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英雄崇拜有两种相反的看法,依一种看法,英雄造时势,人类文化各方面的发端与进展都靠着少数伟大人物去倡导推动,多数人只在随从附和。一个民族有无伟大成就,要看他有无伟大人物,也要看他中间多数民众对于伟大人物能否倾倒敬慕,闻风兴起。卡莱尔在他的名著《英雄崇拜》里大致持这种看法。“世界历史,”他说,“人类在这世界上所成就的事业的历史,骨子里就是在当中工作的几个伟大人物的历史。”“英雄崇拜就是对于伟大人物的极高度的爱慕。在人类胸中没有一种情操比这对于高于自己者的爱慕更为高贵。”尼采的超人主义其实也是一种英雄崇拜主义涂上了一层哲学的色彩。但依另一种看法,时势造英雄,历史的原动力是多数民众,民众的努力造成每时代政教文化各方面的“大势所趋”,而所谓英雄不过顺承这“大势所趋”而加以尖锐化,并没有什么神奇。这是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所提出的主张。他说:“英雄只是贴在历史上的标签,他们的姓名只是历史事件的款识。”有些人根据这个主张而推论到英雄不必受崇拜。从史实看,自从古雅典城时代的群众领袖(Demagogue)一直到现代极权国家的独裁者,有不少的事例可证明盲目的英雄崇拜往往酿成极大的灾祸。有些人根据这些事例而推论到英雄崇拜的危险。此外也还有些人以为崇拜英雄势必流于发展奴性,阻碍独立自由的企图,造成政治上的独裁与学术思想上的正统专制,与德谟克拉西精神根本不相容。

就大体说,反对英雄崇拜的理论在现代颇占优势,因为它很合一批不很英雄的人们的口胃。不过在事实上,英雄崇拜到现在还很普遍而且深固,无论带哪一种色彩的人心中都免不掉有几分。托尔斯泰不很看重英雄,而他自己却被许多人当作英雄去崇拜。这是一个很有趣而也很有意义的人生讽刺。社会靠着传统和反抗两种相反的势力演进。无论你站在哪一方壁垒,双方都各有它的理想的斗士,它的英雄;维拥传统者如此,反抗者也是如此。从有人类社会到现在,每时代每社会都有它的英雄,而英堆也都被人崇拜,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有人能否认的。我们在这里用不着替一个与历史俱久的事实辩护,我们只须研究它的涵义和在人生社会上的可能的功用。

什么叫做“英雄”。牛津字典所给hero的字义大要有四:第一是“具有超人的本领,为神灵所默佑者”;其次是“声名煊赫的战士,曾为国争战者”;第三是“其成就及高贵性格为人所景仰者”;最后是“诗和戏剧中的主角”。这四个意义显然是互相关联的。凡是英雄必定是非常人,得天独厚,能人之所难能,在艰危时代能为国家杀敌御侮,在承平时代他的事业和品学也能为民族的楷模,在任何重大事件中,他必是倡导推动者,如戏剧中的主角。他的名称有时不很一致,“圣贤”、“豪杰”、“至人”,所指的都大致相同。

一谈到英雄,大概没有不明了他是什么一种人;可是追问到究竟哪一个人才算是英雄,意见却很难一致。小孩子们看惯侠义小说,心目中的英雄是在峨眉山修炼得道的拳师剑侠;江湖帮客所知道的英雄是《水浒传》里所形容的梁山泊一群好汉和他们帮里的“柁把子”。读书人言必讲周孔,弄武艺的人拜关羽岳飞。古代和近代,中国和西方,所持的英雄标准也不完全一致。仔细研究起来,每种社会,每种阶级,甚至于每个人都各有各的英雄。所以这个意义似很明显的名称所指的究为何种人实在很难确定。

这也并不足为奇。英雄本是一种理想人物。一群人或一个人所崇拜的英雄其实就是他们的或他的人生理想的结晶。人生理想如忠孝节义智仁勇之类都是抽象概念,颇难捉摸,而人类心理习性常倾向于依附可捉摸的具体事例。英雄就是抽象的人生理想所实现的具体事例,他是一幅天然图画,大家都可以指着他向自己说:“像那样的人才是我们所应羡慕而仿效的!”说到英勇,一般人印象也许很模糊,但是一般人都知道崇拜秦皇汉武,或是亚历山大和拿破仑。人人尽管知道忠义为美德,但是要一般人为忠义所感动,千言万语也抵不上一篇岳飞或文天祥的叙传。每个人,每个社会,都有他的特殊的人生理想;很显然的,也就有他的特殊英雄。哲学家的英雄是孔子和苏格拉底,宗教家的英雄是释迦和耶稣,侵略者的英雄是拿破仑,而资本家的英雄则为煤油大王和钢铁大王。行行出状元,就是行行有英雄。

人们所崇拜的英雄尽管不同,而崇拜的心理则无二致。这心理分析起来也很复杂。每个英雄必有确足令人钦佩之点,经得起理智衡量,不仅能引起盲目的崇拜。但是“崇拜”是宗教上的术语,既云崇拜,就不免带有几分宗教的迷信,就不免有几分盲目。英雄尽管有不足崇拜处,可是我们既然崇拜他,就只看得见他的长处,看不见他的短处。“爱而知其恶”就不是崇拜,崇拜是无限制的敬慕,有时甚至失去理性。西谚说:“没有人是他的仆从的英雄。”因为亲信的仆从对主人看得太清楚。古代帝王要“深居简出”,实有一套秘诀在里面。在崇拜的心理中,情感的成分远过于理智的成分。英雄崇拜的缺点在此,因为它免不掉几分盲目的迷信;但是优点也正在此,因为它是敬贤向上心的表现。敬贤向上是人类心灵中最可宝贵的一点光焰,个人能上进,社会能改良,文化能进展,都全靠有它在烛照。英雄常在我们心中煽燃这一点光焰,常提醒我们人性尊严的意识,将我们提升到高贵境界。崇拜英雄就是崇拜他所特有的道德价值。世间只有几种人不能崇拜英雄:一是愚昧者,根本不能辨别好坏;一是骄矜妬忌者,自私的野心蒙蔽了一切,不愿看旁人比自己高一层;一是所谓“犬儒”(cynics),轻世玩物,视一切无足道;最后就是丧尽天良者,毫无人性,自然也就没有人性中最高贵的虔敬心。这几种人以外,任何人都多少可以崇拜英雄,一个人能崇拜英雄,他多少还有上进的希望,因为他还有道德方面的价值意识。

崇拜英雄的情操是道德的,同时也是超道德的。所谓“超道德的”,就是美感的。太史公在《孔子世家》里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焉向往之。”这几句话写英雄崇拜的情绪最为精当。对着伟大人物,有如对着高山大海,使人起美学家所说的“崇高雄伟之感”(sense of the sublime)。依美学家的分析,起崇高雄伟感觉时,我们突然间发见对象无限伟大,无形中自觉此身渺小,不免肃然起敬,慄然生畏,惊奇赞叹,有如发呆;但惊心动魄之余,就继以心领神会,物我同一而生命起交流,我们于不知不觉中吸收融会那一种伟大的气魄,而自己也振作奋发起来,仿佛在模仿它,努力提升到同样伟大的境界。对高山大海如此,对暴风暴雨如此,对伟大英雄也如此。崇拜英雄是好善也是审美。在人生胜境,善与美常合而为一,此其一例。

这种所描写的自然只是极境,在实际上英雄崇拜有深有浅,不一定都达到这种极境。但无论深浅,它的影响都大体是好的。社会的形成与维系都不外藉宗教、政治、教育、学术几种“文化”的势力。宗教起于英雄崇拜,卡莱尔已经详论过。世界中最宗教的民族要算希伯来人,读《旧约》的人们大概都明了希伯来也是一个最崇拜英雄的民族。政治的灵魂在秩序组织,而秩序组织的建立与维持必赖有领袖。一个政治团体里有领袖能号召,能得人心悦诚服,政治没有不修明的。极权国家固然需要独裁者,民主国家仍然需要独裁者,无论你给他什么一个名义。至于教育、学术也都需要有人开风气之先。假想没有孔、墨、庄、老几个哲人,中国学术思想还留在怎样一个地位!没有柏拉图、亚理斯多德、笛卡儿、康德几个哲人,西方学术思想还留在怎样一个地位!如此等类问题是颇耐人寻思的。俗话有一句说得有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阮步兵登广武曾发“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之叹。一个国家民族到了“猴子称霸王”或是“竖子成名”的时候,他的文化水准也就可想而见了。

学习就是模仿,人是最善于学习的动物,因为他是最善于模仿的动物。模仿必有模型,模型的美丑注定模仿品的好丑,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英雄(或是叫他“圣贤”、“豪杰”)是学做人的好模型。所以从教育观点看,我们主张维持一般人所认为过时的英雄崇拜。尤其在青年时代,意象的力量大于概念,与其向他们说仁义道德,不如指点几个有血有肉的具有仁义道德的人给他们看。教育重人格感化,必须是一个具体的人格才真正有感化力。

我们民族中从古至今,做人的好模型委实不少,可惜长篇传记不发达,许多伟大人物都埋在断简残篇里面,不能以全副面目活现于青年读者眼前。这个缺陷希望将来有史家去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