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民部总论

易经》《蛊卦》

《象》曰: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

〈《程传》〉山下有风,风遇山而回,则物皆散乱,故为有事之象。君子观有事之象,以振济于民,养育其德也。在己则养德,于天下则济民。君子之所事,无大于此二者。

《临卦》

《象》曰:泽上有地,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

〈《程传》〉泽之上有地,泽,崖也,水之际也。物之相临与含容,无若水之在地。故泽上有地,为临也。君子观亲临之象,则教思无穷。亲临于民,则有教导之意思也。无穷,至诚无斁也。亲含容之象,则有容保民之心。无疆,广大无限也。含容有广大之意,故为无穷无疆之义。

《剥卦》

《象》曰:山附于地,剥;上以厚下,安宅。

〈《程传》〉艮重于坤,山附于地也。山高起于地,而反附著于地,圮剥之象也。上谓人君与居人上者,观剥之象,而厚固其下,以安其居也。下者,上之本。未有基本固而能剥者也。故上之剥必自下,下剥则上危矣。为人上者,知理之如是,则安养人民,以厚其本,乃所以安其居也。《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大全》〉朱子曰:厚下者,乃所以安宅。如山附于地,惟其地厚,所以山安其居而不摇。人君厚下以得民,则其位亦安而不摇,犹所谓本固邦宁也。

《明夷卦》

《象》曰: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程传》〉明所以照君子,无所不照,然用明之。过则伤于太察,太察则尽事,而无含弘之度。故君子观明入地中之象,于莅众也,不极其明察,而用晦,然后能容物和众。若自任其明,无所不察,则己不胜其忿疾,而无宽厚含弘之德。人情暌疑而不安,失莅众之道适,所以为不明也。

《益卦》

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

〈《程传》〉益者,益于天下之道也。故利有攸往。益之道,可以济险难,涉大川也。

《彖》曰:益,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

〈《程传》〉损于上而益下,则民说之无疆,谓无穷极也。〈《大全》〉赵氏汝禖曰:损下,非圣人之得已。益下,乃圣人之本心。唐帝所谓吾瘠天下肥,亦此意也。

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偕行。

〈《程传》〉天地之益无穷者,理而已矣。圣人利益天下之道,应时顺理,与天地合,与时偕行也。

九五:有孚惠心,勿问元吉。有孚惠我德。

〈《程传》〉人君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权,苟至诚益于天下,天下受其大福,其元吉不假言也。有孚惠我德,人君至诚益于天下,天下之人元不至诚爱戴,以君之德泽为恩惠也。

《象》曰:有孚惠心,勿问之矣。惠我德,大得志也。

〈《程传》〉人君有至诚惠益天下之心,其元吉不假言也。故云:勿问之矣。天下至诚,怀我德以为惠,是其道大行,人君之志得矣。

《井卦》

《象》曰:木上有水,井;君子以劳民劝相。

〈《大全》〉临川吴氏曰:井之养人,所及者众。君子观其象,教民以相养之道。劳者悯其劳而休息之也。劝,勤勉之意。相,助力也。劝相者,使之各劝勉,以相助也。

《兑卦》

兑:亨,利贞。彖曰:兑,说也。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是以应乎天,而应乎人。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说之大,民劝矣哉。

〈《大全》〉诚斋杨氏曰:天人俱说是,惟无事无难也。有事而与民趋之,则劳而忘劳。有难而与民犯之,则死而忘死。忘死忘劳,非人之情也。而忘之者,说而不自知其劳且死也。曷为而说也。知圣人劳我以逸我,死我以生我也。是以说而自劝也。夫劝民与民自劝,相去远矣。是以圣人大之曰说之,大民劝矣哉。

书经》《虞书·尧典》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蔡传》〉平,均。章,明也。百姓,畿内民庶也。昭明,皆能自明其德也。万邦,天下诸侯之国也。黎,黑也。民首皆黑。变,变恶为善也。时,是。雍,和也。

《舜典》

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

〈《大全》〉唐孔氏曰:黎民阻饥,谓往者洪水时。 吕氏曰:阻饥,当时岂有此事。然尚忧此,所以为唐虞也。

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

〈《大全》〉唐氏曰:命稷而复命契,富而复教之序也。

《大禹谟》

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蔡传》〉敏,速也。政无邪慝,下民自然观感,速化于善矣。

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

禹曰:于。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

〈《蔡传》〉德非徒善而已,惟当有以善其政。政非徒法而已,在乎有以养其民。六府三事,即养民之政也。

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

〈《蔡传》〉可爱,非君乎。可畏,非民乎。众非君,则何以奉戴。君非民,则谁与守邦。

《皋陶谟》

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

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达于上下,敬哉有土。

〈《蔡传》〉天之聪明,非有视听也。因民之视听,以为聪明。天之明畏,非有好恶也。因民之好恶,以为明畏。言天人一理,通达无间,民心所存,即天理之所在。而吾心之敬,是又合天民而一之者也。

《夏书·五子之歌》

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蔡传》〉君之与民,以势而言,则尊卑之分,如霄壤之不侔。以情而言,则相须以安,犹身体之相资以生也。故势疏则离,情亲则合。以其亲,故谓之近。以其疏,故谓之下。言其可亲而不可疏之也。且民者,国之本,本固而后国安。本既不固,则虽强如秦,富如隋,终亦灭亡而已矣。

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蔡传》〉朽索固非可以驭马,以喻危惧可畏之甚也。

《商书·汤诰》

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

〈《蔡传》〉衷,中也。以降衷而言,无所偏倚,顺其自然,固有常性矣。以禀受而言,则不无清浊纯杂之异。故必待君师之职,而后使之安于其道也。

《太甲中》

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

〈《蔡传》〉言民固不可无君,而君尤不可失民也。

《咸有一德》

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无自广以狭人,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

〈《蔡传》〉言君民之使事,虽有贵贱之不同。至于取人为善,初无贵贱之间。盖天以一理赋之于人,散为万善。人君合天下之万善,而后理之,一者可全也。苟自大而狭人,匹夫匹妇,有一不得,自尽于上,则一善不备,而民主亦无与成厥功矣。

《说命中》

惟说命总百官,乃进于王曰:呜呼。明主奉若天道,建邦设都,树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师长,不惟逸豫,惟以乱民,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

〈《蔡传》〉人君法天之聪明,一出于公,则臣敬顺,而民亦从治矣。

周书·泰誓上》

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

〈《蔡传》〉天地生物而厚于人,天地生人而厚于圣人。其所以厚于圣人者,亦惟欲其君,长乎民,而推天地父母斯民之心而已。天之为民如此,则任元后之贵者,可不知所以作民父母之责乎。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

〈《大全》〉陈氏雅言曰:天能与人以耳目口鼻之形,而不能使之无饥饿冻馁之患。天能赋人以仁义礼智之性,而不能使之无气禀物欲之蔽。故立之君以养之,为之师以教之。为君师者,当曰天之命我者,非以君位而贵我,非以师位而尊我。惟其能相上帝之所不及,抚养之使无一之不遂,其生教导之使无一之不成其性,然后无负乎上天立君师之意。

《泰誓中》

惟天惠民,惟辟奉天。

〈《蔡传》〉言天惠爱斯民,君当奉承天意。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康诰》

王曰:呜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乂民,我闻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

〈《蔡传》〉恫,痛。瘝,病也。视民之不安,如疾痛之在乃身,不可不敬之也。民情好恶,虽大可见,而小民至为难保。汝往之国,所以治之者,非他,惟尽汝心。无自安而好逸豫,乃其所以治民也。

《酒诰》

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

〈《蔡传》〉古人谓人无于水,监水能见人之妍丑而已。当于民监,则其得失可知。

《召诰》

呜呼。有王虽小,元子哉。其丕能諴于小民,今休,王不敢后用,顾畏于民碞。

〈《大全》〉苏氏曰: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物无险于民者矣。

《君陈》

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尔其戒。尔惟风,下民惟草。

〈《蔡传》〉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君陈克由周公之训,则商民亦由君陈之训矣。

《君牙》

弘敷五典,式和民则,尔身克正,罔敢弗正,民心罔中,惟尔之中。

〈《大全》〉张氏曰:和民则在我而已。惟正与中,民则和矣。

夏暑雨,小民惟曰怨咨,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咨,厥惟艰哉。思其艰以图其易,民乃宁。

〈《蔡传》〉暑雨祁寒,小民怨咨,自伤其生之艰难也。厥惟艰哉者,叹小民之诚为艰难也。思念其难,以图其易,民乃安也。艰者,饥寒之艰。易者,衣食之易。此告君牙以养民之难也。

诗经》《小雅鸿雁》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朱注》〉周室中衰,万民离散。而宣王能劳,来还定安集之。故流民喜之,而作此诗。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朱注》〉流民自言,鸿雁集于中泽,以兴己之得其所。止而筑室以居。今虽劳苦,而终获安定也。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大全》〉丰城朱氏曰:惠鲜鳏寡,文王之所以兴也。哿矣,富人哀此茕独,幽王之所以亡也。爰及矜人,哀此鳏寡,宣王之所以中兴也。夫鳏寡孤独,乃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圣人一视同仁,虽无一物而不在所爱,而其发政施仁,则必自鳏寡孤独始。诚使鳏寡孤独,各得其所,则天下之民,无不被其泽者矣。宣王之劳,来还定安集,其有得于文王之家法也欤。

礼记》《缁衣》

子曰: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故君民者,子以爱之,则民亲之,信以结之,则民不倍,恭以莅之,则民有孙心。

〈《大全》〉石林叶氏曰:德礼者,化民之本也。刑政者,治民之末也。

子曰: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心好之,身心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心以体全,亦以体伤,君以民存,亦以民亡,诗云,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国家以宁,都邑以成,庶民以生,谁能秉国成,不自为正,卒劳百姓。

〈《陈注》〉民以君为心者,言好恶从于君也。君以民为心者,言休戚同于民也。

管子》《牧民》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能佚乐之,则民为之忧劳。能富贵之,则民为之贫贱。能存安之,则民为之危坠。能生育之,则民为之灭绝。故刑罚不足以畏其意,杀戮不足以服其心。故刑罚繁而意不恐,则令不行矣。杀戮众而心不服,则上位危矣。故从其四欲,则远者自亲;行其四恶,则近者叛之,故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

《版法解》

凡众者,爱之则亲,利之则至,是故明君设利以致之,明爱以亲之;徒利而不爱,则众至而不亲;徒爱而不利,则众亲而不至;爱施俱行,则说君臣,说朋友、说兄弟、说父子、爱施所设,四固不能守;故曰:说在爱施。

韩诗外传》《爱民》

管仲曰:王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即安,辅之即强,非之即危,倍之即亡。诗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民皆居一方而怨其上,不亡者、未之有也。

善御者不忘其马,善射者不忘其弓,善为上者不忘其下。诚爱而利之,四海之内,阖若一家。

荀悦·申鉴》《政体》

问善治民者,治其性也,或曰:冶金而流,去火则刚,激水而升,舍之则降,恶乎治,曰:不去其火则常流,激而不止则常升,故大冶之炉,可使无刚,踊水之机,可使无降,善立教者若兹,则终身治矣,故凡器可使与颜冉同趋,投百金于前,白刃加其身,虽巨蹠弗敢掇也,善立法者若兹,则终身不掇矣,故蹠可使与伯夷同功。

问民犹水也,济大川者,太上乘舟,其次泅,泅者劳而危,乘舟者逸而安,虚入水则必溺矣,以知能治民者,泅也,以道德治民者,舟也,纵民之情谓之乱,绝民之情谓之荒,曰:然则如之何,曰:为之限,使勿越也,为之地亦勿越,故水可使不滥,不可使无流,善禁者,先禁其身而后人,不善禁者,先禁人而后身,善禁之至于不禁,令亦如之,若乃肆情于身而绳欲于众,行诈于官而矜实于民,求己之所有馀,夺下之所不足,舍己之所易,责人之所难,怨之本也,谓理之源斯绝矣,自上御下,犹夫钓者焉,隐于手,应于钩,则可以得鱼,自近御远,犹夫御马焉,和于手而调于衔,则可以使马,故至道之要,不于身非道也,睹孺子之驱鸡也而见御民之方,孺子驱鸡者,急则惊,缓则滞,方其北也,遽要之则折而过南,方其南也,遽要之则折而过北,迫则飞,疏则放,志闲则比之,流缓而不安则食之,不驱之驱,驱之至者也,志安则循路而入门,太上不空市,其次不偷窃,其次不掠夺,上以功惠绥民,下以财力奉上,是以上下相与,空市则民不与,民不与则为巧诈而取之,谓之偷窃,偷窃则民备之,备之而不得,则暴迫而取之,谓之掠夺,民必交争,则祸乱矣。

《刘协·新论》《爱民》

天生万民而立之君,君则民之天也。天之养物,以治阴阳为本。君之化民,以政教为务。故寒暑不时,则疾疫。风雨不节,则岁饥。刑罚者,民之寒暑也。教令者,民之风雨也。刑罚不时,则民伤。教令不节,则俗弊。故水浊无掉尾之鱼,土确无葳蕤之木,政烦无逸乐之民。夫足寒伤心,民劳伤国。足温而心平,人佚而国宁。是故善为理者,必以仁爱为本,不以苛酷为先。宽宥刑罚,以全人命,省彻徭役,以休民力,轻约赋敛,不匮人财,不夺农时,以足民用。则家给国富,而太平可致也。人之于君,犹子之与父母也。未有父母富而子贫,父母贫而子富也。故人饶足者,非独人之足,亦国之足也。渴乏者,非独人之渴乏,亦国之渴乏也。故有若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此之谓也。先王之治,上顺天时,下养万物,草木昆虫,不失其所。獭未祭鱼,不施网罟。豺未祭兽,不修田猎。鹰隼未击,不张罻罗。霜露未沾,不伐草木。草木有生而无识,鸟兽有识而无知,犹施仁爱以及之,奚况生人而不爱之乎。故君者,其仁如春,其泽如雨,德润万物,则人为之死矣。昔太王居邠而人随之,仁爱有馀也。夙沙之君而人背之,仁爱不足也。仁爱附人,坚于金石。金石可销,而人不可离。故君者,壤也。人者,卉木也。未闻壤肥而卉木不茂,君仁而万人不盛矣。

真德秀·大学衍义》《临民之敬》

《五子之歌》: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臣按:君之与民,以分言之,则若霄壤之不侔。以情言之,则若心体之相资。故可亲而近之,不可卑而远之也。国之有民,犹木之有根。根摇则木拔,民离则国危。匹夫匹妇,若无所知,然离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故大禹自谓:天下之愚夫愚妇,有能胜我者。盖众多之智虑,虽圣人,有不能加焉。敢以己之圣为可恃,而民之愚为可忽乎。三失谓失之众也,一失犹不可,况至于三。凡民情之怨忿,其端甚微,其极至于不可禦。图于未形则易,救于已著则难。六马者,驾车之马,而六辔所以驭之,车赖马,马赖辔,犹君之赖民也。朽索驭马必危,非道临民必离。故大禹之心,常懔乎其不自保也。然则为人上者,奈何不敬。后世之君,以一人而肆于民上者,视大禹之训,宜知戒矣。

《召诰》:呜呼。有王虽小,元子哉。其丕能諴于小民,今休,王不敢后用,顾畏于民岩。

臣按:成王幼冲在位,召公元老,恐其未知民之可畏也。则叹息而言。王之年虽小,而任则重。若能大和于小民,则善矣。盖小民虽甚微,而至为可畏。王其毋或敢。后用顾畏于民之岩险可也。夫若民何其险耶,曰朽索驭马。前圣言之水能覆舟,后贤喻之天下之险,孰逾乎此。召公此篇,言畏天必及民,是畏民当如畏天也。周公作《康诰》,亦曰:迪畏天,显小民。多士曰:罔顾于天显民祗。周召之启告其君者,如出一口。人主其可不深念哉。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臣按:君者,神人之主。君为贵,社稷次之而民又次之,乃其常也。而孟子顾反言之,何哉。战国之时,视民如草芥,不知废兴存亡,皆此焉出。故其言若此,使知民之贵,甚于社稷。其敢以君之贵而嫚其民乎。

《生灵向背之由》

《泰誓》: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雠,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雠。

臣按:武王举古人之言,以明民之常情如此也。若君民之分,岂以虐我而遂雠之哉。然君民之分不可恃,而民之常情,不可不察。

《康诰》曰: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乂民,我闻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

臣按:此成王勉康叔之辞。康叔就封,有君人之责,故告之曰:天命不常,虽甚可畏,然诚则辅之。民情好恶,大略可见。而小民至为难保。然则小民曷为难保邪。曰:万事之得,或以一事之失而召怨。万人之悦,或以一夫之怨而生乱。此其所以难保也。然康叔往治其国,岂有他哉,尽汝之心,无自安而好逸豫,乃其所以乂民也。昔之人,或以小失而致怨者,故不在大。亦或以大过而致怨者,故不在小。怨之来也,非一端,其弭怨也无他术。惟顺所不必顺,勉所不必勉,于人情所忽者,一不敢忽焉。庶几其无怨乎。始以天与民并言,而终独归之民者,民心即天心也。能保小民,则能保大命矣。

春秋传》谷梁氏曰:财尽则怨,力尽则怼。

臣按:此亦言民之常情。故圣贤之君,轻赋敛而不尽其财,省徭役而不尽其力。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臣按:为民上者,知有宫室之乐。为民者,亦欲有居处之安。因己之乐,而图民之忧,是之谓与民同乐。因民之忧,而不敢恣己之乐,是之谓与民同忧。君之忧乐与民同,而民不与君同其忧乐者,鲜矣。故为人君者,不以己之乐为乐,而以天下之乐为乐。不以己之忧为忧,而以天下之忧为忧。如此,而天下不归者,未之有也。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臣按:此亦前章之意。文王发政施仁,必先于鳏寡孤独。孟子以为,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故文王先焉。以臣考之,不虐无告,不废困穷,自尧舜已然矣。文王治岐之心,即尧舜治天下之心也。宣王知善孟子之言,而自谓不能行者,以有好货好色之累,而孟子则以公刘大王之事为言,以为人君岂能不事储峙之富,惟能推此心,使民亦有糇粮之积,可也。人君岂能无妃匹之奉,惟能推此心,使民亦有配偶之安,可也。夫公刘,非好货也,不过居则有积仓,行则有裹粮尔。而当时之民,居者行者,亦皆有以自养而无饥馁之虞。可见其与民同欲也。大王,非好色也。不过同姜女以来胥宇尔,而当时宫中无怨女,民间无旷夫,可见其与民同欲也。公刘、大王与民同欲,如此王业安得而不兴。后世人主,私四海之富,钜桥洛口,储粟山积,而民无宿昔之粮。侈六宫之奉,燕姬赵女,充盈馆籞,而民多鳏孤之叹。其专欲病民如此,祸变安得而不作。惟仁圣之君,享玉食,而忧民之不饱于藜藿。对嫔御,而念民之不足于室家。推此之心,行此之政,其庶矣乎。

汉文帝时,晁错以贤良对策曰:三王臣主俱贤,故合谋相辅,计安天下,莫不本于人情。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而不伤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也。其为法令也,合于人情而后行之;其动众使民也,本于人事然后为之。取人以己,内恕及人。情之所恶,不以彊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是以天下乐其政,归其德,望之若父母,从之若流水。

臣按:汉初去古未远,先秦旧闻,犹有存者。斯言者,非错之言,先民之遗言也。夫人情之所欲,顺之则安,扰之则危。故虞廷君臣相戒,必曰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错之论,大抵本此,而其敷陈尤详且尽焉。然总其要归,不过数端,曰不穷兵,不黩武,所以全其生也。不急征,不横敛,所以厚其财也。不为苛扰之政,所以安其居也。不兴长久之役,所以养其力也。本之以仁,行之以恕,三王之所谓本人情者,如是而已。考观汉文之治,虽未尽合古,而宽仁安静,盖庶几焉。岂错之对,有以发之邪。武帝一切反之,几至危乱。臣故于错有取云。

唐德宗在奉天,陆贽上疏谓:当今急务,在于审察群情。群情之所甚欲者,陛下先行之。群情之所深恶者,陛下先去之。欲恶与天下同,而天下不归者,未之有也。又曰:当违欲以行己所难,布诚以除人所病,窃闻舆议颇究,群情四方,则患于中外意乖百辟,又患于君臣道隔。郡国之志,不达于朝廷,朝廷之诚,不升于轩陛。上泽阙于下布,下情壅于上闻。实事不必知,知事不必实。上下否隔,真伪杂糅,聚怨嚣嚣,腾谤籍籍,欲无疑阻,其可得乎。臣谓宜因文武群臣,入参之日,陛下特加延接,亲与叙言,备论祸乱之由,明示咎悔之意,各使极言得失,仍令一一面陈。军务之馀,到即引对,匹夫片言,采录不遗。乃是总天下之智,以助聪明。顺天下之心,以施教令。则君臣同志,何有不从。远迩归心,孰与为乱。疏奏上,无施行。贽又言曰:立国之要,在乎得众。得众之要,在乎见情。故仲尼谓:人情,圣王之田。言理,道所由生也。时之否泰,事之损益。万化所系,必因人情。上下交而泰,不交而否。自损者人益,自益者人损。情之得失,岂容易哉。故喻君为舟,喻人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即君道,人即人情。舟顺水之道乃浮,违则没。君得人之情乃固,失则危。是以圣人之居人上也,必以其心从天下之心,而不敢以天下人从其欲。德宗不能从。

臣按:德宗专己欲而咈天下之情,是以致建中之乱。陆贽恳恳言之,犹弗见听。唐治自是日衰。不明之君,可与言哉。

《丘浚·大学衍义补》《总论固本之道》

《易》:泰之象曰: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臣按:天地交而阴阳和,万物遂其茂育者,天地所以为泰也。上下交而心志通,万民遂其生育者,世道所以为泰也。世道之所以泰者,何也。盖由上之人,于凡下之人心志之所欲,身命之所关,日用饮食之资,养生送死之具,所恃以为生生者,无一而不得以通于上。上之人,一一皆有以知其所以然。如此则顺,如此则逆,如此则利,如此则害,于是量其可否,折为中道,立为法制,定为品则。大过者则裁截成就之,不及者则辅翼相助之,所以然者,无非左右乎生民而已。上之人左右乎民如此,民之心志无有不通达于上者矣。下之情通乎上,亦犹地之气通乎天。此世道所以为泰欤。

剥之象曰:山附于地,剥;上以厚下,安宅。

臣按:山高出于地,而反附著于地。犹君居民之上,而反依附于民。何也,盖君之所以为君者,以其有民也。君而无民,则君何所依以为君哉。为人上者,诚知其所以为君,而得以安其位者,由乎有民也。可不思所以厚民之生,而使之得其安乎。民生安,则君得所依附,而其位安矣。

益之彖曰:益,损上益下,民说无疆。

臣按:益之为言,有所增加之谓也。今而无所增加,而有损焉,乃谓之益,何哉。有若对鲁哀公之问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盖深有得于益卦之义也。

《大禹谟》曰: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钦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臣按:人君,至尊也。小民,至卑也。人君,至彊也。小民,至弱也。君之于民,欲生则生之,欲死则死之,是可畏者,莫如君也。今舜之告禹,乃曰:可畏非民。何哉。吁,人君诚知民之真可畏,则必思所以养之,安之,而不敢虐之,苦之,而使之至于困穷矣。夫然则天禄之奉,在人君者,岂不长可保哉。

《五子之歌》: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臣按: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之言,万世人君,所当书于座隅,以铭心刻骨者也。

又曰: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臣按:此章言国以民为本,君之固,结民心以敬为本。人君诚能以敬存心,兢兢业业,以临兆民,如以朽败欲断之索,以驭夫并驾易惊之马,惟恐其索之断绝,而马之惊轶,以致吾身之坠。惕然恒存此心,以临乎民,必不肯非法以虐之,非礼以困之,而使之得以安其身,保其命,以遂其仰事俯育之愿。则有以固结其心,而宗社奠安矣。

左传》:襄公十四年,师旷侍于晋侯,论卫人出其君,曰:良君将赏善而刑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其可出乎。夫君,神之主。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又曰: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

臣按:《书》曰:惟天惠民,惟辟奉天。君承天之命,以治天之民,知天之心甚惠爱乎民也。则必养之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则民之奉其君,亦将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矣。苟以一人肆于民上,以纵其淫虐,而弃天地之性,岂天意哉。

哀公元年,陈逢滑对怀公曰:臣闻国之兴也以福,其亡也以祸,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

臣按:国之所以为国者,民而已。无民则无以为国矣。明圣之君,知兴国之福在爱民,则必省刑罚,薄税敛,宽力役,以为民造福。民之享福,则是国之享福也。彼昏暴之君,视民如土芥,凡所以祸之者,无所不至。民既受祸矣,国亦从之。无国则无君矣,国而无君,君而无身与家,人世之祸,孰有大于是哉。推原所自,起于一念之不恤民也。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又曰: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

臣按:民心莫不有所欲,亦莫不有所恶。于所欲者,则趋之。于所恶者,则避之。人君知民之所欲者在仁,则施仁之政以来之。所恶者在不仁,则凡不仁

之政,一切不施焉。去其不仁,而所施者,无非仁,则有以得民之心,而民之归之,不啻如水就下,兽走圹矣。苟为不然,反其好恶之常,民心所欲者,则不之施,而所施者,皆其所不欲者也。如此则失民之心矣。既失民心,民是以视其欲之所在而趋就之,则是吾为之驱之也。呜呼,有天下国家者,尚鉴诸此,其无为人驱民哉。

孟子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

臣按:天生民而立君以牧之,是君为民而立也。君无民则无以为国,而君又安能以一人之身,而自为哉。此人君所以贵乎得民也。所谓得民者,非谓得其土地生齿也,得其心也。得其土地生齿,而不得其心,犹不得也。

晁错言于汉文帝曰:夫寒之于衣,不待轻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储蓄,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臣按:君之所以为君也,以有民也。无民则无君矣。君有民,不知所以恤之,使其寒不得衣,饥不得食,凶年饥岁,无以养其父母,育其妻子,而又从而厚征重敛,不时以苦之,非道以虐之,则民怨怼,而生背畔之心,不为君有矣。民不为君有,君何所凭藉以为君哉。古之明主,所以孜孜焉,务民于农桑,薄税敛,广储蓄,以实仓廪。备水旱,使天下之民,无间丰凶,皆得饱食煖衣,以仰事俯育。则常有其民,而君位安国祚长矣。

和帝时,鲁恭上疏曰:万民者,天之所生。天爱其所生,犹父母爱其子。一物有不得其所者,则天气为之舛错,况于人乎。故爱民者必有天报。

臣按:鲁恭谓:爱民者,必有天报。则害民者,必有天殃。可知矣。

唐太宗时,马周上疏曰:三代及汉,历年多者八百,少者不减四百,良以恩结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馀年,皆无恩于人,本根不固故也。臣观自古百姓愁怨,国未有不亡者。人主当修之于可修之时,不可悔之于既失之后。

臣按:唐三百年天下,太宗贞观之世,极盛之时也。马周犹欲其修于可修之时,而无悔于既失之后。况君非太宗,而时不及贞观,乃坐视百姓愁怨,而略不一动心可乎。

陈子昂曰:天下有危机,祸福因之而生。百姓是也,百姓安则乐其生,不安则轻其死。轻其死则天下乱矣。

臣按:子昂此言,警切痛至。人主之于百姓,要必使之皆乐其生,而重其死,则祸乱无从作矣。然则所以使之乐生重死者,其道何由。曰:圆颅方趾之民,莫不爱其身体气力也,莫不爱其父母妻子也,莫不爱其田庐赀产也。上之人,不以兴作疲其筋力,不以刑法残其体肤,不以征役散其父母妻子,不以诛求耗其田庐赀产,则凡民之所爱,皆为其所有。民不幸而死,犹不忍舍去。况舍去而死哉。为人上者,诚能省刑罚,薄税敛,不穷兵以黩武,不营作以劳人,则民咸有乐生之愿,而无轻死之心。祸乱不作,而君位永安,国祚无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