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伯里俱乐部(Turnbury Country Club)在迈阿密北部港湾内的一座小岛上,里面极尽其豪华,我进去用它的洗手间的时候,却用不着抱任何自卑感。因为来去的人,年龄和我差不多,服饰也相似,全系T恤、咔叽长裤、白色运动鞋和墨绿太阳眼镜,收拾洗手间的工人看不出我和其他进出的人有何区别,倒只有我一眼看出,他们大都是现已退职的银行家和总经理等等大亨。一到停车场上看到他们停放的车辆和我自飞机场附近租来的小型经济级的车子相比实有天壤之别。
我纵说不自卑,仍免不了自觉,俱乐部里的会员这时候仍在照常利用高尔夫球场。这天网球场却安排着给特殊集会之用。参加特殊集会的女多男少,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亚洲人,可算绝无仅有。
这事在1990年4月,所谓特殊集会乃是Bee Gees听众俱乐部(Fan Club)为糖尿病研究协会筹款的义务演奏,联欢两日,有演唱,有一百二十元一碟的晚餐,有拍卖Bee Gees歌手的纪念品,也还有客串明星的网球表演赛。Bee Gees的听众迷,大都是少年中年女子,只有少数男士作陪。
欢迎我们的一位小姐名叫苏,义务服务,见面后不久她对我说:“黄先生,我知道你对这场集会不感兴趣,你来全是为着你的夫人。”
我还在抗议:“你怎么知道?”
苏仍在接着说:“你的太太确实很甜蜜。”
Bee Gees是来自英国的吉蒲士兄弟(Gibb Brothers)。长兄巴利(Barry)身长六英尺,面色浑红,满头细软的长发,漫画家常把他画成一头狮子,他唱男高音;次兄摩利斯(Maurice)秃顶,通常戴毡帽出场,可是也明眸皓齿,自有他的吸引力。只有三弟罗宾(Robin)这时候仍留着一头好发,却相貌平庸,而且举止带女子气派。他们合伙自己撰歌作曲,又自弹吉他演奏,不仅在无线电台广播演奏他们是热门,唱片经销也以百万计,他们也不时现身登台,在各地巡回演出,只多了一位乐师和一位女歌手。二十元以上的门票数千张通常为听众一购而空。迈阿密是他们的基地,在此有自己的电台。一年一度的慈善事业,通常也邀请三两位电影明星和网球健将助场,用不着说这也是消抹去所得税的好办法之一。
来此之前一周和十日的期间,格尔已在悄悄地替我整备行装衣物,宴会要结纯黑横式领带,衬衫胸前有折叠。住迈阿密的酒店与飞机票由听众俱乐部统筹,也由她自己出钱购买。临行前几天她还向我们的儿子培乐说,还不知如何向我启齿。其实Bee Gees这一热门,也由培乐在学校里辗转听得才告诉妈妈,这时候儿子知道妈妈要领着爸爸一道去迈阿密做Bee Gees歌迷,觉得不妥当,他告诉妈妈,这不是很体面的行动。
妈妈难得生气,这时候却已在电话里对儿子生气了。“什么体面不体面?”
格尔所害怕的乃是我对民歌不感兴趣。
其实说我对民歌见外,也算冤枉,斯蒂芬·福斯特(Stephen Foster)就是我最欣赏的作曲家之一。我在安亚堡做学生的时候,同屋的人因为我把《带着淡黄头发的贞妮》的唱片翻来覆去地引唱而提出抗议。不过我们当日的民歌,下一代已引为古典。他们的民歌,属于摇滚歌曲披头士和迪斯科之类,在我却是难以欣赏,一来太噪耳,二则实在听不懂其辞句。不知道他们吵来嚷去,当中的旨意何在。
现在看来,Bee Gees之音乐只在二者之间,巴利唱“低、低、低、弟、提”虽然也还顺耳,可是我不觉得这有值得天外飞来捧场的魅力。
我也说女人爱慕巴利·吉蒲士,多少带着欣赏男人雄赳赳“性”的成分在,格尔至今否认。
我又说这般的不着痕迹的喜爱,人情之常。已卸任的美国总统卡特就说,他看到漂亮的女人不免心动,我听来亦有同感。
美国女人公开表示欣慕成名的男明星更不足为奇。我在二次大战之后在雷温乌兹上参谋大学。一时消息传来:詹姆士·史都华(James Stewart)要来参校上学(他这时任空军上校,可是入学并没有成为事实),一时引起全校的骚动。大家都说不知校方如何应付爱慕他的女人,而雷温乌兹的女人十九都是教官与学员的眷属。
还有一个容易引起不体面之观感的因素,乃是多少年前很多年轻的女孩子见着法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疯狂的嘶叫,业已收入影片档案之中。不过在1990年吉蒲士三兄弟或已四十出头或年近四十,他们都已结婚,而且儿女成行。他们的抒情歌虽不离男女之情,却并不亵渎。有如以下的一首:
风暴之夜,我在等着,
想满足你。啊耶!
但是他的爱,只是一场游戏。
那一套谎言骗语——
我被铁丝挂着,
又不即在火上。
我在哭泣,
你可听不到。
这段抒情歌固然可以解释为婚外情,但是也仍不离怨妇语气,这使我想起在湖南听到的一首民歌:
太阳一出满天斜(方言读如夏)
思想小冤家,
想起冤家遍身麻,
昔日来调情,
一切说得真。
说得水内可点灯……
即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和《诗经》里的某些民谣也有类似的情调,即是为怨女申冤。
棕树、海鸥和海滩上白色细沙,确实给长期住在纽约州北部的人一种解放的感觉,只是我们的酒店不在迈阿密市,而在迈阿密海滩。严格说来这是一座长形岛屿,上面只有一条主要的公路,也是街道。虽然摩天楼比肩并列,要吃一家经济餐也要开车四五英里(好在租车不计里程)。海滩旁卖热狗和洋葱汉堡的摊子虽在4月即已换季歇业。找来觅去只有一家还未关门,内中老板娘指着我把责任全部推卸在我身上。
“你们加拿大人,一到3月就回北去了,不再来了。”
此行还有一道收获,即是赌运高照,我在白天去大海湾流(Gulfstream)赌跑马也赢,晚上去庞潘诺(Pompano Beach)·赌挽马车赛也赢。格尔知道我已过足了惯瘾,“我不是说过你会喜欢迈阿密的吗?”
可是此行到底也有几点令人感到不安的地方。第一,这整个的集会,简直是劫贫济富,和我们同桌聚餐的就有好几个女职员,从她们的谈吐和衣饰看来,她们都要节衣缩食好一阵子才能参与这一场盛举,如果多用头脑的话(这也适应于我们自己),绝不会如此浪费。莉兹和她的女朋友来自加拿大,都是年轻的妻子,她已经有了一个婴孩,她的女朋友说及莉兹做了一个多月的工,才挣积了此行的费用。她们的飞机在水牛城遇上了风雪,还耽误了好一阵子。可是莉兹即席说,她深爱这场盛举,打算明年再来,只不知道如何向丈夫解说,因为她才向丈夫请假,要他照顾婴孩,打扫门户……
凯齐是一位大眼睛的痴女孩子,她崇仰的对象是罗宾。她和我们说起,刚才有一个人带着照相机要为罗宾照相,罗宾说:“可以,但是请不要在我吃东西的时候照。”可是他还在吃,这个人已经喀忒一声替他拍照了。
“他还在吃”,凯齐又重复地说出,说时声音微颤,“他就偏要在这时候照”。说时她一阵伤心,开始啜泣,立即以手捂面,泪涕纵横,好像罗宾不幸已被刺客用照相机打死了的一般凄惨。
是我们偏偏遇见了类似不平衡的人物,还是我具有成见,只专记忆着像凯齐这样的歌迷?以后格尔也在迈阿密结识了几位女友,自此通邮交换消息。这场集会里也仍有不少稳重端庄的仕女参加,可见得做Bee Gees的忠实听众不一定要做胡桃核(nuts[编按:痴狂着迷犹如发疯之意])。
事实上则我们遇见的“胡桃核”却不止凯齐一人。巴蒲来自罗德岛州,自称他搜集了全套的唱片,在我看来他的一举一动,总带着一种忸怩的样子。他和女朋友玛莎双宿双飞,像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也乐于和我们道说旅行于美国东部和西部的经验。可是玛莎不是巴蒲的妻子。她三言两语就要提及巴蒲的妻子如何如何。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证明他们两人并非夫妇的身份。玛莎也告诉我,她和我一样,对于Bee Gees的音乐并无兴趣,只为了巴蒲才陪他一道来此。
至此我和格尔结缡已二十四年,并且有了成年的孩子,回顾这许多年保持如此的关系并不容易。除了种族的不同之外,我们年龄上也有很大的差距,还有婚前想象不到的地方,地区间的次级文化(subculture)也对婚姻关系有很大的影响。我生长于湖南,在30年代长大,她生长于密苏里,在二次大战期间开始上学,当中的距离非只美国与中国而已。
我曾和她吵嘴自哥本哈根至慕尼黑,又从爱丁堡至伦敦,多年的经验是:她一下定了主意,正面和她争辩是没有用的。不如先照她的意旨做,做了一阵她可能回心转意地改变初衷。这次去迈阿密参加Bee Gees集会,我本来觉得不自在,可是她一切都已预备妥帖,又坚持她的目的在写一本关于Bee Gees之专书,我也只得奉陪。但望她景慕Bee Gees之热忱,经过此行燃烧而成灰烬,以后不让狮子头和迈阿密打扰我们。
可是既已远道来此,又不能不贯彻其目的。我知道格尔有意与Bee Gees兄弟合照,在饭厅内和网球赛前的摄影时间却被不拘行径的女人弄坏了。胖小姐、女职员和不带结婚戒指的女歌迷们争着上前,至今格尔的照相簿里还有一张照片显示着一个也颇有风度、皮肤白皙的女性和巴利的合影,也许她的芳姿赋予她自信,她不仅上身倾斜倒在巴利肩上,而且吻着他的面颊。只差没有闭着眼睛,而是面目侧向,使阅照的人,知道影中人确是她自己,巴利狮子头至此微有不愠之色,他没有在自己太太眼前帮助旁人冒充电影明星的义务。
我向格尔出主意:下一场他们要进餐厅,让我们先去门口附近埋伏。我把照相机预备好,她立即上场。这时她还在忸怩,我已依计而行。
“巴利,”我自己介绍:“我姓黄,也可算是一位作家。内人准备写一部关于你三兄弟的书……”
他还在问我:“属于哪一类?”
这问题事前没有想到,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却又开门见山的央请:“内人希望能和你合照一张相。”格尔依计上前。她的照片落落大方,即儿子也不能议论有不妥当的地方。
我们也在同样情形之下,在次一场截获戴毡帽之摩利斯。
可是我企图饱和格尔对这类民歌之兴趣的计谋则只有片面的成功。1992年9月迈阿密各界有援助飓风安德鲁受难者的义举,也有Bee Gees的参与,我们一接请帖即仍得去。
“用费是善举,可以免税。”格尔指出参与的好处。
其实报所得税对我们而言从来不像对这些成名的艺术家与音乐家那样成问题。我们的问题还在来去的时间与用费,况且这些演奏尚在迈阿密市区内的体育中心,听众嘈杂,一切全靠扩音喇叭。加以天气不好,旅舍也没有前次的方便舒适。更使我失望的是:安排的行程中,我没有观光马场的机会。最后一天,我们搬到劳德台儿的假日酒店(Fort Lauderdale Holiday Inn)。我一进房看到自己在镜子里面的一股怒容,丑陋恶劣,才领悟到和我做终身伴侣,没有想象的容易,我自以为遇事将就,其实只是使情弄气的另一面。
次日准备打道回府。迈阿密的市区像纽约一样:南北直贯的称大道(avenue),东西横亘的曰街(street),彼此都以数目字称。可是纽约的大道只有十二条,当中只有八条为一般之人常用。并且大道用英文字母拼出,街用阿拉伯字简写,甚少混淆。迈阿密则七十二街与二十七大道交叉,听来就不顺口。又有几条街道实际是高架公路,上去麻烦出来也不容易,飞机场与租车的地方近在咫尺,而出入的路线也不同。
我明明已在地图上确定了去飞机场的路线,到时候行车仍是愈走愈远。走到一块较偏僻的出处前面有一个黑人从车上跳下,回头问我:“你走错路了吗?”
“我要到飞机场去,”我回答。“只不知如何上三十六街。”
“我们也朝那方向去,跟着我们走。”他好像在善意的照顾陌生路人,然后回到自己车上去,两车继续前进。
格尔机智地说:“我们不能盲目地跟他们,他们转弯的时候让我们朝前走。”
就在这时候前面这辆车好像是黑色,既未转弯,也没有朝前走,只突然的停在街心。车上跳出最少三个可能是四个黑人,个个年轻力壮。噗哧一声,我后面的车窗已给他们打得粉碎。碎玻璃飞向右前,我深恐格尔受伤。车门原已锁住,这时已给歹徒拔梢打开,一个歹徒摘去我的眼镜掷于街心,又把汽车钥匙拔出扔在一旁。我的脸颊已被他打了几巴掌,不仅眼角开花,而且鼻血直流。我还在记挂着格尔,这家伙已下令:“把你钱包交给我!”
“不!”这是我惟一的反应,但是我双手愚笨地抓着右边裤脚管不放,他索性上前把我的裤管撕开近两英尺。我的钱包里面的现金、驾车许可证、信用卡因之不翼而飞。我的身体被行车安全带绑缚着,动弹不得。
我等他们去后才证实格尔没有受伤,也没有挨打,她一直叫嚷:“啊呀!”但是她的钱包证件都在手提袋里,全部与手提行李包括两具照相机都被歹徒劫去。
这事来得如此之快我完全失去反应能力。我一向自信我不会被人欺负。我曾在底特律与年少叛徒冲突,曾在拿波里火车上与一个出言不逊的意大利人冲突都未吃亏。这时候不仅不知自卫,连歹徒所驾汽车牌照都未看及。等到我寻得汽车钥匙,开车到附近一家商店电话报警已近半小时。
下午迈阿密警局送我们至一家旅店,几经电话交涉才让信用卡公司借给我三百块钱。翌日凭警局报告和公司自己的电子机上纪录,飞机公司才让我们乘下班飞机回纽约。事后我们才知道这样在迈阿密抢劫旅行者尚在方兴未艾,半年后三个旅客丧生,至此才规定飞机场出租汽车一律只用一般牌照,以免为歹徒注目。
格尔还是喜爱Bee Gees的歌曲,她不时仍与歌迷女友通讯。但是她写Bee Gees之书仍未下笔。1992年后我们仍旅行各处多次,也曾光顾Bee Gees的巡回演唱,但是再未向旅行公司提及迈阿密。
1998年6月25、26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