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历史中最容易引起争执的人物无过于克伦威尔。当代研究克伦威尔的专家以艾诗立(Maurice Ashley)博士为首屈一指。他写克伦威尔的传记,就出了两本。第一部出于1937年,题为《克伦威尔——保守的独裁者》。内中对克无一句好话可说。二十年后艾博士又刊行新书,书名则为《克伦威尔的伟大》。不仅前书所叙专横独断见识陈旧的篡位人成了后书中的民族英雄,而且著者也自承过去有眼不识泰山,以致本末颠倒。又在“引用书目”之中将自己旧著提出,称之为反对派的意见。
原来17世纪的英国处在一种前后两端不相衔接的环境里,由于内外交通发达,国际接触频繁,人口增加,政府的功能与职责和以前的不同。要增强军备则需要向全民征税,要维系人心则需要着重教堂的威权。国王查理第一本人信教虔诚,也有为民造福之宏愿,只是在企图扩大职权时,和议会派人士格不相入,又引用大主教劳德(William Laud)对清净教徒横加迫害。他又多年不召开议会,独断专行。后来苏格兰和爱尔兰两处造反,国王准备派兵削平,才召开议会。可是议员刚一集会,先不替国王筹饷,倒又提出各项要求,更要撤销主教,并且把军事指挥权划归本身掌握。于是1642年国王出走,内战展开。查理的保皇党称为骑士党(Cavaliers)。议会派的军人则称为圆头党(Roundheads)。双方血战四年。结果议会派大获全胜,国王于1646年被俘。
克伦威尔是圆头党的领导人物。他首先为议员,由议会授予上尉官衔,招募骑兵连,后来部队扩充,克也以军功升上校,而升中将,掌握全部骑兵,所有重要的战役,无不有他参加,他的部队称为“铁军”(Ironsides)。内战结束时,他已是当日英国惟一的军政首脑,其威望远在总司令菲法克斯(Sir Thomas Fairfax)之上。
查理第一虽为阶下囚,克伦威尔仍希望以他为名义上之君主,而以议会掌握实权。他谒见查理时,曾以臣下之礼节吻国王之手,国王也允称来日封克为伯爵。
但是此时议会之多数议员在宗教上属长老会,也算是卡尔文派,他们虽没有国王所掌握之英格兰教堂的禁锢性,却仍有统领全国的教堂组织与教规。克伦威尔和他军中将士则多属独立派,有似今日之公理会,只有各地的教堂,而无上层之束缚,在信教的立场上更进一步。这种宗派上之参差,也在意识形态之中,代表着社会阶层之出入,随着又影响到政治思想之取舍。只是一切都在微妙之中,即当事人亦难能划出泾渭分明的界线,因此其纠葛更不容易廓清。
议会提议裁军,又准备将全部军队遣赴爱尔兰,却又不筹发欠饷。军队则被左翼政治思想迷惑,将士更对当前政治提出主张,也有叛变的可能。被囚禁的国王看穿当中的矛盾,希望坐收渔利,又与苏格兰人密约,也一度企图脱逃。王后原为法国人,此时也在欧洲大陆买马招兵。在这种种情形之下,乃有第二次内战之爆发。虽然国王仍被看管,勤王派已渗入了苏格兰人士及长老会的信徒。只是他们队伍参差不齐,尚未集结完毕,即被克伦威尔迅速地各个击破。第二次内战在1648年半年之内解决。
战后克伦威尔组织特别法庭,以“叛国罪”的名义判查理第一死刑,于1649年1月执行,至此宣扬了国家最高主权人为全国人民的原则。菲法克斯不同意这种作法而离职,克伦威尔更成为了有一无二的强人。
可是以前查理第一不能掌握全国,至此克伦威尔也不能掌握全国。他最初尚想片面保持原有的议院,只派兵把守议院的大门,不许一百四十多个属于长老会的议员入内,余下议员约九十人,以后逐步减少至五六十人,时人称之为“臀部议会”。然则即臀部议会也不合作,由克伦威尔亲自率兵入院解散。由他另自召开的议会凡反对派都不敢参与,也等于提名指派。到头仍是与政府负责人为难。克伦威尔最后的五年,称“护国公”(Lord Protector),协助他的机构为“国务委员会”(Council of State),委员四十一人,全系他的亲信。全国分为十一个军管区,各有少将一人督管。他于1658年去世,遗命以儿子黎察为下一任护国公。此人未建军功,也无政治魄力,而人心望治。查理第一之长子查理第二流亡海外,至此宣布除以前参与筹划弑君的人物不赦之外,其他概不追究。于是军中将领拥护查理第二于1660年复辟,英国为民国者只此一次,共十一年。
复辟之后,克伦威尔之尸体被剖棺揪出,与其他尸体二具悬吊示众六小时后又将首级割下。尸体就地草率地掩埋,头颅仍签在有铁尖之长木之上。以后不知如何此头颅流入私人手中,也曾多次被当作古董买卖。迟至1960年才由剑桥大学苏遂丝学院(Sidney Sussex College)收得,今日埋葬在该书院教堂之旁,因1616年至1617年克伦威尔为书院之学生也。
所以克伦威尔无从“盖棺论定”似有历史渊源。不仅历史家前后二十年对他的观点可能改变,有如艾诗立博士者,即我们稍不留心,亦可以在一篇文字内,混淆两种不同的看法。从近距离的观点看来,我们很难对克同情,更用不着说发生好感。他自称因宗教自由发难,可是他掌权之日,虽保障教友会及犹太人之信教自由,其恩泽不及于天主教及英格兰教堂的信徒。当日激进分子之平均主义者(Levellers)要求自由,他曾很轻蔑地说:“他们有呼吸的自由。”他的军士将平均主义者的传单摆在军帽之上,他命令取下,并且当场枪毙不应命的军士一人。他也曾说:“这里需要一个贵族(nobleman)一个士绅(gentleman)一个小自耕农(yeoman)和一个庄稼人(husbandman)。此乃事理之当然。”
克伦威尔之民国,对内对外用兵几乎无日无之。在内战时纳斯比(Naseby)一役,他的部下即曾杀俘。他的进兵于爱尔兰,更是残酷少恩。他曾向与英国同为新教的荷兰宣战,也曾与信奉天主教的法国结盟,而向另一个天主教的国家西班牙宣战。
克为护国公时,自奉并不菲薄,而极奢华。他除了传位于子之外,几个女儿也与他的将领联姻,声望显赫。他部下也有好几位将领则因内战起家成为大地主。
此人既已身败名裂,照理应为英国人唾弃。可是1899年为克伦威尔三百年生辰,英国议员发起为克伦威尔铸铜像,今日此像尚卓立而面向议会广场,较若干国王之铜像更为雄伟。20世纪的作家赞扬他伟大的更不仅只艾诗立,有如贵族女作家法塞尔(Antonia Fraser)1973年所作克传也是畅销书,即在结论里写出:“他的伟大,无法否定。大凡了解他的人,是友是敌,不会打算褫夺他这品质。”
其所谓伟大,乃是应付当日艰难局面不顾局部矛盾之气魄。这也只能从长远的历史中看出。英国当日从一个中世纪的组织蜕变而为一个现代国家,不仅政府的功能与职责未备,即社会的基层组织亦未改组就绪。因之才产生了一个多数人“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局面。克伦威尔并没有解决当日的问题,他只重新创造了一个高层机构,推翻了斯图亚特王朝所提倡的王权神授说,而使整个组织改变方向。1660年的复辟,表面上一切复原,而实际上查理第一与查理第二所戴王冠业已变质。以后还要经过几次的改变,最重要的乃是1689年的光荣革命,才巩固了议会至上,民主制度能在王冠之下繁荣的趋向。克伦威尔不能在17世纪推行今日之自由平等,看样子他也无意作飞越3世纪的改革。可是倒因为他胆敢向历史前猛进一步,今日之政教分离、普及性的民权和自由平等才能进一步逼一步,在事实上成为可能。历史家称扬他的伟大,只此而已。这当然不是说他所作所为完全功德无亏,而更不是一切都应当为今人效法。
1990年12月22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