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修德(Theodore H. White)曾被若干美国人称为“蒋委员长之敌”。他在1946年与贾可比夫人(Annalee Jacoby)合作的《雷霆后之中国》问世之后,又于1948年将《史迪威文件》编辑成书。两书都对蒋介石有极苛刻的批评。而蒋著《中国的命运》之英文版在美国发行,白又以书评者的地位对之攻击不遗余力。蒋书中缕述中国被帝国主义宰割的一段被白指责为“仇视西方”;蒋讲到中华民族过去伟大的事迹,白不谅解其为鼓舞国人的自信,又斥其为提倡人种优秀说(racial superiority)。大概第二次大战之后美国人士已不耐烦中国战时成为西方民主国家之赘疣,而且杜鲁门反苏反共,却又不愿卷入中国内战之漩涡,正不能保持其政策逻辑上之前后一致,白修德及艾萨克(Harold Isaacs)一为《时代》杂志的中国特派员,一代表《新闻周刊》,同时鼓吹蒋委员长及国民政府为一种失去人民支持的政权,正符合白宫及国务院“不预闻政策”(hands off)理论上之凭藉,于是两人都名闻一时。而白修德的观察细腻,他的新闻采访,进入很多人视而不见的角度,言之有物,更引起读者的兴趣。他生平著书十多种,几乎无一种不为高度的畅销书,他的一生也受过美国新闻界和出版界无数的荣奖。
我还记得当《雷霆后之中国》畅销之日,我正在美国陆军参谋大学上学。此书关于中国军队一章,开始即提及欧洲第一次大战时德国的鲁登道夫将军观察奥军后提出的报告称,“我们与僵尸结盟”。再又说到“被抓入中国军队,即等于被判死刑”。我们年轻的军人,当日正撑挨过八年的抗战,只指望战后得到美国援助,在一二十年来建设一个富强康乐的中国。可是抗战胜利之日亦即是内战展开之时,苏联进出东北即将军械交付与共军,而美国对我们则责骂多于援助。白修德的书籍,更是临头一盆冷水,我们的反感可想而知。然则白所作实地的报道则又在耳闻之余,加着目见。美国同学问及书中内容是否可靠时,我只好说有时事实上全部存真的报道,可能得到一个完全相反的结论。《雷霆后之中国》说及中国军队没有传统,连军阶领章也模仿日本。殊不知中国目前最大的困难则为传统的力量过多过强过深,无法摆脱。可见得局部之正确,并非全书的正确。
白修德往中国之前,在哈佛大学攻读中国历史,可是他的观察仍不能包括历史上应有之纵深。然则我们对他所作书文之反应也只能表现当日之感情作用。又直到今日近乎半个世纪之后,我们才能在全部历史发展之过程中开始看出四五十年前各种发展之长久意义,此绝不可能为当日意料之所及也。
白氏之自传或回忆录称《我在追寻历史》(In Search of History)发行于1978年,内中述及他祖先系俄国之犹太人,父系姓托德罗斯(Todros),直到他的父亲移居美国,自称白大卫(David White),才脱离了做犹太教教士之传统。即白修德在哈佛大学念书时,仍属犹安山复国主义者(Zionist)中之活动分子。但是他的父亲又以社会主义者自居,对中国之革命抱有期望。如此之背景对白修德以后之出处深有影响。他之以道德观念解释政治,显然与宗教思想有关。他在1939年加入重庆国民政府之国际宣传处工作,即因为中国在“反抗法西斯”,而他初时对蒋介石也极为仰慕。
《追寻历史》里面又说及作者之成为中国通,初时也出于一种意外之缘分。白修德原有意于西洋史,可是哈佛大学之阅览室既拥挤又冒水气,对面之哈佛燕京图书馆则空无一人。他起先则占便宜的往中国阅览室,次翻阅古装中国书籍,对汉文产生好奇心而视为一种挑战,终有志做中国历史教授。他在哈佛大学之教师为费正清(John K. Fairbank),显然的,他们师生关系良好。白修德惟一之儿子即以费氏之姓为当中的名字,最近费正清尚在一段书评里写出,他自己一生桃李虽多,其中最得意之门徒仍只有两人,女生为Mary Wright,男则白修德〔这书评里也说及玛丽终将所学传及于天分极高之史景迁(Jonathan Spence)〕,只是白氏以后发现他自己的才能在做新闻记者,而非大学教授之材料。
1938年白修德二十三岁,因为哈佛大学毕业时成绩优异而获得游历奖学金,得以周游世界。他由美而欧,又入巴勒斯坦,再逗留于上海,原拟经过香港转河内而乘滇越铁路至昆明,以参观抗战期间之中国。只因逗留香港时向国民政府之办事处接洽,时为1939年4月,去白氏二十四岁生日尚有数星期。恰巧此时重庆之国际宣传处张罗一位西方报人主持对外报章之文稿工作,白氏因前曾向《波士顿地球报》(Boston Globe)投稿,即以剪报出示作证明,立即被办事处代国际宣传处雇用。于是白修德放弃河内昆明一段行程,两天后乘夜班飞机往重庆下降于九龙坡机场。从此打开了白修德做新闻记者及作家之生涯,而国民政府之国际宣传处则业已雇得日后给它本身作对之最大能手。
《追寻历史》内述及1939年作者初莅中国大后方时,对抗战之精神至堪仰佩,只是除此一两句话外,并未叙及其详情。对当时日本空军于重庆之“疲劳轰炸”倒叙得相当详细。内中又提及周恩来饶有兴趣。周曾设筵招待白于重庆冠生园,席间偏陈猪肉,白修德仍因为正规之犹太教,不能下箸,周即谈笑风生地说起,“Teddy,这是中国,看,仔细再看,这像猪肉,但是在中国,这不是猪肉,这是鸭子。”白修德从当日起正式放弃教规,开戒吃肉。他也在书中写出,“我希望我的祖先原恕我”。1941年初国军解决新四军时,白修德怀疑其命令出自蒋介石,可是周恩来虽然极端愤怒,反向白解说,蒋委员长事前并不知情。可是蒋也别无他法,他必须平衡手下各派系。
白修德只在国民政府工作八个月。1939年年底,他即为《时代》杂志聘为特约记者。他往西北旅行一次,出入前线后,将当日决心写在回忆录里:“我不能再相信蒋介石和他美国化的政府是一个真实的政府。他们不能控制事情之发生,我决心和他们脱离关系。”在另一段他又将他在国际宣传处的经验写下:“实际上我被雇去左右美国舆论。美国对抗日之支持,是这政府生存的一线希望。操纵美国新闻界至为重要。所以用说谎和欺骗,用任何方法去传说美国,中美合作共同抵制日本乃是前途之希望。”
当日国民政府希望美国援助确系实情。可是尚没有料到竟有珍珠港事变之发生,而使美国直接参加战争,而使远东之战事及欧洲战事结成一体而构成历史上之第二次世界大战。凡是交战国一般的情态:对敌方仇恨,可是暗中佩服;对同盟国表面上共生死,实际倾轧。中国抗战后期,表现得无一是处,已经使很多美国人极不耐烦,而以后又有史迪威事件,而战后又有马歇尔调停国共冲突之失败。杜鲁门也在他的回忆录《考验与希望的年份》(Years of Trial and Hope)里写出如果要美国再进一步的干预中国情事,则“这种意见还未提出已为美国人所否决”。所以白修德第一部杰作出世,被选为每月书社之首选,销行四十五万册不为无因也。
可是这不是批评白修德之不诚,我与白无一面之缘,倒有共同的友识,知道他立场之诚恳。他的回忆虽非忏悔录,可是他也曾将自己大小犯规之事,甚至虚伪之用心全部托出。至于揭穿黑幕(exposé)更是美国新闻从业员一脉相承的基本工作。其带着理想主义,起先对中国期望过深过速,以后失望之后反应过激,也非白氏特色。《新闻周刊》之艾萨克,前已提及。而在他们之前于20年代来华之盛安(Vincent Sheean)著有《自我历史》(Personal History)对武汉左翼政府特别同情,更是他们两人之前辈。
白修德指摘中国国际宣传处希望左右海外视听(何种政府不如是?)事诚有之。说他们说谎欺骗,则言之过甚。《追寻历史》里提供的制造统计数字,夸称战胜,获得“武器无算”等等并非蒋介石所发明,也非国民政府之新政策。而是中国传统社会之产物,而且因文化与组织而存在,可以追溯到中国历史深度里去。因为国家之构成即系金字塔倒砌,历来利用想象力及纪律的成分多,施展实际技能的力量少,真理总是由上至下,其“假信为真”(Make Believe)既如“皇帝之新衣”,尚且与詹姆士(William James)所提倡“以意志力去相信”(Power to believe)接近。这一套只能在简单农村社会闭关自守,因此知识分子能担当其成果,又不向其他人负责才能广泛的利用,此亦中国官僚主义之一大特色(与犹太人为一种城市文化私人财产权巩固最为径庭)。蒋介石承袭这办法,乃因新的下层组织尚未构成,法制未备,统计无从着实,这也是我经常提及中国“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之由来。所以国民政府至此自食其果,并非创造原因,所谓“歼敌三万”,前锋部队却又向后方“转进”,并非仅以蒙蔽友邦,实际也在欺哄自己,所以也可以当作当日骑虎难下苦肉计中之一部。
我们在1940年代对白氏生气,不仅因他使我们的幻梦无法实现,而且我们已经难于维持的士气,至此更一落千丈。1949年后我在东京驻日代表团任团长之随从副官,团长朱世明将军就常向美国新闻记者发牢骚:“要是希特勒取得邓魁克之日,有了你们诸位先生高唱英国完了,英国也可能真的完了。”有时白修德的上司前国际新闻处处长董显光也在座。
可是几十年后看来,白修德在追寻历史,他并未制造历史。他在《雷霆后》里已写出:“在我们这一代希望中国安定,可算幼稚。中国若不改变,则会死亡。”同时他在《寻觅历史》里也写出,国民政府控制着前方的军队,与军阀构成必要之联盟,又靠着仅有的几条公路下达乡镇,内有保甲。所谓政府仅此而已。保甲之下,另有政府。这样,即自他的文字看来,国民政府和蒋介石对新中国的贡献,乃是制造一种高层机构,完成抗战,使中国不致沦亡。要想改造中国的低层机构,则除非大规模的输血,只有开刀。如此也可以看穿共产党与毛泽东所走的路线了。总之,使一个庞大的农村社会改造而为一个商业化,凡事用数目字管理的社会,已不是道德问题,而为一种技术问题。我们一定要从生理上想,有等于一个动物之脱胎换骨。1940年间,白修德和我们自己都没有看穿当前问题之庞大。即蒋毛杜马诸人也不可能一眼看穿他们所面临问题之实质,因缺乏历史之纵深也。
1960年间白修德向《新闻周刊》的访问者说起,他以前没有看清蒋介石手中问题之复杂。我因共同友识的介绍,写了一封信给他,他也回了一封很友谊的复信,嘱我任何时去纽约,可以告诉他,他将邀我一饮,只因彼此各处奔走(我当日在密歇根和伊利诺,以后又去英国;他在这期间写每四年一度的大选),这邀请未曾兑现。1979年中国大为开放;我又写了一封短信给他。至此我对高层机构与低层机构的看法较前更为坚定(重订上下间法制性之联系仍为艰巨的工作)。只是也不愿在大作家面前自称此为个人创意,所以嘱他此信过目之后可以归档于字纸篓,信去之后,也已忘却。不意一年五个月之后收到他的复信,影制如件。这次由他提议看我,可是我也始终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如是又五年。1986年一个早晨阅报,发现上有白修德的讣闻与照片,他已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现在距他逝世又已五年,这信之发表似可当作历史文件看待了。
1991年6月24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THEODORE H. WHITE 168 EAST 64 STREET NEW YORK N. Y. 10021
February 24, 1981
Ray Huang
10 Bonticouview
New Paltz, N. Y. 12561
Dear Dr. Huang:
I send you a quick note of apology. You wrote me a letter on September 25, 1979 which I read and enjoyed.
I have this week read your letter again and have been astouned by how much more significantly it reads now than then.
I have not, as you suggested, "simply filed this letter with (my) wastebasket." I will keep it. It's good thinking.
If I pass through New Paltz any time in the near future, I will try to telephone you and perhaps we can catch a drink together.
Sincerely yours,
Theo White
Theodore H. White
THW: hhg
亲爱的黄博士:
我谨以这封短笺向您致歉。您曾在1979年9月25日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当时就读了而且十分喜欢。
本周我把那封信重读了一遍,发现它的意义远比我初读时领会的深重长远。我为此惊叹。
我并没有照您说的“读完这封信就把它扔进字纸篓”。我要把它保存起来,因为信中所述的思想十分之好。
如果我近期内路过新港,我会打电话给您,没准我们可以一起喝一杯。
诚恳的,白修德(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