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第十七年,七月二日,钱玄同敬白胡适之先生。玄同年来从事教育,深慨于吾国文言之不合一致,令青年学子不能以三五年之岁月通顺其文理,以适于应用,而彼选学妖孽,桐城谬种,方欲以不通之典故,肉麻之句调,戕贼吾青年,因之时兴改革文艺之思。以未获同志,无从质证。去春读《科学》二卷一号,有大著《论句读及文字符号》一篇,钦佩无似。嗣又于《新青年》二卷中读先生论改良文学诸著,益为神往。顷闻独秀先生道及先生不日便将返国,秋后且有来京之说,是此后奉教之日正长。文学革命之盛业,得贤者首举义旗,而陈独秀、刘半农两先生同时响应,不才如玄同者,亦得出其一知半解,道听途说之策略,以就正于有道,忻忭之情,莫可名状。日前由独秀先生见示五月十日先生致独秀先生之书,对于《新青年》三卷一号玄同之通信,有所奖饰,有所规正。玄同当时之作此通信,不过偶然想到,瞎写几句。先生之奖饰,殊足令我惭恧。至于规正之语,今具答如下,愿先生再教之也。
(1)玄同谓《聊斋志异》《燕山外史》《淞隐漫录》诸书全篇不通者,乃专就其堆砌典故之点言之。先生谓“《聊斋志异》在吾国笔记小说中,但可讥其取材太滥,见识鄙陋”,玄同则以为就此点观之,尚不能算一无足取。《燕山外史》一书,专用恶滥之笔,叙一件肉麻之事,文笔亦极下劣,更无丝毫“思想”“情感”之可言,最不足道。王韬《淞隐漫录》,全是套《聊斋志异》笔法,文笔更为恶劣,亦无“思想”“情感”可言。若《聊斋志异》,似尚不能尽斥为“见识鄙陋”。十数年前,有人说,《聊斋志异》一书,寓有排满之意,书中之“狐”,系指“胡人”,此说确否,虽未可知,然通观前后,似非绝无此意。又其对于当时龌龊社会,颇具愤慨之念,于肉食者流,鄙夷讪笑者甚至。故玄同以为就作意而言,此书尚有可取之处。惟专用典故堆砌成文,专从字面上弄巧,则实欲令人作恶,故斥之为“全篇不通”耳。《阅微草堂笔记》,亦是《聊斋志异》一类。论文笔,实较《聊斋志异》为干净。论作者之思想,则纪昀便僻善柔,利欲薰心,下于蒲松龄远甚。然文笔可学,而思想不能学。故学《阅微草堂笔记》之《子不语》,看了尚不甚难过。而学《聊斋志异》之《淞隐漫录》,则实欲令人肌肤起粟。(若论袁枚与王韬思想之高下,则袁又下于王远甚也。)玄同之反对用典,与先生最有同情。(先生谓“所主张八事之中,惟‘不用典’一条,最受友朋攻击”,玄同则以为八事之中,以此及“务去烂调套语”二条为最有特见。)以为苟有文才,必会说老实话,做白描体。如无文才,简直可以不做。(或谓无文才者,虽不必做文学之文,而终不能不做应用之文?然应用之文,务取老妪都解,尤无可以用典之理。)若堆砌许多典故,等后人来注出处,以炫其饱学,这种摆臭架子的文人,真要叫人肉麻死了。
(2)先生谓“《西游记》一书,全属无中生有。其妙处,在于荒唐而有情思,诙谐而有庄意。其开卷八回记孙行者之历史,在世界神话小说中,实为不可多得之作”。又以此书与《水浒》、《儒林外史》、《红楼梦》三书并列为第一流小说。此意玄同极以为然。前次通信与《封神传》同列,乃玄同之疏于鉴别也。
(3)《七侠五义》一书,先生谓其“在第二流小说中,尚可称佳作”,玄同于此书,看得不熟,现在无从作答。惟似乎觉得比《施公案》、《绿牡丹》诸书为佳耳。
(4)《三国演义》一书,玄同实未知其佳处。谓其有文学上之价值乎,则思想太迂谬。谓其为通俗之历史乎,则如“诸葛亮气死周瑜”之类,全篇捏造。且作者写其书中所崇拜之人,往往费尽气力,仍无丝毫是处。如写刘备,成了一个庸懦无用的人。写诸葛亮,成了一个阴险诈伪的人。写鲁肃,简直成了一个没有脑筋的人。故谓其思想既迂谬,文才亦笨拙。至先生所谓“能使今之妇人女子皆痛恨曹孟德,亦可见其魔力之大”,玄同则以为此点正不足取。盖曹操固然是坏人,然刘备亦何尝是好人。论学,论才,论识,刘备远不及曹操。论居心之不良,刘备、曹操正是半斤八两。“帝蜀寇魏”之论,原极可笑。然习凿齿、朱熹借此以正东晋、南宋,正如十年前之革命党帝朱温而寇李存勗,褒美韩林儿、洪秀全之比,尚算别有苦心。然至元明以后,尚持此等见解,甚且欲作小说以正人心,于是害得一班愚夫愚妇,无端替刘备落了许多眼泪,大骂曹贼该千刀万剐,而戏台上做《捉放曹》、《华容道》、《黄鹤楼》等戏,必定挤眉弄眼,装出许多丑态,仔细想想,真正可发大笑。玄同以为论历史上之价值,《说岳》尚在《三国演义》之上。以两书中之上等人物而论,岳飞固远非关羽所可及。无论一颇精细,一极粗暴也,即以生平功业而论,岳排异族,关杀同胞,亦岂可同年而语。然《说岳》既出,不甚有何等之影响,《三国演义》既出,于是“关公”“关帝”“关老爷”“关夫子”闹个不休。明清两代,社会上所景仰之人,大约就是孔丘、关羽二位,(这个孔丘,便是《儒林外史》上马二先生对蘧公孙说的那个孔丘。他说道:“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这个关羽,便是常常拿着大刀显圣的那个关羽。其心传正宗,便是康有为、张勋二人。)不但愚夫愚妇信仰“关老爷”,即文人学士亦崇拜“关夫子”。此等谬见,今后固亟应扫荡。玄同之不以《三国演义》为佳著者,此也。
(5)先生谓“《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诸书,其体裁皆为不连属的种种实事勉强牵合而成。……此类之书,以体裁论之,实不为全德”,此说极精。又谓“吾国第一流小说,古人惟《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四部。今人惟李伯元、吴趼人两家”,斯论尤确不可易。玄同前以《水浒》、《红楼梦》、《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六书,为有价值之小说,此是偶然想到,不曾细细思量。得先生纠正,甚感。惟先生又谓“《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诸不全德的小说中,独为最上品。因其书以‘我’为主人,全书中种种不相关属之材料,得此一个‘我’,乃有所附著,有所统系,此其特长之处。”玄同以为若照此说,则《老残游记》中亦以一“老残”贯串种种不相关属之材料,此“老残”亦可与“我”同论也,然此终是牵强。记得十年前见《新小说》中登载《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好像是到“我”之归娶而止。今书肆所售单行本,则以下又多了若干回,如“梁顶粪”等事,皆为前此所无,而文笔之冗滥,亦大不如前。此即由“不连属的种种事实勉强牵合而成”,可多可少,“可至无穷之长”之故。故虽以吴趼人自续,亦觉其无谓。此亦足为不全德的小说不能尽善之证。
又先生谓“以小说论,《孽海花》尚远不如《品花宝鉴》”,此说玄同亦以为然。先生又谓“《品花宝鉴》之历史的价值,正在其不知男色为可鄙薄之事,正如《孽海花》、《官场现形记》诸书之不知嫖妓纳妾为可鄙薄之事”,此说尤有特见。推此论而言之,则知《金瓶梅》一书,断不可与一切专谈淫猥之书同日而语。此书为一种骄奢淫泆不知礼义廉耻之腐败社会写照。观其书中所叙之人,无论官绅男女,面子上都是老爷太太小姐,而一开口,一动作,无一非极下作极无耻之语言之行事,正是今之积蓄不义钱财,而专事“打扑克”“逛窑子”“讨小老婆”者之真相。语其作意,实与《红楼梦》相同。(或谓《红楼梦》即脱胎此书,盖信。)徒以描写淫亵太甚,终不免有“淫书”之目。即我亦未敢直截痛快,迳以此书与《红楼》、《水浒》齐列。然仔细想来,其实喜描淫亵,为中国古人之一种通病。远之如《左传》,详述上 、下报、旁淫,悖礼逆伦,极人世野蛮之奇观。而叙陈灵公淫乱之事,君臣相谑之言,尤为荒唐到极。(今之主张读经者,欲令知识甫开之童子,将此等文章朝夕讽诵,师长则细细讲解。礼教国之教育,原来如是。)近之如唐诗、宋词,说淫话处亦不为少。至于元明之曲,则有直叙肉欲之事者矣(如《西厢》之《酬简》,《牡丹亭》之《惊梦》),即《水浒》《红楼》中,何尝无描写此类语言,特不如《金瓶梅》之甚耳。故若抛弃一切世俗见解,专用文学的眼光去观察,则《金瓶梅》之位置固亦在第一流也(《品花宝鉴》当在第二流)。惟往昔道德未进化,兽性肉欲犹极强烈之时,文学之士不务描述理想高尚之小说,以高尚人类之道德,而益为之推波助澜,刻画描摩,形容尽致。使观之者什九不理会其作意,用“赋诗断章”之法,专事研求此点,致社会道德未能增进(但可谓之未增进耳,若谓益不如前,亦非公允之论),而血气未定之少年尤受其毒。此则不能不谓为前世文学家理想之幼稚矣。然社会进化,是有一定的路线,固不可不前进,亦不能跳过许多级数,平地升天。故今日以为今之写实体小说不作淫亵语为是,而前之描摩淫亵为非。然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先生所谓《新青年》第二百卷第一号中,“将有人痛骂今日各种社会写实小说为无耻诲淫之书者”,此说最是。故玄同以为但令吾侪今日,则诋《金瓶梅》、《品花宝鉴》为淫书,二十一世纪时代之人,则诋《碎簪记》、《双枰记》、《绛纱记》为淫书,便是在轨道上天天走不错的路。如是,则无论世界到了三十世纪,四十世纪,……一百世纪,而《金瓶梅》自是十六世纪中叶有价值之文学,《品花宝鉴》自是十九世纪初年有价值之文学,《碎簪记》、《双秤记》、《绛纱记》自是二十世纪初年有价值之文学。正如周秦诸子、希腊诸贤、释伽牟尼诸人,无论其立说如何如何不合科学,如何如何不合论理学,如何如何悖于进化真理,而其为纪元前四世纪至六世纪之圣贤之价值,终不贬损丝毫也。
近有李君涵秋者,著《广陵潮》小说,现已出至七十多回,单行本已出六册,以下均逐日刊登一小段于《神州日报》后幅。此书为社会小说,中所叙述,似乎较《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佳。其描摩刻画,容有过火之处,然作者文笔犀利,才思纵横,实在吴趼人之上。玄同以为此种小说,在今日亦为第一流矣。
又有《留东外史》者,已出三集,其书描摩留东学界腐败情形,亦与《官场现形记》相类,鄙意亦可当第二流之选。
以上二书,先生归国后,去购观之,不识鄙论有当否也。
先生以《镜花缘》为第二流之佳作,鄙意亦以为然。惟作者太喜卖弄聪明,双声叠韵,屡屡讲述,几乎是“小学讲义”矣。玄同以为小说而具讲学的性质,实非所宜。(最下乘者,如《野叟曝言》。阅之,真欲令人喷饭。)高明以为然否?
先生“自誓三年之内专作白话诗词,欲借此实地试验,以观白话之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此意甚盛。玄同对于用白话说理抒情,极端赞成独秀先生之说,亦以为“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此等论调,虽若过悍,然对于迂谬不化之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实不能不以如此严厉面目加之。因此辈对于文学之见解,正与反对开学堂,反对剪辫子,说洋鬼子脚直,跌倒爬不起者,其见解相同。知识如此幼稚,尚有何种商量文学之话可说乎。惟玄同对于先生之“白话诗”,窃以为犹未能脱尽文言窠臼。如《咏月》第一首后二句,是文非话。《咏月》第三首,及《江上》一首,完全是文言。又《赠朱经农》一首,其中“辟克匿克来江边”一句,以外来语入诗,亦似可商。日前独秀先生又示我以先生近作之“白话词”,鄙意亦嫌太文。且有韵之文,本有“可歌”与“不可歌”二种。寻常所作,自以“不可歌”者为多。既不可歌,则长短任意,仿古新创,无所不可。至于“可歌”之韵文,则所填之字,必须恰合音律,方为合格。“词”之为物,在宋世本是“可歌”者,故各有其名。后世音律失传,于是文士按前人所作之字数、平仄,一一照填,而云“调写某某”。此等填词,实与做“不可歌”之韵文无异。起古之知音者于九原而示之,恐必有不合音节之字之句。就询填词之本人以此调如何音节,亦必茫然无以为对。玄同之意以为与其写了“调写某某”而不知其调,则何如直做“不可歌”之韵文乎?至在今世必欲填“可歌”之韵文,窃谓旧调惟有皮黄,新调惟有风琴耳。刘半农先生谓“当改填皮黄之一节,或数节,而标明‘调写西皮某板’,或‘调写二黄某剧之某段。’”(见《新青年》三卷三号《我之文学改良观》)玄同以为此说最是。其填风琴之调者,当直云“调写风琴某曲”。
上来所论,敬乞教正。玄同非敢于尊作故意吹求,因同抱文学革命之志,故不惮逐一商酌。冒昧之愆,尚希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