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之浮水也,行也;地球之绕日也,亦行也。然轮之行,或百里而止矣,或千里而止矣。地球绕日则不然,一岁三百六十周,终古未尝或有已时也。盖轮之行也,机动之也,机停而轮停,不亦宜乎。地球之于日,则自动也,非有所谓机械者而使之动也,故其动也永。夫视儿童之心力,与以适当之陶冶,蕲其成为完全人格者,非教育之目的乎?所谓完全人格者,又岂非以学校为之铸造炉,而其致用之途,终将归诸社会乎?然则教育之目的夫既若是矣,是教育之效力不但当及于儿童在校之时,尤当注意于儿童出校以后,理甚明也。例如学校之服务,乃以养成儿童将来勤劳从公之习惯,使教育者不知自其心天中发动其勤劳从公之德,而惟命令强迫之,使其必为;或不欲焉,则又禁令压制之,使不得不为,当其时固不难收置邮传命之速效,然而胁于势非出于情,其儿童在学校为一人,出而立于家庭社会又别为一人,无足怪也。今日教育界所大患者,莫不曰学校十年教育之而不足,社会家庭一旦破坏之而有余。言者诸君乎,其谓为环象使然乎?吾则以为苟教育而能启发儿童之自动心,俾其实具自动之能力,何以至此?呜呼,斯言也,亦自作者自受之而已。故欲教育之效力永续不断,以达教育之目的,非取重自动,则机停轮止,未有不为浮水之轮者也。抑更进而言之,则教育之目的,固非徒以铸造适应于现世社会之人,而尤必铸造因现世之社会,而创未来之社会,以左右现世之社会之人。彼轶群迈众之士,移风易俗,前无古人者,虽不能为普通教育之正的,而亦普通教育中所当孕涵者也。脱不然者,则普通教育为人人必经之阶,是举天下之人而同铸于一型之中,人云亦云,人否亦否,随俗浮沉,与时俯仰,但受时势之支配,而无利导改进之能力,食先代之旧赐,拘拘于成法,不敢越雷池一步,偶有所异闻,则断断然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夫如是则数千年来又安能演此光明璀璨愈唱愈高之世界,以焜耀吾人之耳目,锻炼吾人之心魂哉!由此以观,是就社会进化之眼光,而发挥个人创造之能力,以达教育之目的者,亦不可不取重自动也。呜呼,今日之中国之国民,其具有自动之能力,而应接现世之社会以左右现世之社会不为人所摇夺者,盖几几乎仅矣。有力者如倡于上,曰共和善,则群响辏于共和,而共和之论调几千篇而一律;明日而有力者又倡于上,曰专制善,则群响辏于专制,而专制之论调又千篇而一律。任公[1]先生有言曰:虽其论如何高尚,如何磅礴,而所谓奴隶之本质终不免。非激论也。呜呼,民而如此,何以为国!以余观之,则前此不能启发儿童之自动心,授与儿童之自动力之机械教育,夫又安能辞其咎?然所谓自动者,非标奇立异之谓,乃本诸吾心而为者是也。吾心自以为是而是之,自以为非而非之,则是非虽或偶同于人,终亦不失其自动之价值。第自动者既本子吾心,而吾心之力或有所未足,而智蔽焉,而情瞀焉,成而行之,其极也,非妄动则师心自用,其害正与被动埒。或且有过之者矣。故教育而欲取重自动也,其先尤必养成儿童纯洁之感情,练习儿童正确之判断,夫然后临机应变,因时置宜,可言自动。非然者,则其结果必且适得其反。夫地球之绕日,其自动也,常不出乎一定之轨道。教育者之取重自动,亦勿失此一定之轨道而已。

[1]任公:即梁启超(1873—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