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诸君子大鉴。某在辛丑壬寅之际。有感于朝政不纲。强邻虎视。以为非采用西法。不足以救亡。尝负笈扶桑。就梅谦博士讲习法政之学。归国以后。见士气嚣张。人心浮动。道德败坏。一落千丈。青年学子。动辄诋毁先圣。蔑弃儒书。倡家庭革命之邪说。驯至父子伦亡。夫妇道苦。其在妇女。则一入学堂。尤喜摭拾新学之口头禅语。以贤母良妻为不足学。以自由恋爱为正理。以再嫁失节为当然。甚至剪发髻。曳革履。高视阔步。恬不知耻。鄙人观此。乃知提倡新学。流弊甚多。遂噤不敢声。辛亥国变以还。纪纲扫地。名教沦胥。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有识之士。尽焉心伤。某虽具愚公移山之志。奈无鲁阳挥戈之能。遁迹黄冠者。已五年矣。日者过友人案头。见有贵报。颜曰新青年。以为或有扶持大教。昌明圣道之论。能拯青年于陷溺。回狂澜于既倒乎。因亟假读。则与鄙见所期。一一皆得其反。噫。贵报诸子。岂犹以青年之沦于夷狄为未足。必欲使之违禽兽不远乎。贵报排斥孔子。废灭纲常之论。稍有识者虑无不指发。且狂大之谈。固无伤于日月。初无待鄙人之驳斥。又观贵报对于西教。从不排斥。以是知贵报诸子殆多西教信徒。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辩。惟贵报又大倡文学革命之论。权舆于二卷之末。三卷中乃大放厥词。几于无册无之。四卷一号更以白话行文。且用种种奇形怪状之钩挑以代圈点。贵报诸子。工于媚外。惟强是从。常谓西洋文明胜于中国。中国宜亟起效法。此等钩挑。想亦是效法西洋文明之一。但就此形式而论。其不逮中国圈点之美观。已不待言。中国文字。字字匀整。故可于每字之旁施以圈点。西洋文字长短不齐。于是不得不于断句之处志以符号。于是符号之形式遂不能不多变。其在句中重要之处。只可以二钩记其上下。或亦用密点。乃志于一句之后。拙劣如此。而贵报乃不惜舍己以从之。甚矣其惑也。贵报对于中国文豪。专事丑诋。其尤可骇怪者。于古人。则神圣施耐庵曹雪芹而土芥归震川方望溪。于近人。则崇拜李伯元吴趼人而排斥林琴南陈伯严。甚至用一网打尽之计。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对于易哭庵樊云门诸公之诗文。竟曰烂污笔墨。曰斯文奴隶。曰丧却人格。半钱不值。呜呼。如贵报者。虽欲不谓之小人而无忌惮。盖不可得矣。今亦无暇一一辩驳。第略论其一二。以明贵报之偏谬而已。贵报三卷三号胡君通信。以林琴南先生而方姚卒不之踣之之字为不通。历引古人之文。谓之字为止词。而踣字是内动词。不当有止词。贵报固排斥旧文学者。乃于此处因欲驳林先生之故。不惜自贬声价。竟乞灵于孔经。已足令识者齿冷。至于内动词止词诸说。则是拾马氏文通之唾余。马氏强以西文律中文。削趾适屦。其书本不足道。昔人有言。文成法立。又曰。文无定法。此中国之言文法。与西人分名动。讲起止。别内外之文法相较。其灵活与板滞。本不可以道里计。胡君谓林先生此文可言而方姚卒不踣。亦可言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却不可言方姚卒不之踣。不知此处两句。起首皆有而字。皆承上文论文者独数方姚一句。两句紧相衔接。文气甚劲。若依胡君改为而方姚卒不踣。则句太短促。不成音节。若改为而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则文气又近懈矣。贵报于古文三昧。全未探讨。乃率尔肆讥。无乃不可乎。林先生为当代文豪。善能以唐代小说之神韵。移译外洋小说。所叙者皆西人之事也。而用笔措词。全是国文风度。使阅者几忘其为西事。是岂寻常文人所能企及。而贵报乃以不通相诋。是真出人意外。以某观之。若贵报四卷一号中周君所译陀思之小说,则真可当不通二字之批评。某不能西文。未知陀思原文如何。若原文亦是如此不通。则其书本不足译。必欲译之。亦当达以通顺之国文。乌可一遵原文移译。致令断断续续。文气不贯。无从讽诵乎。噫。贵报休矣。林先生渊懿之古文。则目为不通。周君蹇涩之译笔。则为之登载。真所谓弃周鼎而宝康瓠者矣。林先生所译小说。无虑百种。不特译笔雅健。即所定书名。亦往往斟酌尽善尽美。如云吟边燕语。云香钩情眼。此可谓有句皆香。无字不艳。香钩情眼之名。若依贵报所主张。殆必改为革履情眼而后可。试问尚复求何说话。又贵报之白话诗。则尤堪发噱。其中有数首。若以旧日之诗体达之。或尚可成句。如两个黄蝴蝶改为双蝶。飞天上改为凌霄。不知为什么改为底事。则辞气雅洁。远乎鄙倍矣。此外如胡君之他。通首用他字押韵。沈君之月夜。通首用着字叶韵。以及刘君之相隔一层纸。竟以老爷二字入诗。则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吾意作者下笔之时。恐亦不免颜赧。不过既欲主张新文学。则必异想天开。取旧文学中所绝无者而强以凑入耳。此等妙诗。恐亦非西洋所有也。贵报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某意贵报诸子必多留学西洋。沐浴欧化。于祖国文学。本非所知。深恐为人耻笑。于是先发制人。攻踣之不遗余力。而后可以自便。某迂儒也。生平以保存国粹为当务之急。居恒研究小学。知中国文学制作最精。(如人字左笔为男。男为阳为天。故此笔之末。尖其锋以示轻清上浮之意。右笔为女。女为阴为地。故此笔之末。顿其锋以示重浊下凝之意。又如暑字中从土。上从日。谓日晒地上也。下又从日。谓夕阳西下之后日入地下也。土之上下皆有日。斯则暑气大盛也。中以“贯其上下二日”。以见二日仍是一日。古人造字之精如此。)字义含蕴既富。字形又至为整齐。少至一画。多或四五十画。书于方寸之地。大小可以停匀。(如一字不觉其扁。鸾字不觉其长。)古人造字之妙。岂西人所能梦见。其对偶之工。尤为巧不可阶。故楹联之文。亦为文学中之一体。西字长短无定。其楹联恐未能逮我。不但楹联。如赋如颂如箴如铭。皆中国国粹之美者。然言西洋文学者。未尝称道及此。即贵报专以提倡西洋文学为事。亦只及诗与小说二种。而尤偏重小说。嗟夫。论文学而以小说为正宗。其文学之荒伧幼稚。尚何待论。此等文学。居然蒙贵报诸子之崇拜。且不惜举祖国文学而一网打尽。西人固应感激贵报矣。特未识贵报同人扪心自问。亦觉内疚神明否耶。今请正告诸子。文有骈散。各极其妙。惟中国能之。骈体对仗工整。属句丽辞。不同凡响。引用故实。采撷词藻。非终身寝馈于文选诸书者不能工也。(胡钱诸君皆反对用典。胡君斥王渔洋秋柳诗。谓无不可作几样说法。钱君斥佩文韵府为恶烂腐朽之书。此等论调。正是二公自暴其俭学。以后望少说此等笑话。免致贻讥通人。)散体则起伏照应。章法至为谨严。其曲折达意之处。多作波澜。不用平笔。令读者一唱三叹。能得弦外余音。非深明桐城义法者。又不能工也。选学之文。宜于抒情。桐城之文。宜于论议。悉心研求。终身受用不穷。与西人之白话诗文。岂可同年而语。顾乃斥之曰妖孽。曰谬种。恐是夫子自道耳。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学者。实推严几道林琴南两先生。林先生之文。已如上述。若严先生者。不特能以周秦诸子之文笔。达西人发明之新理。且能以中国古训。补西说之未备。如论理学译为名学。不特可证西人论理。即公孙龙惠施之术。且名教名分名节之义。非西人论理学所有。译以名学。则诸义皆备矣。中性译为罔两。假异兽之名。以明无二之义。理想国译为乌托邦。则乌有与寄托二义皆大显明。其尤妙者。译音之字。亦复兼义。如名学曰逻辑。逻盖指演绎法。辑盖指归纳法。银行曰板克。大板谓之业。克。胜也。板克者。言营业操胜算也。精妙如此。信非他人所能几及。与贵报诸子之技穷不译。径以西字嵌入华文中者相较。其优劣何如。望平心思之。鄙人非反对新文学者。不过反对贵报诸子之排斥旧文学而言新文学耳。鄙人以为能笃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若得新忘旧。是乃荡妇所为。愿贵报诸子慎勿蹈之也。自海禁大开以还。中国固不可不讲求新学。然讲求可也。采用亦可也。采彼而弃我。则大不可也。况中国为五千年文物礼义之邦。精神文明。夐非西人所能企及。(即物质文明。亦尽有胜于西者。以医学而论。中医神妙之处甚多。如最近山西之鼠疫。西人对之。束手无策。近见有戴子光君发明之治鼠疫神效汤。谓在东三省已治愈多人。功效极速。云云。又如白喉一症。前者白喉忌表抉微一书。论症拟方。皆极精当。西人则除用血清外。别无他法。于此可见西医之不逮中医。)惟工艺技巧。彼胜于我。我则择取焉可耳。总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则西学无流弊。若专恃西学而蔑弃中学。则国本既隳。焉能五稔。以上所言。知必非贵报诸子所乐闻。鄙人此书。不免有失言之愆。然心所谓危。不敢不掬诚相告。知我罪我。听诸国人之公论而已。呜呼。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之将戎。辛有之叹。不图于吾生亲见之矣。哀哉哀哉。率布不尽。顺颂撰安。
戊午夏历新正二日
王敬轩
注音字母
稚晖先生:
惠书敬悉。
玄同对于注音字母之意见,敬为先生陈之:
注音字母之作,实欲定一种全国公有之国音;而其开会之结果,乃过偏于北音,此为玄同所未能满意者。故略述鄙见,作《论注音字母》一篇,分载于本志四卷一、三两号;既以供国人之讨论,尤希望高才硕学如先生其人者提议修正,以期完全无缺,可以早日施行。
玄同之不满意于北音者,非因其不古也,亦非因其不能具备全国之音也;以为既以制定国音为务,当然不是叫人专“打官话”,其于全国音声之去取,必有一种标准:即所去者为奇诡之音,仅极少数人能发者;所取者为平易之音,必大多数人所能发者;而苟有某种平易之音,为大多数人所能发,惟极少数人不能发者,则宜强极少数使从大多数,是也。使此标准而不谬,则北音实未可完全采用;因如“入声”、“浊音”二种,全国多数皆有之;若因北部一隅之不发达,逐完全消灭,牺牲大多数以利极少数,似有未可。
若谓消灭此二者,利者虽利,而牺牲者实亦无害,故即牺牲之亦未尝不可;如是,则凡此有而彼无之音,皆当从删:如“ㄓ”“彳”“尸”“ㄖ”诸母,中南两部发之极为困难,亦当删去——又如“ ”“ ”二母,及“ ”母之音,亦北人所不能发者,亦以删去为宜——林亚泉先生即主此论者,曾在《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五号中撰有《论国音字母》一篇,其中有言曰:——
欲统一读音而设定字母,则此字母之音,必使全国之人皆能读之,故必取全国皆有之音以为准。若其音为某处所无,则强其发此音,在势为不可能,即孟子所谓“日挞而不可得”者。故凡甲有而乙无,甲分而乙合者,宜从乙,勿从甲。依此主张,则浊音之诸母固可去;即齿头音之诸母,半舌半齿之“ㄖ”母,亦宜去之;而四声之入声,可并于他三声中;A、E、O之高音低音,亦可并合。
鄙意以为必如此办法,始足以昭平允;否则甲有而乙无者则删之,乙有而甲无者则存之,似乎未得其平矣。
又先生对于官音,以为“出于口而言者以为滑熟,入于耳而听者以为适当”;又有“文人学士以纸上之清浊,作南北之杂腔,亦复无形中自惭其为‘蓝青官话’”之说。此意玄同尚未敢苟同。彼中南两部之人打起官话所以不免于“蓝青”者,实缘出于口者未能滑熟也。玄同,浙人也,居北方者已将五年;所见乡人之北来者,其学北京话最感困难之点,即为浊音之改变,如读“群”“亭”“瓶”三字为Djhun、Dhing、Bhing,十人之中读准者,不过二三人而已;——又舌上,正齿,诸音亦难学准,——而北人之往南者,亦以浊音之改变为最苦:曾有天津友人至上海归,告我曰:“上海人呼‘钱’音如Tong-tien。”我告之曰:“非也,其音实为Dong-dien。”此友强学数次,终不能肖。以是知南北最异之点,实在于是。——北人读西文,于此亦多不准:所见读B、D、G等字如法音之P、T、K者,比比然也。——故谓人人以官音为滑熟为适当之说,于事实上恐未必如此。
至于“蓝青官话”,玄同则以为毫无可“惭”。俗人以“蓝青”为可“惭”者,正犹以“不伦不类”为不合耳。其实凡由此而变为彼,其中必须经过介乎彼此之间之一阶级:此一阶级,即“不伦不类”也,即“蓝青”也。故由“官话”而变为“国语”,必有“蓝青官话为其过渡之物”。玄同且以为自津浦铁路交通以后,南人往北,北人往南者,日有其人;南人固不得不打“蓝青”之“官话”,而北人亦不得不就其纯粹之“官话”中掺入几分“蓝青”之质料,以期通行于南部;彼亦一“蓝青”,此亦一“蓝青”;吾侪定国音制国语者,取此各种各样之“蓝青官话”而定于一,斯即非南、非北、非“蓝青”,而为国音国语矣。——Esperanto,即杂取欧洲各国之语而定为一种人造的公用语言。窃谓中国之古文,犹欧洲之希腊、拉丁语也;今之各省方言,犹英、法、德、意、西、俄诸国之国语也;综合各省方言而制成一种民国的新国语,犹Zamenhof之杂取欧洲各国国语而制Esperanto也。Zamenhof不能即用俄语或法语等为“国际语”,可知吾侪不能即用北京话为国语。
以上所论,略贡其愚,希再赐教,幸甚幸甚!
先生又有论舌齿间音诸语,精当绝伦。玄同于“ㄐ”“ㄑ”诸音,向来颇觉疑懑;今得先生之教,始恍然大悟,铭感无既。
Feb.18,1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