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法女生对海外大学(1)之要求
（一九二一年五月三十日）
北京《晨报》、上海《时事新报》、湖南《大公报》、海外《新声》及各旅欧周刊诸主编先生，并转关心女子问题诸先生钧鉴：
数千年黑幕重重之女子，久成死潦，今日复得随思潮奔涌而前，实是先生文化运动推助之赐。兹者敝团值海外大学之将成，为解放之运动。所请名额平等、免除近试及津贴学费三条理由，详致女界全体公启中。女子问题为社会主要问题之一，女子运动为社会主要运动之一，甚望诸先生有以指示而扶持之。附呈致女界全团公启一份，乞赐观览并登之报端为幸。
诸姊妹公鉴：
同人等越在海外，日役役于佶屈聱牙之语文，与诸姊妹相见无缘，通讯讨论亦无缘，然彼此之努力奋斗，长驱直进，以向光明之域者，无论识与不识，其私心之默契，实莫可言妙。闻一善而欣然喜，若己之善，思益增之；闻一恶而凄然忧，若己之恶，必务去之。此尤吾同志间光明磊落之胸襟，若合符节者也。然同人以为吾辈相互间之空想的期望，与抽象的关心，必凭托于实际，乃有效力可言。同人等不揣冒昧，将进而与诸姊妹具体商榷一实际问题。此问题为何？即开放海外大学之问题也。海外大学为西南大学之一部，现在筹画经营，招生开学，不久，将脱胎而出矣。近年来吾女子以新思潮之激荡，稍稍觉悟，知彻底之解放，在教育之平等，于是要求大学开女禁之声浪起矣，自小学以至大学，男女共学之声浪亦起矣，且由全国教育联合会议提出议案矣。此缘于少数女子先锋队，勇于作战者半，而缘于邦人君子之提倡扶掖者亦半。现北大南高均收女生，而在孕育中之海外大学亦居然规定十分之一女生名额。比之从前，诚属盛事。顾开放海外大学之问题，胡为乎来哉？此亦不得不申言之：自一二高等大学开女禁以来，而大多数女子以实力不足，有瞻望门墙而不得入之慨。闻北大第一次破天荒开女禁之招考，竟无一人有及格之程度。投考南高之女生，被录为正班生者亦仅寥寥数人，女子实力薄弱，程度不足，征之事实而益显著。至此一般舆论，乃谓培养实力为根本要件，要求开禁乃逐末之图。而女子亦以实力不足，深自愧怍。向之摇旗呐喊奔走呼号者，今以韬光养晦，深藏于密，而惟日孜孜于解决实力之一途矣！顾女子实力何以致于不足？实力由何而成者？欲解答前之问题，则不得不先明女子在历史上社会上教育上种种之关系，欲解答后之问题，则当自解答前之问题始。女子秉历史的贤母良妻之沿革，以社会的贤母良妻之地位，受教育的贤母良妻之薰陶，其周围环境，无一非纳女子于贤母良妻之域者。故贤母良妻实为女子惟一归宿地。是以学校有所谓女子学校，教科书亦有所谓女子教科书，自小学以至高等大学，凡冠以女子二字者，无不含有女子之特质，即无不含有贤母良妻之特质。贤母良妻不必有高深之学识，有高深之学识者，反碍于为贤母良妻，故教科可以苟简，教师可以陋劣，高等大学可以不入，此社会一般人见解也。
是故女子今日实力之不足实社会之制度与教育有以致之，而非女子本身之过也。不然，以中学之程度本可考高等大学，而初级师范之程度亦适与中学相当，而何以女子中学师范毕业大多数不能考北大南高？高等师范、金陵大学、协和大学之女生，亦何以大多数不能考北大南高，是真社会制度与教育之过，而非女子本身之过也。是故社会之制度与教育一日不改造，即女子实力无由培养，亦终于咨嗟太息，愧悔怨怼而已矣。故同人以为现在小学中学师范等校肄业之女生为根本解决计，应力辟贤母良妻之谬妄教育，否认苟简的女校教课、女子教科与女校的陋劣教员，已毕业于中学师范及在中等以上女校肄业者，为失学补救计，宜选择环境，直投国内外著名各高等大学校。至若困心衡虑，尤以个人潜修，埋首鏖战图实力之补足者，同人等固深敬佩之，然欲求实力，必事学问，欲事学问，当前即有三个大问题：
第一，供给学问的资料；
第二，指导学问的教师；
第三，兑换学问的金钱。
资料难，教师难，金钱尤难。盖教师愈好，则身价愈高，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欲求加速的进步，实有资于明师，而资料之选择，亦需明师之指导，故第三问题，实为一切问题的枢纽。顾吾女子对于第三问题何如者。女子既无财产权，在家庭社会地位均不得与诸男并列，志愿升高等大学之女子，十有八九为反抗家庭社会奋斗而出者。欲家庭津贴膏火费，盖戛戛乎难矣！且此等女子，大多数已届成年，婚姻问题又紧迫而来，求学无所，拂逆相乘，致令弱者软化，强者狼狈。呜呼，以现在社会之制度与教育造成今日无实力之女子，以今日之学制考试金钱又限制无实力女子入高等大学，接近神圣之学府，以补足实力，而个人转战亦困于四面之高压！呜呼！女子大多数其终于失学穷促闷苦之乡，以病以死以殁矣！同人等深悲之愤之！愿随我诸姊妹后，为女同胞大多数失学者，谋根本解决之方。
同人以实际观察，对于北大南高式之解放，殊不能无慊然于怀！而孕育于新思潮中之海外大学，方冀其为二十世纪的新大学开一宏规巨模，乃其不满人意处，亦正与北大南高相颉颃！招收女生名额仅止全额十分之一，又以考试制度与每年三百余元的学费，阻拦女生使不得与神圣之学府！此同人等提出开放海外大学问题之所由来也。同人等已实行组织一开放海外大学女子请愿团，要求之条件三：
①名额平等或不加限制；
②免除考试，程度不足者，设补习班；
③津贴学费。
其理由请得而言之：夫平等平权，实公理所在，不可磨灭。海外大学定额四百，仅收女生四十，揆诸情理，岂得谓平？或可以为吾国女子教育尚在萌芽时代，高才而志于上进者，本极少数，设名额增多而投者无人，亦属枉然。其实不然，据民国九年全国统计，女中学生九百四十八人，其他与中学程度相当者一千八百二十八人，师范生且六千六百八十五人，中学师范合计九千四百六十一人，宁谓此九千四百六十一人中，无两百人入海外大学者乎？且女子升学途径，特别狭隘，女子高等学校仅国立高师一所，余如金陵大学、协和大学均属教会性质，外人所办，而湖南亦有所谓艺芳大学者。姑舍内容而言数目，已寥寥若斯，而收女生之男校，亦仅北大南高数校，且鉴别极严，能正式肄业其中者乃最少数，以吾女界年来之觉悟，有志升学者之众多，而诞育于二十世纪中之新大学，诚宜广立名额，以餍志士之霓望，此要求名额平等，或不加限制之理由一也。女子程度不足，实社会制度与教育所致，上文言之详矣。故程度不足，女子自身实不能负责，而负其责者，厥惟社会制度与教育，解决之者亦惟社会制度与教育。大学为高等教育机关，名师宿儒荟萃其中，研究资料，特别丰富，研究工具，特别完备，实为进研高深学问之最好环境。女子之失学而实力不足者，亦惟于此中求补足，乃能免个人潜修之当前三难、四面高压，乃能事半功倍，收加速进步之大效，而诞育于二十世纪中之新大学，对于现在社会制度与教育制度而成之残缺产物，完之全之，宜负特别之责任，而其力以优为之，此同人等要求免除考试，为不及格女生设补习班之理由二也。女子无财产权，在家庭社会两方面，完全处附属地位，虽有高才，志于上达，而困于经济，裹足莫前，此诚一般家庭与社会封锁女子之惟一政策，而大多数女子竟因此深监囚禁，郁愤欲绝而终不得出，是诚伤心惨目之大问题，亦社会极野蛮之现象也。
此社会问题，亦惟提出社会解决之。盖此事惟社会能负责，亦惟社会能解决，故同人等对于社会力形成之海外大学，有为女生津贴学费之要求。或谓大学向无津贴学费之成例，而女生居然发生例外之要求，岂非以特权专利阶级自居乎？是不然。女子无财产权与其四围之高压，姑置不论，即以常例而说，以国家社会待遇平等而说，女子之要求津贴，实非例外，实非要求特权专利，乃是要求平权均利。何以故？以全国男女学校之数目与经费统计之比例言之，全国女子学校数目与经费总额，必不逮男子百分之一。换言之，即国家社会培植女子之教育经费，不逮培植男子者百分之一，是国家社会对于女子之培植，应补足其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乃可言平。曾谓此大学津贴之要求，能当百分之九十九之毫毛乎！按之实际，安有所谓特权专利者。诞育于二十世纪中之新大学，宜扫除一切贵族式男系式的大学之恶习，而特别建设一种平民式两性式的大学之普遍精神，此同人等公然要求为女生津贴学费之理由三也。同人等以为海外大学对于女生必办到以上三条，始为真正解放，始为真正开女禁，始能真正解决大多数苦志笃学之失学问题之一部。
同人等根据以上之三请求，已拟具呈文公函向□南教育部，西南大学董事团，及海外大学筹备诸先生处直接请愿矣。夫海外大学解放运动，实为女子教育平等运动之发端，亦极重要之社会运动也。不独女子自身应实际从事，凡关心社会问题者，亦必赞助而成全之。不过女子为直接阶级，对于切身问题，尤应具有自动自决自助之精神。同人等深望诸姊妹加以讨论，组织团体，共图进行，群策群力，收众志成城之效，岂惟同人之幸，抑亦人类社会福音也。集思广益，愿赐同行，云天三万，不胜翘企，专函奉达，敬祝努力！
开放海外大学女子请愿团
胡慕昭 向警予 吴孟班 魏璧 熊淑彬 李自新
劳启荣 蔡畅 萧珉 林青萍 熊季光 廖世劭 谨启
一九二一年五月三十日寄于法
（载湖南《大公报》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日——二十六日）
(1)即里昂大学中国部，亦称中法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