说五月五日大赦么?

——呣,快啦!

“密司”L敷衍了一声,立刻就跑。实在的,在许多人看来,政府当局无时无地不在准备大赦,而我们是消息最灵通的,不幸我们的消息既不灵通,而对大赦问题又无多大兴趣,便闹得穷于应付,L因此连小便都不敢出去了。我倒给L出了一个主意,叫他用纸条写“即日大赦”四个大字黏在背上,以便一面小便,一面不用开一声口就可以给人满意的答复。反正凡是“好消息”,人家总当真的;不必负欺骗的责任。

等太阳回家的时候,我们也就回“家”了。

“家”里,听着这个唱“失落番邦”,瞧着那个打“八段锦”,电灯便马上来了,无情地映照着我们这个可怜的家。墙头上虽然涂了一层新灰,还清楚映出灰黑苍黄的斑点;半空里横着一条长绳,挂着一些没干透的袜子手帕和内衣裤,几只苍白的床,贴住了三边的墙,床角边堆着一些棉被,衣包,水瓶,面盆,门后边巍然屹立着一个大马桶。

在这样丑恶褴褛的四壁中,生长着壮严的热望和青春的美梦。

夜威武的君临着,远远的透到坚冷的高墙,透过黑暗,送来了儿童的歌笑,人语,犬吠和蛙鸣。

对床头的W又打起大声的鼾息来了。

平安的睡吧,可怜的孩子,让我们永远有甜蜜的好梦,让我们欢乐明天!

在反省院

晋柏庸

一阵暴燥的锁钥声,开门声,和浊钝的马桶声,把×反省院从睡梦中敲醒了。微弱的细语和无力的脚步声,奏出一曲血泪的哀歌,使我们记起了幼年时代从父母那里听到的鬼市。

“运动!”我刚把面巾投在盛着稀泥浆的面盆里时,一声命令,便在空气中威胁我们了。我们非常憎恶这种声音,但是我们却热爱着运动。因为这很短促的只有一刻钟的运动,便是这天内我们可以嗅到人间气味和领受大自然恩惠的唯一的机会呵。

同我关在一起的欧阳光,把面巾摔在盆里,嘴里咕噜着走进了灰暗色的囚人队。

运动回来之后,吃了稀饭,暂时扰攘的古墓又趋于静寂了。

在三尺平方的水门汀地上,我轻轻散着步。欧阳光吃着那些留下来的煮蚕豆,一面背英文生字一面用力揉着豆皮,然后,再把它狠狠地抛在墙角。

“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哼!还有政治学,政治学啦!”他瞧着课程表,好像自语般的对我说,英文字还不断从他的嘴里跳出来。我没有回答,依旧读我的日文。

这种生活状况下的我们,除了把精神寄托在外国文之外,简直找不到值得读的书。在这里,头脑清楚的会变成白痴。

从隔壁传来了久病的五如的声音:

“什么?没有?我明明写了报告,故意说没有!我病得这样的厉害,昨天就报病了,不给看,今天又不给看,等死了才给看吗?……”他尽管吵着,可是那看守,只一声轻蔑的微笑后,便坐在一只污黑的凳上逍遥地想他的心思去了。

报丧一般的钟声在霉臭的空气中叫嚣。我们要上课了。

第一课的教师是黑先生。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他不仅有着美丽的外表,缺嘴,乌面孔和骆驼眼,而且有着标准播音机的灵魂。头脑简单,性情粗暴,以辱骂代替一切。

第二点钟是白先生。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漂亮的外表,包藏着一颗复杂可怜的灵魂,我们觉得惊奇的是,他也养育了一个简单的头脑。然而他是在教导我们的。

在这些先生们讲书的时候,我常一个人观察同班的受训者,怎样挨过这些难堪的时光。我发觉他们都在偷偷地读自己的书,写自己的文章。

接着是院长的政治学。虽定名为政治学,其实是轩辕黄帝的古代史,而且常常不上。院长这个人,在他的同僚中算是一个人才了。他有着并不简单的头脑,变化莫测的喜怒哀乐,还有灵活而毒辣的手腕和一颗虚伪的心,半睁的眼睛再加上善于夸大和煊赫的言词,于是便开辟了他现在的炫耀的前途。

今天他携来一付痛苦的表情,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着。

“今天,”他像很悲伤的说,“两个院友又牺牲了,我很惭愧不能够把他们——亲爱的院友救活!”他的眼光掠过我们的面孔,又继续着说:“可是,也着实没法可想了,他们的病到了必然要死的境地,打过好几十针,在人类文明的领域中,我们用尽了一切方法,可是终于无效,死了!”这时使我不能不想到那些比我们更衰弱更幼小的少年们,他们在严冬,裹着一身仅有的灰色薄单衣,从江西经过数省数千里的转辗解押,才到了这里的。他们全是热血沸腾的少年,勇敢的战士,在他们短促的生命中,已经充满了不少使人震惊的事业。这些只有十四至二十岁的少年们,罪恶却使他们和遥望着的父母兄弟姊妹及烈火般的世界永别了,永远地分别了,这些隐痛也将永远刻划在他们底灵魂上。

我们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健康的。痢疾,疟疾,湿气和各种凶恶的宿疾,咀嚼着他们的生命。他们到了此地不久之后,有一天,院长告诉我们:“原来的西医太不负责,把院友的生命不当一会事,昨天已停止了他的事务,我们再物色相当人物。”但是事实却告诉我们,西医这个位置,是永远被取消了。我们的疾病,只能得到中医的“定心丸”和“地黄丸”等等来医治了。

我带得沉痛的心,回到号里。那些幼小者死亡的面孔,顽固地遮住我的眼帘。英勇的牺牲者充满血污的面影,也显现到我的面前,构成一幅可歌可泣的史画。

吃过掺满谷的黑饭之后,我的心还是沉痛的。欧阳光两眼盯着屋顶,无表情的脸沉默着。由于一向的经验,我知道他在想着使他感动的事情了。

丝厂工作的一日

刘衍(无锡)

本来是一个极平凡的日子,但在各杂志各报纸上披载着“不要忘记五月二十一日”的字样,我们终日劳动的人们可也有些跃跃欲试而提笔了。我是丝厂的职员。

在太阳尚未露出头角的五点钟的时候,我们照例的跑进工场;已经有一部分的工人做过他们全天四分之一的工作。以丝厂而做日夜班,在中国,还只有这家是创例。这丝厂比较的可以说完全些,并且同事及工人都是血气方盛的年青少年,加以去年分拆着红利的余热,使我们的工作格外起劲。

太阳的曙光从紧闭的玻璃中透进来,我们的精神也跟着兴奋起来,在一个狭长的缫丝工场里,布置着取法于日本的多绪缫的缫丝车,每人多很注意的工作。近来也正是我们工作的非常时期,差不多每天海外总有些不满意本厂生丝的品质而赞美日本生丝的来信。本来在现在经济情况的中国,一提起我们所做的职业,便觉担负很重,当我们每跑过一部缫丝车,看见几粒茧子合并成一根丝条,无尽止的卷上小签,我们便觉得像在每一条坚韧而洁白的生丝上,系着一个危坠的中国。我们尽力干着,一方面自然是要提高生丝的品位;而又一方面却是要得到一面优胜的奖旗来显耀自己。在一种紧张的情绪中,我们的成绩也会有相当满意的进展。

九点半过后的十分钟休息,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我们全然忘了工作时候的疲劳和兴奋,奔到侧面的操场上找同伴调笑;富有凉意的风从旷漠的田野吹来,身体觉得轻快而舒适。

太阳跑到天空的正中,我们习惯地跑到生丝整理室翻看各位的成绩;成绩的合格与否,对于我们一天工作上是一个最大的转变。今天我很倒楣,所管的两种都不能及格,眼看着优胜的旗子在别人车头上晃晃的飘摇。有几个和我一样不及格的家伙,正是绷紧着脸,拿着成绩簿子使劲的喊着;使女工们注意工作。有几个家伙皱着眉,愁着脸,没声息的跑着。我呢,拼命的乱跑乱跳,叫着几个摇成绩的工作员到各部车上去拉摇。那个得奖的,仍旧态度自若的慢慢地跑着。平静的工场里,现在已经变成一片喧闹了。这一种紧张的空气,我们一直维持到三点半钟的休息。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们揩着嘴巴从膳厅里跑到娱乐室里,翻着报纸,寻一些有趣的新闻,闲适地默读。

生活剪影和一些感想

同(无锡)

黑暗笼罩了大地,繁星在空中闪烁,一个内地都市的一角,矗立着雄伟的建筑,电炬照耀,在静寂的深夜。这是上午三时之后吧,一般享乐的人们,这时都甜蜜的酣睡着;惟有我们的一群,局促的蛰居在工场中度着夜生活,手中还不住地工作。我算是厂中的职员,说起来更好听,还算是一间的领班呢!所属管理的男女工人共二十人。折布机“啃!啃!”不住地运转,折着制成品——布,——到有了头子的时候,就由男工把车停了取下,摆在看布台上,我就把片来检看,一页一页的翻看着,要当心坏布,油渍,破边,破洞以及旁的一切所谓毛病。三万多码长的布,都要经我们三人寓目过,剪成了每匹规定的码数,然后由二个男工在卷布机上去卷,卷好之后,即由另一比较识些字的男工折做好,刻了什么布名。再给三个女工平均来包,包好之后,就由另一女工去贴布名的码纸,再在布端头两边包好的纸上,轧上了鸡眼圈,那么,我们的包扎工作,就算完成了。我们三个人各做八小时工作,现在厂方因为想要更合理化,格外要减轻成本,所以尽量的生产。现在的工作效率比三年前增加百分之六十,竟也可说已做到划时代的生产水准。然而我们的待遇仍和从前一样;工人呢,每天所得的工资,只好吃一个饱,休想要有多少积蓄。总之,他们少受教育,当然不懂得组织起来,认清对象,整齐了步伐,为生活而奋斗!

我很不满现实。因生活的逼迫,做了资本家的下级干部,然而很怀念工人们的苦痛,一种同情心和怜悯的意识,总在脑海萦绕着,所以我对待工人,比较的温和,也不肯轻易处罚他们,只要在无妨工作的原则之下,一切都通融处理。

我很想设法改善工人的生活,可是,目前的环境还不容许,倘使一有实际的行动,那么,我的饭碗先要粉碎,生活失了保障,就要感受失业的痛苦。所以我认为进步的智识阶级播种尚未成熟,在工人的智识水准未到水平还不能自觉之前的时候,更谈不到有自己的能力组织起来,这时倘干组织工作,又没有切实的保障,徒然的牺牲吧了!

四时半,天上已现鱼肚色,手中还不住地工作,直做到五时半,阳光透出了大地,夜间的工作才算完毕。今日日间全厂停止工作,是日夜班调班的一日,也就是通俗所说的厂礼拜,我们就在这时候,将车间具有八匹电力的马达,把闸刀关煞了,工人们都带着隔夜的黄脸和携来的白铁饭罐返家。我们呢,也将车间的大门锁上了返到宿舍去就睡。这不过是二十一日全厂内中的一部分之一间,我们的夜间六小时工作的生活剪影。

今年是一九三六年的非常时期,国难愈深,民间的疾苦更甚,外受×帝国主义的积极侵略,资源丧失了不少,内受封建思想和地主土豪劣绅资本家的压迫,大众始终是不能抬得起头来!

这七八年间,社会只在开着倒车,一点没有新的气象。我们要怎样努力?呵,在外抗强暴,内清压榨的目标之下,联合国内外的被压迫者和平等待我的民族,站在一条战线上,共同奋斗,试看将来的国家和社会究竟是谁的?

离狱

卜(无锡)

五月二十一日下午二时一刻,是我离开牢狱的时候,这个日子,恰巧是“中国的一日”,我偶然遇着这个日子,很为自己欣幸,因为既能使我深一层的记忆,在意识上也有很多的帮助!

五十余天以前的一个晚上,我刚吃完了晚饭,忽然走进一个不速之客,据说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因我的朋友在病着,要我去看看。我不疑有诈,就跟着他去了。走到一个他们预先布置好的地方,但我的朋友却并不在那里。他们初以上宾相待,很客气地寒暄着,同时以反刺激的话来逗引我,然而我是一个纯洁的爱国青年,当然没有什么破绽可以给他们找到。他们见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就一变态度,两人将我双手搿住,一人以手枪对好我的胸膛,嘴上露着狞笑,厉声的威吓着说:“你不说?好……!我真佩服你,你真有资格做一位烈士。哼!死都不怕?”那时我真不怕。我也用很大的声音回答说:“烈士?哈!我确是够不上资格。但是我们的民族被人凌辱到这样地步,我们的国家破碎到如此情形,所以民族的生存和国土的完整,却是我心中常系着的事,至于因此就要犯罪,那么,不要说死,我什么都不怕!”我这样的说,当然不能得到他们的谅解,而且更残酷的序幕可同时开始了!听得他们说:“非那样做不可!”言犹未了,就有五六人手忙足乱地将我的衣裤卸去,以麻绳绑了两足;以面巾塞住我的口鼻;两人揿住两手,一人揿着头,一人揿着足,其余两人,各持皮鞭鸡毛帚,一上一下的在我屁股上狠命的抽打。那时我咬紧牙齿,忍痛不喊(要喊也喊不出),只在地板上左右滚动。任他们打了约有一小时。平直的肉上一棱棱地高低起伏着有一寸多深!

终于他们得不到结果,一顶红帽子无法戴上我的头,在无办法中将我解送到一个军事机关,羁押了五十多天,方以嫌疑两字结束我这个事情。约法上规定“人民因犯罪嫌疑被捕拘禁者,其执行机关应至迟于廿四小时内移解法院审问”,我此次却超过了五十多倍!

我所拘禁的地方,是黑压压充满了霉湿气的一间屋,一切空气饮食,都说不上卫生,一天所吃的饭,只饿不死而已。那里的“同志”,也都个个垢面蓬首,我们每天的课程,是捉白虱。

我得到开释,面上现着苦笑,走出监门,我心上满怀着怀疑。因为外界一切,已五十余天没和接触了。现实的世界,现实的社会,不知是否和当时一样?我一切都不明白!

最后一课

魏村(无锡)

“多谢先生,蒙先生爱护,时时刻刻热诚的指教,三年来如一日,使我做学生的真是永世不能忘却。”

“哪里话?要是我真的对于你有点益处,也是我所很高兴做的。”

“多蒙先生好意。当时我的情形真是狼狈,一张毕业文凭拿在手里,不但病人还一个没有见到,就是好人的心肺也没有听到过,后来幸亏碰到了先生,得在先生这里实习了许多时候。”

“中国的医科学校大半是这样的,没有医院实习,这也是可怜的中国畸形情状之一。你是一个头脑清楚的青年,明白‘看病’是一种艺术,这艺术不是在医书里,解剖室里,显微镜下学到的,医书里,解剖室里,显微镜里所学的是打基础的科学,看病的艺术是在病人身上加以长时期的接触学到的。你要学做厨子,如果你从不到厨房里去与人家一同做菜,那你就是熟读了几本烹饪法也学不会的。你很懂得这个,实在是一个很长进的青年。现在你就要离开我,自己去挂牌了,今天我来替你讲讲怎样做一个医生。医生该有两个态度,一个是营业态度,一个是科学态度,做医生是一个职业,拿精神去换钱。看所费的精神的多少定收费的高下。敲诈是最失医生人格的行为。帮助无力病人是医生该有的道德。可是中国社会对于医生太苛求,你一定也已经听到过人家老实对你说:‘做医生是要抱牺牲精神的。’他们就是不懂得做医生是一个职业,也不懂得医生也是一个人,并不是从天上放下来的一件古怪的东西,带了许多钱来替大众当差役的,更是不懂得这个医生在未学医学之前如果学了别的东西社会上就不去苛求他什么了,现在他学了医学社会上就要苛求他了,一个穷人到米店里去买米,说‘这几个钱是我当衣服当来的’,米店里当然一个钱也不肯便宜,但是社会上对这米店连一点批评也没有,他们很明白如果这米店给他便宜了,虽有几百万的资本也可全数亏去。要是一个医生听到这样一句话,至少有十分之八九的医生早已把诊金退回了,但是社会上有时还要责备这医生为什么不送药给他。这些人对你讲‘医生该抱牺牲精神’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付教训的态度与自以为人道主义者的神气,所以你总要为争医生的地位辩护,并且教训他们该怎样的尊敬医生。你可问他们:‘穷病人去买药,你会去要药房里不收钱么?穷病人死了,你会去要棺材店不收钱么?’一个简单的回答他们的法子是:‘我是拿精神来换钱的,现在我就牺牲了我的精神来替人家义务看病,不过我看病时所费的本钱及病人的药费请你担任。’他就没有下文了。你对于穷病人该尽量的帮助,但医生的尊严也该绝对的保护。行医是我们谋生的方法,医学上求进步是我们精神的寄托。医学天天在进步,我们也该乘这进步的潮流走去,不然,几年后,你就退步,因为人家进步了。受你后辈的轻视讥讽是最难受的事。你只靠了你一点老经验来敷衍,你的知识陈旧,你用的方法陈旧,虽然你靠了你的老名誉来诱病人,但这样的一个医生已经等于一个没有灵魂的枯骨。所以我劝你无论怎样忙,医学杂志一定要看的,并且在眼前中国的情形之下,一定要看西文杂志,一则因为中文根本不是科学文字,科学精切的地方中文根本达不到意,二则因为中文的医学杂志大半都是卖药商人主办的,其余的也不过一知半解的抄抄译译。病不是个个都能确实的诊断出的,但当你见到一个病人时,第一总先要设法把病确实的诊断出,否则不能用确实的治疗方法。在各处地方能替病人省钱时总要设法做到,但诊断上不可免的费用该设法使病家懂明白,得到病家的同意。要是你太聪明,见一病人只知道研究他的心理,种种地方设法凑合他的‘胃口’,只求‘做着生意’,不去好好查验,好好诊断,一如中国人一向说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管误去病人痊愈的机会,这是最没人格最没良心的行为,这时候,你不是在应用医学,是在出卖你的医学了。……”

城区壮丁训练的第一天

王五超(无锡)

大操场给近处铁道上的机油臭,煤栈里的煤臭,汽车库里的汽油臭交织地蒸熏着。三百来个壮丁散布在这恶臭的中间。一阵零乱的晨风把延宕在不高的灰空中的煤烟拉了下来,送进每个人的鼻孔里。

这群壮丁里面混合着不同职业的人:工人,农夫,苦力,人力车夫,理发匠,店伙,小店主,学生……,先是大家找着认识的人,或者衣服同样的,分成四五个小团体,挂着愁容小声的谈话。慢慢给同一的潜伏在每个人心底的思想牵系在一起了,三百多人蹲着站着聚成一大堆。

“人家正好睡,却要来嗅臭气……训练训练,训练鸟!养壮的丘八,都不叫上火线拼命。训练老子有什么用,倒要老子上前线!”阿兴蹲着摘小草叶儿,忽然烦躁起来。

“可不是,我们要靠力气吃饭,给他这么一来五个钟头也困不到了,白天肩膀上就休想压得起重家伙,他妈妈的!”苦力小土地用劲把扎在腰眼边的青布束带收了一收,应和着阿兴。

“老板要停我的生意。叫我自己买饭吃了来操,……”机器店的学徒小林哥把手指擦着做夜工没睡熟的眼睛,积宿在眉毛里的砂灰,和着渗出来的泪水,无意地在眼眶上画了一个黑圈。鼓着厚嘴唇,心在忖量着停生意后饿肚子的苦况。

“你老板也这么说?”

春生伸着全让给黑砂染得发乌光的长颈子,黄眼睛瞧着小林哥的脸。

“老板们的心肠不全是黑漆漆的?他们会顾人死活!”

小林用劲拔出一支草根子。

“我们也不是倒霉,两三个钟头尽空着车子不做生意,车租却一文也少不得!人又累得死,……唉!这日子也真过不得了!”

胥小五子赤着一双破裂的脚,蹲了下来。一件旧棉袄四处落出老棉花,像一只浮在河里的发腐的狗。

“天天,不到看不清脚下的东西不回家。困在床上,浑身酸痛得要分家,害死人的保长,天没亮就来敲门。要想去看看田里的禾秧也不准,一直就像欠了皇债似的赶来……和他有交情的就马虎过去,不叫来。没有交情也可以,那只要你的荷包饱满,拿得出他要的东西,……这批家伙,老子枪操好了,同××赤老一块儿送他的终!”三大咬紧牙齿,粗壮的手指合着做了一个大拳头,“嗨”的向地下一撞。

“三大,轻些,……贼保长刚走过去。”白眉毛阿丁拉了下三大的衣角。

“怕什么!……早晚点……”

“嗳!祥生哥儿怎会来……”

三四个人发现西边走过一个人来。那人穿了灰布制服,戴了只厚紫呢的军帽。

“祥生哥儿你也来操?你学堂里不也有什么劳什子的训练。”三大顿时现着农人慈祥的笑容迎了上去。

“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哩!”

“这样也好,我们学通了枪法去杀敌,有你就有了军师爷,准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哈哈哈!”他似乎忘了刚在切齿着的保长,也忘了田里的禾苗,尽是眯着眼睛淌唾沫。

“自然呀,为了国家去杀敌,我们是应该来学操的,不过,我想这壮丁训练也和我们学校里的军事训练一个样子,装装幌子,骗骗人!……一共四个礼拜,却也要从立正稍息,那种毫无作用的动作做起,人累得要死,结果开枪都学不全!我们东三省的义勇军全是工人农夫,从没有学过立正稍息,却是杀敌如神!这是为了啥?他们学会了游击的战法啦!伏在山林里,一个人打十个××人。”

“对啦!要学义勇军的战法,这才不算白流汗水!”

“等湖南佬的军官来了,去请求他,要他教游……什么战法!立正稍息不要学。不答允,我们大家齐心——一个也不来!”

“好的好的!赞成赞成!推祥哥儿去说,三大小林也去!……不答允大家不来呀!”

* * *

一大堆人的脸齐向着东边。祥生哥儿和一个猴子相的军官在争论着。最后那军官在空中尽可能地挥着白手套,让晨风夹过来断断续续的湖南口音:“不行!……这还行!……不来,抓到县政府去关起来!”

“妈的什么不行,要关我们,全让他关!大家齐心呀!”

阿兴在人堆里跳了起来,把袖管捋过肘,向地上吐了一大口唾沫。

“好!大家齐心,一定要他们教杀敌的真功夫!”

几百个人脸都紧张地波动起来。

* * *

“祥哥儿,那老鬼说的什么?不行不行。”

“他说,立正稍息非学不可,这叫不动姿势,最最要紧的一门。将来县长来检阅,分好歹就只看这一点,军队的好歹也看这点;一个‘立正’喊起,山坍下来也不能动。你们怎么好不学习!”

“怪不得……难怪,难怪!我们国家的军队,老是不动,大概专是研究‘立正’,‘稍息’的!”

“……”

征工筑路第四天

沈天羽(无锡)

清晨,强力的铜锣声在无锡某部分农村里疯狂地咆哮着。几分钟后,三万多农民荷着铁耙到田间来了。麦浪汹涌地起伏着,没有成熟的穗头吻着农人们结实的大腿。他们舞动铁耙,把自己的麦田慢慢的开成大路,这工作,似乎很熟练;不错,公路,区道,乡道都是他们一手筑成的。

地上满是青青的麦穗,豆荚,路旁狼藉着惨绿的尸骸——坟树和桑树。

昨夜,乡长到连部去开会,十一点钟才回来。据说,路基两旁还得掘两条二尺五寸深的水沟,路面也得由老百姓到城里去运煤渣来铺敷,限六月十日前完工。连长说,这是“国防”工事,预备打藉××人用的。所以谁也没有话说。

中午,三十几个乡长撑着黑洋伞在全线巡视,点名——一张门牌一个人。十二个士兵坐在树荫下监工,向路过的姑娘要茶水解渴。农人们在太阳下把自己的土地狠命的耙,挑堆……。千万人的汗水,千万人的诅骂,千万人的怒恨,混和着千万担泥土,这是六条“国防”大路的奠基。

昨天,×家庄的阿×,为了不服从命令,被监工的打得死去活来,不是大家跪下来苦求,差些儿“狗”命一条!这“太平世界的奇闻”顷刻传遍了全线。

“妈的,××人来了也不过如此!”有人轻轻的诅骂着。

下午,××小学的学生在演习算术:

(1)124.933里〔路长〕×180×3.125丈〔路阔〕÷60=1169.56亩

(2)1169.56亩×100元〔地价〕=116956元

(3)1169.56亩×0.8石〔小麦产量〕×8.4元〔今日市价〕=935.648石×8.4元=7859.443元

(4)360000工〔全线需工最低估计〕×元〔每日工资〕=120000元

(5)1169.56亩×0.8元〔每亩平均田赋〕×?年=???……

薄暮,夕阳红得像阿×头上的鲜血。一匹棕色的战马驮着一位“民族英雄”在新筑的“国防”大路上奔驰。远远的,停工的锣声无力地响着,疲乏了的农人们拖着铁耙箕担回家去,等候明天的锣声!

一个白发老婆婆抚着倒在路旁的她唯一的几棵桑树哭泣。

征工筑路的第四天便这样完了。

五月廿一日晚

筑路速写

康译民(无锡)

初夏时节的薰风吹动着田野中细弱的麦苗,催忙鸟在空中不厌烦聒地徘徊高叫“快快播谷”;肩挑桑担,手提桑篮的村夫村女们陆续奔走在阡陌之间,偶而还可以看见三数白发星星的老妪们穿了罗裙,携了香烛,结伴往村东庵堂中去进香,——使人蓦地想起已是阴历的四月初一了。

忽然一阵锣声在街头巷尾浮起,惊破了清晨的沉寂,好像表示有什么非常的事件快要到临了。

“筑路去!筑路去!”一阵洋溢的喧声从村中爆发起来,接着一群群荷着锄头,钉钯的村农们纷纷向村西一带划着灰粉线的麦田里走去。

“钱二官,”一个姗姗来迟的村农向敲锣的人说,“你们当保甲长的真开心,只要凭一张嘴分派分派,办差的事就轮不到自己来动手。你想,现在春蚕正当大眠开叶,家里只愁少人手来帮凑帮凑,谁料晴天里还会来个霹雳,挨门头要派出人来筑他妈的路!”

“老荷,”敲锣的人一边走一边说,“你别说这话吧!这年头在这荒穷的乡村里办公事才不容易呢。老百姓越是穷,上边的花样越是多;这一条马路筑下来又得浪费多少农田。我们种田人都是靠田地过活的,要谁的田就好比要谁的命一样;这一次被占去一亩半丘的,哪个不在向乡长诉苦叫怨?其实乡长不过是公事公办,要换了是他自己出了这样的主意,才会被打死了不偿命呢!”

“算来说是我们老百姓命苦,大家辛辛勤勤种下了一熟小麦,眼巴巴地望着它结实登场,粜出钱来派家用,想不到刚刚要从青苗长成麦穗,却像犯了急病一样眼看着碧绿的麦苗当芜草一样连根带泥地锄下来,你说作孽也不?像他们还算运气好,村西的田离塘河远,没有动去半分一厘。但现在春蚕都快上簇了,这样忙时忙光,不是硬着头皮自己出来,向哪里去雇人工来筑路呢!”

“对呀,动着田地的才算倒霉呢,单单派些人工还算得上什么?不是吗,——这说来又是老话了;我在民国二十年春天化了一百四十三块钱向王祥记得了二亩一分三厘半稻田,不到两个月便闹着要筑锡沪路,却被筑去了一亩八分多田,这一回真把我气得发昏。后来虽把号数抄了上去,但至今还没有个眉目。现在田固然种不成,出息一些没有,钱粮却还是一年一年的照样要完:你想这笔账怎么算!”

“这次筑这条路,有人说乡长关私心呢:因为他自己有田在村东,便把路线绕一个圈子走村西过去,怪不得有田在村西的人都整天的在咒骂着,要和他拼命!”

“这却是冤枉的!其实,乡长有什么权力可以作得下这个主;还不是大前天几个量路的爷儿们下乡来看了一趟就把灰粉线改动了。他们自然也有他们的心思:走村东要穿过塘河,这样一来,可以少架一座桥,省下一笔公费,可却苦了我们这边在村西一带种田的老百姓了。不过,说句良心话,走了村东碍张家的田,走了村西碍李家的地:羊毛出在羊身上,总是我们种田吃饭的老百姓倒霉!”

“你看,前面围着一大堆人,又在闹什么事了!”老荷加紧了脚步向麦田里的人堆中跑去。

“不是周大老太吗?又在大哭小叫的;还有王祥记也在闹着呢。他们同乡长去吵嘴有什么用!”钱二官飞身把手里的铜锣向沿河的树枝上一挂,便也钻进人堆中去。几个赶热闹的赤足小孩搭讪着来拿铜锣柄敲铜锣玩。

麦田里人愈来愈多,沿河滩围了一大个圈子,像看出把戏一样;中间指手画脚的王祥记,叫哭连天的周大老太,和摇头摆尾的乡长,便成为这一出戏中的主角。

“乡长,任凭你怎么办,”王祥记额上流满了汗,揎拳捋臂地说,“我总没有犯什么法;谁要占我的祖坟来筑路,我就同谁拼命!”

“我早同你讲过了,”乡长现出不耐烦的神气来,“你这些嘴舌都是白费掉的。这是公事公办,不要说坟墓,人家住身的房子都在拆掉呢。你同我来拼命有什么用!”

“拆我的屋我不怕,但要动我的祖坟却没有这么容易!”王祥记眼看同乡长噜苏了半天,得不到半点要领,便转过头来向众人诉说:“你们在场诸位想想,哪个没有祖宗,哪个不要子孙,要迫我把祖坟掘去,教我们做子孙的面孔放到哪里去?这样翻棺弄尸,小辈们还会有日子过吗?”

“祥记”,钱二官看事情闹下去没个收束,想从人圈中挤出来做个和事佬,“我来说句公道话,筑路是筑定的了,乡长也没有权力可以改变路线。不知道能不能请乡长到上面去疏通一下,宽限些日子,好让祥记去拣一个大通大利的日子,把棺木起出来。要不然动坏了土,害得人家里有什么长三两短,也不是道理。”

“那不行呀,”乡长瞪着眼说,“这一段路上面是限三天内筑好路坯的;倘让他选起日子来,还不知道哪一天是黄道吉日,延误了日期,岂不是又是当乡长的倒霉!”

“乡长,我的事怎么说呀?”大家已忘记了还有个周大老太在一边啜泣;“我不要祖宗,也不要子孙,只要有饭吃。我一共只有这七分二厘半饭米田,要逢到大熟年才够娘儿两个吃半年的,现在索性统统给筑路筑掉了,叫我们靠什么去过活?”

“那有什么办法呢,动着田的又不是你一家,也不是乡长害你们的。”

“我什么都不管,我只晓得找饭吃;你们真要动我这七分二厘半田,我就撞死在这大树上吧!”周大老太抱紧了头大哭起来,同时把头向前一冲,真的要向沿河的大树上撞去。

“啊呀,周大老太犯不着这样呀!——赶快去叫她的儿子来。”钱二官等一群人连忙把周大老太抢过来,整个的人圈子陷于混乱的局面中。

“乡长,乡长,”人圈外面突然挨进一个小工模样的人来,“城里下来监筑路的先生们在乡公所里等着你。”

“大家都快去筑路;一起围在这里,给人看了像什么样子!”乡长大声叫了起来,又转过脸去望着王祥记同周大老太:“你们也得回过来想一想,再这样闹下去,闹出个破坏建设,违抗法令的罪名来,那可不是玩的!”

麦田中锄头钉钯的“贴塔”声重新响了起来,全场的空气渐入于暴风雨以后的平静之中。

临时全体大会

白水(无锡)

这是产生在号称模范县的一个乡村小学的事实。

好几次接到上峰——教育局的训令,要叫小学生担任飞机捐;可是在这穷困到了极点的乡村孩子,不要说没半文糖果费可省,即使省了他们一天或是两三天的食粮,也积不到一两毛钱的。

谁知事情愈来愈急,昨天接得教育局紧急训令!“每一位小学生至少要捐一角五分,每一位导师至少捐一元……”是预备购机祝蒋委员长的五十寿辰的。限二十五日一律要征收齐全,汇缴教育局。

接了这一个公文之后,我们是惶急得万分了。事实是再也不许延误推诿,但是我们在这个乡村小学里苦干,不要说学费没办法征收,就是开学时的书籍费,也有一部分的小朋友欠了还没缴来。如今再额外要抽这一个捐款,看上去是丝毫没有把握的。我们一起有一百八十多位小朋友,六位大朋友,如果照规定应捐的额数,至少要三十多块法币,这一笔的整款,无论如何我们是没有力量担负的。

“铛!铛!铛!……”的集会钟响了起来,立刻小朋友们赶到大会堂开着全体大会。这会是二十一日早上八时二十分开始的,这时间原来是各级循例举行晨会的。

全体大会无论主席,记录,司仪,……都是小朋友们轮值的,不过此刻召集的临时全体大会,应当要有一个比较详细的申述,所以当主席简略报告以后,校长上台把捐款购机祝寿的事实,作了一个较详的叙述。

小朋友们个个明白了召集这一个临时会的宗旨。在校长下台以后,会场上的空气就沉寂了。

“关于这个捐款的原则,我们是没有力量把它否决的。现在我们所要讨论的是到底用什么办法来实行这一个命令。”主席又发言了。

“我坚决的说,”一位不穿袜子只穿破布鞋,上身披了一件破得纽扣也不全的青布褂的小朋友接着开了口,“一角五分是捐不出的。俗语说得好,石子里怎么榨得出油呢?”

“不错,我想只能打一个一折。每位人一分五厘也许还有办法。”另一位小朋友好像带了滑稽的口吻,实在是根据了切肤的情况。

“我们是一个铜板也捐不出。政府如果真正要捐一角五分,我们一起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拿上城到当铺里去当钱,当不到一角五分钱,那么我们的身体就卖给当铺里。”五年级的级长涨红了脸,似乎在发牢骚。

“……”接着发表意见的小朋友,大约在十个以上。

“不要这样尽管讲不着边际的话,大家快想办法。”主席这样的提醒了大家。

最后经过了不少的折磨,议决每一位小朋友尽二十四号以前要捐出六个铜子。推出三个人负责征集。同时恐怕上峰要说话,所以在缴款到教育局去的时候,请校长先生做一呈文,报告我们实际的情形。

问题解决没有呢?这要看小朋友是否会把款子如数缴齐?上峰是否答应这一个更改了的数额?

至于导师所要缴的一块钱,是少不了半文的。像去年的赈灾捐建筑监狱捐,不是都在每月拨款里扣除的吗?这一个月我们的经常费是会短少六元了。

啊!蒋委员长的寿礼,我们不该这样的菲薄,但是事实是违背了我们的心愿呢。

土地清丈一日记

路军(武进)

五月里的天气是这样闷热,在星期四,二十一日的早晨,北街后围了一群人,死静中显得繁忙,骚动。

“阿婶!你就忍耐点吧!宽量点吧!只要自己儿子在外面做人家点,这几分地基个把月就可扒回来[1]啦!乡间现在只卖三十多块钱一亩呢。”

当上午土地清丈过后,李二婶的地基被少了三四分地方,被张白耕开灯儿[2]的那个鬼,扯扯拉拉地丈了去啦!那个大先生[3]不说他的话,不见他头胀,李二婶只有恨怒,她不哭,她懂得一切,乡间的人情就是这么一套。老秀才周裕才就这样劝了一番,算完了一场,也许又可多抽上几口。

“我懂得你们这班狗种,只晓得抽烟,连什么都管不得,还来调解哩!狗种!给我们些什么,人家加三加四[4],我们连加二加一都没有,并不是为了这些地基争执,不过,你终得留些老脸给后代看,那个鬼不见得就会发财,能不卖掉我这块地基,才争了你们狗种的气。”

过分气愤的李二婶,她过分气愤地骂,几个大先生早觉得在任务上面胜利了,骂!并没觉得有这回事。

下午,阳光发着苦黄的颜色,气压的增速,忙着的人们留着汗,脑袋儿老是昏疼疼的。

在东街僻静的小巷里,缩在壁脚里的旧平房里,这时候已有好几支枪[5]在打靶,这就是大先生们半天辛苦的报酬。

在另一面,北街后的瓦房里,听得有一个中年妇人在叹息,她就是李二婶,她再不能信任她自己,想着对儿子曾夸口的话:

“你放心,哪个敢来欺侮我呢!哪个敢来与我争田夺地,我这条老命就拼在他手里。”

现在她气愤极了,她自觉得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平常的勇气,她恨不得把狗种们一记耳光,可是,她懂得乡间的一切,什么人情。

天气是慢慢地暗下来,稀稀的星儿,夹着柔乌的云朵快要挤出水来,一天就算完啦!李二婶的愤恨声,与张白耕的嗤哈声,扰了这夜的清静。清丈给了人家什么?有,意外的收获,意外的损失。

场上静静的,平地里添了几根新的木桩。

* * *

[1]买回来,俗语。

[2]开鸦片店的。

[3]土豪们总称。

[4]即固有的地基有放三放四之原则。

[5]鸦片枪也。

打靶

朱仁康(武进)

今天的天气怪热,中午的太阳如火球般悬挂在蔚蓝的天空,射出强烈的光辉,晒在我们行路人的身上,逼得汗珠直流。这时我们的队伍正走在向刁庄去的路上,大家手中握着手帕不住的揩汗,而心上且正猜想着停刻打靶的情形。

这是我们高二高三在加紧军训期内第一次的打靶演习。讲到打靶这玩意儿是谁都欢喜的,记得去年我们江苏的高一学生在镇江集中军训时,最欢喜的就是这一套,可惜次数不多,现在既又有这种机会,虽要我们赶到城外八九里路的刁庄射击场去,心中还是很愿意的。

出了城不多路,就看见远远的前面直立着一个金字塔式的土堆,顶上竖着一面旗子,还有许多模糊的影子正在蠕动。刁庄是越来越近了,三角的土堆也越变越清楚,原来顶上飘扬着一面红旗子,还有许多人正在上上下下的移动。当我们走进射击场时,看热闹的许多男女老少的人们都把视线集中在我们身上,队伍完全站定后即解散休息,于是我们就开始这常州唯一的射击场的巡礼:这里约有八九亩田的面积,一端就屹立着金字塔式的土堆,约有五六十米突高,黄橙橙的一些青草也没有长;土堆下面竖着两个不能够转动的死靶,靶上画着一圈圈的黑环;在靶的前面,躺着一大块长方的平地,上面践踏了许多牛羊的足迹;靶场的四周围着青青的麦田,在靶的一边离开土堆约二三百米突的麦田里还插了好几面红旗,是规定的警戒区域。

这次是一百五十米突的射击。在射击开始之前,中队长先派了几个同学做警戒兵,几个同学去看靶报靶,我就被派为第一批的看靶员,跑去躲在靶旁麦田里的低洼处——因为不是环靶没有地室可躲——砰砰枪声过后,号子呜的一声,就跑出去看靶,接着就把红旗或白旗摇动着报告他们中靶的环数,回来再躲在麦田里。这样听着子弹发出尖锐的叫声从身旁飞过,心上微微地起了惊惧的波动。每次枪声过后,就接着听到看众在后面骚扰的声音。我们同学射击技术都很不差,无论是立式、跪式、卧式的射击,五发之中吃汤团的很少很少。

在麦田里躲了好几分钟后,子弹也已打过了几十发,方才有同学来换班,于是我就跑了出来,带了一本书同他们躲到附近村庄上树影下去看书,但总是看不下去,耳中听着砰砰……的枪声,脑中盘旋着他们射击时的情形。

时间一刻刻的过去,天涯冉冉地升起了许多浮云,后来竟将火球似的太阳掩没住,并且慢慢扩张它的势力布满了整个的天空,天色也黯澹了,和风也吹起了,温度也锐减了,着了黄色的单操衣已觉得有点冷,于是大家跑出了村庄回到射击场上,看着战士们一个个的上去,一个个的下来,嘴角边都挂着胜利的微笑,摸摸少许有点痛的肩膀。后来风越刮越大,云越聚越多,大家都知道快要下雨了。恰巧挨着我射击的时候,雨点开始落下了,我且只顾着枪的瞄准,只看着那面的报靶,并不留意打在身上的雨点,打完了五颗子弹站起来时,发觉雨已有相当大了,于是肩了枪跟他们躲进村庄上的祠堂里去,让没有打过的同学留在那里;雨虽然越落越大,而砰砰……的枪声且还继续不断的听到。过了十几分钟,雨点住了,我们跑回来时,看热闹的人已经一个也没有了,其余的同学也都已经打过,而时间也已六点多钟,于是就整队回校。

没有太阳的生活

匹伕(武进)

今天起又轮值到这“夜班”了!提起了这“夜班”,令人有点儿心悸啊!一月有三周之“夜班”,一年有九整月之夜班;这没有太阳的生活!我们诅咒它!我们憎恶它!

长短针跑上一百八十度的时候,我们这一伙儿便上了值;各人带来了两颗倦眼惺忪的眸子,一架有气无神的沉重身躯。我们怕见扬旗柱臂的倒下;风带来了机车头的怒吼之声,我们就开始战栗;甚至我们怕见红绿灯;白色的路签袋,不消说,那是更使我们感觉头痛啦。

夜的小车站:阴惨,凄凉,漆黑,死寂,昏黄煤油灯光,统治着这夜的车站;黑暗拥抱着这世界,静寂占领这周遭的草原;几条铁轨长长地躺着像一条垂死的长蛇;风吹来了丛林里母枭的悲鸣。

在这样凄凉的场合之下,候车室里的黯淡的灯光显得更微弱了!旅客零零落落的东坐一个,西躺一个;找到了临时旅伴的,在勉强地假装出起劲,敷衍搭讪着想借以解闷;每一个旅客的脸上,沉重地,像在怀念着什么,惧怕着什么,偶而也有一阵笑声冲破了寂落的空气,洪亮地响着;可是当这笑声慢慢地在远处隐没之后,光景更显得寂落。

夜该是神秘的,兴奋的,亦是最富有诗意的,然而,正相反的,我们的夜,却丝毫找不出它的神秘和诗意来;地球上的夜像是划分了二部分:一部分是享乐的,兴奋的,刺激的;另一部分却充分地显示着疲劳,困苦。当大都市的跳舞场在疯狂地奏着销魂的乐曲,当舞客正搂着妖媚的女人沉醉在诱人的舞律里,当夜总会的人们正在聚精会神随心所欲,当公子哥儿们在一榻横陈如入云霄吐着“我要爱一位,像你这样美”的时候;我们,负有直接执行交通运输业务的前哨分子,正在疲乏地工作着。

在一灯如豆的周遭里,在时时刻刻永无休止的担心里,我们伴着路签袋,伴着电报机,伴着调度电话,伴着票窗和磅秤,伴着分路和辙尖;慢慢地,慢慢地,经不起长夜的袭击,头在摇着,眼在闭着,不期而然的低磕在办公桌上。

——搭搭——搭搭——搭搭搭搭

突兀的,路签的警铃锐利地叫着;于是,惊动了全室,紧张,忙乱,震撼着每一个枯寂之心灵。

磷火般的扬旗灯变了色,钟声有力没气的一下二下的响着,轧票机像是犯了抑郁症,怪单调地沉闷的拍拍志动作着;布尔乔亚们之游览专车,野马脱缰似的出现在外进站号志了。

列车进站了!一阵死气的,笨慢的骚动以后,又归于沉寂,机车头的狂叫刺激不起人的兴奋;而反常的不见太阳的生活,使挣扎在夜的车站里底我们,感到了生之疲劳。

列车跑出了跟踪辙尖以后,轨道再也不嗡嗡的响着了;各人才吐出了一口长长的闷气,全站又重复回到了死一般的沉寂;老鼠在地板上窜过,几个低磕的头开始更低磕了!

——TCB,田庄站,八百〇九次,零点卅八分派司。

听筒才放下,电报机上奏出哀怨的曲调:

——滴滴划的划划滴的划……

响着!响着!走上去一按,抄着!抄着!抄着!

电文的内容:

八〇七次货列车,田庄站卸货十八件,灵柩一具,四十五吨。TCB,四三〇八九号。

红色的扬旗灯又复映进眼帘了!好几个红帽子的外脚夫底头蠕蠕地出动了;铁锤头,扁担,磅秤,粗绳索,开始出现啦!

找寻车辆的号数,核对个明白;开启铅封,装载和起卸。

杭育咳育的一阵骚动之后,铅封郑重地拿出来,郑重地封上;悄悄地!

上午两点钟!路签的铃声更锐利地叫着!

道木加车,兵车,学生专车;一〇一的旅客联运直达车。

最后,要人们的夜特快!

一阵阵的列车,像长蛇般的蜿蜒而来;花车后面的一只血红的赤色屁股灯,像选手们获得了奖品后启露了胜利的会心的微笑,挞挞地溜走了!

时间像重负的骆驼,慢慢地向前爬着;好容易挨到了四点钟,这是黑暗与光明交替的当儿,天特别的冷了下来,全身不由自主的战抖着;离开天明已不远,偶而听到了一二声意外的鸡啼,催促着东方的发白;几只路签机在歇斯底里地响着一次复一次!

——啵!啵!

——啵啵啵!

一声声悲鸣的号角,催起了两鬓如雪的挂钩夫。

——三百〇七要拆车啦!

——什么号数?

——四四〇四七。

于是,全体出动啦:S.M. 老管,Guard,调车夫,挂钩夫,“抛特”。

当列车在站台外开始调车的刹那,挂钩,脱钩,直路,弯路;一声声的叫喊,红的灯火,绿的灯光……

各个过疲乏的身体被迫得用出了最后一点的精力;头在发胀,眼在发花,注意力再也不能集中;这正像是被敌人觑中了弱点,疯狂地被袭击着,紧张得像是战争的最高峰,最后的生死主力战;天刚要透出曙光的一刹那,正是工作最忙的时候,而却是身体最需要休息的时节。

经过了一夜的煎熬,肚里在咕噜地响着,口渴得发燥,身体冰冷得打战,头脑胀得像要爆裂了一样;一阵说不出的难过,像要呕吐又呕吐不出来!

炊烟弥漫着空间,牧童骑在牛背上逍遥自在,各式各样的肉眼都张开了!

提了热水瓶,挟着破旧的制服,拖回去这沉重的身躯,把它掷向被褥中去。

当天的日报上的“时人行踪录”:

“×××,××,××,×地要公已毕,当晚乘夜特快赴平!”

军训公务员

沈毅(吴江)

军号吹过了一刻钟,才有三个队员慢慢地踱进来——末一个拖着鞋皮。

“明天我无论如何不来了!你看我们倒做傻子!”

那课堂里空躺着一条条长椅子。

一个踮起脚尖,去看墙上的“学术科进度表”。

“今天没有学科,今天野外演习!”

“演习个屁!”

拖鞋皮的人跌下在椅子上,脚脱出鞋壳,踏上前一排椅子的后边。

“来算算看,还有几天可以出罪?”

看进度表的回头一笑,又再踮起脚尖,去数日子。

“数什么呢!”另一个扳着指头,“今天廿一号,五月——大月,嘿,还有十天!”

好像出了一身汗,脱下军帽来当扇子。

又来了一个——可是刚一进门,便叽咕着退回去了。

“我们也兴吧?”

“不要!既来之则安之:休息休息吧!”

大家坐下,翘腿搁脚起来。不穿鞋子的,爽性躺了下去。

“乐得舒舒服服。”忽然又发生了感想,“哦,你们倒不要不知餍足呢!这样公都不要办,薪水照样拿,福福气气!”

一个却担心:“坐起来吧!县长来起来——”

“呸!县长会来吗?他来过几次了?”

又来了四个人,——内中有一个却是“巴结朋友”。

“咄!越弄越不像了!几个人?只剩一个零头了!”

“不要假正经吧!训练训练不要毕业的吗?”

这边打过招呼去:

“对啊!训练训练终要训光的啰!哈哈哈!”

“横说竖说,到底折头终归要打点。”

“自然自然。”

“哼!打折头!打得这样快?第一天就不十足——不过九折吧?第二天就七折,第三天六折,妈特皮今天几折?”

“今天一折。”

“你不要发牢骚吧!地政局长来过几次?三次半:我记得清清楚楚!”

“怎有半次的呢?”

“你想吧!”

其实队员到底来了不止这几个人:早有好几个在会客室里拉京胡唱戏,这里也听得见;有几个便衣的人走过窗外到里面去的,也都是队员——进去化装了。

不知怎么,大家研究起课堂来:这是县政府的大礼堂,“哼!没劲头:一点不神气!”

建设科长从窗口伸进头来,又缩出去了。

“嗳!嗳!”有人喊过去,下面的“来来来”变做“皮!西!地!”了。

哦,教练官来了,总教练。原是保安第×大队中队长。他一进门,就有人开玩笑:

“敬礼!”

没有一个不笑起来。躺着的人一边笑,一边举举脚。

人已多起来了,约莫有总数的三分之一了。时间也还早,只过了半点钟。

中队长脱下军帽,露出小光头来。人很矮,尖下巴。有人戳他屁股:

“喂!小三子!买块大饼来!”

“不要说笑话!——今天是打野操吧?”他手里托着的一本步兵野外勤务什么的书,旋转着。“打些什么呢?——哦,人更加少了!”

“还喊少?今天是我们学生等你先生呢!”

躺着的人说:

“队长,不要打什么野操吧;我们来练习练习打夜操吧,好不好?”

队长笑。有人接口:

“简直就实行啦!三角瞄准早已学过,持久战也学过了!”

“我是强行军!”

“呸!你是急行军!泼——且!——”

有人提议:“还是跑到八×去吧,那里新到国民大舞台戏班子!”“曲死!何必跑呢!穿了这身老虎衣,汽车可以半票,轮船免——”

又有个提议:“跑到×湖边去玩玩吧!”

中队长不能决定。

“先来讲一讲好不好?”他说,“不讲停歇到野外去不会做。”

“那么到两点钟讲好了。等等人或许多点。”

“也好也好。到两点钟吹一吹号。”

大家大笑:“吹破十个号,人一定就多了!”

决定以后中队长也便坐下。他最不神气,别人都是眼镜,金牙子,戒指,手表……有几个人说话还夹几个洋字。

他们三个五个的,讲起话来。也有三个五个的,跑了。虽然队长急忙喊:

“嗳!你们不要跑开;停歇就要上课!”

“不错呀,现在可是不上课!”到底去了。

独有巴结朋友发火:

“该应上课末上课,不上末我也要回去了!”

他却没有回去,听别人讲——驻扎在芦墟的税警队长的女人跟人逃走了,又被抓回来。

“为什么那队长不下杀手锏呢?嘿,要是我,有枪阶级,那就一枪把她打死!不比无枪阶级,只好抱不抵抗主义!”

“对了,不然要枪什么用?”

“自然。……以前张自忠部下有个连长,他的女人同一个文官发生了关系,被他骗到龙门去枪毙的。嘿!回去一报告,还被上司称赞哩,说:‘这才像个军人!’……”

队长听出了神,尖下巴搁在椅档上,上眼皮向上皱起。

他苦笑:“所以一般女人不肯嫁给军人啰!”

“什么话!‘一·二八’之战,十九路军军官没有一个不到手了女人的!”

巴结朋友插嘴:“这是民气!嫁给十九路军荣耀!”

“队长,你的太太呢?”

“还没有呢!”搔搔后颈上一粒粒红疮,“所以现在想得狠呢,哈,哈!”——忽然收住笑:“喔,那天来考的女书记取了没有?两个面孔都还漂亮。”

“没有取,榜已经出来了。”

“县长真‘寿’!也算我们倒霉!”

“队长还是苏州去打野鸡吧!”

“不,这种玩厌了!”

两点钟到了,没有吹军号,队长到后面去吹了一会哨子,来时他背后三三两两跟着几个队员们。躺着的说:

“人这样少,队长,让我们大家躺着听,你就站在这里讲吧!”

“不讲了,我们野外去讲。——不过打野操很讨厌——第一领你们哪里去呢?”

后来他们出×门,经过公共体育场,寻到一个松柏树林,大家坐在树荫里。

“这是林空,请各位注意!”队长立着,像演说,“不过野操实在难打!上次地形识别,距离测量,倒还容易;这次要辨别方向,还要放步哨……本想带几个弟兄出来做给你们看,但是没有带!”

“好在我们又不是真的兵!”

“不错,只要知道一些名目就够了!”

“名目也何必知道?”

“嘿!马上就要壮丁训练了,或许要我们去做教练官!……将来同××开战起来……”咕的人就是那巴结朋友。

他被别人讥笑,气得跳起来就回去了。

大家自由休息。好几个人躺了下来。队长伸出五只熏黄的指头,问别人要了一支烟,坐下来讲兴登堡同“威廉不知第几”赛兵的故事。有的人讲到:

“昨天半天倒终算去看消防演习,今天这半天最无聊!”

一会后,队长在太阳光里用一根茅针立在表上。

“这样把表转起来,使这根影子落在时针同Ⅻ的中间,那Ⅻ便指着北面。”

“咦!犹之乎变戏法!”

一个说:“这一来,我倒有点得到了!”

“哦!”中队长很得意,“可不是得到点了?嘻!”

但是有人喊起来:“对不住吧,大队长老爷!让我们早点回去吧!”

“真的,坐在这里多么无聊!”

“好好好!我随便!——大家就回去!——不过这早回去不大好,谁高兴体育场去玩篮球吗?”

“倒也不错!这也是一种训练!”

“很宜于公务员的!”

躺着的人却埋怨:“既来之……你们真是,一点不会福气!害人!”他也爬了起来,在后面拖着鞋皮。

“三十一只馄饨还只吃了廿一只!”

十三个队员,十四个疲倦……

盛泽的“小满戏”

于秋(吴江)

盛泽,是江苏吴江县属的市镇,它的著名出产,谁都知道是“盛泽纺绸”。

历年遗传下来的风俗,在小满节的一天,镇上几百家丝行,共同出资演神戏一天。今年呢?恰巧轮着“中国的一日”。

据说丝行的祖先,蚕花娘子是其中之一,他们要纪念这蚕花娘子,并且希望蚕花娘子保佑四乡农民所养的蚕有丰满的收成,所以有这种迷信举动,但是他们一半是为自己利益着想,一半是想盛泽整个的绸市有发展,因为蚕的收成一好,丝业和绸业在经营上比较顺利一点。

在农村崩溃的现在,一般农民衣食方面,都有不能解决的,所以他们在整天的劳动之后,唯一的消遣,只有抽抽旱烟;能去坐坐小茶馆,已算是特殊的了。要想踏进戏院,看一天戏剧,他们是万万谈不到的。今天既然镇上在演所谓“小满戏”,也是他们一年中只有的一日,只要你不怕太阳晒,有气力在拥挤的人群中站得牢,那么可使你不费分文,看一本极精彩的京戏。

平常很清冷的胡桃街,今天大不相同了。丝业会馆(又称蚕花殿,在胡桃街)里容下了几万的看客。

自从立夏以来,天气一直是阴寒着,今天却大不相同了,温度自六十度升至八十五度,一轮血般的红日,格外显出它的威武,把这一群看戏的大众,晒得个个汗水直流,连声的喊着好热。

咚嘡咚嘡的锣鼓声,布满了整个的戏场,在几个红袍绿袍的出场和进场中,不知受了多少观客的怪声叫好。

为了天气炎热,一班卖水果和卖纸扇的小贩,莫不利市三倍。

在这样拥挤的人群中,几个警察已失去了他们维持秩序的效力。打架的事情,随处都可看见。一位公安分局长,也来赶热闹,被挤破了一件绉纱单长衫。

防空演习

嵇汝运(松江)

时间的快箭把我们期待着的一天终于的带给我们,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到愉快,因为我们将要演一个新的玩意儿——那便是学校(高级职业学校)里第一次的防空演习。在报章上,在杂志上,在谈话中,我们虽常看到听到这个名词,可是却还没有实地试验过。这一次校中决定在五月二十一日的下午四时,举行这一次的防空演习,学生们的心里都感到莫大的兴趣。到了这一天,每个人真是活泼极了。

这一天的三时四十五分,我们一切都已经预备好了。校长下令防空演习开始,我们的心开始跳了,跳得很厉害。

这时候天很晴明,阳光很沉静的普照着大地,好像在看我们的动作。成群的参观的民众挤满在操场上。

二个对空监视队的同学在全校最高的水塔顶上出现了,他们手里拿着二面红色的小旗,四眼都不住的向空注视。他们的目的是想找敌人的飞机,可是天空中只有飞翔的小鸟,没有甚么飞机。十分钟以后,对空监视队手中的红旗开始狂挥了,继着很迅速有规则的挥着,这原是童子军的旗语。站在防空司令部外面空地上的通信队,也早已注意的了,他们把旗语的内容写成:“西方发现敌机。”这一句报告,又火速的送向防空司令部。不到十五秒钟,一骑自由车像风也似的从防空司令部驰来,这却是衔了司令部打警钟命令的通信队员。

“当!当!当!当!”很急的钟声,突然在早操台的后面响了起来,我们都喊道:“敌人的飞机来了!”成群参观的民众听了这句话,都忙的向天空寻找,可是空中除了飞翔的鸟以外,一点也没有甚么。敌机本来是假设的,决没有真的敌机来袭的一回事。没有特殊职务的教员学生校工,听到了这着急的钟声,都急急忙忙的避到荫蔽的地方去了,也有躺在地上的;便是不躲避的人,也早被那些警戒队的同学驱到荫蔽的地方去了。灯火管制队还把小的黑罩遮住全校电灯的光彩。

不到五分钟,水塔上同学的旗又挥了。接着,仍是通信队把这消息带给防空司令,这一次的报告更是严重,却是:“敌机恐将投弹。”“当当!当当!当当!”的二击快钟声,在半分钟后响了起来。

钟声还没有停,一个银白色的光滑滑亮晶晶的东西,早从高空投下来,正投在特设草屋的附近,黄色的烈焰便在草屋里透起来了;原来这银白色的东西是燃烧弹呢。接着,又投下来好几个这般模样的东西,也有几个着地后有巨响的。

“轰!轰!轰!”的大声又在场的西面发生了,这声音同飞机投炸弹的巨响,还和着民众的叫好声,闹成一片。这大声又渐渐地扩大,渐渐地变高,使人们不能分析这是甚么声音。参观的民众一面闹,一面还去找西边闹的是甚么玩意儿。原来是对空射击队把架在小树上的十几支枪,向着敌机猛力的射击;可是并没有甚么效力,因为飞机一点也受不到损害。

这时候,草屋的火,愈烧愈烈,已经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二支银链也似的水,却早向大火喷来,这好像是二龙戏水,不,是戏火哩。灭火机也把大火做目标而施行射击。这是消防队闻警而大队奔来施救,他们的手段真灵巧,在一分钟中便把不可收拾的火救下了;虽是被炸弹炸伤了三个队员,幸而伤得不重,都被救护队抬到临时医院里去了。

正在这火呀水呀巨响呀嗓音呀闹得一片的时候,浓厚得烟雾已从东方渐渐的散布开来,终于遮住了整个学校的一切。飞机的投弹声,射击的枪声,民众的叫好声,都被这浓厚的烟幕一扫而空。这时除了细微的叫“奇怪”外,简直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同刚才的大闹相映照,真是有趣。

敌机看到目标已失,不能再任意的投炸弹,便只好把毒气弹尽量的向地上乱投。可是又被防毒队发现而报告防空司令部。因此,“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的三击快钟,更把这个消息遍传给大众。有职的教员学生校工,便把准备好的防毒面具带起来,没有职务的人们,由避难所管理队的指导躲入避难所。防毒队的队员,更把漂白粉的乳状液到处喷洒,原来他们已经察知毒气是气化苦味基,所以用漂白粉来消毒。

一刻钟以后,“当!……当!……”的和平钟,把这伟大的演习结束了,大家都呼了一口深长的气,叹道:“敌机已经去了。”

这一日在省农场

更生(松江)

今天是我们附近农场播种的第三天,差不多四五里之内的妇女们,都成群结队的一黑早就奔往那里去,赤了脚,裤管卷得高高的,一种健康壮伟的气魄,都市小姐见了只有愧惭。

她们平日除帮助父兄农作外,唯一的副业就是摇洋袜,有的直接到厂里去做,有的就拿到家里来做,普通摇一打是一角八分,断针等零碎损失,全由自己负担,拿回家来的还需出一块钱一月的机租。据说摇得最快的,每天一刻不停也只能摇满二打;所以住在农场附近的,到场里有工做的时候,如播种呀,拔秧呀,稻田拔草呀,耘田呀……等,她们多停了摇袜,裸了腿奔集拢来了!因为每天的工资是大洋四角,当然比摇袜好些。

农场因为每天工作的需要额是有一定的,自然不能无限制的来者不拒,因此,以工作的速度和熟练为标准,在上一天放工时预先选定额数,各给与“下田证”一纸,备第二天凭票下田工作。但是没有“下田证”的,往往也是奔来,希望侥幸获得工作,所以一清早恳求声,斥骂声,验票声,乱阵阵的打成一片,闹得什么似的。

附近有个农妇叫阿美的,不过二十一二岁,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农场先生平日多喜欢和她调笑,题有A村之花呀,农村皇后呀……等雅号。她上一天没有来播种,今天到十点钟还不见她来,大家都下意识的感到烦躁了,无聊的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有想去叫她来的欲望:

“老阮你能去把她叫来,四角工资我出。”一个马脸的老金得意的喊。

“你四角,我八角。”老郑更喜形于色了。

“你八角,我简直一块。”大胖子老钮直喊得跳起来。

“哈……哈,二元二角叫个女人来寻寻开心,值得,值得!哈……”

“好!我准去叫,若叫不来,我罚一元二角!”老阮有把握的说着就出去请皇后了。

一小时后,老阮笑嬉嬉的跑回来,这是胜利的预示,还不等他坐停,老钮等已围住了他,促他报告结果。

“我胜利了……她准……午后……来半……天,下田……证我已……补给她,……你……们看……怎样?……老阮……的……本领还……不错呢!……哈……”他说一句喘半天的急促的喊。

“该死!真来么?不要脸的,这样我们给她三块钱睡一觉,也可以了。……一个教训。”胖钮大约舍不得一块钱了。

“说什么废话,来了还不好么?可以使我们精神兴奋些,赶快吃了午饭全体准备下田,哈……白的腿,俏的脸。”老金更得意了。

“好!我来给她拍个照,你们各人一张做个纪念,不好么?”老郑沉默了一时也喊起来了。

“你们不要开心,听说阿美有十几个姘头,你们这样疯疯颠颠的给他们知道,不是好玩的,和无知的乡人去争夺,有被打的危险呢!哈……”老尖子的老倪发出警告来了。

“放你的屁!我们这种人真不要,要漂亮的女人,城里真不知有多少,不过和她寻寻开心玩笑玩笑而已!”他们抗议了。

嘡……嘡!午后的上工钟打了,一切依然,白的腿,黑的泥,黄的谷,一行一行的播;但是在东面的一角,却不时扬溢出笑声来,下田监工的先生们也多聚集在那一角。远边一行一行的播过来了,这一角总是不能前进。一个少年农妇,裸了白腿,站在泥中,和监工们嬉嬉笑笑的,虽然手中也拿着将播的稻种。

照相机架起来了,据说是拍播种的标本照,然在标本照的烟幕下,皇后的独身影也留下了。

一天辛劳的工作完了,女工们纷纷从田中起来,领取一天的酬报——大洋四角,急急跑回去炊饭哺儿了。号称农村皇后的阿美,半天得了最高的代价,也迟迟的回去了。田间重复又沉寂下来。

五月廿一日的佘山

嘉谟(松江)

趁着例假的机会,我重又到了松江的佘山。

大约是太兴奋了,所以昨宵在客店里,翻来覆去竟困不着,像患了失眠症。听屋外的风声,吹在竹林里,很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然真趣;被监禁在都市里的人们,哪里能听到这清幽的乐曲呢。

黎明的当儿,更有特殊的风光;鸡啼狗叫,不在话下,就是空气给人呼吸着,另有清香的味儿。我是从小生长在离上海二十公里左右的乡镇上;没有山水,没有古迹,现在享受到这样的山光水色;我就肚里在暗想,古人称山灵,这一点也许就是山川的灵气吧。

我是一个基督的信徒,这次来山还有一个重要目的:——朝觐玛利亚。从客店出门,到中山的圣母堂去参加朝上五点钟的弥撒礼,圣堂的内外已经站满了许多同志。弥撒礼的主祭者,恰巧五年前给我俩证婚的沈桂芳司铎,他现在是掌管张朴桥教务,面容比较从前丰润了。

在圣堂里,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发见;就是我的朋友易少春,他是一位很虔诚烧香拜佛的,怎样也很端肃的跪在那里呢。

在古诗上有“他乡遇故知”的话儿;我看见了易君,心里弄得非常栗六,因为圣堂重地,不是招呼友朋的所在;况且在参加宗教典礼,格外应该虔敬,所以只能抱持镇静的态度。

礼毕出堂,和易君会面,知道他是和经鹤声夫妇同来。我们开始换另一种的宗教仪式——拜苦路——这是纪念耶稣受难的遗迹;易君也一趋一拜的跟着前进,直达山巅的大堂。

大堂还是从甲子年拆造,到现在已经过十四度春秋;目前虽称落成,但是像钟楼等还得费却许多时间装饰,才能完全告成;此项工程可称在远东方面也很伟大的了。所以上海的名建筑家,都来考究过。

在山巅的大堂里,吾们又参加了七点二刻的弥撒礼。

回到中山,俯伏在耶稣圣心亭前,我很可怜的向圣心哀告说:“圣心!圣心!请你最公义的圣心!给我们一种力量,抵抗外来的侵略,保持我们的所有权。”

在圣母像前,我也祈祷着和平。因为和平是人类至上的幸福,但是须得在抵抗侵略之后。

若瑟像前,我也恳求过给我们一个伟大和有价值的死。

今天又是耶稣升天节,在宗教的日历上,也有特殊的一页。

一会儿,七宝的朝圣团到山了。在军乐声中,一队队的上山来,组织上很是严密;秩序上很像训练过;我们的一切,都要希望有组织,有训练。

钟声打得特别的热闹,报告着为朝圣团举行的弥撒礼将开始了;主祭的司铎,是现在上海耶稣会的会长。

吾呢,因着时间已经不早,被鹤声先生拖到他婶母所筑的别墅里,就未去参加。在别墅中,我初次会见了一位阙先生,他是一位老党员,对于目前的壮丁训练,有一番很恳切的谈话,值得我钦佩,拜服。

吃过午餐,我们就到东佘山镇去搭砖佘班的小轮,船在二点钟开出,经过一小时,达砖桥镇;再换松泗路的长途汽车,到松江新东门。

松泗路是一条新近完成的公路,我是破题儿头一朝经过。路基太狭,今天在两车相逢的一霎那,险遭覆车惨剧,这一点希望公路当局设法改善。

松泗路的腰路上,有一个很令人留恋的站名,叫卖花桥。因这站名,我联想到都市里唱的《卖花词》。

松江是我七年前做小学教员的所在;今朝旧地重逢,很想去造访几位老朋友,但是被时间所限,非常无趣。

在新东门站再搭松沪班汽车回到沪西寓所,已是五点二刻。

新运视察员来了

丁冈(漕泾)

早早就听得许多人在谣传,说是新生活运动的视察员要到此地来了。听说在县城里,有一个营长,因为不听指导吃了视察员的巴掌。

此地的公安分驻所,在街道上特别忙了:不准腥臭污秽的担子摆摊子;命令各店家把柜台,屋柱墙壁,街道大扫大洗一下;又指挥一般所谓“乡愚”们靠左边走路。……

此地的税警队长也起了一个特别早,在各卡子里跑来跑去,检查房子清爽不清爽,弟兄们的床铺和内外衣裳,干净不干净。

此地的小车站里肮里肮脏的小站长,也同站夫二个人,站在椅子上,爬在窗槛里,把多年的蜘蛛网,尘埃垃圾,扫的扫,揩的揩;把破碎的雨伞,帽子,鞋子,藤篮,浇水壶等等,都向座铺底下一塞。

“但是揭不得这块被毯子的呵!”站长望望比往日更乱更脏的床底下。

这位小站长又在“记忆牌”上,写上一条“拥护蒋委员长”的标语。他说这样子,视察员看了,该当考查的结果是丙等,就变乙等,假使是乙等,那就是甲等了。

下午,从长途汽车里下来二个草黄色军装的青年军官,还跟着一个黄制服的公安局的人员。他们一下车就直向镇上跑。

“来了,来了,这几个一定是的。”在车站上看热闹的闲人说。

“噢,是不是新生活特派大员?”另外一个闲人。

“看样子总像是的。”又另外一个。

于是男的女的,大的小的,长衫的,短打的,许多闲人,都踢踢踏踏的追赶上去。在田稻里现出一条长蛇阵,蠕蠕的爬动着。

“站长站长,刚下车的是不是中央大员?”一个近着车站的卡子的兵跑到站里问。

“是的,你要敬礼的呢!”站长回答他。

“唉,我正看报,等我知道了,我赶忙立正,但等我举手的时候,他们早已咯咯的过去了。”

“哈哈哈……”

“要紧吗?唉!”

“那不要紧,不要紧。”

晚上,队长到车站里去坐。

“呵,队长,今天忙啦!请坐,请坐。”站长打躬作揖。

“忙倒不要紧,幸喜不碰钉子就好嘞。”队长坐下了。

“他们到贵队部里怎么说?”

“他说要弄得这样子清爽,实在不容易;他说我年纪虽然大了,可是精神真可以。”

“呵,恭喜恭喜。”站长笑和着。

“嗨嗨,有什么恭喜的。”

“这还不可以恭喜吗?他们有多大了,真出风头呢?”

“他们两个一起还不到五十吧,吓,真神气!”队长兴奋的,一口烟一句话,“这还算不得。在从前,他们就是皇帝派的钦差大臣,我们这种小小队长,是要跪在道路边,口称队长某某某,去迎接的。现在是完了,连他是什么东西也弄不清楚,来去也不晓得了。不说别的,从前的县长,一出衙门就是大轿子,前面“肃静”“回避”的牌头,鸣锣喝道,嘿嘿,那真个是阔气,那真威风!可是现在的县长,一件普通长衫,挟一个皮包,他妈的,同瘪三一样的一个,谁晓得他是什么县长!”

鞭笞

白燕

一个人寂寞地住在一所乡村单级小学校里。每天每天都牛马一般的工作着。做饭,上课,改卷,填表册,调解儿童间的纠纷,……从上午六时起,直到下午十一时,一点没有休息,可是哪怕脚当手做,也还是做不完,因此,就是星期日也很少有空暇的。

这种生活,住在都会里的朋友永远不会想像得出的,你去想吧,独零零一个人,包办一只学校,从校长一直做到校役,什么事都要做,够忙不够忙呢?嗨,连脑筋也差几分胀破了哩!

教育局明文规定,每月可支薪膳银廿大洋,数且不小呐!看在它面上,一切的苦难都默默地承担下来了。而且干得异常卖力,因为县督学教委等走马灯似的紧跟着来校视察,有了一点小岔子,准叫你马上卷起铺盖滚蛋,要吃饭的人多着呵,哪里可以放你马马虎虎?我是已经尝够了失业的苦味的,这一下费了我一位老师不少信札,才给我弄上手的,我哪里还敢不卖力呢?

嗨!我父亲的命,真苦极了,我才刚刚到手一个位置,可以不要他再种租田养我了,而他却就病了三天去世了。将家里头一付生活的重担,重重放在我头上,我没有方法躲避呵!只得抬起我漾着泪水的眼睛,带着颗凄切的心儿,开始向生活奋斗!

从开学到现在,算算已近四个月,可是还只拿到八只洋,算是第一期薪水已经发放了(每学期每教室须缴十二元学费给教育局,教育局在第一期薪水内扣除,以后每月当发足廿元)。怎么搞的呢?去问问,说现在局内没有钱,欠是不会欠掉的,不过暂时不发放吧了。吓,我从一百里路外跑到此地,人地生疏,借又无门路,家里又穷得像洗了一般的干净,没有钱带出来籴米呀,八只洋早用光了,怎么活下去呢,饿了肚子教书除非是神仙,我想凡人总是不能够的,这么着,我就厚起脸孔,向当地学生家族借过米,连借三处都冷冷的回绝我,第四处没有勇气再开口了。要想收一点学费,吓,此地学生读书,一律不出学费的,教育局不是已经给你薪水了吗?怎么还要到学生那儿收学费?我在先以为教育局既然从我薪水内扣除学费我当然可以去向学生要回来,谁料碰了一鼻子灰,原来教育局扣尽管扣,你却不能再向学生收一个小钱,说是要普及义务教育,所以如此办的。要普及义教,当然是谁都赞成,因此我自认晦气,向学生家属道了不是,也就不去追问教育局为啥要扣起学费来了,问什么呢?此地办法如此,愿者上钓,不愿去吧,谁耐烦跟你婆婆妈妈?

幸好天气暖了,在饿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的今天,倒给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把我那条棉被背在肩上,在放晚学后,匆匆的向那个五里路外的小镇上进发,有几个比较大一点的学生诧异起来了:

“怎么?先生,教书不教了?回家了?”

“不不,……”我红着脖子说,“天暖了,这条被用不着,放在此地不妥当,所以我背到镇上寄脚划船带回家。”

路上的老乡们都向我抛着诧异的眼光,我垂下头只顾匆匆的走,没听明白他们促促的在讲我些什么。

高柜台里面的一个中年胖子,先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我很老练,面上挂着不自然的干笑,很坦气的仰着脖子。他把那条带絮的被头翻了翻,这里那里看了看,生气似的说:

“嗡,里向有不少碎洞,……”

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我马上陪笑接住:

“先生,新打的被絮呢,才盖了二年哩。”

那个眉毛皱了皱,不耐烦地说:

“一块八!……”

我又陪着笑:

“那末绷足两块吧。”我提心地看着他的面色。

他不说话。接着,却拉起嗓子唱了:

“嗳——土布——条子——棉……”

大门口那里一黑,我无意识地偏过头去望了望,吓,这个猴子脸的青年,身虽然只不过在教育局里和他碰到一次,因为他的脸孔黄瘦得那么反常,他在我脑筋里的印象很深刻,他不是陆家浜初小的校长吗?真碰得太巧了!

他见了我,也好像有点诧异,显然他也认识我,我对他苦笑了一下,他也苦笑着对我点了点头,彼此的苦处,不消明说,老早都在肚子里明白了。

他当的是一件绒绳衫,和一条呢裤子,脚管口上已经有点碎了,而且又很脏,大约是读书时代学校里做的制服吧?当铺里冷冷的说不要,只要他的绒绳衫,一块半!

他的嘴巴比我会说,他侃侃地跟朝奉辩论,说他的裤子做的时候费了七块钱,绒绳衫做成它费了八块钱,六块绒绳,二块结工,一点不含糊:八块!现在起码要押三块钱,并且:

“这不是卖给你们,不过暂时押一押,押得大,赎的时候也一样大,你们开典当不过在求利息,我多押一块钱就多出你一块钱的利息,干吗要扣得这么紧?”

可是朝奉却不耐烦地:

“一块半!当不当随你!”

他足有一分钟不说话,接着就沉重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的模样,简直比丧家之犬还狼狈,还可怜。

我们两人走出门来,挤在一块走,挤得很紧,默默地走着,好像彼此间有什么联系似的,整个的心腔,都给一种凄切的感觉包围着,我们的眼睛里,都漾动着辛酸的泪水。

在一家米店里我们大家买了一斗米,一元钱一斗,放进米袋里,只有小孩的脑瓜那么大,唉!至多是十天性命!以后的日子怎样挨下去?天保佑再不要老不发薪水吧!不必明说,我们彼此都可以会意到这个感觉。

在十字街口,我们默默地互相望了望,突然他的眼睛里放着异样的光亮:

“朋友,你想好气不好气?此地去年又没荒,钱真没有吗?他妈!骗鬼去!钱是听说都叫省里提去化用了!他妈!星期日我们一定开会去,再不给就打烂他妈的!好,要走就一道走!你说是不是?”

他睁着眼,像要吃人的样子,虽然是竭力把嗓音压低的,可是一股愤怒烈焰似的冲出来,嗓音就好像有点近乎嘶哑的样子。

我紧张地问: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我们到什么地方开会?城里?就是这个星期日?”

“咦!你还不知道?我们早决定了,这个星期,就是廿四日那天,我们大家到城里开会,索薪!”

“好的,我一定也到!他妈妈,这简直太不成话了!”

我们就挥了挥手分道走开。这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愤怒,牙痒痒的,很想一下就找那个王八羔子来啃他几口!

走到元昌顺杂货号的时候,掌柜的老远就招呼,这人逢着人总鞠躬陪笑,像个“大阿福”似的,非常逗人爱,因此他的生意很兴隆,据说他刚到这镇上,只有一个光身子,现在已经开起这小店,有妻有子,挣出个场面来了,我的通信处是由这店里转交的,我本来想去问问有没有信,没站到柜台,老板已经检出两封信授给我了:

“这几天乡下正在种秧是不是?你们那里熟人一个都碰不着,有一封已经来了五六天了,吓吓,……是府上寄来的吗?王先生?嗳,……你怎么?这里是?米?嗳……”

大约他在诧异我为什么只籴这一眼眼米,嗨,不瞒你说,我还当掉棉被的哩,不过刚才走小弄堂,没给你看见吧了。但是我嘴里却说:

“不要说起,乡下忙极,没有人肯替我挑米,……其实,唉,钱也真没有,你知道三个月不发薪呵!”

又随便应酬几句,我就走了。

紧张地看着信。一封是小学教员联合会的通告,一点不错,廿四日要齐集城里开会,索薪!还有一封呢,一看就看出来,是家里的弟弟写来的,弟弟在本乡初小毕业就失学种田了,今年才十五岁哪。那信上说道:

哥哥:

妈妈哭着呵。唉,舅舅真不是人,妈妈去借米他不肯,他骂妈妈。他说,阿生在外头教书总有一点铜钿的,什么起薪不起薪,年寄青青的,木不是一个人烂用光了!你只顾横借竖借,我不是开金子店的呀!唉!妈妈,只顾哭,饭也不吃。小妹妹又出痧子,请郎中没有钱,赎药没有钱,哥哥,小妹妹病不轻呢!妈妈当了两条被头,米是买了,一眼眼,我看看又要完了,我也吃不下。唉!哥哥!你不知道,李家账房已经催过五六次了,他们真凶呀!他们限妈妈这个月里还三十块洋钿,着才不还,今年田要收去了,没得我们种,唉,爸爸一死,日子真不好过,妈妈只是哭。妈妈叫哥哥这个月里一定要回来一次,一定要拿洋钿回来,哥哥,田收去了,我们吃啥?叫我做啥去?唉!哥哥!你就回来吧,你一定要回来的。

弟弟国良上。

后三月廿六。

无数道乱箭刺着我的心,母亲的凄惨的脸,弟弟的痛苦的脸,妹妹的奄奄一息的脸,舅舅的,讨租的脸,……都在我眼前闪,矗起在云里的远山,像在向我这方面慢慢逼过来,渐渐的更大了,黑乌乌的一块,已经不是山了,而是一个大得叫不出名儿来的问题:

“怎么样?”

仿佛那个离地只有丈把高的太阳,在对我讥笑:“怎么样?你?”仿佛旷野里有人在这样喊,有人在这样讥笑。……

一九三六,五,廿一。

五月廿一的太仓

严洗尘

每天负有采访新闻职责的我,今天(五、二十一)起身,尤其是觉得兴奋,想多搜集一些较有趣的见闻。刚下楼,便发现一件小资料,那是俺居停的客堂里日常摆着的香案蜡扦,却点上香烛了!猛使我记起今天是废历的四月初一。出门,更瞧见不少的商铺里头,也都和住户一样地点上了香烛,是的,朔望例须点烛,这是一种风俗,不仅太仓是这样。

离开太仓市有十多公里的璜泾,明天要赛会了,所以今天特地赶去预备明天看热闹的人,着实不少,记者就是其中的一个。下午一点钟,踏上了一只小小的机器脚划船,船小人多,勉强挣得一个座位,已是极不舒服,外加酷日的压迫,使得每个人都在叫苦!沿途看见不少的烧香船。大概坐了三小时多吧,目的地到了。

赛会的前一夜,一般信佛老太,例必到庙诵经,直到天明才止,叫做“宿夜”。二十一日下午四点半光景,猛将庙外面挤满了不少游客,和小买卖的商人,玩戏法的江湖佬,菩萨摆在庙门前。香案上,有四面斩旗,写着斩犯某某字样。里面挤满了不少的老太。为了容纳不下,已另外搭了一座木圆堂,拆开庙墙,通同一起。但只见坐着的老太,一共有卅多桌,每桌八位,已是三百多位,同时三百多张嘴(外加立的不算),一起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她们到庙里,都是自己带了夜饭来的,所以那时候,有的在念经,有的正在用饭,冷饭滚水淘,下饭炒蚕豆;桌子上,佛经,佛珠,蚕豆,泡饭。庙里有茶担,每一桌供茶一壶,向每一个老太,征收铜板两枚。天气很热,人多屋小,外加香烟的熏蒸,有几个老太,已发昏章第一了。记者去观光的当儿,碰见一个老太已被迫停止最重要的念经工作了,有几位同伴正在给她刮痧,说是她的痧,非常利害!可是那个老太,却气喘地偏说不妨事。

踱出庙门,到亲戚家里去吃饭,知道此地的居户,几乎有十分之八,都在当“招待亲友”的差使。大概八点多钟吧,天下雨了,这是使人们异常焦急的,为的是恐怕看不成热闹。我在雨中再去拜访佛婆,方知道她们并没有灰心;她们在更努力地念经。据说:“菩萨出门,例须清道,这是净街雨,明天一定会好的,少爷你放心看会好了,不必忧虑!阿弥陀佛……阿……”在弥陀声中,深夜,记者走出庙门,赶到当地的区公所,利用电话,向各区刺探消息,结果,我敢大胆的说太仓全县,在这二十四小时以内,并没有任何的特殊事情发生!

谈谈儿童的个性

陆宜昌(青浦)

文学社出版“中国的一日”,因此引起我考查儿童个性的动机,下面的三个方案,是在五月二十一日,实地考查于江苏省青浦县的珠街阁小学,现在写来贡献给关心儿童教育的同志们。

今天学校里举行全校学生早到比赛,第一个最早的是低级部二年级女生孔繁娟,到校的时间,是五点三十三分,不到五六分钟,陆续来校的很多,六点钟还没有到,全校的学生都到齐了。在上早会的时候,几百个儿童的脸上,却都显示着平常所难看见的可爱,儿童的天真,也唯有在这个时候最容易看到了。全国小学教育的同志们!当你们某一件事不能达到效果时,只有竞赛是唯一方法。

在午饭前的最后一课,由各级教师向小朋友要采集些今天正午时的新闻,高级部用书面报告,低中级部用口头报告,真有趣,这样一来,把今天这个小小的珠街阁镇所有在正午时的新闻,连很小很小的事情,都可以晓得明白,经了我们实地调查,很相信他们个个都是忠实的小记者。

新闻之一:一爿酒店里有几个吃酒的乡下人,不知道为些甚么事情,竟互相打起架来,一个头上打破了,一个面上流着鲜血,后来穿黄衣的警察来了,把他们一干人捉到官里去。酒是害人的东西,我们将来千万不可吃酒,因为吃醉了酒,很容易吃官司的。

新闻之二:十二点二十分,在三角街上有二个外国人,只看见有许多人都把铜板丢上去,我不知道这个原委。幸亏陈家伯伯在我的后边,他告诉我道:“这二个是外国人流落在中国的难民。”我方才知道他们是向我们求吃的。老师!我却不知道中国难民为甚么要索一文钱也很不容易呢?

以上二件新闻,同样的占全校十分之七,足见这二件新闻引起小朋友们的注意。

我们要晓得各个儿童心理的变态,所以我们经过了数十分钟的讨论,便决定在夕会的时候,实行下面的二个测验。

(一)我将来愿做哪一样职业?

(二)今有法币若干,在下列各项事业中,哪一项是我最愿意做的?

综观上面儿童心理测验的结果,我们觉得不十分的失望,不过儿童迷信的观念,还不能完全打破,这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

一页日记

鲍雨(宜兴)

清早,赵甲长推门进来。

“今天你要去开河呢,哦,像你这样的身体,恐怕吃不消吧?——出六角钱,就可以不要去了!”赵甲长一面在吃麻饼,一面在对我说。嘴唇上粘着几粒芝麻。

“我出不起六角钱,我还是去做工吧。——但,镇长不是说的吗?镇上的人大家都要去做,不能叫人替代,并且还不能出代工金的!”

“话虽这么说,但事情很难做到呀!”赵甲长含糊地说着,又走到隔壁人家去了。

我把长衣服和袜子都脱掉,化了八个铜板买了一双草鞋子穿着。母亲对我说,这双草鞋子买得太贵了。哦,那个卖给我的人,大概知道我是第一次穿草鞋子吧?

把破草帽戴在头上,袖管和裤管都卷得很高,跑出门去,借了一柄铁铲子。当我经过一爿剃头店的时候,我特地走进去,在大镜子面前瞧瞧自己的影儿。——活像一个工人呀,不过还嫌身子太瘦一点。许多人都对着我笑。

狭狭的小玉带河,只有一里多路长。——两端都通着大河——里面的死水早已戽去了,河口筑了坝。现在就要叫我们全镇的壮年人通通都要来把里面的烂泥挖出来。

一条河划分了许多格,每一甲里的人在每一格里工作着。

我站在腥臭的烂泥里,把腥臭的烂泥铲起来,装进木桶或竹箕里去,等到竹箕或木桶装满了,就有人在把它们抬起来,抬远去。

这里就分着两种工作:抬泥和铲泥。

我计算在这里工作的壮年人的数目,只有合全镇的五分之二。——约有二百多人,里面大都是学徒,伙计,以及别的苦力们;之外还有许多人是从乡里赶来的。我认为奇怪的,里面竟有五十多岁的年老人,及褴褛的妇人。

同时,我望见小桥上站着了许多看开河的大先生们。——托着鸟笼的是蒋大先生,抱着孩子的是庆和银楼的老板,戴着眼镜在和一个女人说笑的是徐爷,……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啦!

我又望到对面的草场上,有许多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在习骑着自由车。有的还同了他的爱人。——自己扶了车,给不会骑的女人骑到车上去,车子在慢慢的走,他也在跟着走;有时车子和人跌了下去,于是场上就起了一阵哄笑。……他们大都是小开。

忽的,有一个开河的人跌在烂泥里了,随即有几个人在把他扶起来。——原来是每天夜里在街上喊着卖粽子的老王呀!他的年龄已有五十外了。

当时,他给人家扶到岸上去坐着,满身满脸都是烂泥。我听他说:

“不要紧,不过头一昏脚一晃,这样就跌下去了。昨夜到三点钟才回家去,今天一早就起来,没有睡足……”

甲长们在河边来往着,监督着我们。

太阳光很凶猛,站在烂泥里,觉得烂泥在烫脚了。……

吃过饭,我在屋里躺了一息,再去工作。

太阳给云儿遮掩了,天气很热闷。

直到四时,我们才得回家来。

* * *

“劳动服役”,渐渐地普遍到各地了。据说这是很重要的。

可是这次劳役给我的教训是——

“劳动服役”完全和一般养尊处优的人脱离关系!“服役”的人,大都还是终年“劳动”者!

不写了,很疲乏了。

晚,大雨。

县督学的视察

王凉(南通)

是五月二十一日哪,同人们照旧有气没力地去上课下课,服侍那些未来的“主人翁”。

出力?办教育?在乡村里谈得到的吗?横竖省督学已经视察过了,虽不想嘉奖,也不至于撤职,安安稳稳地拿钱,干吗要自讨苦吃呢?能够有气没力去上课下课的还算“尽职”的“老师”;躲在家里陪“师母”的,奔波于城乡之间干他自己的勾当的,不是大有人在吗?

城里来了个电话,是校长的朋友打来的,据说,县督学已经乘轮下乡,大概午刻就可到校,这时的校长,正在一个不知是朋友还是亲戚,或者什么特殊关系的男女之类的人家看牌,听得这个消息,不好意思不“割爱”!虽然,那县督学同省督学比比,真是大巫跟小巫,天上跟地下,省督学尚且渡过,区区县督学还买账吗?横竖他的报告,也要根据省督学的,决不会自打嘴巴。不过,话要说回来,县督学终究比县教委要尊些,还是到校“恭候”为妥。

校长先生到校,却并不是光光“恭候”而止,他还有紧急工作,如填写校务日志,教学日志之类,正是忙碌得很。不但他一人如此,同人们都是“有难同当”的。这时的校务室里钢笔,毛笔,铅笔,红墨水,蓝墨水,黑墨水,翻腾鼓舞,忙得个不亦乐乎。

做教师的,旁的本领没有,做假的本领,实在不敢后人。你看,例如什么出席簿,儿童早到比赛簿上,如果显出是一时写起来的痕迹,那就不漂亮了。用黑墨的,要叫墨色浓淡不平匀,以表示其并非一时所写,用红墨水,得常拿蓝墨水来变换变换。用钢笔的,得拿毛笔以及铅笔来变换变换。

驾轻车,就熟路,一般做假的“老公事”们,对于这点点工作,还困难吗?一个多月积下来的事务,能在一两点钟内就办理就绪,虽然是“人多好做作”,然而,也着实有些庞士元治理莱阳县的遗风!这是值得佩服的。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可怜,那些学生的簿本,还是省督学来前改过的呢,这似乎不是叱咤能办的事了。幸而那位素号脑筋“朴素”的光头先生,想得一个妙法,他指挥坐着呆相的四五个同事,把学生簿本,一律拿来,在每句的末了,点一大红点,一课的结尾,号一号日期,再从“超优中可劣”中随意抽一个字涂上去,这样便表示教师已经看过了。那个大红点是等于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这办法果真聪明。又不出一点钟,各项簿本,亦已齐备,放在校务室里跟各项簿册上下辉映了。至于作文簿,这样玩可不行,率性朝柜里一塞,如果问,就说是学生带回家去好了。

轮船都都地叫着,把一个挟着公事皮包,长身,瘦削,面孔像个瓢的县督学送到校里来了。他倒并不讨厌,果真蛮客气的。把簿册翻翻,簿本翻翻,点点头,说几句客气话,表示赞可之意。不错,督学原是家乡人呢,怪不得和大家像“亲兄弟”一般。

我们校长请他吃晚饭,同人们以及初小的北校的同人,都叨在陪客之列。本来,教员没有旁的快乐事,只有视察的人来了,去吃校长的饭,最为快乐。单这学期,省督学,指导员,县教委两次,又是局长,以及这次,不是一共有好多次了吗?没这种事,轻易也敲不到校长先生两碗饭,一碗菜的竹杠!

这位县督学,不大喝酒,这个大概是生来不大会。他也不接收纸烟,这个我倒可以猜想得到,大约是新近举行新生活,戒掉了的。不然,何以在城里的某处地方,我看见他连接着抽的呢?

他在席上谈起我们的“同人”驴子先生教法很好。因为是复式,一级新授,直接的,另一级便不能让他枯望,要叫他们有事做。驴子先生这次是利用小黑板的,教他们整理课文,做习题。所以这督学视察的一课,他们是并不曾枯坐。至于平素,便每课枯坐这末半点钟,不用脑力,静静地修养修养,原也很合乎卫生学的。如果碰着“老爷的高兴”,对一级讲出趣味来,滔滔不绝地南里州,北里县,那么,另一级便是枯坐一点钟,也颇值得的!

驴子先生听了人称赞他的话,喜欢得驴脸更长了。他一面在同督学应对,一面却暗中用一只脚来碰我。干吗要碰我呢?哦!是了!他在和我打暗语,他在课前写那小黑板时,曾经很费过力,刷过那小黑板上堆积得很牢的尘泥呢。

“这边的学生数差些;北校比较多些,有一百五六十人的光景。”督学先扬后抑,这时赞誉到那边去了。他如果赞誉它旁的话,倒还没有什么;赞誉它学生数多,却太不能令人心服!

我们很晓得,北校在这天的上午是“侦骑四出”,上自校长,中至教员,中下至大些的学生,下至校役,都尽力教育,出去拉学生的。他们原有约在先,平素可以不上学堂,一声查学的人到,即是学生(?)有病,也是非到不可的。所以这一拉,学生数马上多了几十个。同时,有位师母主持的私塾里的学生,“高邻”叫做什么胡子所主持的私塾里的学生,都借来用,以致一个平素连课都不很上的学堂,居然聚集了一百五六十个生徒,大热吵而特热吵起来了。下午,督学去一看,不错,人多啊!有精神啊!实际他满受了人家的欺骗还不自知,居然还在席上夸赞起来,我不觉暗地里替他呼屈!这时,可惜那位校长不坐在我旁边,如果坐在我旁边,一定也要把腿子来碰我了。

我们的校长脸上很难看,我晓得他含冤难申的意思。他对学生,是玩的真货色呢,便是今天督学看到的,也没一个假的搀杂其间。现在,督学赏识膺品了,他怎得不含冤呢?大概督学一去,他便要大喊其“世界无真理”,额上的青筋,根根绽起了。

晚饭后,我们又和督学闲谈,故意逗出他明日的行踪,表面上似乎还带点不胜挽留的诚意,肚里却在说:“早点滚吧!我们退送你!”等他说出明日到某地后,有电话可通的,我们便连夜一个电话打去了,这叫做“官官相护”。

听说乡村里有些单级小学,等他来过后,便关门大吉,提早放不算暑假的暑假了。

五,廿一,一九三六。

二等邮局速写

白浪(南通)

“喂,带这封信要多少钱,先生?”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脸上皱得很利害,穿着一身褴褛的衣裳。她很矮,因为这柜台对于她是嫌高得一点,并且又那么宽,她不得不把脚跟踮起来,右手伸得长长地把信递进窗口去。那卖票子的似乎并不是坐在窗口上,而是远远地坐在窗子里面,像水老鼠稳稳地坐在洞里面一样。

“甚么,老太太?——看看,南京五分,十七个子,十七个子!”

“甚么!十七个子呀!”比起第一次的问话,声音大了好几倍;但她随即把颤抖着的手里的钱一五一十地数在柜台上,卖票子的早拿一张边缘一凸一凹的美丽的小方块放在她面前。

“买邮票,喂!”后面接着来了人,但给她挡住了。

“这个,——贴在上面吧,先生?”

“贴在上面,老太太,贴在上面,丢到信箱里去!”

卖票子的不十分耐烦了。

因为窗口小得只容得一张脸,后面来的人只好在旁边拿一只手从窗角伸进去,把铜板在柜台上性急地敲。

“五分,五分,五分!”

“这个,放在哪里,先生?”

“丢到对面那信箱里去呀,老太太,对面,那,那个墙上的缝里面。——谁的五分?少一个子,少一个子!”

“怎样,十七个呀?”一对怔得很大的眼。

“十七个,十七个。”

* * *

“拿钱!”一面把一封信摆在柜台上,一张狭长的汇票条儿在那上面不安地靠着。

“隔窗去,隔窗去!”

那人来到汇兑处的窗前,不做声地把信、汇票递进去,里面的人接着看了,又递回来。

“打戳子,打戳子呀!”声音不小,又拖得长长的。

“这里不是的么?”

“这不行的,这里面只有名字没有姓,不行的。”

“怎么!这就是我本人的名字,我只有这一个图章——”

“不行的呀,——弄错了我们要赔钱的呀!”声音拖得更长了。

“喂,——我就是这本人,——”声音从容了一点,这个人是准备谈道理的。可是道理给那拖得长长的声音拦转去了。

“不行的呀,弄错了我们要赔钱的呀!”

“我没有别的图章,怎样?”

“打店戳去,打店戳去!”

恨恨地走了开,这个人心里想着,不是为了钱还没有拿到手,他要同这不讲理的家伙大吵一顿的。

接着,一个大布包塞进窗口来。

“啊哟!寄包裹的隔窗去,——隔窗去呀!”

包裹下去了,窗口现出一张年老的脸,上面架着有一副古老的眼镜。

“寄包裹在哪里,先生?”

“隔窗去呀,隔窗去呀!”

老先生挟着包袱,在拥挤的人群中东撞西撞地走过一个窗子,来到另一个窗口前面,正预备拿起包袱塞进去。——

“寄包裹的隔窗去,这里是挂号的。”

“啊,——还要隔一个。”

老先生挟着包再走过去,那边窗口正冒出一只木箱,一个有一身还齐整的短打衣裳的汉子接下来,不经意地望了一望上面的字,吐了一口气,挟起来就走了。老先生再拿包裹塞进窗去。

“填好包裹单子没有?”

“甚么,啊,是的,包裹单子,没有哩。——请你给一张我。——这个,里面要看的么?”

“不要看的。”不等说完洞里面就答应了。一只手随即伸到窗口,两个指头夹着一张纸。“拿回去缝好,把这个填好再拿来。”

“啊,——多少钱的寄费,先生?”

“弄好了拿来称罢。”

“多少钱一磅?——请你先告诉我。”

“这里不论磅的。——拿来看看,寄往甚么地方去的。——北平清华园——”包裹轻轻地被举起了一下:“大概三四角钱。”

老先生站了忽,好像很喜欢地拿着包袱走了。

* * *

很久以前直到今天,五月二十一日,即或再到明天,五月二十二和以后,只要太阳还是平安地从东到西,这群人永远是这样。早上八点钟打开门,一整天,他们走动着,说着话,同昨天不会有多大分别。晚上八点钟再关上门。

年纪青青的时候你进局子里来,只要你算是一个安分守已的人,你可以把一切幻梦与野心丢开,让你的灵魂安睡着,丝毫不做一点她所应有的活动。这样一天,两天,像一架机械地转动着,转动着,一直到转得很慢了。甚至可以说停止了的时候,那就是说,一直到死的时候为止。其实,就是这样过一生不也是很可以了么?人生是甚么一回事呢?也不过是有点事混混,吃饭,讨老婆,生儿育女这些的总和罢?这里工作或者要算忙一点,每天须得十来个钟头,可是你既要混口饭吃,是不能不做事的;并且每天至少也有两个多钟头的闲空。如果你精神好,晚上睡迟一点,邀几个朋友,或是打打牌,或是逛逛窑子,不也是很写意的么?李老先生,不,这一些人,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老王今天晚上到月红那里去么?”没有人来汇钱取钱了,李老先生靠在椅上,仰着头问了这句话。他是二十岁的时候进局子里来的,现在年纪已经过了五十了。

“别开心,老兄!”那个人正在登挂号信,头微微地向左边歪下,左手翻着信,右手上的铅笔很快地在簿子上痉挛地动着。他,年纪已有三十多几了。正像许多中年人一样,人家对他没有像对于年青人们那样带点轻视而又有点照顾等等的复杂的心情。同时年纪也不算十分大,离棺材口还很有一段路。他很适合他这工作,好像生下来就是为的这个位置一样。同事间也混得来。晚上封过班了,有时候也同几个人到胭脂巷去玩玩,但他同月红那丫头是没有多大的交情的。因为他还聪明,晓得姑娘们是因为钱才向他们笑。可是老王又在寻他开心了,他就学着老李那拖得长长的调子,一面没有停止他的工作。

“不行的呀!——弄错了我们要赔钱的呀!——”

滑稽的调子使得大家都笑了。

卖票台上的老吴也空下来了:“还是来两川麻将罢。”这位先生是颇爱打牌的,虽然年纪已上了四十,玩笑起来还很有一股干劲,不过在工作上大意得一点,时常多给邮票人家。

靠里面天井的大窗子下面,戳子声音像急雨般地达达达地响着。天渐渐地昏黑了。

望望墙上的钟,时候已经过了七点一刻,小赵打开一扇窗门,朝天井里大声地喊:“王丙,预备封班,预备封班!”

包裹台的窗子,五点钟已关上了。可是小黄接着得封挂号信,封快信。一堆一堆的信横在他面前。拿它们一封一封地登上清单后,他就开始数信了:“宁波一,江湾二,杭州三,杭州四,……”信差张春才捧着一个发酸气味的大浆糊缸和一卷报纸来到他身边,把他数好的信一扎扎地包起来。

汇兑台的窗子也是五点钟关的,李老先生一面口里用拖得长长的调子喊着:“不行了呀!——明天再来兑呀!——”一面拨了一阵子算盘,就顶着礼帽悄悄地走了。

后面时时传来王丙的声音,——“登袋子,十五号的,一五八三九!一五——八——三九!”人差不多都到后面封班去了。

快到九点钟,小赵同小黄吃了晚饭回局来。他两人是一月以前才进局来的。因为没有家在此地,就挤在局子里的暗狭的寝室里。在路上,他们一直咕噜着:

“这是人过的日子么?妈的,人变成了机械,变成了牛马,这样整天不息地工作着。……”

碰的一声他们推开了寝室的门。小赵一交躺在床上:“老黄我们到外面去看房子搬出去住罢。妈的,这简直是狗窝。——唉,疲倦死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哼起学校里的那支老歌来了:

“泪——珠——儿要流尽了!——爱——人——呀,还不回来呀!”

小黄从衣箱里翻出信纸,来到公事房里伏在台子上给他那离开得很远的朋友写信:“……这生活粉碎了我的一切,生命是无情地被压碎成粉末,然后让时光的水把它们一粒粒地洗掉。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守在这里。看到那做了三十年的五十多岁的老同事,我便想起了我的悲惨的前途,我不禁要痛哭。但是,朋友,我的野心是没有死的,现在我正想尽一切方法,我缩短我的睡眠时间去培养它。……朋友,世界上甚么地方到了春天没有花开?……”

在南通

郑康伯

五月二十一,南通剧场出演四本《唐僧取经》,凡购特厅券的人,随券赠送新三星牌花露香水一瓶;在演剧之先,有侍役多人手持喷香器,在场的四周喷射香雾,陡的,满场的观众的鼻孔内都响出了西西西的声音,偶然,有清脆的掌声。

这一群“贫香病”的患者呵!

五月二十一日,南通县政府发出布告云:“案查本县应征十六年份起二十四年份止,各年新旧忙银漕米正省县税,附加各项田赋,及第一二期地价税,前因盘查册串,未及设柜启征,经呈明财政厅核准在案,兹查前项工作业已告竣,所有应征新旧各项田赋及地价税,定于本月二十一日起设柜照案启征,合行出示布告,仰本邑应完民卫芦课杂款各粮户一体知悉,自布告之日起,即日将应完新旧田赋,扫数投柜清完,掣串安业,倘有徘徊观望,任催不缴,立即按名签提勒追,或按情节封产备抵,本府令出维行,其各遵照,毋延切切。”

五月二十一,县公安局同时也发出布告,略谓近来环城马路一带,时常发现男女同乘一自行车,或并车竞走,或故意拦绕女车,不但有违新运,而且有违警章,以后倘再发现上项情形严惩不贷。

五月二十一,南通的气候奇热,热度约在八九十度之间,据前一日RADIO的报告,说近日长江流域一带天晴多云,想不到本日下午五时,竟墨云密布,淋了一宵的大雨。

今天一早,里巷间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有一个二十岁的丁姓理发师强奸一个十一岁的幼女未遂,便奸污了一个五龄的幼女,事发后女方因“报官”需钱,而他偏偏又是个小摊的贩子,便因“无钱”而吞下了这一口闷气。本来这些所谓“猥亵”新闻,在都市内原是极平常的新闻,但在这个沉郁的古老之城,这新闻或许与去年发生的某车夫与犬性交这一件事同是破题儿第一遭的罢?

早饭前

郑谦(淮阴)

我假如没有病,对于这一幕,定要添些内容。现在我虽也出台,但大半的时候,好像是个旁观者。或有人说:这样正好,免得多暴露了自己的卑劣。在我,并不以为然;因为各个人的卑劣,有的是迫于多方的因子。我们应当探讨和设法改革这些多方的因子!

这一乡是全国少有的乡村,面积约十方里,有小学五所,民教处四所,合作社一所,又是某某麦作实验场的推广区。这些花头都是近二年来新有的,因为近二年来,政府对于这乡的希望很大。

这乡乡长的家旁,就有一个小学和一个民教处;两个机关合用一所房子。紧靠乡长住的院子的一间是宿舍,住着我,童先生,金先生,闻先生。——前两位是小学教员,后两位是民教处干事。

写一篇“中国的一日”的兴趣,使我早已睡不着了。他们三人的鼾声都各有特征;我这时并不像从前的几次去鉴赏,因为想着将怎样写这一篇。想了好久,还没想出什么,那个年老的乡长同一个被公家征去做工的王五的争辩声,却吸住了我的注意力。

“唉!老家伙太不自爱了!”金先生的甜梦被乡长的大喊冲去了,发出怨语,声音低而沉重。

可是乡长还喊着:“现在就走!不然,你头没有了,还是小事,我也为你送老命吗?”

“那么,叫女人孩子在家饿死,叫我这个痨病鬼子在工上苦死,是的吧?”王五拿事实上或能发生的结局做盾牌。

“死就死,横竖是公家事。你看除你之外,哪个还没去?”

“中饭后去行不行?”王五哀求,似乎带着哭声。

“什么行不行?太不知死活了!赶快赶上他们!少说废话!”乡长喊这几句时,恐怕全身的老力都提出来了。

“好!赶死了反好!妈妈的,骂那个狗养的想活!”王五也狂喊起来,踏几下特重的步子,把乡长家的大门弄得“砰”的一声大响,去了。

“胡话!同我商量什么?我死了,下土,也不找你来埋,……”乡长还在发泄余怒。

“蚊子,睡死了吗?”金先生探问闻先生是不是也已醒了。

“噗!噗!”闻先生扑床代回答。继而模仿乡长的大喊声:“不是要人命吗?天天早上闹人觉!他妈妈的!”语声放低些问童先生:“儿童!几点啦?”静待几秒,语声又突高起来:“儿童!几点啦?”似乎宿舍里的一切都起了颤动。

“唔?”童先生才醒,“唔?几点吗?让我看噢!……七点十分。”

“要命!要命!苦矣哉!公务人员也!”金先生知道了钟点,格外怨恨。

“他妈妈的!老子满不在乎!中饭后补睡半天就是了。”闻先生说。

“起来吧!此后老不揩油了!”童先生立誓。

民教处干事人员,到城里大戏院看戏,向来是免票;所以他们每周总要看三五次。我和童先生就常去揩油。昨晚,除我之外,都去的,来回跑八里多路,耽误了四小时多。

四人都洗过了脸,就到乡长家里等早饭吃,因为我们的伙食是他家包办的。

这时,阳光暗淡,西边半天的浓厚的黑云渐向天中移来,几个农妇忙着把大门前的碎草抱进家里;我们知道天将下雨。当我最后走进乡长家的大门时,吹来一阵凉风,使我的病体微感不快,但心中却有点兴奋起来。

我们又照例都坐下,同乡长闲谈,来消磨等饭吃的时间。

“天一定要下雨吗?”童先生问乡长。

“有这话吗?”乡长惊讶。站起来,急急地跑到门外,望一望,又急急地跑回说:“糟了!一定要下!”

“您恐怕工人遭雨吗?其实这也无关,也不是您叫他们去的。”金先生素来自称是办民教的好手,能联络民众,能抓住地方领袖。

“不!哪个问他们工人?我告你们,‘小满丢雨麦穿针’。——今天不正是小满吗?唉!今年又倒霉了!”乡长忽地把屁股掷在板凳上,把两手叉在胸前,皱紧眉头,望门限子。

“那也未必,这不过是俗语罢了。”童先生说,像是反对乡长,又像是解乡长的愁。

“不!你先生是城里人,这……”乡长严重地解释。可是喉咙因为在先说王五喊得哑了,现在的语声敌不过闻先生的:

“童先生,你们学教育的,怎晓得农作物同天气的关系呢?”

“现在麦粒子,已经粗得不能穿针了。今天下一场,恐怕麦粒还要缩细吧?”童先生问闻先生,装出很谦虚的样子。

“不是这话!言其在今天下了雨,收成定然不丰而已。你们没学过农业的,同我们谈不来。”闻先生说完,歪着头,瞅着童先生大笑。

童先生摆出不屑置辩的面色,转脸对我说:“天可怜我们,多下几天才好!”

我点点头,赞成他的话,并且表示我病得不愿说话。

“我晓得了!”金先生抢着似的说,“下几天,就可以停几天课,就可以白混几个——六角六分六不尽。你们这些混子!”

“我们并不是像你们那样的混子。不过在省督学来查过之后,却是需要混几天。”童先生申述理由。

“的确,”乡长说,“真需要混几天。你们看郑先生病了,童先生瘦了!”

“他妈妈的!”闻先生顿脚大骂,“这个查小学的省督学简直是王八蛋!哪天查某校,不通知人家!他在此地两星期,就叫人家忙两星期!”

“忙两星期也罢了。这两星期的课,他只看一课,其余都是白忙!”童先生对于这事,连这次,共惋惜过七次了。

“下几天也好!我们开几天‘四中全会’,如何?”金先生问大家,高兴得几乎发狂。——所谓‘四中全会’,就是叉麻雀。

闻先生跳起来说:“那好极了!早饭后就动手!”

“您玩吗?”金先生问乡长。

“少陪少陪,我吃过早饭要进城当衣服呢。”乡长回绝了。

“童先生你非来不可!”闻先生拉起了童先生,“至于郑先生,因为有病,赦了他吧!”

“那么,还少一人呢?”金先生问大家。

“吃过了,我去拖王甲长,不是就成了吗?”闻先生高声宣布。

早饭已摆好,大家就座,吃。

马二先生

邦隆(淮阴)

“马二先生在里罢?”一个着灰色军服的,一手拖着一支铁的手杖;那只手捧着一本很厚的账单,到校里问。

“干么?又有什么公事么?”马二先生衔着纸烟不停地抽着,从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跑出:穿着灰色而发黄的短小的旧学生装,面色憔悴而枯黄,疏稀的几根胡子,差不多个把月没有刮已长了半寸来长。他怒眼视着那人的手,从眼镜中可以看出他那两只睡眠不足似的红色的眼在发火。

“乡长叫来催导淮工钱的,因为乡长在河工上被押起来,叫赶快来催钱的。再过几天就要完工了,你说着急不呢?”

“是的,是的,我知道。摊多少钱?”马二先生毫不在乎似地说着。

他看了手中的账单爽朗的说:“三元正!”第一个字是那么的响亮,最后一字的尾音又是那样拖得特别的长。

“什么?又是三块钱?去年底到现在都已经把过三次了呀?”马先生操着京腔,装出惊讶的面孔。

“这是第四期呀!我们已经下乡几天了,钱还没有收齐,你先生都是智识分子,应该明白我们的苦衷吧。”

智识分子,这几个字特别刺伤了马二先生的心。噢,智识分子就应该有钱吗?但是同他们说又有什么效用呢?“是的,是的,我是晓得的,你暂且回去,一刻儿便到乡长那里去。”

“啊,已被押起来了,我不刚才说过的么?不然,哪里会这样的紧急呢?”显见得是乡长就怕这么一回事而装出这一套把戏的哟。

“那末我就到保长那里去,保长在家吧?”

“无论到哪里去,总是要把钱的,街上有几户都要动手——对不起了。你先生都是要面子的人,要放明白一点,那也是不好看的……”从话语之中,已给了他很大的带有客气成分的暗示了。其实面子那并不是没钱人可以要得来的。

“当然要把的,也得我想法子啊!”将手心袒开向两边一展,现出没奈何的情调。

“要快点儿想法子……”带着睥睨的态度还叮嘱一句,于是他就拖着铁的手杖快快的走开了。

* * *

“他妈的,长这样大还未受过这样的熊罪呢!”将他那顶褪了色的黄棕色的呢帽,用力地掼在桌上,然后抽出一支香烟划上了火尽力地吸着,脑筋中总是萦回着刚才那一幕不能磨灭的情景。

上课铃响了,孩子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定了,似乎在等候着发糖果似的。但他仍是坐在办公室回思着,一直等到孩子们来找,他才拿着书本提着教鞭没精打采地踱到教室内。

行过礼之后,孩子们都咕唧着小嘴说:马先生生气了,生气了。在往天他们最喜欢听马先生讲述有趣的故事,但今天却没有哪一个再肯好意思向马先生要求了。马先生却也没有心肠去引起他们的兴趣,只是说你们把书翻开先看了一遍;然后就这样少趣没味地讲了几句,好容易才挨到下课铃响,他仍是无精打采地走出教室。许多小孩子都哄起来了,还有几个小孩子带着天真的笑把马先生围住了,马先生长马先生短地仿佛一群雏燕子似的叫个不休。他却像没有听见似的过去了,他们也都莫名的失望着跑开了。

* * *

唐先生闷闷不乐的才从外边走来,向桌子上一伏却一声不作。

别的先生也都明白他们的底细了,因为前天乡长说过:学校里还有两位先生钱还没有缴;并且说把两块多些也就可以,因为快要完工了。当然,住在本镇上的只有他们两个了。

“他妈的,又要钱了,他先通知哪个的?一个一指田半指土都没有的水洗光蛋,怎派我拿出三块钱呢……年底那几百块钱没有动一锨土呀!那钱哪里去了?他妈的不出钱的人反而能分到钱用呢……”马先生咕噜着,又想起自己家里还有一个患着瘫痪病的女人,睡床不起;还有小孩子要上学呢。一家的吃用都指着他这十几块钱一月的薪水。现在五月末了,六月份的又都开始支用了,哪里还有钱呢?家中一共还有一千二百文,你要,都拿去吧!一家也都不要吃了……他想着又气又恼,简直气得心头发紫,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手向桌上一拍,叹了一口长气:“嗯!罪都是外乡人受的,我们又何必因为这几块钱而去得罪人呢?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又不是本地人?”他的眼圈真有点潮润了。

伏在桌上暗暗叹气的唐先生,听了这话,心中更是难受,好像受了欺侮而没处诉苦的孩子似的几乎要哭出来。

“唉!本地人又叫我有什么办法呢……你想?”侧着苦丧着的脸说。

马先生似乎没听见他的质问,接着又说:“嘿!定要三块钱,无论找哪一个,没有钱总归是没用的呀。真看外乡人好欺,要不叫我住在这里,那我就搬好了!……搬……绝对搬。这个熊罪有什么受头?家搬到县政府旁边去住,好便于送饭,还要家在此地有什么用?……”他的思想陡然的转变了,似乎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条康庄的大道似的,于是就顺手从抽屉中找出一块纸随手写着:

第二保第四甲第十户马××,因事迁移他处,特此告知。

此致保长先生

马××五,廿一。

写完后,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决定志向就是这样办,横竖此地又不打算是久居的地方,于是就喊校工何二了。

“何二你把这张条子替我送到×保长那里去,就说是要钱还是照把,不过现在却没有;如果不靠实的话,可以拿东西去作抵押,等有钱的时候再拿钱来赎。”

钟敲十二响了,却还没敲醒唐先生假睡的梦。

但在马二先生的心头,陡然泛起一个疑难的浪花:“搬!”究竟往哪里搬呢?心中惘然了。

这时孩子们都回家吃饭去了,校中非常岑寂;天空中也满布着阴惨惨的愁云,似乎还飘落着几滴雨星。

“治虫”

陆合丰(崇明)

今天我们乡下,来了一个“假洋鬼子”,说是县政府里的“官”,来我们乡下“治虫”的。他叫我们乡下人,秧田做四尺阔一行,叫我们在田内捉虫,又叫我们在秧田内用“三脚架子”点一盏灯,灯下放一个木盆,木盆里放些水,水内放些洋油,这样可以把虫“拐”来杀死它。虫,我们乡下人实在吃足了它苦头,但叫我们这样治法,我们实在不高兴,我们乡下人现在家里也没有钱点灯,哪里还有钱把灯点在田里。我们问这个“假洋鬼子”:“阿有啥药水来洒洒,把虫一齐杀死?”这“假洋鬼子”耸耸肩笑笑,我们也笑笑。

大通纱厂减工

S.S.(崇明)

“阿媛起来呀,要上夜工去呢。”母亲正在煮饭,腾腾的热气上蒸,把椽上的积尘一条条冲落到灶上。

阿媛懒洋洋提着饭罐子一步步走。心想前天贪睡,没有赶到上工,罚去一工。今夜莫不是又要错过。回声也没听见,路上一个工友也没有。她慌慌张张赶到厂门口。厂门闭着,听不出机车运转的声音。她很茫然。弹指叫开了传饭进去的小门。

门丁露着半面,见是年青的阿媛,才嘻皮笑脸说道:“你一个来做夜工吗?夜工不做了,明日起改长日班,五日一掉班。你今夜不回去,我和你开太安——”

“大叔,不要瞎说。夜工真不做么?昨天在车间内,我倒像也听见说过的,谁知停得这样快。”

大门突然开启。陈领班出来见是阿媛,就告诉她不开夜工,为的花贵纱贱,更加外纱倾销,厂方没办法,故而只开日工了。

阿媛回家告诉她妈道:“夜工停了,要等过五天,才有工做。”她妈听了,可就呆住了。去年六月底厂里减工,到十月才恢复。把衣裳当光,债借遍,维持了三个月的饥饿生活。今年才五月廿一日就减工。今早上答应还陈森泰的米钱,又落空一半,坛中米又尽,这生活怎样过呢?

做×做四月里个×

陈曲(崇明)

做天做四月里个天;

蚕要温和豆要寒,

秧要热头麻要雨,

麦色头还要风来颠。

做工做四月里个工;

廿四把小尖一并肩,

五更里出来一更里转嗳,

总话我长工偷赖勿晓得来勿及。

做人做四月里个人;

种子花嘿麦要眠,

热里头来勿及只好夜里来干,

当心伤风咳嗽还要买药钱。

五月二十一日录自启东田野间某农口中。

十二圩机器淘盐处印象

薛青云

十二圩是位于长江下游江边属于仪征县的一个小镇,地方很小,可是因为盐务的兴盛,十二圩的声名就很大。

十二圩有一个一百亩面积大的盐浦,里面堆存了一百几十万包的盐,四周围了墙,十二圩盐务稽核所(现改为十二圩放盐处),税警特别区,都在盐浦里,各门口及四周都有税警队部驻守着,机器淘盐处就在盐浦里面。

公堆处(也叫机器淘盐处)由盐商各公司合股开办,归扬州场盐商会管辖,是一个商业性质的机关。设主任一人,月薪五六十元;事务员六七人,月薪十数元至二十元;司机正副各一人,月薪二三十元;工头正副各一人,月薪十六元至二十元;工人日班三十人,夜班三十人,每人点日工资大洋六角,夜班也是六角。每月经常费约一千余元。

这“公堆处”是收卖税警及稽核所缉获缴功的私盐(每市斤一分),各盐商公司清堆剩余的黑盐(每百市斤八角),以及苦工妇孺扫起的污杂黑盐(每市斤一铜元)。

先由工人在收卖得的黑盐堆里,抬黑盐经过盐务稽核所人员过磅,计算斤量(每包规定重量连包皮一百三十八市斤半)。堆放空地,经过一次粗筛,筛出杂草及整块污泥,搬到粗轧盐机轧碎后,放入淘盐筒开机器用卤淘洗。半小时淘白,滤去卤汁,放入炕房,炕拌干燥后,再经过细筛和细轧,制白手续,已告完成。再把白盐装入新包,秤准,也是每包连皮一百三十八斤半,抬经稽核所人员过磅,计算斤量,堆放成堆,就可卖出去了!

设备方面:一、竹制粗筛一面,用来筛出黑盐里的杂草污泥。二、发动机一架,有十五匹马力,烧柴油,用来发动轧盐机及淘盐机的。三、轧盐机粗细各一架,用来轧碎大块粗盐的。四、卤池二大池,用来淘洗黑盐,今天用甲池的卤淘洗,乙池静止一天,明天乙池里的泥脚沉淀清洁,用机器抽出,倒去污脚泥沙,明天就用乙池里的卤淘洗,甲池静止一天,这样互相调换,使卤汁清净。五、淘盐木筒六个,每筒可容盐十包,筒内有轮叶四片,淘盐时把盐放入筒内,开动机器开关,清净的卤汁就由筒底无数小孔里往上飞射,同时筒内轮叶转动,将泥沙杂汁向筒外随污卤流出,淘洗半小时看盐色已白,就关闭机器开关,将筒内淘净白盐取出另换黑盐再淘。六、滤卤芦席漏斗八个,每个可容盐三十包,用来滤去淘成白盐卤汁。七、炕房一间,火砖下面烧煤,淘成滤过白盐,就放在炕房火砖上炕拌,每炕一次可容盐二十包,半小时就炕干。八、细竹筛一面,用来筛去炕干白盐粗块。九、机器间一间,淘盐间一大间,空房二大间,天雨也可工作。

工作情形:日工每天上午六时开工,到下午六时换班;夜班在下午六时接班,到第二天上午六时停工,三餐自备,夜班比日班较为轻便。工人对于淘盐经验很是丰富,工作熟练,分工合作,抬盐的抬盐,筛盐的筛盐,轧盐的轧盐,淘盐的淘盐,炕盐的炕盐,升火的升火,各人负有专责,秩序井然,工作紧张。如果开日夜工每天可淘洗黑盐三百六十包,单开日工,每天能淘洗黑盐二百包,淘成白盐大约在百分之八十到八十五之间,每天都有盐务稽核所派员监视过秤计数。

掘冢记

芷痕(如皋)

轰传了许久的发掘荒冢改建体育场的计划,今天终于是由××军××团的士兵和军训的公务人员实行了。

十点钟的辰光,钟楼上散播着刺人而怪响的钟声,一队队灰色草绿色的士兵,开着正步,肩负铁铲,唱着《大路歌》,从塞满了人群的城门洞挤了出去,浩浩荡荡直奔老荒冢。

路上走满了男女老少,一般小车夫排列在两旁,伸着指头,叫卖式的叫着:“喂!到老冢,两个铜子个人……”一般走不动的老先生老太太整堆儿的坐了上去,车轮吚吚呀呀的,慢慢的在人群中滚着。修行的老婆婆一手持着念珠,一步三摇的念着“阿弥陀佛”,露着一副难看的面孔,愿那一班无祀孤魂早升极乐西方。

“缺德……少阳寿……好好的死人骨颈,都要受他的魔难,将来总要现报——”挑草的刘小三子坐在永盛酒店的柜台前,端着一壶白烧国公密[1],一再漫骂着。

“唉!人心不古,世道日非,谁道天道无知,不过早迟不同耳。”专看地理兼带设塾授徒的朱老先生,一手拈了个花生米子,一手捧着右膝,文绉绉的吐出几句祖传的酸腔。

冢址据说是九百三十六亩,真不小,这边看不见那边的尽头,土馒头似的荒冢,星棋密布,为数据说在七千八千之间。

到达鬼区域,沿着鬼大街[2]先摆一字长蛇阵,先行稍息。不多时,县长,党委等等乘车疾驰而来。大路上陈设木桌二,香炉一,烛台二,上燃红烛。供点四,猪一,羊一,荤素均备。五分钟后司仪者高呼就位,主祭者陪祭者群集坛前,行礼如仪,焚过祭文,鸣过礼炮,祭鬼工作完了,就由几位高级长官举行临时小组会议,一位被称为武大爷的×队长,出主意分配众人如何工作。

我们二人一组是西南角五个土馒头的发掘者。

忽然间,一阵狂风,吹得黄沙满天,眼睛都睁不开,看热闹的老居士,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天气闷热得气都喘不过来,汗珠儿从脸上滚到泥里,卖甘蔗汁的小贩,应运而生,生意好极了。

* * *

[1]酒名。

[2]该处向有鬼街之称。

退回来的礼物

曼流(泰县)

(前言)今天早上收到这一封信,心里好半天没有丢得掉它。我觉得这不是“偶然”的事;更不是不关痛痒的“私人琐事”。这是一张“切片”,大多数的孩子们,都会从这张切片里,找到自己的“酸痛”,用眼泪来同情它的!

亲爱的胡老师:

昨天早上上晨会,承你的情,给我们全班同学一个很贵重的礼物——卫生。并且很仔细的把它的重要,它的方法,讲了好多。最后,你说:

“小朋友,愿你们爱护自己的身体,一齐把它接受下来;并且转送给你们的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姊姊,妹妹,……许多你们认识的人!”

那时候,你不是常用那慈和的眼光,向我望过几次吗?你不是看见我的脸上被怕羞的红晕堆满了吗?呀,我真觉得难过,找不到一个地方给我躲藏身子。我不敢向别的同学看,老是低着头,含着满眶的眼泪,静听着你的训话。

你那带着热情的调子,一声声像许多细小的针尖,刺着我的心,使我难过极了。

虽然你说的话,不是专为我说,可是我自己想想平常的确太不注重卫生了。一向我就没有照你说的那样做过。细想起来,我又是害羞,又是害怕。我真觉得自己的肚子里有很多的寄生虫吃着我的血,咬着我的肉;真好像有不少的细菌,破坏着我的肝肠,侵害着我的心肺;……啊,多么可怕呀,我真不敢深想了!

晚上,回去,我一到家,就把你说的话,告诉给爸爸和妈妈。然后我又把家里要收拾的要添置的一样一样说出来。我说:

“爸爸,我们的门是朝北的,屋子里周年到头没有一丝阳光,我想朝南的墙上开一个窗子,就好多了。地上的潮湿气也很大,先生说,最好用地板铺起来,那就可以避免潮湿气了。

“还有,大门口的垃圾堆,讨厌得很。平常就堆满了许多龌龊的东西,如果是刮的北风,那最难闻的腥臭气味,和那最肮脏不过的灰尘,都会朝屋里扑来,叫人透不过气。现在呢,天渐渐热了,垃圾也多了,难闻的味道格外的难闻了。如果不想方法,我们真正受害不浅哩!爸爸,妈妈,可能写一个牌子,不许人家倒吗?

“说到垃圾堆,就不能不提到隔壁的茅厕了。爸爸,这两天那股骚味臭味,真太厉害了。苍蝇,也一天天多起来。先生说:夏天所有的流行病,除了疟疾是疟蚊传染的以外,其余就是苍蝇这东西做的坏事。去年秋天,小三子宝宝,不是它作怪,就得痢疾死了吗?所以我想跟爸爸说,教他家要注意茅厕的清洁,最好派一个人在那里打扫打扫,扑扑苍蝇才好!

“家里,屋上的吊吊灰,挂得太多了。等后天星期,我来同爸爸把它挥拂一下吧!还要买两个痰盂子,一把蝇拍子,先生说:这些都是绝不可少的东西!

“我自己哩,到现在都没有牙刷,用手巾擦也擦不干净。身上的疮,渐渐多了,再不想法,马上全身都要有了,请爸爸替我买一盒疮药吧!……”

老师,我本来还有许多的话要说,可是当我看到爸爸的脸色变了,眼光也不同了,我便忍住。他慢慢地回答道:

“你说的话很不错,我久已就想这样做了,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能够如愿哩!我很知道卫生的重要,很想照你说的那些做起来。但是,你先让我告诉你吧!

“你说那一爿土墙,朝南要开窗子,可是这种又旧又坏的土墙,还能凿洞开窗子吗?何况又没有钱买木头打窗子呢!

“你说,地上要铺地板,不错呀,屋子里潮湿气太大,非铺地板不行。可是,你看见么,大门坏到这个样子了,都没有能够把它换一下,要铺地板,哪里来那么多的钱呢?

“门口的垃圾堆,因为地方是公地,大家可以倒得,而且,我们这样的穷人,还敢如你所说,写一个牌子不许人家倒垃圾吗?

“再说,隔壁的茅厕,苍蝇很多,当然是非常讨人厌的,可是像这样只顾收粪卖钱,不晓得清洁的主人,叫他派人来打扫,来拍苍蝇,他睬你吗?

“至于家里屋上的吊吊灰,也因为去年你的祖母才死,没有满孝,是不能掸尘的。不然,哪里会放到今天?

“痰盂子,蝇拍子,和你要的牙刷,疮药,虽然不要多少钱,有钱的时候,当然可以买;不过,你记得吗?前天,你妈妈把中饭给我们吃完了,还舍不得拿两个铜板去买个烧饼吃呢?

“长明你现在还小,不晓得家里的难处,你们先生讲的些话,当然也很对的。有些地方,我们的力量,能够做到的,当然可以做;但是像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不是我们穷人能够做到的。他是说把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听的呀!只有他们才配得上谈‘卫生’,够得上资格谈‘卫生’哩!”

胡老师,那时候,爸爸的眼睛红了,喉咙也高起来了,妈妈掉过脸去望着地上。我呢,打心里起就被他说得抖动起来,眼泪也酸酸地落到衣襟上。

胡老师,还要告诉你呢,当我们大家都不开口坐上半天以后就一齐吃晚饭了。

我把筷子拿上手,就闻见汤饭是馊的了。那时候,我陡然想起老师告诉过我们的话,我直不愿意把汤饭向嘴里送了。这不是“不新鲜”的食物吗?吃下去不是很危险吗?我为什么要眼睁睁把它吃下去呢?为什么要眼睁睁地把许多病菌吃下去呢?

老师,我什么都不顾了,闭着眼睛大嘴地吃着吃着,把一大碗都吃光了。

唉!老师,我能不吃吗?不但不吃它没有别的东西来填肚子;如果我真不吃,真为了“馊”而不吃,欢喜我的爸爸,痛爱我的妈妈,他们不更加的难过么?我有什么权利常教他们难过呢?

老师,为了经济你的时间,还有些别的话,不再啰苏了。最后我诚恳的同你说:

亲爱的老师,昨天承你的情送给我的礼物,我很感谢你!

现在还原敬给你!因为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有资格谈卫生的孩子哩!

你的学生林长明。

五月廿一日。

乡村小学教员生活之一页

董澄宇(丰县)

今天五点钟就起床了。

第二次视察报告要最近整理完竣,呈报教育局,廿四日又得召开第二次教育协进团研究会,并举行常识测验比赛,研究会,此次讨论的中心问题是:“废止儿童体罚及解除一切束缚办法。”个人研究的结果,又须整理,以便届时提出讨论,而常识测验题目又推我草拟,今日下午还须赴范庄参加保甲长谈话会,计议筹设义务学级事宜。唉!这些事情又不准展缓,又很复杂,怎样去做才能有成绩呢?

想了想生活的程序,就是这样决定了:今晨做视察报告,明日整理研究问题,后天草拟常识测验题目。

正在凝神起草报告时,粗噪的呼声,鼓近耳朵:“校长,起的很早呀!”

抬头一看,是一群乡老,共计八位,个个惊惶失色。细询来意,才知道都是八保的甲长,为了民众识字班的桌凳,今夜被贼偷去,特来找我想办法。哎!愈怕事,愈有事,若推托不问,实违背素来办乡村教育的旨趣,况且民众识字班又负辅导之责,不准你回避;如允许办理,精神又来不及呢!怎好?沉思了一会,终是允许了,他们才肯回去。

此事不可延缓呀!越早着手越容易破案。好!去!把报告草稿收起,骑脚踏车到了失物地点,检查一遍,计失去新榆木门一对,大槐木板(做桌用)四块,长凳六只,约值洋二十元。门是锁着的,竟被偷去。木板很重,一人之力,搬移不动。我想,贼人数目一定不少。晚上狗也未叫,想偷物者定非生人。那么是谁呢?按户搜索吧!也是空费精神。你想吧,他们偷了东西还敢寄存在家吗?一定是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可是怎样破案呢?再四筹,没有好法,只得先把该村的二位甲长,及近邻名姬群的,一齐带到学里来了。我不是地方行政长官,又不是法官,没有审判的职权,怎好处理呢?嘿!暂且把他们关在图书室里,听听外面的风声怎样再问吧!

八点多钟的时候,来了三位有须年高的农人,甘愿具结保释二位甲长,负责查寻。我只好允许保释。那一位名姬群的,至今尚无人过问,大概嫌疑很大吧!到明天瞧瞧,社会上的人们对此事作如何的评论再处理他吧!

吃午饭的时候,南大街某小商店,因不慎失了火。大多数的市民,只在旁观望,看热闹,就是有几位救火的,不是与失火者有密切的关系,就是恐蔓延及自己的房屋。幸喜是日无风,仅烧掉两间房屋,未伤人命。

这般没有互助精神缺乏同情心的民众,怎样才能改善他们,训谏他们,培养他们,实在是办乡村教育者应负的使命,急需解决的问题。

此次失火却急坏了我,嗓子也喊哑了。下月决意组织消防队,以谋地方之安宁,每周举行一次通俗演说,以启发民智。

下午赴范庄参加保甲长谈话会。计出席者:保长三人,甲长十七人,识字者六人。首由我报告儿童教育的重要,及父母对于教育子女应负之责任。继由朱保长本立报告,召开谈话会之意义。嗣后讨论筹设小学问题。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说了许多劝勉的话,结果彼等仍固执,不肯出头负责,只好返校,另想良策,总望学校如期成立,便儿童求学有地,教育得以发达。

由范庄返校已六点多钟,精神疲乏极了,正预备到寝室休息,孙寨的孙保长来校与我议商将火神庙收归公有事,此时精神虽疲惫万分,也得应酬。

精明的孙保长,他的谈话中有这样几句:“校长,这事我实在不能过问。现在犁户都骂我,说我受了公家的贿赂,忘记了亲邻的福利,个个都怒气冲冲,声色俱厉,并且说我们不管谁来收我们的地,非拼命不可……校长,你看这事叫我怎么办好呢?”我一时没有妥善的办法答复,只好含糊的应付了几句,说些安慰勉励的话,并允许协助办理。

社会上一般人都说孙保长很狡猾,庙地他也种了二亩。上面的话,是他自己捏造的呢,抑是真从犁户口里吐出的,实在是个疑问。他或许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二亩庙地,有意借词谢却责任,恐吓我,可是一般无知固执的愚民,说出这段话也有可能性的。如今有了问题,应想法解决才是啊;怎样去规劝他们,才能使他们驯服,却是个难题。

筹思了一会,决定于廿三日下午召集犁户谈话,看着犁户的态度怎样,再确定处理的办法。于是嘱保长回去通知各犁户届时务必出席。

今天的三件事情,太复杂了,虽耗费了很大的心血,没有解决,确得到了不少的教训,使我更进一层的意识了社会世事人情,这是我自慰的一点。

乡村小学是乡村文化之中心,负有改造乡村文化的使命,它的教育范围应包括乡村一切民众,把教育的力量多多的发挥到乡村整个的民众身上去才是。

本学区位于丰之南境,大沙河及黄河故道又横贯区内,以致人民生计窘迫,文化落后,风气闭塞,言行粗野。这样的农村,甚么村政教育,生计教育,语文教育,康乐教育,哪一项不需举办,哪一项不要推广呢!

一切实际问题是跟踪着实际生活而来,许多实际的问题须我们来解决。“认清问题,解决问题,研究问题”,是办乡村教育者应具有的精神。我深信,“乡村教师应当运用困难,以发展思想及奋斗的精神”,所以困难和问题足能激发我们进求的勇气,足能增加我们试验的决心。

朋友!看!时代的逆流到处泛滥,封建的余威到处充塞,在这乌烟瘴气的社会中,到处都正须我们努力啦!我们要抱着摸黑路求长进的态度,去渡过一层一层的难关,将古旧的农村改建造一个合理的意境啊!

和往日一样

——K县政府收发室五月廿一日的生活

屿禾(涟水)

K县是中国的荒僻城市之一,县长是境内最高长官。县长说过:“收发室是我们县政府的咽喉。”荣幸的很,我和L君正是在收发室作工的人,掌握着这咽喉。而且收发室也真有趣呢,许多同僚常来寻开心。一切事儿都是我们先晓得,我们每天收发的公文,约四五十件;其中重要的,我们就把内容看一遍,记在心上;有趣的,我们就口头上加以润色,一面工作,一面说说笑笑,引以为乐。

同僚们都是六点钟起床,我们因为一部分工作要在夜里做,县长特别允许迟起一点钟,而且即使早起,也没有事儿做。

且说今天,正如一切的往日一样,上午九点钟起我们就开始收到文件了。特别叫我们高兴的,是第一件便是一妇女会的一位“西施娘娘”——这稀奇的绰号也是我们收发室里L君赠给她的——领了一位乡下少女来告状。案情是这位少女(看来只有十七岁),不愿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位三十九岁的小有产者。我们询问这位女子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订婚的经过等。其实这些都已在状子写得明明白白,而且与我们的职务没有丝毫关系;但我们这时像法官,又像二位细心的宪兵盘问形迹可疑的人,因为这位少女,面似桃花,而那位“西施娘娘”又是K县颇负盛名的“女摩登”。

接着来一位乞丐似的女人;破烂的衣服,愁苦的脸,叫我们看了摇头。而且她已来过许多次了,她的丈夫因为匪案牵连,奉谕交保。她是离城颇远的人,而且穷得不堪,从乡下跑到城里,从城里跑到乡下,只是找不到铺保。十几天来总是在我们的窗前,——我们收发室正同邮局一样,任何人不能进里面来——哭哭啼啼,磕头啰嗦,我们恨不得一脚把她踢到天边去!老实说,要求我们给与怜悯的人太多了,我们为了自己的职务和饭碗,同情之心自然的消散了。我们最讨厌的是哭,最高兴的是笑。于是正如对付一切讨厌的人一样,L君咆哮道:“滚!你妈妈的!”那女人自然的退后一步。L君接着放低了声音说:“你耽搁了我们讨论美女离婚案。”

除美人之外,我们最感兴味的,是最残忍最离奇的消息。接着便来了这类事儿: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强奸了,女孩子的母亲,战抖抖泪汪汪的来告状,说她的姑娘已是奄奄一息了。这件消息真正给与我们的激刺不小;L君立刻跑出去告诉一个同僚。不久收发室里就充满了人,热热闹闹,笑语喧天。有人说这男子不愧称为天下第一色鬼,有人说这女孩子必然艳丽如玉,有人杜撰的演述他俩性交情形;最后谈到女孩子将来的婚姻问题,大家一致同意将她嫁给L君做姨太太,这幕喜剧才算在飞声腾笑中暂时闭了幕。

天黑时分第十区区丁送来二件公文:一件是报告昨夜发生的抢杀案,很详细的叙述了一家人被杀个光,一家财产也被抢个光。另一件是上月份这区公所的收支计算书表。这位区丁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珠凸出来,而且嘴也歪了,相貌实在有些可笑。我们取笑他几句以后,L君说:

“你的待遇还不坏啦——每月八十元用十除。”

“报告主任,”他立正,说,“我每月薪水五块。”

接着我告诉他,照收支计算书上看,他的薪金应该是八元,而实领五元,那是区长克扣了三元去。他听了半天没说话,最后嘴唇战动着说:

“要不是主任说,我还在鼓里坐着呢!他妈的屁,喝俺们的血!”慢吞吞的走开了。

夜十一时,第十二区的区丁,送来了万分紧急的公文,说是浚河工伕企图在今夜暴动,一起离工回家。我赶紧把它摘了由,挂上号,又把事由登在收文簿上,送给秘书的勤务,叫他送给已经睡在床上的秘书。回到自己的卧室,我对L君说:“浚河工伕要暴动,真正关系不小,其中必有共匪煽惑。”L君说:“×毛!你看吧,明天一个工伕也不会少,你以为护工的军队只会吃饭吗?——看看女人睡觉哟!”

L君正同昨夜前夜一样,从床头上拿起两张二十三期航空奖券包着的裸体画片和几张明星小照,一张张的看着,谑言戏语,一句句的放出来。末后好像真个对着二个美女说:“娟娟,倩倩,不要忧愁没钱花啦,我又得奖二万五千元,请你俩今夜一同陪我睡眠——脱衣服吧。”

我们在欢笑声中钻进被窝里。

取缔摊贩

钉蒂(淮安)

一早醒来,窗外还刚透着鱼肚皮的晨光,消失了几天的粗莽的叫卖声,又很熟识的在门外一片嘈杂地哄叫起来。

“今天的三餐大概可以有菜吃了。”我躺在床上这样的想着。

事实是这样,在这个落后的小城市里,卖青菜萝卜的,以及卖其他菜类的,都是些乡下人,他们每天早晨各自挑着竹筐赶进城,大街小巷的到处任意叫卖;卖猪肉的,也在每个街头巷尾摇着肉案(即摊)。哪知在三天前,县政府里忽然想起光顾这班穷苦的大众,借着“整顿市容”的名义要规划下一个区域来叫做菜市,凡是入菜市的小贩,每人每月要纳捐一块二毛。其他地方一律禁止。天咧!他们以卖得的钱养家糊口还不够,又哪能再加纳这些意外的捐税呢?他们都不理睬,结果有几个老实的家伙据说是为了抗令被抓进公安局。人虽是在里面押了一些辰光就放出来,而货物却一丝也不含不糊的被没收了。就这么引起了菜贩方面的反抗。

自从县政府要实现这竹杠主义,他们都相约着不进城。他们说:“我们情愿搬进菜市,可是要捐干吗?……”

经这样一闹,县政府也就不要整饬市容了。今天我起身后跑到门外一看,满眼都是挑担叫卖的。我问了他们中间的一个,那回答是:“事情也不知道是怎么办的,我们现在就这么的仍进城来卖了,也没有纳捐,也不曾入菜市,可是公安局也不敢再抓……妈的……只要大家齐心!”

烟树

王次云(兴化)

庄的南面,隔着一道小河,有一条绵延数里的长堤,堤那边却是望不见对岸的蜈蚣湖。站在这边,可以从堤上稀疏的树干中,望见一隔一隔的湖水。这景儿是很可爱的——尤其是在傍晚。

每天放晚学,差不多我总要到这里来顽顽;河这边东岳庙门口的两个很高的旗杆下,更是我常坐的地方,我常想:河里的船是这么的多,为甚么没有一个人,撑一只船,到河那边堤上去顽顽呢?的确,从来不曾有过这么一回;——也许是有过的,但我却不曾看见过,我总想:如果在堤上,背着庄,面对着一片无际的粼粼的水波,稍立些时,一定可以感到一种特殊的,不可言喻的风味。

昨天下午,在我眼中好像看见奇迹似的,那边堤上已经簇满了人,河心还有几只船正在荡着,要过者,听人们说:是堤上的那棵树根里,平空的冒出烟来,所以多少人都过河去看。

“谁看冒烟树,快来!每人三个铜板;送你去,还带你来!”那些摆渡船的,大声的宣告着;——其实无须这样宣告,站在这边不得过去的,还多得很呢。

我平常就很想过去,居然能遇到这种机会,怎肯放弃呢?就在纷纷的众人中,我也过了河,不过我的过河,却不单为要看那棵冒烟树,实在是要趁这机会,去领略领略那在我心中浮泛了好久的那种特殊的不可言喻的风味;所以,我一过河,就面对着湖立着,直等到众人散了之后,才趁了末一次的船回来。

同船有一位老者,是我所认得的,他一向在本庄的慎修堂扶乩,他是得相信鬼神的;这时,他看过了冒烟树,忍不住又发议论了。他说:“这棵树是空心的,从那些小孔里,可以看出,这棵树的生存,全靠着些厚不及寸的树皮。这些腐烂的树皮,所凑成的树,居然能经得起烈风暴雨,当然,里面一定是有神的!”

“明天,我拿张桌子来,放在树面前,让人求仙方。每人收他两个铜板,倒是个寻钱的好方法。”另一个青年人这么说。

“怎么不能!……”那个老者不曾说完,船已到岸了。我匆匆回家,因为天色已经很晚了。

今天早晨,我上学校去,只听得很多的同学,在谈论着:

——树里冒烟究竟是甚么理由?

——回头我们问问王先生看!

——王先生又不是大仙,他怎么得晓得?

——王先生是理科教员,应当知道的!

你一句,他一句,彼此对问着,终于还是没得结果。

饭后,我为好奇心所使,又走到那里,但不曾过河。我远远的望着那棵树,已经装饰起来了:树干上贴满了一块一块的红布,树杈上还挂着一块红布的软匾,在风中飘卷着,看不清上面所写的字。树前面放着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陈设着香炉,烛台,旁边坐着一位老者,手里拿着多少黄纸条,等候那些求仙方的道奶奶来买。据说:上面画的是健身符,烧成灰放在水里吃下去,能治百病;能起死回生。我再细望那个老者,原来就是昨天下午同船的那个扶乩的老人。

在桥林

李导(江浦)

在间雨间晴的四月五月,浦乌公路的建造,虽则经过了四十五天的过程,还是东一堆土,西一堆土的堆着,只能看出路的雏形。自从四月六号动工的那天起,桥林的西后街,只要路不泞泥的时候,来看热闹的人,总是络绎不绝的。一个凄凉寥落的荒草岗子,突地变成一个人声嚷嚷的工场了。

倒运的老天,自从十七号降了一阵大雨以后,四五天来,总是滴滴答答不断地雨着;因为下雨停工,筑路工程办事处里的朱工头,每天只肯给工人三顿粥吃;工人们因为帮口太杂,齐不起心来,挨不住饿的工人,只好逃跑。住在王老五家里的合肥工人,也在二十的夜里,逃得无影无踪了。

二十一日的早晨,太阳在东方露了笑脸,公路上照常动工了。朱工头领的四百个工人,已经逃了三分之一,朱工头气虎虎地在天刚发白的时候,便命令着四个巡工员,向乌江这条路上去追在逃的工人。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四个巡工员果然用麻绳缚了两个合肥工人回来。头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工人,已经遭了很重的抽打:他的脸上,红一块,青一条地浮肿着。两个人的手,都肿得像红山芋一般;麻绳深深陷了下去,变成一条小沟。

“把他们吊到后面篷里去。”

当巡工员把合肥工人牵到工头办公室去的时候,朱工头这样命令着。

“娘的,多会跑,给咱追到香泉,这看你?……”

巡工员似私语又似报告地说着。

篷本来是卢老板的驴篷,朱工头搬进来,就把这地方当做刑场。在篷里,那一种马尿驴粪的臊臭,要比菜园上搅粪时,还要难闻万倍。

两个合肥工人,同样地被吊个“虾蟆晒背式”:两只手反过来,缚吊在梁上,身儿腿儿弯弯地像个虾子,脚尖儿离地七八寸的样子。四周聚拢着来瞧热闹的人,乌压压地一层。

“做不来,辞工也不要紧,何必逃工呢?”

“他们做工头的,也难做啊!一个逃工,两个逃工,他们限期过去了,怎了得你们做工的,也要……何必逃呢?”

“……”

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带着似乎怜惜又似乎责备的口吻。

合肥工人却不肯领受,他们带着哀告的样子说:

“辞工!——他肯答允吗?一天三顿粥,……饿死了,……我们既来做工,怎肯?……?”

劈达……劈达,——几竹板抽在工人身上,巡工员忿忿地说:

“瞎讲些什么?……三顿粥,是哪个讲的?”

工人默然,只呻吟了几声。

看热闹的,也不敢大声谈论了。发出絮絮的私语,有的只是摇摇头。

“朱工头来了!”——站在路口的人让开一条路来。

是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年纪约莫三十来岁,脑额凸了出来,鼻子小小地,眼睛圆得像猫眼,布满了红丝,红色的面皮,像猪肝一般。

他忿忿地在巡工员手上,夺过一条藤鞭子。

披……披,——几鞭子,指着靠边吊着的那个工人道:

“你讲!哪个叫你逃工?哪个主使?告诉我,与你一些关系也没,你直讲,与你一些关系也没,我晓得,……吃饱了作怪?”

“大爷!大爷!是我自己要回家去一头,大爷呀!……没有人主使。”

“哈哈,我不信,没人主使,会这样巧法,……一起逃工,个个要回去一头吗?你们,……实说!哼!不要自找苦吃,哼!今儿打打,明儿送县,看你?……”朱工头眼睛红得像个灯笼。

“大爷!……实在没人主使,没这事,我怎能冤人?……”

靠边那个少年工人,还没讲完;吊在里面的工人哀告般的说:

“大爷呀!打也好,送也好,叫我们冤人,头砍掉,也不能的。……”

“你嘴强,”朱工头进了一步,甩起来就是几鞭子,“没问你,你嘴强,我来同你谈谈,你说没人主使,怎么住在王老五家的工人,一起逃呢?……是不是王老五?……捣乱工场,是不是?……”

“不晓得。”

“哼哼!不晓得!你们,……嘴紧,好!看我的手段就是了!打!打!……看他是铁打的,铜浇的,打!”朱工头的怒火烧到了半天。

披……披……披,……

劈达……劈达,……

“我的,……妈呀!……妈呀!……大爷!……妈呀!……饶饶……饶饶吧!……妈呀!……饶饶!……”

披,……劈达,……“妈呀!……?”

恐怖,可怜,忿怒,笼罩了每个观众的心,有些不忍卒看的观众,摇摇头离开了刑场!

“昏死了,……昏死了!住手,住手!”

朱工头同那个抱着竹板子的巡工员,在这种招呼之下,同时住了手。

“放下来,关在南边屋子里,夜里再说,明儿,……,喂!去两个人把王老五提来。他不在家,……他,……他的儿子,提来,狗蛋的东西,捣乱工场!……捣乱工场!……!”

两个巡工员,飞也似的跑向北街去了。

朱工头忿忿地,仍然回到办公室。

街头上丛聚着三五一堆的人,在谈论着:

清朝拷犯人,不见得?……真是无法无天了!

“夜里不晓得怎么办呢?”

“还不是打打放走,……可怜!……!”

“也难怪,”杂货店的张老板说,“他们包下来,有责任的,限期到造不成,……要受罚的,……一个逃,两个逃,……怎怪?”

做糟行的方兴很不服的,带着一种鄙视的口吻反驳道:

“照你这说法,工人应该饿着肚子,替工头赚钱。这些,多数是没饭吃,才来做,有饭吃,……吃的饱,谁肯?……谁肯?……没有人心!……?”

恐怖,残酷,可怜,忿怒,怀疑,……笼罩了每个人心。

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二日脱稿。

虚惊

木驴(徐州)

我是京城里一个武学生,早于一个月以前入伍期满。服从学校的命令,根据实习规则,搭津浦路的下关卧车在历一夜零半个白天到徐州来的。所谓来,就是来到被指定实习的部队。于是“中国的一日”的“五月二十一日”,我是在徐州城南二里的云龙山东侧驻扎的一个部队里。

今天徐州还是“国防第一线”,或京门重镇,固不必说;就是号称彭城,古迹最多风景最胜的云龙山之剩水残山,也不用写。我只把今天要决定告诉你的来告诉你,至于一个普通人所感觉的,晴雨风暖,我也说出来:午前一、二点钟有大风,在野外有点不好支持;午前四至七点钟有疏落的阵雨,在军队便不能出操场野外。此外便是很可以的一个初夏的晴天。

为了便于告诉你,今天我这一个小环境里所发生的事情,我又附带的说明我实习的这一个部队不是一个建制的军队单位,它是一个短期的教育机关,调集的一百多人,大都是班长副班长而再来受军士教育的。

不是我说今天的午前一、二点钟是有风的吗?不是那一般来人常说的“昨天晚上”,而实在是很明白的今天的开始呀!就在一点多钟,正是大家睡得最甜的时候,我们的卫兵听见了枪声,从东南二里的泰山传来。前几天那边出过惨杀的抢案,昨天又跑了一个学兵,是带着两柄刺刀逃的。因此那枪声不能不使他格外惊心。枪声渐渐的浓密,他立刻报告给官长。旁的人这时大概因为卫兵的通知,也有起来的了。那是放排子枪的声音和轻机关枪声。已经认定不错了。同时泰山上下都有一团大灯火,夹杂着手电的一明一灭。于是值星排长叫号兵吹紧急集合号,一面传知且先着装在宿舍待命,他自己带两班人先到外面散开了,向泰山方向警戒。连长打电话报告团长,通知邻近部队。卫兵也随即增加了手榴弹。也有人跑出屋子探听消息,等着情况的变化:室内镇静倒镇静,却有低声在议论着。我此刻则是无暇去留心他们了,我默默的识着周围的地形地物,和我带着这一班十几个人的用法。因为我绝没有上过真战场,虽说“当机立断”,究不如先想想为妙。

“等一会情况有了变化,我们两班就出去,排长告诉你的区域是正南山腹,方向泰山,离营地一百公尺,排长的位置在此墙外三十公尺处。右翼山之鞍部是第一班,五六班在左前方。”一班长跑来对我说。态度表现得很沉静。

一班长也是我们同来实习的同学,高大的个子,颇有少壮军人的架调。我随即问他两句话,他说一句:“我们等着命令!”就走了。

我又心里打量着:“到底是怎样的敌人呢?兵力如何呢?徐州这么多部队,敢到泰山来胡闹,而且敢开机关枪。土匪吗?叛兵吗?××人派来扰乱的吗?”终于判断不下来是怎样的敌情摆在眼前。因于××大肆增兵,我们又有早调回学校的消息,使我真有点属意于后者。

也就因为实习而调来这一个小小教育机关服班长务之故,并没有武器在身边,我正在想:“夜间作战我只要一把大刀就够了,既然大刀也没有,我就拿平日镇枪架用的这一根铁棍子吧!”一眼又看见轻机关枪,不由我不觉得不大好辨了。原来这是教育机关,武器由学兵从各连带来,他们带了机关枪,没有带弹夹和装弹机,用起来反不如步枪,既可射击,又可上刺刀和敌冲锋。真叫我抓家伙了!于是我自己决心用那根铁棍子,顺手就握在手里。

沉静了一会,弟兄们已经枕戈睡下去。我想只准他们坐下,但我又想知道一点外面怎样而一转念就忘记了。

时间大约是两点半了,带兵在东面大道侧当埋伏侦探的×副班长带了三个老百姓回来了。才明白今天是旧历四月初一,朔望日是寺观的例会,所以有许多老百姓许愿还愿的,为了表示诚心,都要赶烧头香,即所谓子时香。枪声其实乃是鞭炮声,因为四面的山多是岩石,回声相应,而进香求吉者又特别多。在曾经剿赤抗×的这些健者的耳里竟形成了真的枪声。先几日所发生的事件的杂凑,使我们简直没有想到原来如此。

恐怕这是中国的五月二十一日,在中国的一角里,最早发生一件事情,使得一百多军人紧张起来,使三个老百姓唬了一大跳的吧!三个老百姓一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婆,一是中年男子,一是代妈妈还愿的一个小孩。

徐州杂碎

杨逸波

(一)玫瑰花

玫瑰花为徐州西南乡一带农家副产,每年出产在万担以上,近日正是玫瑰花盛开的时候,今日(廿一日)进城的玫瑰花特别多,最少亦有几百担,下街一带,成了花街,南风吹来,满街都香了。下街有八家花行,因供过于求,价格特别便宜,摘好的花,每斤只售三个大子,真贱!素以出产玫瑰花名的匈牙利,恐怕也没有这样贱罢。我从几家花行门口经过,一片殷红色,真是鲜丽极了。不过花一到了这里已经失了鉴赏的意义,而成为简单商品了。

(二)蛋厂的烟筒又在吐烟了!

带有季候生产性的蛋厂,现在又开工了。看,那装满铁锈的大烟筒,又在喷着浓烟了。我今天从南北蛋厂门口经过时,见许多挑鸡蛋的人,不断地往里面送,厂里的工人正忙着制蛋和装罐,这是中国主要出口之一。乡里的农家,哪里舍得吃,都省下来出卖,八枚可卖一角钱,这上好食料究竟为谁准备的呢?为巴黎伦敦的洋大人们准备的。这里今天装好成千罐以上的蛋黄或蛋白,或许在一月后就可送到巴黎伦敦贵人们的餐桌上了。今天蛋厂的烟筒又吐着浓烟了,不错,这是徐州生产的一个喘息啊!

(三)有关军事及国防

在帝国主义魔掌与汉奸的勾搭下,华北可以说是完了。徐州岂不成了国防第一线吗?是的,此地驻有重兵,为军事家共同注意点,这里不须我说的。我只说今天我所得的几个简单印象,也可以见微而知著了。第一,我今天从几条街经过时,看到所有澡堂门口的红灯都换成绿的了。据说红为危险记号,而绿则为安全的。这是有关防空,鄙人莫测高深了。第二,以前楚霸王项羽的戏马台上,设了防空监视哨,不许任何人登临和摄影,这大约也是有关国防了。第三,今天刚刚走到云龙山脚,恰巧遇到刘乐夫先生带着一班学生在山麓写生,忽然被几位兵士看见了,走上前来大骂道:“你们这些汉奸,为什么随便在这里画地图,揍死你们,快快走开……”学生们听了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他们过来看看,才哑口无言的走了。我不知道友声旅行团的先生们到云龙山游览时,摄影是否也碰了钉子(该团在下午一时游云龙山,闻团员约百余人,均上海有闲阶级的人们)。啊!兵士们保护国家的热忱是可钦佩的,可惜常识差了一点,便闹这样的笑话。他们看不见大汉奸有组织的卖国,真是可叹!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有关于军事国防的要闻,不能不录,虽然这是一些琐碎的事情。

(四)汉奸与私货

徐州不断的有矮脚鬼的踪迹,不久前陆大来此地演习,据说也有他们跟着来,其用意自在不言中了。近来汉奸和私货都光顾到徐州来了。前者是秘密的,而后者则是公开的。关于汉奸方面,今天从一个老乡口里,才透露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消息。最近六义集(在徐州东部,距城约六十里,为陇海铁路一个重要车站)到了一个行踪诡密的人,在两三天内就有一二十个贫苦青年失踪,据说是用利诱的方法,勾引他们到天津或“满洲国”去,将来有事时,要重用他们的。在东关外五毒庙附近也发现类似这样的事情。呵!在饥饿贫困与无知的环境里,是小汉奸易于插足的地方,这样的事难道认为无关轻重吗?至于私货,近来潮涌的到了此间,据今天商界的一位朋友说:单是糖一项也就来了几百吨,已为图利的奸商争买一空,糖价大跌,但奸商每包糖仍能赚两三元,要商人也爱国,真像把骆驼从针孔里拉过去一样的困难了。这不是一个明证吗?过去每斤白糖零售二角二,现在只卖一角五、六了。徐州市上的太古糖和潮糖,全被排除了。以前抵制仇货的人,到哪里去了?此胡适博士所以有“可怜我们连消极抵制仇货这个武器也不能用了”之叹!并不是无因啊!

(五)宗教邪说横流

“……七日断绝烟火,这和尚是活神仙降世,来拯救世人的,凡是有病的人,只须一触即好。”这是近来轰传徐州愚夫愚妇中的一段惊人消息。我今天特地到黄黢黢的人圈里,立着一个穿和尚衣的平常人,他用手摸口吹,即能替人治病,真把我的肚子都笑痛了。可是求治的人还是这样的多,真使我大惑不解了。究竟是什么力量在纵容这种邪说昌盛呢?明眼人当可以找到答复了。

随后我又硬着头到“宗教哲学研究社”去看看,这是徐州同善社式组织的大本营,到这里来求所谓精神治病法的颇不乏人,我亲眼看到的便有一二十人,表演方式,与黄河滩里的那一个和尚一样的滑稽。至于宗教哲学怎样研究呢?问之司阍人,他只含糊其词的答复我,说是须要两个会中介绍人才可参与,其他情形他也不大知道,这就有些神秘了,自然无从探悉今天他们在演些什么把戏了。我出到门口时,才注意到这研究社所标榜的廿字教义:“忠,孝,廉,明,德,忍,公,博,厚,仁,慈,觉,节,俭,真,礼,和,正,义,信。”旁边还有一些先总理长先总理短的说明,而且又是蓝地白字,真和党部衙门一样的堂皇了!我这时踏着近黄昏时的残阳,叹了一口阿弥陀佛的冷气走了。

(六)一个谈论时的中心问题——祝寿捐

没精打采的走到一个教员休息室,听到了以下几位先生的谈话。

“老张!今天公事来了,催缴祝寿捐的。小学生二角,小学教员一元,中学教职员纳收入十分之一,学生人纳一元,……限本月底一律交齐,今天就是廿一了,还有几天呢?唉!我们既发半薪又欠薪,真是可以不吃饭了!……”一位长瓜头的先生说。

“呵!真是祸不单行,咱们有好久连铜子都不见面了,每天借债度日,在清高神圣的大帽子下,还得撑持着精神去吃粉笔灰,他妈的,是哪些拍马博士想出的妙法?……”老张带紧张的情绪说了。

忽然间,一位肥头大脸小眼睛的先生发气似的说了:“先生们!你们是在开玩笑吗?别胡说!为了表示对领袖的崇敬,为了增强国防,区区的一点效劳,难道还不应该吗?你们不看义德人民对他们领袖敬仰的热忱,难道中国人就是生来的贱种吗?这是全国全省一致的公意,谁不赞成,谁就不爱国。我们应该忍一时之痛,定百年大计,大家不要‘重利忘义’,只看到钱孔呀!……”

这时休息室里暂时沉寂下去,我悄悄的离开了座位时,还看到老张脸上的皱纹加多了,长瓜头上的青筋也似乎在隆起来了。我出了休息室后,吐了一口唾液,好像如释重负似的往花园里去了。

一九三六,五,廿二日晨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