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三年的春天,教育部开“读音统一会”,会里公议注音字母三九个,现在先把他写出来,表“母”(就是“子音”。中国向来叫做“声”,又叫做“纽”。)的字母二四个:
ㄍ ㄎ 兀 ㄐ ㄑ 广 ㄉ ㄊ ㄋ ㄌ 攵 冖 ㄈ ㄋ ㄘ ム ㄓ ㄔ ㄕ ㄏ ㄒ ㄌ ㄖ
表“韵”(就是“母音”。)的字母一二个:
ㄚ ㄛ ㄜ ㄟ ㄞ ㄠ ㄡ ㄢ ㄤ ㄅ ㄥ ㄦ
表“介音”的字母三个:
— ㄨ ㄙ
这三九个注音字母,原来都是中国固有的字,取那笔画极简单的,借来做注音的符号。表“母”的二四个,单读原字的子音:像“ㄎ”字原字的音读做Kao,现在单读他的子音K;“ㄈ”字原字的音读做Fang,现在单读他的子音F。表“韵”和“介音”的一五个,单读原字的母音:像“ㄛ”字原字的音读做Ho,现在单读他的母音o;“ㄞ”字原字的音读做Hhai,现在单读他的母音Ai;“ㄨ”字原字的音读做Ngu,现在单读他的母音V。
这种字母的形式,取材,和读法,很有人对他生一种的疑问:有的说,“既然新制音标,为什么不特造新符号,要借用古字,读他音的一半呢?”有的说,“与其借用古字,何不直取世界公用的罗马字母来标中国的音呢?”
这两种疑问,待我来答他。
答第一问:特造新符号,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符号的形式,很难决定。因为造新符号,在应用上固然贵乎简明,然在形式上也要求他好看,才能得多数人之认可。否则甲所做的,乙说不好看,乙所做的丙又说不好看,丙所做的,又有丁戊己……说他不好看,纷纷扰扰,闹了一会子,终究还是没有结果,这是很不好的。但是形式好看这一层,却是很难。用一丨丿\这些直线笔画,三笔两笔,凑成一个符号,怎能好看?前几年,什么“快字”“简字”“音字”之类出得很多,没有一种是行得通的。这个缘故,固然由于做的人于声韵之学从未讲求,把制音标的事情看得太容易;然而形式不好看,难得多数人之认可,却也是一个大大的原因。现在借用古字,则形式是固有的,好看不好看,制音标的人不负这个责任,但求简明,便可应用,可以免却许多无谓的争执。据我看来,这借用古字的法子,实在比造新符号来得好。
答第二问:取罗马字母来标中国音,这是极正当的办法。但是据我个人的意见,以为中国现在应该兼用罗马字母和注音字母两种来标音。为什么呢?因为罗马字母,已经变成现世界公用的音标;凡其国有特别形式之文字者,若要把他的语言和名词行于国外,都要改用罗马字母去拼他的音,像俄罗斯文、印度文、日本文之类,都是这样办法。我们中国向来没有纯粹的音标,现在急须新制,当然应该采用罗马字母,这是无庸致疑的。但是中国的音标,却有两种用途:
一、记字典上每字的音,和高深书籍上难识的字的音。
二、教科书,通俗书报,和新闻纸之类,应该在字的右旁记他的音。
第一种的记音,自然当用罗马字母。至于第二种的记音,罗马字母却有不便利的地方。因为中国字是直行的,罗马字母只能横写;这一层,还可以想法,把中国字也改成横行。还有一层困难:因为罗马字母记音的方法,如为单独母音的字,只须用一个母音字母便够了;如其备有子音、介音、母音和收鼻音的,至多的可以用到七个字母。(因为子音、母音和收鼻音,有时都要用两个字母去拼他。)你想!这一个字母和七个字母,他的长短大不相同,拿了来记在字字整方的中国字旁边,那种参差不齐的怪相,可不是很难看吗?这是不能不用注音字母的了。据我看来,高等字典和中学以上的高深书籍,都应该用罗马字母记音;学生字典,中小学校教科书,通俗书报,和新闻纸之类,都应该用注音字母记音。(学生字典可以兼用两种记音。)假如再过几年之后,中国竟能废弃这种“不象形的字”(中国古代的字,本是象形的;但因籀篆隶草的变迁,已经不象形了,现在的字,既非拼音,又不象形,这种无意识的记号,我姑且戏称他做“不象形的字”),改用纯粹拼音的字,那么注音字母当然跟了一同废弃。若在今日,则注音字母正复大有用处。
这两种疑问既已解答,于是当说明注音字母的读音,和他的缺点。
现在先将注音字母中表“母”的字母二四个,与旧有的守温三六字母,及罗马字母,列为对照表,如——
续表
(附记)这表中标“知”、“彻”、“澄”、“娘”、“微”、“匣”六纽的罗马字母,用亡友胡仰曾君所著《国语学草创》中所标。
注音字母于兼有清浊的纽,只制清母,不制浊母,因为北音浊声不很发达的缘故。但是北音也并非全无浊声。北音凡上声去声字(北音没有入声),虽然有清无浊;然在平声,却是清浊全备,像“通”(透)和“同”(定),“千”(清)和“前”(从),分明是两个读法:这便是有浊声的确据。既然平声有浊,乃竟不制浊母,那么请问“同”、“前”这些字归入那一纽呢?原来他却有个狠可笑的办法:那上去的浊声字,既然不读浊声,便硬把他改入清声;至于平声的浊声字,也把他归入清声,唤做“阳平”;像“通”、“同”两个字,都归入“透”纽,把“通”字唤做“阴平”,“同”字唤做“阳平”;“千”、“前”两个字,都归入“清”纽,把“千”字唤做“阴平”,“前”字唤做“阳平”;这种名称,非常荒谬。要知道平仄是长短的区别,阴阳是清浊的区别,两事绝不相干,岂可混为一谈?无如从元明以来,就有这种奇怪名称。到了现在,有一般人说得更妙:他道,“南音的四声,是平、上、去、入,北音的四声,是阴平、阳平、上、去”,这种议论,真要叫人笑死。当读音统一会未开之前,吴稚晖先生——后来就是读音统一会正会长——做了一本《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早把这种荒谬名称加以驳斥。先生说道:
北方之“阴阳平”,不能遽行援入于长短通例之内:因彼似为清浊之问题,非长短之问题。长短者,音同而留声之时间不同。清浊者,音同而所发之音气不同。粗率用一近似之比例,比之于风琴:假如同弹第一音,短乃仅按一拍子,长则按至三拍子是也。又如同弹第一音,清乃按右手靠边之一把,浊则按左手靠边之一把;一则其声清以越,一则其声闳以肆……所以本会之结果;有预料之同意可言者,必大段不离于人人意中之“官音”,粗率即称之曰“北音”亦可。惟决不能不商定者,即北音长短内之“入声”,及关涉清浊,北人意中之所谓“阴阳”,皆留不甚完全之弱点。故为一国之所有事,即不能率言标准于一城一邑之北音。
吴先生当日早已料到这一层,恐怕读音统一会的结果仍旧留下这个弱点,所以先加以警告。然而后来竟不出先生所料,专制清母,把浊声的平声仍旧唤做“阳平”。
于是其人想出一个补救的方法来,说:“可以仿照日本假名的办法,就在清声字母的右上加他两点,算做浊母。”
我想这个法子,固然可行。但是这第三位的浊声,都是兼承两个清声,有些地方承第一位,有些地方承第三位:像那“群”纽,有些地方读G,是承“见”纽(K);有些地方读Gh,是承“溪”纽(Kh),“定”“澄”诸纽,都是这样。然则应该在哪一个清声字母上加点呢?这还是待研究的问题。
“见”、“溪”、“疑”、“晓”四纽,都有两个字母。因为这四纽的出声,除福建广东等处以外,其余各处,读正音(就是“开口”和“合口”)和副音(就是“齐齿”和“撮口”)都微有不同。所以用“ㄍ”、“ㄎ”、“ ”、“ㄏ”四母表正音,用“ㄐ”、“ㄑ”、“ ”、“ㄒ”四母表副音。这是因时制宜的办法,倒很不错。
“知”、“彻”、“澄”三纽,今音和“照”、“穿”、“床”三纽的三等呼读得一样。“照”、“穿”、“床”、“审”四纽的二等呼,今音和“精”“清”“从”“心”四纽读得一样。(“照”、“穿”、“床”、“审”四纽的二等和三等,出声不同,《广韵》里反切用字各分为二。清陈澧做《切韵考》说,“应该分做八纽”,很是。这是守温做字母时误合的。)注音字母于“知”“彻”“澄”三纽不制字母,也用“ㄓ”“ㄔ”两母去标他,这是于现在的音很对的。(“照”、“穿”、“床”、“审”的二等,在注音字母里,大概也用“ㄗ”、“ㄘ”、“ㄙ”三母去标他。)
“敷”纽的出声,本和“非”纽差不多。前人因为“非”从“帮”变,“敷”从“滂”变,统系不同,所以分做两纽。注音字母合做一母,也很不错。
注音字母于“娘”纽没有制母,当时误用“疑”纽副音的“广”去标他,这是很不对的。“疑”、“娘”二纽的出声,有喉舌之异,断不可混合为一。但是“娘”本从“泥”变,其声颇不易读。现在各处读“娘”纽字,颇有仍归入“泥”的,像“拿”、“铙”、“赧”、“女”、“尼”这些字都是。我以为“娘”纽不必增母,也用“ㄋ”母去标他便了。
凡“影”纽的字,都是纯粹母音字,本来不应该有这一纽。因为从前做反切的人,守定用两个字标音的例,不知变通,就是纯粹母音字,上面也要配他一个字(反切两字:上字标子音,下字标母音);守温做字母时,就把这些字标为“影”纽。现在用注音字母去改良旧切,遇母音字,只须用一个母音字母去标他,便够了。这“影”纽当然应该删除。至于“喻”纽,虽是“影”纽的浊音,究竟不能算做母音,注音字母连带删除,这却不对,我以为应该加一个标“喻”纽的字母,才是。
表“韵”和“介音”的字母一五个,与《广韵》的二〇六韵,元刘鉴《切韵指南》的一六摄,明人《字母切韵要法》的一二摄,及罗马字母,列为对照表,如下:
把韵书里母音相同的韵归纳为一,叫做“韵摄”。现存最古的讲韵摄的书,是宋杨中修的《切韵指掌图》,——此书旧称司马光作,非是,——其书不但无标摄的记号,并且无韵摄的名目,称说很不便利。刘鉴的一六摄,其分摄最多;《字母切韵要法》——此书载在《康熙字典》卷首,从《证乡谈法》起至《音韵首法》止,不知撰人姓名,劳乃宣说,大抵为明正德以后清康熙以前人所作,——分一二摄,纯以元明以来之北音为主,与注音字母什九相同。所以兼列此两家,以资参考。
现在的《诗韵》,本于刘渊的《平水韵》,和阴时夫的《韵府群玉》;其中如“鱼”、“虞”分二而“虞”、“模”反合为一,“元”、“魂”、“痕”三韵并合为一“元”韵之类,于音理极为乖谬。所以此处只列《广韵》而不及《诗韵》。
(附记)所记《广韵》韵目,皆举平以赅上去入。
注音字母所取的音,百分之九十九是京音;——本册有吴稚晖先生的通信,说明此事,——京音只有平上去三声,没有入声;他碰到入声,都拿来消纳到平上去三声之内:以前的《菉斐轩词韵》和周德清《中原音韵》里,都有“入声作平声、作上声、作去声”的话;后来李汝珍作《音鉴》,有《北音入声论》一篇,他说道:
“屋”者,韵列一屋,乃入之首也,而北音谓之曰“乌”,此以入为平矣;余如“七”“发”之类,皆以阴平呼之;“十”“斛”之类,皆以阳平呼之:“铁”“笔”之类,皆以上声呼之;“若”“木”之类,皆以去声呼之:兹分录于后,注以反切;较之周德清所论北音,略加详备矣。
注音字母对于入声的分配,大概和周李诸家相同。至于字母之音,都读平声;遇到上去的字,照旧法,于其字左上右上以圈或点作记。——或用“阴平、阳平、上、去为四声”之说,阴平圈左下,阳平圈左上,上声圈右上,去声圈右下;这实在是不通的办法,说详本卷第一一页。
“ㄧ”“ㄨ”“ㄩ”三母,兼作“介音”用。什么叫做“介音”呢?原来子音母音相同的字,往往有可读出四种声音的,就是“开口”“齐齿”“合口”“撮口”,名曰“等呼”。读这四种声音时候嘴的姿态,潘耒《类音》里曾说道:
初出于喉,平舌舒唇,谓之“开口”;举舌对齿,声在舌腭之间,谓之“齐齿”;敛唇而蓄之,声满颐辅之间,谓之“合口”;蹙唇而成声,谓之“撮口”。
“开口”的字,既然“平舌舒唇”,则但用子音母音拼合,便足,无须介以他音;“齐齿”,则因有“举舌”对齿的姿态,中有“I”音,所以就用“ㄧ”母作介;合口,则因有“敛唇而蓄之”的姿态,中有“U”音,所以就用“ㄨ”母作介;撮口,则因有“蹙唇而成声”的姿态,中有“U”音,所以就用“ㄩ”母作介。例如“心”纽“山”摄的字:“珊”是开口,则作“ㄙㄢ”,“仙”是齐齿,则作“ㄙㄢ”,“酸”是合口,则作“ㄙㄨㄢ”,“宣”是撮口,则作“ㄙㄩㄢ”。这个方法,倒很巧妙。
“麻”韵中“车”、“遮”、“奢”、“蛇”这些字,现在北音不读“A”母音,所以注音字母于“ㄚ”母之外,又制“ㄝ”母;这实在是一种方音,不是多数人能发的;我以为“ㄝ”母只能作为“闰母”,为拼切方音之用。——“闰母”之说,亦见《读音统一会进行程序》中。——至于“ㄝ”母的音,用罗马字应该怎样拼他,我却拼不出来;有人拼作“Eh”恐怕不很对罢!
“寒桓……”和“覃谈……”其母音后之收鼻音,本有“N”、“M”的不同;所以唐宋以前,这两类的字,从不通用。填词家称“侵”、“覃”诸韵为“闭口音”,闭口的意义,就是说他收“M”。南宋以后,北方把收“N”的音也读做收“M”,渐渐的中部也无了。到现在,只有广东人读“覃”、“谈”韵的字,还字收“M”:如三读“Sam”,甘读“Kam”之类是。因收“M”的音既消灭,所以元明以来用北音讲韵讲摄的书,都把“寒桓……”和“覃谈……”并合为一。刘氏之分“山”、“咸”三摄,大概只是存古,未必当时的北方还有这“Am”的音。
“真……”和“侵”的并合,与“寒桓……”和“覃谈……”的并合同例。
这并合“M”“N”的收音为一:从理论上讲,本来很分别的,忽然大混合,却是不对;惟现在读“侵”、“覃”同于“真寒”者居全国十分之八,那就只好“将错就错”了。
“庚耕清青蒸登”和“东冬钟”,母音截然不同。自宋以前,从没有拿“东……”算做“庚……”的合口的。不知何故,明清以来,凡以北音为主的韵书,都说“东……”是“庚……”的“合口”,因此注音字母也把他合成一个“ㄑ”母。我以为不合于古,还没有什么要紧;若和现在的声音相差太远,却是不可,这“东冬钟”诸韵,还宜别加一个字母才是。
至于《广韵》又把“庚耕清青”和“蒸登”分为二类,刘鉴亦分为二:“庚耕清青”为“梗”摄,“蒸登”为“曾”摄,——这大概和“东”“冬”的分别相类,或者是古音不同之故,现在无从考证;且与造注音字母为应用之资者全不相干,可以不必去论他。
注音字母里造得最奇怪的,就是“ㄦ”母。造这字母的时候,因为“支”、“脂”、“之”诸韵中“儿”、“耳”“二”等字,其母音似与“羁”、“奇”、“宜”、“题”、“离”、“皮”诸字不同;于是异想天开,说他的母音不是“ㄧ”,仿佛是“ㄦ”,因此造了这个“ㄦ”母。殊不知“ㄦ”音在西文中,即是“L”或“R”,断断不能说他是母音。若因其母音不像“ㄧ”,则如“知”“摛”“驰”“诗”“时”“赀”“雌”“疵”“斯”“词”诸字,其母音也不像“ㄧ”,仿佛就是劳乃宣说的那个“餩师”(读成一音)的母音,岂不是还要加一个母音字母,才算完备吗?
殊不知“儿”“知”这些字的母音,实在是“ㄧ”。不过舌齿间音读成“齐齿”,往往不能清晰。其实“知”的音确是“ㄓㄧ”,“儿”的音确是“ㄖㄧ”;因为读得不清晰,于是“知”字的音,好像只有子音“ㄓ”,“儿”字的音,又好像别有一个“打湾舌头”的母音“ㄦ”了。
综观这三九个注音字母,因为全以北音为主之故,所以删浊音,删入声,而如“ㄓ”“ㄔ”“ㄕ”诸母,则存。而不删,——此诸母能发其正确之音者,全国中不过十之三四,——此等地方,不可谓非制字母时之疵点。平心而论:现在国中南北东西语言绝异之人相见,彼此而操之“普通话”,其句调声音,略类所谓“官音”,——“官音”与“京音”大同小异,——似乎以北音为主,亦非全无理由;但是既为国定的注音字母,当然不能专拿一个地方的音来做标准。所以我对于注音字母,虽极愿其早日施行;而在此未曾施行之短时期内,尚欲论其缺点,希望有人亟起讨论,加以修正。那么这注音字母的音,真可算得中华民国的国音,并不是什么“京音”“官音”“北音”了!(本期通信栏内,有作者答吴稚晖先生一信,可与此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