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8月2日早上在伦敦旅馆的餐厅里听到伊拉克攻占科威特后,至今二十多天没有一天报纸上不用萨达姆(Saddam Hussein)做头号标题。这位五十三岁的民族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以政变起家,为伊拉克的终身总统。他能够在一千七百万人口的伊拉克维持一百万的常备军,又拥有五千五百辆战车和五百多架军用飞机,已可见得他军事统治的彻底。事实上,他也倚赖着特务政治做他震撼世界的本钱。
在西方的报纸杂志里,萨达姆是各种口诛笔伐的对象。他曾被称为疯狂、残忍和冷血。他在某种场合之下可以将昔日之战友集体处死。伊拉克境内的卡兹(Kurds)部落叛变,他下令使用毒气,受害者及于无辜之妇孺。他发动对伊朗的战事,牺牲了十二万人,费时八年,所得至为有限。现在他以十二小时急行军的姿态取得科威特。后者地域虽小,不到七千平方英里,略等于中国两三个县的面积。可是自是萨达姆掌握着世界上石油储藏量的百分之二十。逻辑上和形势上他将再觊觎沙特阿拉伯。倘使沙国也入他彀中,则他所控制的石油量将达世界上储量的百分之四十五。有些作家比拟他为希特勒。看样子他有在中东造成另一个超级强国的姿态。更为可虑的则是他除了拥有化学武器之外,不失也可能有核战争的能力。他过去所经营的核产场经以色列于1981年炸毁,可是现在的情报显示五六年间他可能拥有核武器。
由美国领导的制裁,立时得到其他国家的支持,英、法、西、比、荷、意、西德、加、澳派海军船只参加封锁。阿拉伯联盟里的国家决定派兵保卫沙特阿拉伯;其他回教国家如巴基斯坦和孟加拉也准备进兵。日本则承应供给军费。对伊拉克的封锁和使用武力执行的决议也顺利地于联合国的安全理事会通过,苏联和中国大陆也无异议地投赞成票。这样超过人种、宗教和东西意识形态的联合行动为历来所未有。以萨达姆一人胆敢与天下为敌也可谓打破以前纪录。看样子这波斯湾的危机将会旷日持久;但即使于明日解决,其事态的非常性和严重性仍然值得考虑。
萨达姆之不度德、不量力已经毫无疑问。所以在各国的反应之下,他即扣押了他们留在伊科两国的侨民作为人质(发稿时获悉他已让妇孺离境)。发言人向干预各国恫吓如果任何人敢向伊拉克进兵,他的手臂就会从肩部以下被砍剁下来,萨达姆本人则向中东各国的阿拉伯人呼吁参加“神圣的战争”。他并且向已停战而待开和议的伊朗建议,愿意让步,甚至放弃八年战争所得的伊朗土地,不厌旧恶而同以回教国家的立场对付外界的干预。
萨达姆之作为在今日以电子工具及人造卫星传递消息的情形下,不时即已传遍全世界每一角落。我们在伦敦旅馆里去他手下进占科威特后不过数小时,餐厅里听到邻座的谈话就无一不涉及中东之危机。我们离开美国只二十天,去时汽油每加仑才一元零五分,回时已一元三角二分。纽约证券市场的指数也已下跌近四百点。连日电视新闻看到很多预备役的官兵应征报到于役沙特阿拉伯的情形。新闻记者访问民众时,一般的反应表示对未来经济不景气心存戒心,公认要束紧裤带节省消费。
可是这危机的酿成不始自8月2日。今日仍然只有很少数的人考究到它的背景。
在攻占科威特之前,伊拉克已和科国发生争执,主要原因由于石油之价格。它们都属于“石油输出国家组织”(OPEC)。伊拉克是组织中的强硬派,主张各国严格地遵守组织所指定的限额,提高石油的价钱。科威特及阿拉伯联合酋长国(United Arab Emirates)则利于低价倾销,两国常在组织指定限额之外加量生产。伊科交邻,在疆界上也有争执。伊拉克并且指出科威特钻井出油时,在地下盗出伊国油源。此外伊拉克几乎完全是一个大陆国家,无海岸线可言,早已垂涎于科国之海岸线。远在1961年科国离英独立时伊拉克即准备吞并之。只因英国阻止,随后又使科威特加入联合国才作罢。
如果要了解萨达姆之甘冒天下的大不韪,我们更要将历史的基点后推。
伊拉克因为它的战略地位,一见20世纪,始终为西方各国角逐之场所。迄至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伊国属于土耳其人的奥斯曼帝国,土耳其与德国加盟,并且筹备建筑所谓“三B铁路”(Berlin-Byzantine-Baghdad)。英国即出兵攻占伊国。1920年英人一手制造了一个伊国国王让他宣布独立,实际仍在幕后操纵。而且1920至1930年间石油开始开采问世,利润之所在更不能放松。第二次大战时反英之伊拉克人士与德意接触,曾一度夺取政权,但被英军削平,事平之后伊拉克并向轴心国家宣战。1955年巴格达公约(Baghdad Pact)成立,伊拉克为签字国,以英国为盟主。三年之后伊拉克革命成功,国王被杀,民国成立。可是政治始终不稳。每三年五年总有一次政变。外交政策亦左右反复,曾与英国绝交,曾防俄反共,也曾承认共产党合法,并与苏联订立友好条约。北部之卡兹民族占伊拉克人口百分之十九,则要求独立,经常引起武装冲突。萨达姆可谓伊拉克之数一强人,虽亲苏而能保持外交之主动。他因着1968年的政变而登场,但是只有最近十一年才公开占有领导地位。在回教徒中他属于宋尼(Sunni)宗,在伊斯兰中算是正规派,也占大多数。但是在伊拉克境内多数则属史埃特(Shiite)宗,后者受有波斯之影响。看样子萨达姆之宗教性格并不浓厚,虽说最近美军进驻沙乌地,他以“保护圣地”向一般回教徒作号召。所当注意则是萨达姆年轻时加入巴兹党(The Baath Party),这党派的政策一方面强调阿拉伯民族主义,一方面提倡社会主义。迄今仍是这执政党的宗旨。
纵有特务政治钳制舆论,他萨达姆也不可能凭一人之力将全国的命运作孤注一掷。他胆敢如此乃是由于多数伊拉克人相信他的企划,并且憧憬于一个强大的阿拉伯国家。据西方记者访问萨达姆下面的军官所得,他们一般有此信仰。我还记得1950年间我在密歇根就学及工作时,遇到的伊拉克同学及同事,可算是千篇一律的武力主义者及国家主义者,对以色列深恨,对美国憎爱不能定决。当时我尚不了解。现在看来,这样的态度与伊拉克之历史不可分离也。尚与这态度有关的,则是迟至1972年伊拉克才宣布石油国有。以前如此重要的企业由外人掌握,年轻人做事就业动辄掣肘,经常引憾不难想象也。
曾有人问萨达姆之外长何以伊国如此粗蛮,他即说:“时间不够。”最近之电视节目有演放萨达姆接见西方学龄儿童之为人质者,他曾提出英国退出中东时,凭己意指定彼为一个国家,此为一个国家;在他看来所有的阿拉伯人,只是一个民族国家。所说带种族主义成分,可是并非没有理由。在他看来阿拉伯人口分置在约二十个大小国家,有些纯依旧日之部落组织,有些缺乏资源,有些富于石油却只供王公大人任意挥霍,并与西方国家打交道,应予以改组,即用武亦所不惜,这种着想原则上不能称为疯狂。所以女作家安密尔(Barbara Amiel)在《伦敦泰晤士报》写出:“很多阿拉伯的领袖及一般人民认为阿拉伯乃是一个民族国家,石油理论上归全国所有,(但事实上)极少数人物坐拥此资源。这种观点正确与否不论,其结果则是谁能将石油的利润作较广泛的分配即是他们的朋友,而且可以得到广泛的阿拉伯支持。”
事虽如此,一个联合国的国家,入籍近三十年,也早经伊拉克承认,只因为过去奥斯曼帝国在治理上曾一度将它隶属于今日之伊国,或者只因为与萨达姆的政治哲学不对头,即可以用武力否定它的存在,那又还要联合国何用?又何必牵扯上集体安全?今日已有少数的美国人认为布什之进军于沙特阿拉伯乃是“以打仗保证价廉的汽油”。可是原油的使用及于世界上大多数人口的衣食住行,也是很多工业先进的国家及待开发国家的经济血脉,影响到百万千万人的就业与失业和全球国际贸易之盛衰。其供应与一般的私人财产不同,目下之事实更不能认作完全是伊拉克“领导父亲”和科威特的“埃米尔”(emir)个人间之恩怨。
安密尔谓阿拉伯人为数二亿,要是团结起来可以成为一种可怕的力量,很容易产生误解。如果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团结,无可阻挡,并且现在已有这样的趋向。如果西方国家与萨达姆的战端一开,一般阿拉伯人民的向背,非常值得考虑,即参加保卫沙特阿拉伯的部队亦然。可是说要以武力统一今日阿拉伯联盟的国家,则要超过希特勒的野心,阿拉伯联盟里的二十一个国家〔内中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LO)有名号而无国土〕,所占土地自中亚腹地跨红海连亘整个北非海岸而达大西洋,虽说都属回教国家(叙利亚和黎巴嫩即有很多的基督徒),又都属阿拉伯语言通行之地〔埃及以西之柏柏尔人(Ber-bers)中则只有识字阶级操阿拉伯语〕,可是每一地区已有不同历史之背景,而且社会经济条件也不相衔接。纵说其中有改组的可能,可是要将之结合为一片,则为一种过时代的理想。日前阿拉伯联盟在开罗集会时,即有十二个国家赞成派兵保卫沙特阿拉伯以拒止伊拉克的侵略。即过去埃及和叙利亚组织阿拉伯联合共和国,也终至不欢而散。又巴兹党同在叙利亚和伊拉克抬头,而这两个国家迄今尚是死对头。
但是伊拉克以石油的收入在国家上头造成一种大权威,由外输入百分之六十至七十之食品,又低价分配于民众,即造成一种近乎全国皆兵的形貌,劳力不足则向埃及及巴基斯坦招募一百万劳工算数。其组成不能因下端严密构成的经济因素层层节制,结果只能采取寡头政治及人身政治。根据过去政局不稳的情形看来,非对内以特务监视、对外黩武,则团结堪虞。其情形有似汉武帝对卫青所说:“一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这种问题超过萨达姆做事之漫无标准。
现在代表联合国行问罪之师的国家也有它们的弱点。萨达姆固然穷兵黩武,但是谁供给他的武器?伊拉克不产飞机不制战车,他大部的装备得自苏联。迄联合国制裁之日,苏联才声明终止军火的输送。以色列炸毁之核厂则得自法国。贩卖军火于伊拉克牵连了很多国家。美国至少已供给直升飞机。很多国家明则禁止对伊输出军火,实际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伊拉克每年一百四十亿美元之军事预算引诱力过强,无法禁拒。(待开发的国家固然可以说在军备竞争的条件下,外销军火可以减轻一部分财政上的负担。先进国家既如是,穷困的国家不能不效法。此种说法成理与否不论,实际上则是武器更为泛滥之由来。)
今日世界乃是石油生产之世界。其消耗率按人口计,美国每年逾每人一千加仑(包括用于制造等用途)。如果照现在之消耗率继续下去,现有地下储量在美国、苏联及中国大陆部分统可以在十年至二十年间用罄。在波斯海湾各国或可支持九十年至百余年,中美、南美国家如墨西哥及委内瑞拉或可撑持八十年(也要靠已用罄国家之消耗率不加在这些国家头上)。可是资本主义国家之风尚,凡不能赚钱及利润小的事业统不能做,以致明知开发新能源为不可或免的出路,依旧支延马虎,所以一到中东政局紧张,立即手忙脚乱,更增加这地区的爆炸性。
在阿拉伯各国看来,美国一意袒护他们的宿仇以色列。而且今日美国人养尊处优,缺乏坚韧性。据战地记者的报道,刚派往沙特阿拉伯之士兵即以无冷气及啤酒为苦。我自己也已有了不能适应环境的毛病,可是回想年轻时于役印缅,当日所看到的美国官兵无此现象也。
我在学历史中保持的乐观,有在长时间远距离的基点上深信世界上不合理之事物经过一段折磨,终至于合理。不平衡的事物,则趋向平衡。但是当中的运转很少人能于事前逆睹。总而言之,今日世界上至大之纠纷,由于科技进展过速,先进国家已经过几十年几百年的培植,各种机构重重相因和科技的发展相始终,落后的国家想要迎头赶上愈不容易,因之不顾程序,只抓着力所能及的因素,有时做起事来没有分寸。萨达姆可以与希特勒相比,可是因此我也可以联想到慈禧太后之对所有国家一体宣战并对使领威胁。从这立场看来,技术问题之因素超过道德问题。目前这危机包括无限的变数,它们时间上之汇合(timing)愈非任何人可以掌握,所以此绝非单纯之军事问题,也不能有直接而完美的解决方案。
1990年9月10日《中时晚报》时代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