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四年,四月)

素食主义有二义。一,以常人之肉食品,经医家考验,知其中含毒质至多,感动脑筋,污染血液,脑筋肠胃血络诸病,往往因为肉食所致,其中又有传染病之种子,为患尤烈(其详别述于他篇),惟素食者乃能免之,此医学的素食主义也。二,肉食者残杀生物以供吾人口腹之欲者也,以科学言,人为动物中之一族(欧美新动物学书皆以人与猴同列一族,名曰第一系),人之食肉,实无异于肉食兽之自残其类,以心理言,则好生乃人类之公性,吾辈主张扩充本来良德者,何独于此而忽之,此博爱的素食主义也,前者属于卫生问题,后者属于道德问题,要之不离乎科学之真理而已。

顾或有以为卫生问题与道德问题无关,因诟吾人不应混卫生与道德为一谈者。不知卫生与道德,以旧眼光观之,似无关系,实则人类之所以能进于文明,不外知求学以增脑智,知卫生以长体力,二者缺以,均未足以完人类之责任。故二者皆改良人格求人类进化之事也。夫以改良人格,求人类进化之事,而曰与道德无关,则又乌可?且素食主义,自卫生言则为爱己,自道德言则为爱他,已为人类中之一人,人又为动物中之一物,苟言博爱,则己与他同在其中,爱已爱他,均谓之仁,均为人道。不卫生即不爱已,不爱己即不爱人类中之一人,直可谓之不仁,有背乎人道。此卫生与道德实不能离而为二之说也。

或者又谓素食主义,不食动物而食植物、植物亦生物界之一,于博爱之道仍未圆满也,不知动植二科严明之区别,虽或难得,而普通之区别,则人所能知。动物为最近于人类之生物,而植物则否。此固不难以粗略之概念判之者也。吾辈之素食主义,目的在「不食肉」,其代之以植物,亦第谓食植物犹愈于食动物而已。吾人理想上之主张,固未尝不谓植物亦当在不杀之列,且确信科学发明,必有一日能以无生物质制成食料,用代今日半开化之食品。(近世科学家已多有研究此事者,不久必将有所发明,吾人所希望,绝非不可及之事。)特今日尚未至其时,吾辈亦惟有本去其太甚之义,先取其与人最近痛苦、最甚如动物者戒之,其他则故俟之异日。此固无可如何之事,不能执见牛未见羊之说来相诋琪者也,托尔斯泰曾著《第一级》Unua Shtupo一书,发明素食主义之原理,谓素食为人类道德进化之第一级,亦可见素食主义之价值矣。

或者又谓人之嗜肉,根于天性,为人类之自由,不宜有所限制。不知既名嗜欲,何得谓之自由?若如所云,则世之嗜赌、嫖嗜、嗜鸦片、嗜杀人者亦多矣,岂亦谓赌、嫖、吹烟、杀人皆人之自由而不必戒乎?凡事只当问其是否合于真理,不能计及人之嗜好也,食肉者有碍卫生,既如医学家之所言,而人与禽兽,固同为动物,其间非有贵贱之殊,生理之组织亦未尝有异,所差者特脑智之进化略逊于人耳,今世之山番野蛮尚多,其脑智固远逊于开化之人类,设有人杀山番野蛮而啖之,吾辈当必以为大怪,然试问杀禽兽而啖之者相去又几何耶?(据动物学家之报告,今日之野蛮人类,其智慧及善意不及高等人猿者,尚有多种)。食肉之不合于真理,既无疑义,即嗜好亦当为所诎矣。抑谓食肉为人类之夭性,此亦不然。人之饮食,其目的在供机体之需费。人之机体,不过由十数化学原质所合成。故苟有其物,能供吾人体中各原质之需费者,即已足达饮食之目的,不必问其为肉与否,譬之注油于灯,但求其能供燃火之质料,不必问其为何种油也。昔人不明科学,故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之语,而不知二者皆生理之所用,本无所谓大欲,无所谓嗜好,其成为嗜好,乃由于习惯。凡机体愈习用愈发展,习于食肉,乃觉肉之可嗜,久之遂谓非肉食不足以为甘,而以为出于天性。犹之男女之交合,本出乎生理作用之不得不然,及其为之既多,遂习为好淫,而亦以为出于天性,此实不知科学之谬见也。证之素食同志之不食肉,有行之已数十年者,有数年或一二年以来者,固皆居之若素,不特不觉其苦,且觉其甘。行之未久即已厌恶欲食,激烈之食肉,亦自然消灭,而体力未尝少弱,精神则日见增进,更何天性之足言耶?

或又以为不食肉则禽兽日多,将有禽兽逼人之祸。此更杞人忧天,可为发笑者也。上古之禽兽逼人,其原因别有所在,与人之食肉与否无关。不然,今世界动物,据近世博物学家所考定者共有三十六万六千种,而普通人所取为食品者,度其极不过百数十种而止。如必食肉然后可免禽兽逼人,则今日人类所不食之数十万种动物,当久已舞爪磨牙,需人类而吞食之矣,若谓人类所常食者(如豕羊之属)皆孳生最繁,其他则否,此亦不然。吾闻动物学家言,物类之孳生最速倍于豕羊鸡犬等者,尚不知凡几,然皆未至于逼人,可见人与禽兽之可以共同生息于世界之上者,其中实别有至理存乎其间也。

若夫害人之兽,如虎豹豺狼之属,更非人所能食,然既为害人之物,人类自有所以去之之法。吾辈主张革命主义,其最要之格言则曰抵抗强权。故近世无政府党倡导大同博爱,蔼然仁者之言,及其对待皇帝、总统、资本家,则往往以手枪炸弹相向,诚以此辈挟持强权,有害于人,为人道之蟊贼,去人道之蟊贼,乃所以保障人道,猛兽害人(并害他种动物),其为人道之贼则一,去之亦所以保障人道,抵抗强权,固与博爱之旨无所冲突也,推之卫生家常扑鼠以杜传染,灭微菌以保清洁,而人未尝以为不仁,其理亦与此同。明乎此庶知吾人之素食主义,盖与佛氏殊科,佛氏戒杀生,为极端主义,推其极便不惜溃疽以养虫,舍身以喂虎。必如是而后慈悲之说乃能自圆。若吾辈之素食,一方面为卫生,一方面不欲滥杀无辜之物以供口腹。倘其为世界之大害,不去之不足以保障人道者,自然无所容其姑息。故凡一切菩萨之慈悲,媪妪之仁义,皆不足以此语者也。

又有谓虽不食肉,而毛革等物不能不用,仍于博爱之理不全者。不知毛织物第剪毛为之,而非必戕其生,革物自发明假革制造法后,一切革器,用真革者已减其半,设世人皆不食肉,又何难全用假革,即间有特别物品,非用真革角不能者,亦可由老死之动物取之也。至皮裘一物,乃微菌之发育,殊碍卫生,更当废绝,丝织物则纯为奢侈品,无裤实用,可与皮服同废。盖棉麻与毛织物皆较丝绸耐久而卫生也。

记者又尝接俄国世界语同志与我一书,讨论素食主义,其意以为「卫生的素食主义」,诚为至论,若「博爱的素食主义」微有缺点。因现世人类,被种种强权之压迫,其痛苦视禽兽之被杀为尤甚,故博爱主义当先救人类,而不遑计及禽兽云云。不知素食主义,非爱禽兽而不爱人也,人类之痛苦,近在切肤,「救人」固不能一刻缓,而素食主义,亦未尝不可同时并行不悖。既非谓素食即不必救人,又安能谓救人即不必素食。否则一面言救人,一面又任意滥杀广义的同类(即禽兽,其不自相刺谬者几何耶)?

又有疑植物滋养料缺乏,恐其不足以养生者,不知肉食含卵白质、脂肪质虽多,而皆缺金石质(磷、钾、铁等,植物则富于金石质,而亦未尝缺卵白、脂肪等质(即如各种大豆,其所含滋养料较肉食更富。豆浆、豆腐功用几在牛乳之上,此皆科学家所实验者也)。近世新卫生学已提倡少食卵白、脂肪,而注重金石要质。此蔬食所以日益推行也。

试观迩来平民之经济状况,日趋于穷蹙,除少数富贵之寄生虫外,能得充足之肉食者曾有几人?然未闻其不能养生也。更观乡野耕作之同胞,苟非岁时庆节,几不复之肉味,然其体魄之强健,必胜于肉食者数倍,此亦足证素食之有益而无损矣。其他素食之利,尚有数事:肉食者粗暴,素食者甯静;肉食者腥秽、素食者清洁;肉食者费奢,素食者费省,凡此皆与吾人之德性上、生活上有密切关系者也。

若语习惯,则欧美为肉食派之国,改行素食较难,支那日本为蔬食派之国,改行素食必较易。乃欧美各国之素食会员动以十数万人计而东亚各国本为蔬食派者,反无人倡导。吾愿有进化思想者之急起研究而鼓吹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