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至1947年雷温乌兹之正规班的第一学期全班不分科,自劳动节至圣诞,讲授诸兵种合同的战术与经理,从团营向上而提及师和兵团,注重当时可能发生的各种问题。此中千头万绪不能毫无组织结构;也不能全部抄袭某一部队的经验,而将其他角落置之不顾。其折衷的办法乃是采用两个极大规模之“设想情况”(scenario)。第一个情况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法国设想情况”,乃是根据盟军自诺曼底登陆之后的实际经验。当初集中兵力自滩头堡从北向南攻。及至“圣罗突破”(st.Lo Breakthrough)之后,才移师转向东北,以巴黎及后面之国境为目标。在这扇形展开时,由西南至东北有两条大道:一是由吕曼(Le Mans)至沙特(Chartres),一是由托敖(Tours)至奥尔良(Orleans)。大概这地区道路良好地势平坦,占领区域的人民乐于解放,此乃都有利于大兵团之运用。另一设想情况也系根据实际之作战计划,只是尚未付诸实施。原来美军于1944年光复菲律宾群岛之后,如无日本之投降,准备于1945年年底之前攻占台湾,并在中国大陆沿岸获得支撑点,以保持侧翼之安全,即于1946年之冬季,进攻九州。其全部计划称为“九州设想”(Kyushu Scenario),其初步目标在夺取鹿儿岛之港口,阻塞其东岸,整备向熊本进兵。此间情形与在法国的条件成为一个对照,即是易守难攻。所以不仅战法不同,有关补给后勤诸事也大相径庭。学员有了这两种不同的经验和设想,已对两处战场和全盘战略有了一个大轮廓,然后在整个局面之中抽出局部作战与经理的各项问题,让有特殊经验的教官各自发挥其所长。
在这上学的过程中我们中国学员的首一印象无非是美国资源之丰富。我虽在战时于役驻印军在印缅战场上对美军有了初浅的认识,此时全面目展开仍是令人大开眼界。例如空军之战术轰炸可以全由地面上协定,有同炮兵(可是其效率极难维持)。而步兵师火力之强,也使我们耳目一新,此时一〇五之加农炮和一五五之榴弹炮,射程十五英里,全是美军标准武器。则一个步兵师之建制有了这样的炮兵三营,其步炮比率已是三比一。再加以后面之军团炮兵和其他更大口径之重炮与高射炮(高射炮可以在地面平射对付战车更为有效)和形同战车之自动炮架其比率甚可能超过二比一而接近于一比一。再加以配属工兵种类之多,也使我们叹为观止,有如战斗工兵(爆破敌人工事)、战斗支援工兵(清扫地雷设立障碍)、服务工兵(架桥修路),无不技有专长,各具有特殊之装备与训练。这和我们穿草鞋打赤脚带遮阳纸伞的步兵相较,已经有了两个世纪之距离。而且其后方有汽车修理连、洗衣连与烤面包排更是闻所未闻。
我曾有一个朋友前在五角大厦的参谋本部工作,最会“摆龙门阵”。他一天和我说起:“黄,你想知道这烤面包排之由来吗?让我告诉你。起先第一次大战大家都在战壕里一待即是好几个月。战事结束大家都说不要忘记了这烤面包的重要。当时即特种部队的最小单位仍是营。有人建议以一营五六百人去烤面包未免太多,于是先成立一连试看情形。殊不知面粉只这样一撮撮‘以手示意’,烤成面包竟有如许之长之大‘两臂伸开’。一连人焙烤的面包不仅无适当的交通工具输送,甚至无处堆放。这样才决定只成立一个Quarter-master Baking Platoon……”
我也不知道此是确有其事,还是由于他奥康纳中校杜撰。总之则可见得当日五角大厦“行有余力”,已经筹备了纸盒铁罐的战地给养不算,还能顾虑到新鲜面包自焙自烤。
及至第二学期我们分科,我因为阶级特低,只被派往“人事系”(School of Personnel)。当初大失所望,满以为人事涉及升官降级内调外派之琐事,只是书记杂役,惟有作战系才是储备将才的地方。可是新年之后只一礼拜,这样的观念即已冰释。
此也不是“吃不到葡萄则谓葡萄酸”。在“作战”的大范围之下最重要的无非各种兵器性能及因之而成立的混合部队之战术。我们在第一学期对前者已获得其大概,而后者总离不开公用之基本原理原则。比如说,这时候步兵师以三个步兵团为基干组成,已为全世界各种军队共同之趋势,亦即所谓“三角师”(triangular division)是也。其展开作战时,通常梯次配置。纵使以两个团平行展开也必一翼为主力一翼为辅助,而第三个团或其一部则为策应。这样的配备既与中国传统之“正”、“奇”、“合”的原则相符,也和戚继光兵书所谓“起”、“当”、“止”的节奏一致。我在雷温乌兹看到教官在图上如此区分时又不禁想起戏剧家田汉告诉我的一段故事。
张发奎将军在1920年间所部称“铁军”,战无不胜。他却告诉田汉:“我作起战来,只有一种部署:总之就是叶挺任先锋、贺龙打包抄、黄琪翔为预备队。你也用不着问我何以成为铁军不铁军,总而言之,除此之外我就再没有另一种办法。”按其实铁军领导人至此将三角师的基本秘诀一语道破。至于何以旁人不能如是成功而独有他称雄于一时,另有关键在,此是后话,现在仍回头再叙美国参大的教学。其三部曲的数术既如此,其他的原则如集中兵力(concentration)、出敌不意(surprise)也如此。只是沿用战术上至当的行动,很少能独创新格。
情报系既不接收外国学员,则美军参谋作业之精彩之处而且值得外国学员专注之处,尚在后勤和人事。原来他们历来之筹备,绝对注重统计数字。提及补给时不仅要涉及物品之重量,也要考究其容积,再要视察弹药汽油与食品成适当比例屯集装运。如果在敌境作战时,其港口的吞吐量和海滩上屯量全要详细核算,使用公路桥梁时则要计算各兵种的本身之速率,才能区分其通过的先后次序。又如部队攻坚时,第一天部队一千人中死伤多少,第二天又续有多少,内中又有多少人只需在战场上裹伤,内中如何的人数则须至后方住院,住院多久,甚至战场上脱队的逃兵数(stragglers)也早已根据第二次大战之经历,编成手册,为野战军的参谋和参谋本部的人员之日用参考。
我们一般的观感总以为美军后勤完善在二次大战时奏效非浅,可是,他们的内行人,并不如是的着想。有如诺曼底,登陆成功之后,社堡(Cherbourg)不能及时占领整备利用使战局迟滞。而尤以巴黎解放之后,未能立即将比利时之安特卫普(Amtwerp)港口开放使用,最为贻误战机。事后检讨已有人指出若非如此巴顿将军甚可能于秋季直趋柏林,战事可以缩短半年,战后美苏关系也会不同。后来在五角大厦主持补给的一位高级人员来参校演讲也就公然承认此说非虚。他说:“要是我们做事稍微伶俐一点,a little smarter,这样的机缘可能被我们掌握。”
大概也因为如此,九州设想里对这港口的利用极为注意。我们有几次的参谋作业和小考,都以鹿儿港为题材,学员计算着D+7和D+30的吞吐吨位,亦即是登陆后一星期和一个月码头上每天能卸载军火与军需的数量。
雷温乌兹之所谓“人事”,固然也包括着升降调派,我们课程之内也提及心理学,士兵入伍也有智能测验。此外凡是勋奖、娱乐、给假、伤病、军邮各节有关士气之项目,无不经过讨论。参校教员之内即有两位军中牧师讲解军中做礼拜祈祷送葬各事宜。内中有一位系天主教神父,即系主任亦不以职衔称之为“朗里少校”,而总是“Father”不离。
在这些方面可见得尽其可能,美军仍在遵守社会习惯与人本主义。
可是在参谋业务上讲,“人事”实包括“整批的军用人力”(military manpower in bulk)。我们刚一分科,系主任训话,即提到:“绅士们Gentlemen”,我们的工作乃是“将哲学博士训练成为上等兵(make PFC's out of Ph.D's)”。亦即自相嘲弄,将人事颠倒,大材小用。大概第二次大战时,美国人口一亿七千五百万,陆海军已动员男女八百万(当时空军尚未独立),五角大厦的参谋本部已经觉得“快要搜括人力桶子的底层了(about to reach the bottom of the manpower barrel)”。所以一方面要经济使用,一方面又要早日将战事结束,愈快愈好,顾不得各个人间的处处公平合理。又在刚分科后,我们常听到参校的教员与同学提及“白里克先生”,初时实不知何所指,后来打听明白才知道Mr.Brick实为“砖头”,亦即我们将人员整批分配处理时,假设每个人都有同等的能力与耐性,也就是每块砖头都是四角平正,同一厚度,可以供我们在筹算时构成墙壁与建筑物的基本原料。
把人当作砖头不算,我们更抽象地假设军用人力为液体。美军此时的人力补充称为“油管制(pipeline)”。其办法乃是将有关新兵的各种站处,如入伍营、区分站、基本训练处、特技所、出国港口(port of embarkation)以及在国外战场后之补充兵待命处等等机构,连锁的构成一条大“油管”。此时军用人力封闭在内,又具有内在之压力,即前后相继的自动向前供应。前方部队需要补充时只须掀开油管,则训练合格及具有各种技能之人员已如数到场。从此各战略单位(如师)不必调至后方整补,其数目可以减少,火力与器械亦无闲置不用之耗费。即使其人员需要休憩,也可以使其轮流各自出入战场,而无整个部队占用交通工具前后输送之繁费。当然此油管本身成为一种机构,问题甚多,这也是雷温乌兹要塞人事系经常提及“白里克先生”之一大主因,只是不过又将液体解释而为固体而已。
1947年美国在第二次大战的复员业已完成,人事参谋又要注意下次动员的筹备。当时的想法是所谓“二·五预计”,即如何动员二百五十万人。部队登陆的日期为D日,动员令开始之日则为M日,所以M+60等日期成为我们思量的题目,这当中包括征兵入伍、预备役人员转为现役、各州之州卫兵提升而为联邦之国军、指派新成立部队之干部、设立各种人事站处等等工作。因为如此,我在参大毕业之后,回国派至国防部第五厅服务,被同事称为“动员专家”。
其实第五厅的前身各为抗战期间的军令部和军政部之各一部,此时的职掌为部队之编制训练。各同事手持算盘,计算员额。他们所做事也可以算是动员,不过军队乃是社会之产物也反映其作风。美国是一个高度现代化的国家,当中各种因素都能互相交换,互相替代,所以动员起来,可以全部筹谋共同支配。国防部第五厅的参谋则或管正规部队或管杂牌部队,首先即须注意各单位之历史及其部队长与统帅部之人身关系(这才是中国所谓之人事),有些尚是鞭长莫及。有如此时国防部名义上尚且控制宁夏甘肃马鸿逵与马步芳之骑兵师与骑兵军,实际上则南京除了须发番号给予津贴之外尚少了解其实际情形,遑论及干预其内部之行政。况且即是其力之所及的各方面,也只是适应目下一时情形,无从注意其细节。例如七十一军,也算“中央嫡系”,抗战之后曾驻上海近郊,在派赴东北作战之前,曾吸收汪精卫所部“伪军”,这当然与以后该军作战之效率有极大关系。只是此事由参谋总长及其幕僚做主,至于其人员如何分配,多余之军官作何区处,更不是国防部之参谋人员可能根据经典从旁指示之业务。
1946年国军接受马歇尔的建议准备采取精兵主义将全国陆军缩编为九十个师。如此计划完成,我在雷温乌兹之所学还有若干实用之处。及至出国一年之后,内战已全面展开,这时候国军只将一切罄其所有的投付战场,早已无力敷设油管,当然谈不上更革制度,提高效率。我这个速成的专家也只能在国防部翻译一些美军所用之程序标准(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简称SOP)备供咨询,算是赚得我月入约值美金二十元之薪饷,此外D-Day和M日,已不与实际情形发生关系了。
1991年12月13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