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乱中创秩序

朋友:

在上次信里,我反复说明现代青年应该认清现在和抓住现在,因为我觉得中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青年们不容再有迟疑观望的余地了。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再不振作,中国事恐怕就永无救药了。每个人都能见到这层,所缺乏的是抓住现在的决心与毅力。

现在中国社会的最大病象,在每个人都埋怨旁人而同时又存跟旁人一样因循苟且。大家都在想:中国社会积弊太深,多数人都醉生梦死,得过且过,纵然有一二人想抵抗潮流,特立独行,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随波逐流,尽量谋个人的安乐。如果中国真要亡的话,那也是“天倒大家当”!

这种心理是普遍的,也是致命的。要想中国起死回生,我们青年首先应丢开这种心理。我们应明白:社会越恶浊越需要有少数特立独行的人们去转移风气。一个学校里学生纵然十人有九人奢侈,一个俭朴的学生至少可以显出奢侈与俭朴的分别;一个机关的官吏纵然十人有九人贪污,一个清廉的官吏至少可以显出贪污与清廉的分别。好坏是非都由相形之下见出。一个社会到了腐败的时候,大家都跟着旁人向坏处走,没有一个人反抗潮流,势必走到一般人完全失去好坏是非分别的意识,而世间便无所谓羞耻事了。所以全社会都坏时,如果有一个好人存在,他的意义与价值是不可测量的。

自己不肯做好人,不肯努力奋斗,只埋怨环境恶劣,不容自己做好人,这种人对于自己全不肯负责任,没有勇气担当自己的过失。他们的最恰当的名号是——“懦夫”!朋友,你抚躬自问,你能否很忠实大胆地向自己的良心说:“我不是这种懦夫”呢?

现在许多青年都埋怨环境,揣其心理,是希望环境生来就美满,使他们一帆风顺地达到成功的目标。环境永远不会美满的。万一它生来就美满,所谓“成功”乃是“不劳而获”,或者说得更痛快一点,乃是像猪豚一样,“被饲而肥”。所以埋怨环境的心理,充其究竟,只是希望过猪豚生活的心理。人比猪豚较高一着,就全在他能不安于秽浊的环境,有一颗灵心,有一股勇气,要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

据宗教的传说,太初一切皆紊乱(chaos),上帝从紊乱中创出秩序(order),才有宇宙。我很欢喜这个传说,它的历史的真实性姑且不问,它对于人生却无疑地具有一种感发兴起的力量。人的一切有意义有价值的活动,像上帝创世一样,都是从紊乱中创出秩序。人的特长是思想。思想,无论是哲学和科学的,或是日常实用的,都是把本来紊乱的知觉或印象加以秩序化。比如说一个审判官断案,把所有的繁复的事实摆在一块参观互较,找出条理线索来,于是本来散漫的东西都连续起来,成为案情的证据,这就是思想的好例。艺术创作也是思想活动的一种。自然界的材料,无论是内心生活或是外界现象,初呈现于观感时原来都很紊乱,艺术家运用心灵的综合,逐渐把它们理出一个秩序来,创出一个形式来,于是才有艺术作品,——一篇文章、一幅画或是一座像。推广一点来说,一切人工设施,一切社会制度,一切合理的生活,都是一种艺术,都是从紊乱中所挣扎出来的秩序。

现在中国社会是一团紊乱,谁也承认。它能否达到秩序,就看中国青年有没有艺术家的要求秩序的热忱以及创造秩序的灵心妙手,从这团紊乱中雕琢一种有秩序的形式出来。凡是紊乱都须经过一番整理,才能现出秩序。现在中国人的大病就在不下手做整理的工夫,只望着目前的紊乱发呆,或是怨天尤人。

我也常拿从紊乱中创秩序的必要和青年朋友们说,他们总是将信将疑,他们闪避责任的借口不外是个人的力量有限。他们想:秩序是全体的事,社会全体紊乱,纵有少数人在局部中创出秩序来,仍无补于全体的紊乱。筹划社会全体的秩序是握有政权者的职责,吾侪小民手无寸铁,对着临头大难,只有束手待毙而已。这种心理仍是希望有“真命天子”出来救中国的心理。“真命天子”是一个渺茫的幻象,纵然他出来了,小百姓们都不是奋发有为的材料,他一个人能把中国事情弄好吗?你如果把现在中国一切灾祸都归咎于政府,你对于这种灾祸之源的政府不设法制裁,它的存在根于你的容忍,到底它的误国的责任还要回到你自己的身上来。如果你说个人无组织,不能做出事来,谁教你不去组织,不去团结,不去造成能表现民意的势力呢?现代各民治国家所享受的自由都不是“天赋的”,都是人民自己挣扎奋斗得来的。你想想看英国的《大宪章》,法国的《人权宣言》,美国的独立,以及苏俄的经济制度的革命,哪一件不是从紊乱中所创出的秩序?哪一件不是人民自己努力奋斗的代价?

全体的紊乱固然可以妨碍局部的秩序,局部的紊乱也未见得可以造成全体的秩序。无论政论家怎么说,我始终坚信全体的秩序要以局部的秩序为基础。清道夫能尽清道的职,警察能尽警察的职,每个行人都守他所应守的规则,一条街道自然有秩序了。一个机关,一个乡村,或是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士、农、工、商、官吏、军警都公而忘私,各尽其责,社会就决不会有紊乱的现象了。

一般青年都不免有几分夸大狂心理,常想到自己做了大总统或是什么总长,中国事就有办法,而他自己的作为也就来了。这是从前人所夸奖的“有大志”,而我们现代青年所应该痛恨深恶的怯懦(因为不敢担负目前的责任)和虚伪(因为夸大是自欺欺人)。一个农家子弟鄙视耕种,一个商家子弟鄙视贸易,或是一个清寒子弟一定要进大学出洋争头衔,多少都是怯懦和虚伪的表现。要做事何处不可做,何必一定要做大总统?要造学问或地位何处不可造,何必一定要大学或留学的头衔?一种职业只要是有益于社会,纵然是挑大粪,或是补破皮鞋,应该和做总统或当大学教授享同样的尊重。把同是有益的职业加以高低评价,是封建社会和虚骄心理的流毒。没有哪一国的青年比中国青年这种流毒更深。现代中国青年如果要谋心理改造,我以为首先应铲除这种流毒,应该认清事业只有益与害的分别,没有贵与贱的分别。

孙中山先生所说的许多话中最使我念念不忘的,不是他的《建国方略》或是《遗嘱》,而是他在香港大学演讲时所说的一段自供。他在少年时嫌他住的中山(那时叫香山)县的街道龌龊,就自己去做清道夫,拿扫帚去把他的门前和邻近的街道逐渐扫干净。这就是我所说的“在紊乱中创秩序”。孙先生后来奔走革命,仍然不过是本着这种厌恶紊乱要求秩序的精神。在平民的地位,他能够扫清污浊的街道,在握政权的地位,他就能筹划洗清政治上的种种紊乱。在未握政权之前,你且莫作握政权以后的夸大语,或是埋怨现在握权的人,你且自问:现在你能力范围以内的事你是否都尽力做过。

你说你现在无事可做么?你的书桌应该理,你的卧室应该检点干净,你的村子里应该多栽几棵树,你的邻坊子弟不识字的太多,你乡里还有许多土豪劣绅敲诈唆讼,你的表兄还在抽鸦片烟,你的外祖母还说曹锟在做大总统,……这些数不尽的事不都是你的事么?

大处着眼,小处下手。时时刻刻都用力去从紊乱中创出秩序,无论你的力量所达到的范围是一间屋、一条街、一个乡村或是一个国家。你能如此,旁人也都能如此(旁人的事你暂且莫管),社会自然有秩序,中国事也自然会改头换面了。

朋友,让我复述前信中的话,从今日起,从此地起,从你自己起!把你目前一切紊乱都按部就班地化成秩序!这是我对于你的最虔敬的祝福语。

光潜

载《申报周刊》第1卷第33期,193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