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纪部艺文三

《明皇论》唐·崔鶠

穆王戒太仆曰:仆臣正,厥后克正。仆臣谀,厥后自圣。仲虺告成汤曰: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夫实凡也。而自以为圣,则偃然,以天下为莫己。若以天下为莫己,若则有罪不闻,有过不改,祸乱之形成,而卒以不悟,是亡之道也。以唐考之,克有天下者,十有八王,而不以谀臣之故,别加称号者,高祖、太宗、睿宗、文宗四君而已。其馀皆立虚名。而开元天宝之间,群臣至六上尊号。嗟乎,谀亦甚矣。而明皇受而不辞,盖将自以为圣者欤。其播越流离,至于亡国,其不幸也夫。加以天地道德圣神文武之号,兼覆载之大美,极今古之徽称,彼其臣遂以为诚尔耶。直以为吾君好谀喜佞,故逢之也。以为诚尔,则天不以号,然后推其高。地不以名,然后推其厚。三皇无有也,五帝无有也。自古贤君懿主皆无有,而吾祖宗亦无有也。彼其后世中君幽主独有之,是直以好谀喜佞,待吾君而以谀佞,逢之人君之贼也。圣矣,夫光武之为君也,诏天下上书,不得言圣,明矣哉。显宗之为君也,曰:先帝诏书,禁人言圣,自今有过,称虚誉尚,书宜抑而不省,示不为谄子嗤也。呜呼,奸人之情得矣。其成建武永平之盛,有以矣夫。

《汉高祖论》宋·苏洵

汉高祖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不如陈平,揣摩天下之势,举指摇目以劫制项羽,不如张良。微此二人,则天下不归汉,而高帝乃木强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后世子孙之计,陈平、张良智之所不及,则高帝尝先为之规画处置,使夫后世之所为,晓然如目见其事而为之者。盖高帝之智,明于大而暗于小,至于此而后见也。帝尝语吕后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必勃也。可令为太尉。方是时,刘氏安矣,勃又将谁安耶。故臣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属勃也,知有吕氏之祸也。虽然,其不去吕后,何也。势不可也。昔者武王没,成王幼,而三监叛。帝意百岁后,将相大臣及诸侯王有如武庚禄父,而无以制之也。独计以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与弱子抗。吕氏佐帝定天下,为诸侯大臣素所畏服,独此可以镇压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壮。故不去吕后者,为惠帝计也。吕后既不可去,故削其党以损其权,使虽有变而天下不摇。是故以樊哙之功,一旦遂欲斩之而无疑。呜呼。彼独于哙不仁耶。且哙与帝偕起,拔城陷阵,功为不少,方亚父嗾项庄时,微哙谯羽,则汉之为汉,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恶哙欲灭戚氏者,时哙出伐燕,立命平、勃即军中斩之。夫哙之恶未形也,恶之者诚伪,未必也,且帝之不以一女子斩天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于吕氏,吕氏之族若产、禄辈皆庸才不足恤,独哙豪杰,诸将所不能制,后世之患,无大于此者矣。夫高帝之视吕后,犹医者之视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不至于杀人而已。哙死,则吕氏之毒将不至于杀人,高帝以为是足以死而无忧矣。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哙之死于惠帝之六年,天也。使之尚在,则吕禄不可绐,太尉不得入北军矣。或谓哙于高帝最亲,使之尚在,未必与产、禄叛。夫韩信、黥布、卢绾皆南面称孤,而绾又最为亲幸,然及高祖之未亡也,皆相继以逆诛。谁谓百岁之后,椎埋屠狗之人,见其亲戚得为帝王而不欣然从之耶。故曰: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

《汉论上》石介

噫嘻,王道其駮于汉乎。汤革夏,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馀尽循禹之道。周革商,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馀尽循汤之道。汉革秦,不能尽循周之道,王道于斯駮焉。夫井田,三王之法也。什一,三王之制也。封建,三王之治也。乡射,三王之礼也。学校,三王之教也。度量以齐,衣服以章,宫室以等,三王之训也。三王市廛而不税,关讥而不征,林麓川泽,以时入而不禁,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五十者养于乡,六十者养于国,七十者养于学。孤独鳏寡,皆有常饩。周衰,王道息。秦并天,下遂尽灭三王之道。汉革秦之祚,已矣,不能革秦之弊,犹袭秦之政,而井田卒不用也。什一卒不行也,乡射卒不举也,学校卒不兴也,度量卒不齐也,衣服卒不章也,宫室卒不等也,市廛而税,关讥而征,林麓川泽,不以时而入,用民之力无日,五十、六十、七十者不养,孤独鳏寡无常饩,三王之道不复,非秦之罪也,汉之罪也。桀灭夏道,汤亦受命,克承禹烈,故夏之民归于商,不见商之政,而见禹之政。商之民归于周,不见周之政,而见汤之政。秦灭周道,汉亦受命,不袭周之政,而沿秦之弊,立汉之政。故秦之民归于汉,见汉之政,而不见周之政。盖以汉之礼乐,易三王之礼乐也。以汉之制度,易三王之制度也。以汉之爵赏,易三王之爵赏也。以汉之法律,易三王之法律也。以汉之政令,易三王之政令也。噫,汉顺天应人,以仁易暴,以治易乱,三王之举,其始何如,此其盛哉,其终何如,此其卑哉。三王建大中之道,置而不行,区区袭秦之馀,立汉之法,可惜矣。

《汉论中》

或曰:汉改三王之道,作之者,其谁欤。曰:曹参、陆贾、叔孙通之罪也。汉高祖以干戈而定天下,陆贾曰:陛下马上得之,不可马上治之。于是使贾著秦所以得天下,及古今成败之国。贾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帝辄称善。高祖已平天下,群臣饮酒争功,或妄呼、拔剑击柱。上患之。叔孙通乃与弟子百馀人,杂采古礼,与秦仪以为汉仪。帝用之,曰:今日知其为皇帝之贵也。汉高祖豁达大度,聪明神圣,温恭浚哲,英威睿武。其资材固不下乎禹汤与文武之道。使为帝,则帝矣。使为王,则王矣。方平定祸乱,思为汉家,改正朔,定礼乐,立制度,明文章,施道德,张教化,一风俗,兴太平,以垂于千万世。贾若能远举帝王之道,致于人君,施于国家,布于天下,通若能纯。用三王之礼,施于朝廷,达于政教,格于后世。以高皇之材,而不能之乎。乃龊龊进夫当时之近务,王霸之猥略,贵乎易行,孜孜举夫近古之野礼,亡秦之杂仪,求夫疾效,使高祖上视汤武有惭德,汉家比踪三王为不侔,可惜也哉。初,萧何为相,天下未甚乂。而何死,曹参代之,参以为萧何之规,当守之,勿失。日饮醇酒,宽纵不治事。虽复惠帝求治,参不能竭才辅之。直以高祖之初定祸乱,萧何之草创律令,民仅出涂炭,为已太平。国仅立法式,为已大备。当其高祖之既平祸乱,萧何之既定律令,惠帝之方求治,参能竭伊尹致君如尧舜之心,周公辅成王致太平之道,以事惠帝,制度之未修者,修之。教化之未格者,格之。文章之未备者,备之。礼律之未明者,明之。刑政之未和者,和之。尽循三王之道而行之。贾与通既施之于前,参复行之于后,汉岂有不及三王之治者乎。故曰:陆贾、叔孙通、曹参之罪也。

《汉论下》

或曰:时有浇淳,道有升降。当汉之时,固不同三代之时也。尽行三王之道,可乎。曰:时有浇淳,非谓后之时不淳于昔之时也。道有升降,非谓今之道皆降古之道也。夫时在治乱,道在圣人,非有先后耳。桀纣兴则民性暴,汤武兴则民性善。汤之时,固在桀之后。武之时,固在纣之后。而汤武之时,岂有不淳于桀纣之时,其道亦已降乎,其民亦已难教乎。时治则淳,时乱则浇,非时有淳浇也。圣人存,则道从而隆。圣人亡,则道从而降。非道有升降也。民厌周久矣,苦秦甚矣,秦之政槛阱也,民得出槛阱也。惟使之,从三王之政,非如槛阱之深闭可畏也。既得出槛阱而得适,非槛阱人,皆乐然从之也。况使从三王大中之道,跻于泰然安乐乎。当高祖,提秦之民于千万丈不测深渊中,置之于平地,若示之以三王之政,革之以三王之化,鼓之以三王之号令,明之以三王之律度,民有不肯从之,乃曰:不如在千万丈不测深渊中之乐邪。吾未之信也。当乎天下初定也,民未有富兼贫,民未有彊凌弱,民未有众吞寡,民未有大并小。因定之经界,因为之井田,民有争乎。国未有巡行之费,国未有兵众之动,国未有土木之耗,因为之什一之法,因立之中正之道,国阙用乎。封建以域之,射乡以仁之,庠序以教之,养老以厚之,秦之民,不为汉之民,为三王之民也。民不见汉之政,见三王之政也。伊尹俾其君,不及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汤去尧舜,数百年矣。而又承桀之大乱,其时固亦浇漓矣。且能以尧舜致其君。曹参、陆贾、叔孙通,乃独不能以三王之道,事于汉。使汉不及三王,诚可罪也。或曰:汉之辅政者,前有萧张,中有平勃,后有霍光、魏相公孙、博阳侯韦贤父子,而独责于贾与通暨曹相国,不亦偏乎。曰:《易》之革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君子以治历明时。鼎曰:君子以正位凝命。当高祖定天下,乃革去故鼎,取新之日也。曹参、陆贾、叔孙通,正当君子以治历明时,正位凝命之际也。会其时,乘其际,不能创制度,明律令,以垂万世法,适当其罪也。至于后世,法令已定矣,条章已著矣,制度已行矣,朝廷循之已惯习矣。而遽更之,得无乱乎。富者已连田兼地矣,彊已凌弱矣,众已吞寡矣,大已并小矣,而遽正之以经界,居之以井田,民肯从乎。后嗣奢纵日,作土木不息,内畜嫔侍,外耽畋游,殚天下之力,犹供亿不足,而遽行中正之道,取什一之赋,罢关市,开山泽,国其不乏乎。故晁错请削国地而被诛,仲舒请限民田而不用。霍光、魏相公孙、韦贤博阳侯,虽有其才,岂复能为汉家革制度乎。适不当其时也。故吾罪曹参、陆贾、叔孙通也。

《武王论》苏轼

武王克殷,以殷遗民封纣子武庚禄父,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武王崩,禄父与管、蔡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苏子曰:武王非圣人也。昔者孔子盖罪汤、武,顾自以为殷之子孙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数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尧、舜也。禹,吾无间然。其不足于汤、武也亦明矣,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伯夷、叔齐之于武王也,盖谓之弑君,至耻之不食其粟,而孔氏与之,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子之家法也,世之君子苟自孔子,必守此法。国之存亡,民之死生,将于是乎在,其孰敢不严。而孟轲始乱之,曰:吾闻武王诛独夫纣,未闻弑君也。自是学者以汤、武为圣人之正若当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当时有良史如董狐者,南巢之事必以叛书,牧野之事必以弑书。而汤、武仁人也,必将为法受恶。周公作《无逸》曰: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上不及汤,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时,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称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计纣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纣,纣不见伐而以考终,或死于乱,殷人立君以事周,命为二王后以祀殷,君臣之道,岂不两全也哉。武王观兵于孟津而归,纣若不改过,则殷人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天下无主,有圣人者出而天下归之,圣人所不得辞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杀之,可乎。汉末大乱,豪杰并起。荀文若,圣人之徒也,以为非曹操莫与定海内,故起而佐之。所以与操谋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岂教操反者哉。以仁义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将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谋九锡,则文若死之,故吾尝以文若为圣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张子房而道似伯夷也。杀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则可,使其子而果人也,则必死之。楚人将杀令尹子南,子南之子弃疾为王驭士,王泣而告之。既而杀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与杀吾父,行将焉入。然则臣王乎。曰:弃父事雠,吾弗忍也。遂缢而死。武王亲以黄钺斩纣,使武庚受封而不叛,岂复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武王之封武庚,盖亦不得已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贤圣之君六七作,纣虽无道,其故家遗俗未尽灭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诛其君,灭其社稷,诸侯必有不悦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岂武王之意哉。故曰:武王非圣人也。

《平王论》前人

苏子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谬也。自平王至于亡,非有大无道者也,髭王之神圣,诸侯服享,然终以不振,则东迁之过也。昔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成王、周公复增营之,周公既没,盖君陈、毕公更居焉,以重王室而已,非有意于迁也。周公欲葬成周,而成王葬之毕,此岂有意于迁哉。今夫富民之家,所以遗其子孙者,田宅而已。不幸而有败,至于乞假以生可也,然终不敢议田宅。今平王举文、武、成、康之业而大弃之,此一败而鬻田宅者也。夏、商之主,皆五六百年,其先王之德无以过周,而后王之败亦不减幽、厉,然至于桀、纣而后亡。其未亡也,天下宗之,不如东周之名存而实亡也。是何也。则不议田宅之效也。盘庚之迁,复殷之旧也。古公迁于岐,于是时,周人如狄人也,逐水草而居,岂所难哉。卫文公东徙度河,恃齐而存耳。齐迁临淄,晋迁于绛、于新田,皆其盛时,非有所畏也。其馀避寇而迁都,未有不亡;虽不即亡,未有能复振者也。春秋时楚大饥,群蛮叛之,申、息之北门不启。楚人谋徙于阪高,蔿贾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于是乎以秦人巴人灭庸,而楚始大。苏峻之乱,晋几亡矣,宗庙宫室尽为灰烬。温峤欲迁豫章,三吴之豪欲迁会稽,将从之矣,独王导不可,曰:金陵,王者之都也。王者不以丰俭移都,若弘卫文大帛之冠,何适而不可。不然,虽乐土为墟矣。且北寇方强,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望实皆丧矣。乃不果迁,而晋复安。贤哉导也,可谓能定大事矣。嗟夫,平王之初,周虽不如楚之强,顾不愈于东晋之微乎。使平王有一王导,定不迁之计,收丰、镐之遗民,而修文、武、成、康之政,以形势临东诸侯,齐、晋虽强,未敢贰也,而秦何自霸哉。魏惠王畏秦,迁于大梁;楚昭王畏吴,迁于郢;项襄王畏秦,迁于陈;考烈王畏秦,迁于寿春:皆不复振,有亡徵焉。东汉之末,董卓劫帝迁于长安,汉遂以亡。近世李景迁于豫章,亦亡。故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谬也。

秦始皇论》前人

昔者,生民之初,不知所以养生之具,击搏挽裂,与禽兽争一旦之命,惴惴焉。朝不谋夕,忧死之不给,是故巧诈不生,而民无和然。圣人恶其无别,而忧其无以生也。是以作为器用,耒耜弓矢,舟车网罟之类,莫不备至,使民乐生便利,役御万物,而适其情,而民始有以极其口腹耳目之欲,器利用便,而巧诈生,求得欲从,而心志广。圣人又忧其桀猾变诈,而难治也。是故制礼以反其初。礼者,所以反本复始也。圣人非不知箕踞而坐,不揖而食,便于人情,而适于四体之安也。将必使之习为迂阔难行之节,宽衣博带,佩玉履舄,所以回翔容与,而不可以驰骤。上自朝廷,而下至于民,其所以视听其耳目者,莫不近于迂阔,其衣以黼黻文章,其食以笾豆簠簋,其耕以井田,其进取选举以学校,其治民以诸侯,嫁娶死葬,莫不有法,严之以鬼神,而重之以四时。所以使民自尊,而不轻为奸。故曰:礼之近于人情者,非其至也。周公、孔子所以区区于升降揖让之间,丁宁反覆,而不敢失坠者,世俗之所谓迂阔,而不知夫圣人之权,固在于此也。自五帝三代相承,而不敢破。至秦有天下,始皇帝以诈力而并诸侯,自以为智术之有馀,而禹汤文武之不知出此也。于是废诸侯,破井田,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于便利,而不耻于无礼。决坏圣人之藩墙,而以利器明示天下。故自秦以来,天下惟知所以求生避死之具,以礼者为无用赘疣之物,何者。其意以为生之无事乎礼也。苟生之无事乎礼,则凡可以得生者,无所不为矣。呜呼,此秦之祸,所以至今而未息欤。昔者,始有书契,以科斗为文。而其后始有规矩摹画之迹,盖今所谓大小篆者。至秦而更以隶,其后日以变革,贵于速成,而从其易。又创为纸,以易简策,是以天下簿书符檄,繁多委压,而吏不能究。奸人有以措其手足,如使今世而尚用古之篆书简策,则虽欲繁多,其势无由。由此观之,则凡所以便利天下者,是开诈伪之端也。嗟夫秦既不可及矣。苟后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利之求。则是引民而日趋于诈也。悲夫。

《秦始皇扶苏论》前人

秦始皇时,赵高有罪,蒙毅按之,当死,始皇赦而用之。长子扶苏好直谏,上怒,使北监蒙恬兵于上郡。始皇东游会稽,并海走琅琊,次子胡亥、李斯、蒙毅、赵高从。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及还上崩。李斯、赵高矫诏立胡亥,杀扶苏、蒙恬、蒙毅,卒以亡秦。苏子曰: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可谓密矣。蒙恬将三十万人,威震北方,扶苏监其军,而蒙毅侍帷幄为谋臣,虽有大奸贼,敢睥睨其间哉。不幸道病,祷祀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遣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虽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之所不及。圣人为天下,不恃智以防乱,恃其无致乱之道耳。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高。夫阉尹之祸,如毒药猛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书契以来,惟东汉吕彊、后唐张承业此二人号称善良,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取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汉桓、灵,唐肃、代,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亦沉于赵高、恭、显之祸。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奴仆薰腐之馀何能为,及其亡国乱朝,乃与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谓不智。扶苏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陈胜假其名犹足以乱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诛而复请之,则斯、高无遗类矣。以斯之智而不虑此,何哉。苏子曰:呜呼,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殊死为轻典,以参夷为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为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荆轲之变,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而莫之救者,以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复请,亦知始皇之騺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伪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孔子曰:有一言而终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下易达,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然其令行禁止,盖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终不以此易彼。商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弃灰,刑其亲戚师傅,积威信之极。以至始皇,秦人视其君如雷霆鬼神,不可测识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而后致刑。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请,则威信之过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汉武始皇,皆果于杀者也,故其子如扶苏之仁,则宁死而不请,如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聊也。故为二君之子者,有死与反而已。李斯之智,盖有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之果于杀者。

魏武帝论》前人

世之所谓智者,知天下之利害,而审乎计之得失,如是而已矣。此其为智,犹有所穷。唯见天下之利而为之,唯其害而不为,则是有时而穷焉。亦不能尽天下之利。古之所谓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计,而权之以人,是故有所犯天下之至危,而卒以成大功者。此以其人权之,轻敌者败,重敌者无成功。何者。天下未尝有百全之利也。举事而待其百全,则必有所格,是故知吾之所以胜人,而人不知其所以胜我者,天下莫能敌之。昔者,晋荀息知虞公必不能用宫之奇,齐鲍叔知鲁君必不能用施伯,薛公知黥布必不出于上策,此三者皆危道也。而直犯之,彼不知用其所长,又不知出吾之所忌,是故不可以冒害而就利。自三代之亡,天下以诈力相并,其道术政教,无以相过,而能者得之。当汉氏之衰,豪杰并起而图天下,二袁、董、吕争为强暴,而孙权、刘备又以区区于一隅,其用兵制胜,固不足以敌曹氏。然天下终于分裂,讫魏之世,而不能一。盖尝试论之,魏武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是故有所重发而丧其功,有所轻为而至于败。刘备有盖世之才,而无应卒之机,方其新破刘璋,蜀人未附,一日而四五惊,斩之不能禁。释此时不取,而其后遂至于不敢加兵者,终其身。孙权勇而有谋,此不可以声势恐喝取也。魏武不用中原之长,而与之争于舟楫之间,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以争利,犯此二败,以攻孙权,是以丧师于赤壁,以成吴之强。且夫刘备可以急取,而不可以缓图。方其危疑之间,卷甲而趋之,虽兵法之所忌,可以得志。孙权者,可以计取,而不可以势破也。而欲以荆州新附之卒,乘胜而取之,彼非不知其难,特欲侥倖于权之不敢抗也。此用之于新造之蜀,乃可以逞,故夫魏武重发于刘备,而丧其功,轻为于孙权而至于败,此不亦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之过欤。嗟夫事之利害,计之得失,天下之能者举知之,而不能权之。以人则亦纷纷焉。或胜或负,争为雄强,而未见其能一也。

《唐论》曾巩

成康殁,而民生不见先王之治,日入于乱,以至于秦,尽除前圣数千载之法。天下既攻秦,而亡之以归于汉,汉之为汉,更二十四君,东西再有天下,垂四百年,然大抵多用秦法。其改更秦事,亦多附己之意,非放先王之法,而有天下之志也。有天下之志者,文帝而已。然而天下之材不足,故仁闻虽美矣,而当世之法度,亦不能放于三代。汉之亡,而强者遂分天下之地。晋与隋,虽能合天下于一,然而合之未久,而已亡,其为不足议也。代隋者,唐,更十八君,垂三百年,而其治莫盛于太宗之为君也。诎己从谏,仁心爱人,可谓有天下之志。以租庸任民,以府卫任兵,以职事任官,以材能任职,以兴义任俗,以尊本任众,赋役有定制,兵农有定业,官无虚名,职无废事,人习于善行,离于末作,使之操于上者,要而不烦,取于下者,寡而易供。民有农之实,而兵之备,存有兵之名,而农之利。在事之分有归,而禄之出不浮,材之品不遗,而治之体相承。其廉耻日以笃,其田野日以辟,以其法修则安且治,废则危且乱,可谓有天下之材。行之数岁,粟米之贱,斗至数钱。居者有馀蓄,行者有馀资。人人自厚,几致刑措,可谓有治天下之效。夫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又有治天下之效,然而不得与先王并者,法度之行,拟之先王未备也。礼乐之具,田畴之制,庠序之教,拟之先王未备也。躬亲行阵之间,战必胜,攻必克,天下莫不以为武,而非先王之所尚也。四裔万国,古所未及,以政者莫不服从,天下莫不以为盛,而非先王之所务也。太宗之为政于天下者,得失如此,由唐虞之治五百馀年,而有汤之治。由汤之治五百馀年,而有文武之治。由文武之治千有馀年,而始有太宗之为君,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又有治天下之效。然而又以其未备也。不得与先王并,而称极治之时,是则人生于文武之前者,率五百馀年而一遇治。世生于文武之后者,千有馀年而未遇极治之时也。非独民之生于是,时者之不幸也。士之生于文武之前者,如舜禹之于唐,八元八凯之于舜,伊尹之于汤,太公之于文武,率五百馀年而一遇。生于文武之后,千有馀年,虽孔子之圣,孟轲之贤,而不遇,虽太宗之为君,而未可以必得志于其时也。是亦士民之生于是,时者之不幸也。故述其是非得失之迹,非独为人君者,可以考焉。士之有志于道,而欲仕于上者,可以鉴矣。

《汉文帝论》曾肇

予尝谓:治天下,本于躬化。而观汉文帝,躬行节俭,以德化民,宜其有以振起衰俗。而贾谊以谓:残贼公行,莫之禁止。其说以背本趋末者,为天下大残,淫侈之俗,为天下之大贼。以当时风俗,可谓敝矣。岂所谓躬化者,果无益于治哉。盖文帝虽有仁心仁闻,而不修先王之政故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则有不忍人之政。而其政必本于理财,理财之法,其定民之大,方有四。任民之职,有九。士农工商,以辨其名,九谷草木、山泽鸟兽、材贿丝枲、聚敛转移,以辨其职。又为之屋粟里布,夫家之征,以待其不勤。是故天下无迁徙之业,无游惰之民,其于生财,可谓众矣。至于爱养万物,必以其道,故罻罗网罟,斧斤弓矢,皆以时入,而覆巢麛卵,杀胎伐夭,皆为之禁,取之又有其时也。于是制礼以节其用,天子都千里之畿,诸侯各专百里之国,卿士大夫至于庶人,莫不有田,而视其位之贵贱,称其入之厚薄,而为之法。制度数以待其冠婚,宾客死丧,祭祀之用者,隆杀多寡,各适其宜。为上者,谨名分以示天下,而人人安于力分之内,无觊觎于其外。是以淫僻放侈之心不生,而贫富均一,海内充实,无不足之患。然后示之以廉耻,兴之以德义,故民从之也。轻方此之时,游惰者无所容,而虽有僭侈之心,亦安所施于外哉。教化之所以行,残贼之所以熄,盖出于是也。自秦灭先王之籍,而汉因之,务为一切之制,由天子至于庶人,无复有度量分界之限,而人人去本趋末,争于僭侈。高祖尝禁贾人,不得曳丝乘车。其令卒于不行。至文帝之时,商贾富厚力过,吏埶而末伎游食害农者,蕃庶人墙,屋饰文绣,仆妾之衣,皆宗庙之奉,天子之服,则其俗之不善,可知矣。而文帝不知修先王之政,以救其弊。方其开籍田以劝耕者,衣弋绨而斥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其意美矣。然法度之具不行,而欲以区区之一身,率四海之众,岂非难哉。孟子曰:徒善不足以为政。非虚言也。虽然,以彼之德,成之以先王之政,则庶几三代之贤主哉。

《夏论》苏辙

圣人之道,苟可以安天下,不求为异也。尧舜传之贤,而禹传之子。后世以为禹无圣人而传之,而后授之其子孙。此以好异期圣人也。夫圣人之于天下,不从其所安而为之,而求异夫天下之人,何其用心之浅耶。昔者汤有伊尹,武王有周公。而周公,又武王之弟也。汤之太甲,武之成王,皆可以为天下,而汤不以予其臣,武王不以予其弟,诚以为其子之才,不至于乱天下者,则无事乎授之他人而以为异也。而天下之人,何独疑夫禹哉。今夫人之爱其子,是天下之通义也。有得焉而以予其子孙,人情之所皆然也。圣人以是为不可易,故因而听之,使之父子相继而无相乱。以至于尧,尧举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尧之天下而又授之禹。举天下而授之人,此圣人之所以大过人,而天下后世之所不能也。天下后世之所不能,而圣人独为之,岂以为异哉。天下之人不能皆贤而有异人焉,为异而震之,则天下皆将喜其名而失其真,故夫尧舜之传贤者,是不得已而然也。使尧之丹朱,舜之商均,仅可以守天下,而尧肯传之舜,舜肯传之禹,以为异而疑天下哉。然则禹之不以天下授益,非以益为不足受也。使天下复有禹,予知禹之不以天下授之矣,何者。启足以为天下故也。启为天下,而益为之佐,是益不失为伊尹、周公,其功犹可以及天下也。圣人之不喜异也如此:鲁人之法,赎人者受金于府。子贡赎人而不受赏,夫子叹曰:嗟夫。使鲁之不复赎人者,赐也。夫赎人而不以为功,此君子之所以异于众人者,而其弊乃至于不赎。是故圣人不喜为异,以其有时而穷也。闵子终三年之丧,见于夫子,援琴而歌,戚戚而不乐,作而曰:先王制礼,弗敢过也。子夏终三年之丧,见于夫子,取琴而鼓之,其乐侃侃然,作而曰:先王制礼,不敢不及也。而夫子皆以为贤。由此观之,禹益之事,传者之过也。记有之曰: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舜禹皆有所从。受天下者,其所从受天下者,不可忘也。故舜宗尧而置瞽瞍,此天下之大义也。至禹不独废尧,而且忘舜,鲧虽得罪,以父故,得祭于郊,从舜之义,则禹为忘其君。从禹之义,则舜为忘其亲。二者,皆圣人之所不为也。予闻之,礼之所行,义之所许也。故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舜禹之有天下,则先王之所未有也。故尧虽非父,而其德载于后世,不可以不宗。瞽瞍虽其亲,而无功于人,不可以私享。二者皆义也。至夏后氏,郊鲧而宗禹,此禹之子孙之礼也。孰谓禹之不宗舜哉。柳下惠称:有虞氏郊尧而宗舜,先儒以为此虞氏子孙之礼也。以虞推禹,则禹其有不宗舜乎。虽然,夏之子孙,所以不宗舜者,以有鲧也。鲧虽得罪于舜,而从事于水者九年,非瞽瞍之比也。故卒为夏郊,而三代祀之。三代犹以其功祀之,而其子孙顾可以他人废之乎。故夫虞夏之祀,皆义之所予也。

《商论》前人

商之有天下者三十世,而周之世三十有七;商之既衰而复兴者五王,而周之既衰而复兴者宣王一人而已。夫商之多贤君,宜若其世之过于周;周之贤君不如商之多,而其久于商者乃数百岁,其故何也。盖周公之治天下,务以文章繁缛之礼,和柔驯扰刚彊之民,故其道本于尊尊而亲亲,贵老而慈幼,使民之父子相爱兄弟相悦,以无犯上难制之气,行其至柔之道,以揉天下之戾心,而去其刚毅果敢之志,故其享天下至久。而诸侯内侵,京师不振,卒于废为至弱之国。何者。优柔和易,可以为久,而不可以为彊也。若夫商人之所以为天下者,不可复见矣。尝试求之《诗》《书》,《诗》之宽缓而和柔,《书》之委曲而繁重者,举皆周也。而商人之诗,骏发而严厉,其书简洁而明肃,以为商人之风俗,盖在乎此矣。夫惟天下有刚彊不屈之俗也,故其后世有以自振于衰微。然至其败也,一散而不可复止。盖物之彊者易以折,而柔忍者可以久存。柔者可以久存,而常困于不胜;彊者易以折,而其末也,乃可以有所立。此商之所以不长,而周之所以不振也。呜呼。圣人之虑天下亦有所就而已,不能使之无弊也。使之能久而不能彊,能以自振而不能以及远,此二者存乎其后世之贤与不贤矣。太公封于齐,尊贤而尚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臣。周公治鲁,亲亲而尊尊。太公曰:后世寖衰矣。夫尊贤尚功,则近于彊;亲亲尊尊,则近于弱,终之齐有田氏之祸,而鲁人困于盟主之令。盖商之政近于齐,而周公之所以治周者,其所以治鲁也。故齐彊而鲁弱,鲁未亡而齐亡也。

《周论》前人

《传》曰:夏之政尚忠,商之政尚质,周之政尚文。而仲尼亦云: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予读《诗》、《书》,历观唐虞,至于商周。以为自生民以来,天下未尝一日而不趋于文也。文之为言,犹曰万物各得其理云尔。父子君臣之间、兄弟夫妇之际,此文之所由起也。昔者生民之初,父子无义,君臣无礼,兄弟不相爱,夫妇不相保,天下纷然而淆乱,忿斗而相苦。文理不著,而人伦不明,生不相养,而死不相葬,天下之人,举皆戚然,不宁于中。然后反而求其所安,属其父子而列其君臣,联其兄弟而正其夫妇。至于虞夏之世,乃益去其鄙野之制。然犹以天子之尊饭土塯,啜土铏,土阶三尺,茅茨不剪。至于周而后大备,其粗始于父子之际,其精布于万物,其用甚广而无穷。盖其当时莫不自谓文于前世,而后之人乃更以为质也。是故祭祀之礼,陈其笾豆,列其鼎俎,备其醪醴,俯伏以荐思,其饮食醉饱之乐而不可见也。于是灌用郁鬯,藉用白茅,既沃而莫之见,以为神之缩之也。体魄降于地,魂气升于天,恍惚诞谩,而不知其所由处,声音气臭之类,恐不能得当也。于是终祭于屋漏,绎祭于祊,以为人子之心无所不至也。荐之以滋味,重之以脍炙,恐鬼神之不屑也;荐之以血毛,重之以体荐,恐父祖之不吾安也。于是先黍稷,而饭稻粱,先大羹而饱庶羞,以为不敢忘礼,亦不敢忘爱也。丁宁反复,优游而不忍去,以为可以尽人子之心,而人子之心亦可以少安矣。故凡世之所谓文者,皆所以安夫人之所不安。而人之所安者,事之所当然也。仲尼区区于衰周之末,收先王之遗文,而与曾子推论礼之所难处,至于毫釐纤悉,盖以为王道之盛其文理当极于此焉耳。及周之亡,天下大坏,彊陵弱,众暴寡,而后世乃以为周文之弊。夫自唐虞以至于商,渐而入于文。至周,而文极于天下。当唐虞、夏商之世,盖将求周之文,而其势有所未至,非有所谓质与忠也。自周而下,天下习于文,非文则无以安天下之所不足,此其势然也。今夫冠婚丧祭而不为之礼,墓祭而不庙,室祭而无所,仁人君子有所不安于其中而曰不文,以从唐虞、夏商之质。夫唐虞、夏商之质,盖将以求周之文而未至者,非所以为法也。

《秦论上》前人

秦人居诸侯之地,而有万乘之志,侵辱六国,斩伐天下,不数十年之间,而得志于海内。至其后世,再传而遂亡。刘季起于匹夫,斩刈豪杰,蹶秦诛楚,以有天下。而其传子孙,数十世而不绝。盖秦、汉之事,其所以起者不同,而其所以取之者无以相远也。然刘、项奋臂于闾阎之中,率天下蜂起之兵西向以攻秦,无一成之聚,一夫之众,驱罢敝谪戍之人,以求所非望,得之则生,失之则死。以匹夫而图天下,其势不得不疾战以趋利,是以冒万死求一生而不顾。今秦拥千里之地,而乘累世之业,虽闭关而守之,畜威养兵,拊循士民,而诸侯谁敢谋秦。观天下之衅,而后出兵以乘其弊,天下夫谁敢抗。而惠文、武昭之君,乃以万乘之资,而用匹夫,所以图天下之势,疾战而不顾其后,此宜其能以取天下,而亦能以亡之也。夫刘、项之势,天下皆非吾有,起于草莽之中,因乱而争之,故虽驱天下之人,以争一旦之命,而民犹有待于戡定,以息肩于此。故以疾战定天下,天下既安,而下无背叛之志。若夫六国之际,诸侯各有分地,而秦乃欲以力征,彊服四海,不爱先王之遗黎,以为子孙之谋,而竭其力以争邻国之利,六国虽灭,而秦民之心已散矣。故秦之所以谋天下者,匹夫特起之势,而非所以承祖宗之业以求其不失者也。昔者尝闻之:周人之兴数百年,而后至于文、武。文、武之际,三分天下而有二,然商之诸侯犹有所未服,纣之众,未可以不击而自解也。故以文、武之贤,退而修德,以待其自溃。诚以为后稷、公刘、太王、王季勤劳不懈,而后能至于此,故其发之不可轻,而用之有时也。嗟夫。秦人举累世之资,一用而不复惜,其先王之泽,已竭于取天下,而尚欲求以为国,亦已惑矣。

《秦论下》

三代圣人以道御天下,动容貌,出辞气,逡巡庙堂之上,而诸侯承德,四裔向风,何其盛哉。至其后世稍衰,桓、文迭兴而维持之,要之以盟会,齐之以征伐,既已毕矣。然春秋之后,吴越放恣,继之以田常、三晋之乱,天下遂为战国。君臣之间非诈不言,非力不用,相与为盗蹠之行犹恐不胜。虽桓、文之事且不试矣,而况于文、武、成、康之道欤。秦起于西陲,本以彊兵富国为上,其先襄公最贤,诗人称之。然其所以为国者,亦犹是耳。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夫蒹葭之方盛也,苍苍其彊劲,而不适于用,至于白露,凝戾为霜,然后坚成,可施于人。今夫襄公,以耕战自力,而不知以礼义终成之,岂不苍然盛哉。然而君子以为未成,故其后世狃于为利,而不知义。至于商君厉之以法,风俗日恶,鄙诈猛暴,甚于六国。卒以此胜天下。秦之君臣,以为非是,无足以服人矣。当是时,诸侯大者,连地数千里,带甲数十万。虽使齐威、晋文,假仁义,挟天子而令之,其势将不能行。惟得至诚之君子,自修而不争,如商周之先君,庶几可以服之。孟子游于齐梁,以此干其君,皆不能信。以为诈谋奇计之所不能下,长戟劲弩之所不能克,区区之仁义,何足以致此。然魏文侯,当时之弱国也。君王后,齐之一妇人也。魏文侯行仁义,礼下贤者,用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而秦人不敢加兵。君王后用齐四十馀年,事秦谨与诸侯信,而齐亦未尝受兵,而况于力行仁义,中心惨怛,终身不懈,而有不能胜者哉。夫衣冠佩玉,可以化彊暴。深居简出,可以却猛兽。虚心寡欲,可以怀鬼神。孟子曰:仁不可以为众诚。因秦之地,用秦之民,按兵自守,修德以来天下,彼将襁负其子而至,而谁与共亡。惜乎其明不足以知之,竭力以胜敌,敌胜之后,二世而亡,其数有以取之矣。

《始皇论》前人

诸侯之兴,自生民始矣。至始皇灭六国,而五帝三代之诸侯,扫地无复遗者,非秦能灭诸侯,而势之隆污,极于此矣。昔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传商及周文武之间,止千七百馀国。夫人之必争彊弱,之必相吞灭,此势之必至者也。彼非诸侯,独能自存,圣贤之君时出,而齐之是以彊者不敢肆,弱者有以自立,盖自禹五世,而得少康,自少康十二世,而得汤,自汤八世,而得太戊,自太戊十三世,而得武丁,自武丁八世,而得周文武。当是时,虽有彊暴诸侯,不得以力加小弱。然虞夏,诸侯亡者,已十八九矣。自文武成康以来,三十有三世,独一宣王能纪纲诸夏。幽平以后,诸侯放恣。春秋之际,存者百七十馀国而已。虽齐威、晋文迭兴,以会盟征伐持之,而道德不足其身,所攻灭盖已多矣。陵迟至于六国,独有宋卫中山泗上诸侯在耳。地大兵彊,皆务以诈力相倾。虽使威文复生,号令将有所不行非,有盛德之君,不足以怀之矣是。以至于荡灭无馀而后止,秦虽欲复立诸侯,岂可得哉。而议者乃追咎李斯不师古,始使秦孤立无援,二世而亡。盖未之思欤。夫商周之初,虽封建功臣子弟,而上古诸侯,棋布天下,植根深固,是以新故相维,势如犬牙。数世之后,皆为故国,不可复动。今秦已削平诸侯,荡然无复立锥之国。虽使并建子弟,而君民不亲,譬如措舟,沧海之上,大风一作,漂卷而去,与秦之郡县何异。且独不见汉高、晋文之事乎。割裂海内,以封诸子,大者连城数十,举无根之人,寄之万民之上,十数年之间,随即散灭,不获其用,岂非惑于其名,而未察其势也哉。古之圣人,立法以御天下,必观其势。势之所去,不可以彊反。今秦之郡县,岂非势之自至也欤。然秦得其势,而不免于灭亡,盖治天下在德,不在势,诚能因势以立法,务德以扶势,未有不安且治者也。使秦既一天下,与民休息,宽徭赋,省刑罚,黜奢淫,崇俭约,选任忠良,放远法吏,而以郡县治之,虽与三代比隆,可也。

《三宗论》前人

黄帝、尧、舜,寿皆百年,享国皆数十年。周公作《无逸》,言商中宗享国七十五年,高宗五十九年,祖甲三十三年。文王受命中身,享国五十年。自汉以来,贤君在位之久,皆不及此。西汉文帝二十三年,景帝十六年,昭帝十三年。东汉明帝十八年,章帝十三年,和帝十二年,唐太宗二十三年。此皆近世之明主,然与《无逸》所谓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者,无以大相过也。至其享国长久,如秦始皇帝、汉武帝、梁武帝、隋文帝、唐元宗,皆以临御久远,循致大乱,或以失国,或仅能免其身。其故何也。人君之富,其倍于人者千万也,膳服之厚,声色之靡,所以贼其躬者多矣。朝夕于其间而无以御之,至于夭死者,势也。幸而寿考,用物多而害民久,矜己自圣,轻蔑臣下,至于失国,宜矣。古之贤君,必志于学,达性命之本而知道德之贵,其视子女玉帛与粪土无异,其所以自养,乃与山林学道者比,是以久于其位而无害也。傅说之诏高宗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惟敩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呜呼,傅说其知此矣。

《两汉论》前人

古之圣人,制为君臣之分,天子以其一身,立乎天下之上,安受天下之奉己而不辞。天下之人,奇材壮士,争出其力,以自尽于天子之下,而无所逃遁。此二者何为如此也。天下之事,固其贤者为之也。仁人君子尽其心以制天下之事,而无所不成;武夫猛士竭其力以剪天下之暴乱,而无所不定。此其类非不智且勇也,然而不得其君,则其心常鳃鳃然,旷四海而不能以自安,功成事立,缺然反顾,而莫之能受。是以天下之贤才,其才虽足以取之,而常喜天下之有贤君者,利其有以受之也。盖古之人君,收天下之英雄,而不失其心,故天下皆争归之。而英雄之士,因其君之资,以用力于天下,功成求得,而不敢为背叛之操。故上下相守,而可以至于无穷。唯其君臣相戾,而不能以相用,君以为无事乎其臣,臣以为无事乎其君,君无所用,以至于天下之不亲,臣无以用之,以至于茕茕而无所底丽,而天下始大乱矣。且彼不知夫天下之意也,天下之人,皆人臣也,而谁能以相从。惟其因天子之权而用之,是以虽其比肩之人,而莫敢抗。彼见天下之莫吾抗也,则以为天下之畏我,而不知己之戴君之威而行也。故或狃天下之畏己,而反以求去其君。其君既去,而天下之人,孰畏而不为变哉。昔者西汉之衰,王莽窃取其人君之权而执之,以求取其天下。方其执之而未取也,天下不知其将取之,是以俛首而奉其所为。何者。天下之心,犹以为汉役之也。至于天下在莽,而其英雄之士,遂起而共攻之,不数年,而莽以大败。何者。天下不服无汉之王莽也。其后东汉之乱,献帝奔走于草莽之中,曹操出之以为帝王。当是之时,天下已无汉矣,而唯曹氏之为听。然天下之英雄,犹以为名,皆起而争之,终曹公之身,而不能以自安。犹幸其当时之人,皆知汉之天下已去,而操收之也,是以心服曹氏而安为之臣。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盖天下之情,居下而干其上之政者,以为己之享其利也,而不知天下之争心皆将嚣然而不平。是以其素所服者愈狭,则其失之也愈速。何则。其不平者众也。故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而三桓之子孙微矣。呜呼。公室既微,则三桓之子孙,天下之所谓宜盛者也,而终以衰弱而不振,则夫君臣之分可知也已。

《汉武帝论》前人

天下利害,不难知也。士大夫心平而气定,高不为名所眩,下不为利所怵者,类能知之。人主生于深宫,其闻天下事至鲜矣,知其一不达其二,见其利不睹其害,而好名贪利之臣,探其情而逢其恶,则利害之实乱矣。汉武帝即位三年,年未二十,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帝问太尉田鼢。鼢曰:越人相攻,其常事耳,又数反覆,不足烦中国往救。帝使严助难鼢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诚能,何故弃之。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不救,尚何所愬。帝诎鼢议,而使助持节发会稽兵救之。自是征南越,伐朝鲜,讨西南裔,兵革之祸加于四裔矣。后二年,匈奴请和亲,大行王恢请击之,御史大夫韩安国请许其和,帝从安国议矣。明年,马邑豪聂壹因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帝使公卿议之,安国、恢往反议甚苦。帝从恢议,使聂壹买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觉之而去,兵出无功。自是匈奴犯边,终武帝无宁岁,天下几至大乱。此二者,田鼢、韩安国皆知其非,而迫于利口,不能自伸。武帝志求功名,不究利害之实,而遽从之。及其晚岁,祸灾并起,外则黔首耗散,内则骨肉相贼杀,虽悔过自咎,而事已不救矣。然严助交通淮南,张汤论杀之。王恢以不击匈奴,亦坐弃市。二人皆罪不至死,而不免大戮,岂非首祸致罪,天之所不赦故耶。

《汉昭帝论》前人

周成王以管、蔡之言疑周公,及遭风雷之变,发金縢之书,而后释然,知其非也。汉昭帝闻燕王之谮,霍光惧不敢入。帝召见光,谓之曰:燕王言将军出都肄郎,道上称跸,又擅调益幕府校尉。二事属耳,燕王何自知之。且将军欲为非,不待校尉。左右闻者皆伏其明,光由是获安,而燕王与上官皆败。故议者以为昭帝之贤过于成王。然成王享国四十馀年,治致刑措。及其将崩,命召公、毕公相康王,临死生之变,其言琅然不乱。昭帝享国十三年,年甫及冠,功未见于天下,其不及成王者亦远矣。夭寿虽出于天,然人事常参焉。故吾以为成王之寿考,周公之功也;昭帝之短折,霍光之过也。昔晋平公有蛊疾,医和视之曰:是谓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良臣将死,天命不祐。国之大臣,荣其宠禄,而任其大节,有菑祸兴而无改焉,必受其咎。以此讥赵孟,赵孟受之不辞,而霍光何逃焉。成王之幼也,周公为师,召公为保,左右前后皆贤也。虽以中人之资,而起居饮食,日与之接,逮其壮且老也,志气定矣,其能安富贵易生死,盖无足怪者。今昭帝所亲信,惟一霍光。光虽忠信笃实,而不学无术。其所与共国事者,惟一张安世,所与断几事者,惟一田延年。士之通经术、识义理者,光不识也。其后虽闻久阴不雨之言,而贵夏侯胜,感蒯瞆之事,而贤隽不疑,然终亦不任也。使昭帝居深宫,近嬖倖,虽天资明断,而无以养之,朝夕害之者众矣,而安能及远乎。人主不幸,未尝更事而履大位,当得笃学深识之士日与之居,示之以邪正,晓之以是非,观之以治乱,使之久而安之,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然后听其自用而无害。此大臣之职也。不然,小人先之,悦之以声色犬马,纵之以驰骋田猎,侈之以宫室器服。志气已乱,然后入之以谗说,变乱是非,移易白黑,纷然无所不至。小足以害其身,而大足以乱天下。大臣虽欲有言,不可及矣。《语》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故人必知道而后知爱身,知爱身而后知爱人,知爱人而后知保天下。故吾论三宗享国长久,皆学道之力。至汉昭帝,惜其有过人之明,而莫能导之以学。故重论之,以为此霍光之过也。

《汉光武论上》前人

人主之德,在于知人,其病在于多才。知人而善用之,若己有焉,虽至于尧舜可也。多才而自用,虽有贤者,无所复施,则亦仅自立耳。汉高帝谋事不如张良,用兵不如韩信,治国不如萧何,知此三人而用之不疑,西破强秦,东服项羽,曾莫与抗者。及天下既平,政事一出于何,法令讲若画一,民安其生,天下遂以无事。又继之以曹参,终之以平、勃,至文、景之际,中外晏然。凡此皆高帝知人之馀功也。东汉光武,才备文武,破寻邑,取赵、魏,鞭笞群盗,算无遗策,计其武功若优于高帝。然使当高帝之世,与项羽为敌,必有不能辨者。及既履大位,惩王莽篡夺之祸,虽置三公,而不付之事,专任尚书,以督文书,绳奸诈为贤,政事察察,下不能欺,一时称治。然而异己者斥,非谶者弃,专以一身任天下,其智之所不见,力之所不举者多矣。至于明帝,任察愈甚。故东汉之治,宽厚乐易之风,远不及西汉。贤士大夫立于其朝,志不获伸。虽号称治安,皆其父子才智之所止,君子不尚者也。

《汉光武论下》

高帝举天下后世之重属之大臣。大臣亦尽其心力以报之。故吕氏之乱,平、勃得寘力焉,诛产、禄,立文帝,若反覆手之易。当是时,大臣权任之甚盛,风流相接,至申屠嘉犹召辱邓通,议斩晁错,而文、景不以为忤,则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景、武之后,此风衰矣。大臣用舍,仅如仆隶。武帝之老也,将立少主,知非大臣不可,乃委任霍光。霍光之权,在诸臣右,故能翊昭建宣,天下莫敢异议。至于宣帝,虽明察有馀,而性本忌刻,非张安世之谨畏,陈万年之顺从,鲜有能容者。恶杨恽、盖宽饶,害赵广汉、韩延寿,悍然无恻怛之意。才高之士侧足而履其朝。陵迟至于元、成,朝无重臣,养成王氏之祸。故莽以斗筲之才,济之以欺罔,而士无一人敢指其非者。光武之兴,虽文武之略,足以鼓舞一世,而不知用人之长以济其所不足。幸而子孙皆贤,权在人主,故其害不见。及和帝少幼,窦后擅朝。窦宪兄弟恣横,杀都乡侯畅于朝,事发,请击匈奴以自赎。及其成功,又欲立北单于,以树恩固位。袁安、任隗皆以三公守义力争,而不能胜,幸而宪以谋逆败。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积其弊乃见于此。其后汉日以衰。及其诛阎显,立顺帝,功出于宦官;黜清河王,杀李固,事成于外戚。大臣皆无所与。及其末流,梁冀之害重,天下不能容,复假宦官以去之。宦官之害极,天下不能堪,至召外兵以除之。外兵既入,而东汉之祚尽矣。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祸,势极于此。夫人君不能皆贤。君有不能,而属之大臣,朝廷之正也。事出于正,则其成多,其败少。历观古今大臣任事而祸至于不测者,必有故也。今畏忌大臣,而使它人得乘其隙,不在外戚,必在宦官。外戚宦官更相屠灭,至以外兵继之。呜呼,殆哉。

《三国论》前人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闇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用也。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耶。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昔者项籍乘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而项籍固已惫矣。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之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惟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纯,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则是其气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目用之方。夫古之英雄,唯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晋论》前人

御天下有道,休之以安,动之以劳,使之安居而能勤,逸处而能忧,其君子周旋揖让不失其节,而能耕田射御,以自致其力,平居习为勉彊而去其惰傲,厉精而日坚,劳苦而日彊,冠冕佩玉之人而不惮执天下之大劳。夫是以天下之事,举皆无足为者,而天下之匹夫,亦无以求胜其上。何者。天下之乱,盖常起于上之所惮而不敢为,天下之小人,知其上之有所惮而不敢为,则有以乘其间而致其上之所难。夫其上之所难者,岂非死伤战斗之患,匹夫之所轻而士大夫之所不忍以其身试之者耶。彼以死伤战斗之患邀我,而我不能应,则无怪乎天下之至于乱也。故夫君子之于天下,不见其所畏,求使其所畏之不见,是故事有所不辞,而劳苦有所不惮。昔者晋室之败,非天下之无君子也。其君子皆有好善之心,高谈揖让,泊然冲虚,而无慷慨感激之操,大言无当,不适于用,而畏兵革之事。天下之英雄,知其所忌而窃乘之,是以颠沛陨越,而不能以自存。且夫刘聪、石勒、王敦、祖约,此其奸诈雄武,亦一世之豪也。譬如山林之人,生于草木之间,大风烈日之所咻,而雪霜饥馑之所劳苦,其著力骨节之所尝试者,亦已至矣。而使王衍、王导之伦,谈笑而当其冲,此譬如千金之家,居于高堂之上,食肉饮酒,不习寒暑之劳,而欲以之捍禦山林之勇夫,而求其成功,此固奸雄之所乐攻而无难者也。是以虽有贤人君子之才,而无益于世;虽有尽忠致命之意,而不救于患难。此其病起于自处太高,而不习天下之辱事,故富而不能劳,贵而不能治。盖古之君子,其治天下,为其甚劳而不失其高;食其甚美而不弃其粝。使匹夫小人,不知所以用其勇,而其上不失为君子。至于后世,为其甚劳而不知以自复,而为秦之强;食其甚美而无以自实,而为晋之败。夫甚劳者,固非所以为安;而甚美者,亦非所以自固。此其所以丧天下之故也哉。

《七代论》前人

英雄之士,能因天下之隙而遂成天下之势。天下之势,未有可以必成者也,而英雄之士,常因其隙而入于其间,坚忍而不变,是以天下之势遂成而不可解。自晋以下者,天下何其纷纷也。强者不能以相并,而弱者不能以相服,其德不足以相君臣,而其兵不足以相吞灭。天下大乱,离而为南北,北又自离而为东西,其君臣又自相篡取而为七代,至于隋而后合而为一。盖其间百有馀年之中,其贤君名臣累累而出者,不为少矣。然而南不能渡河以有北之民;而北不能过江以侵南之地。岂其百年之间。南无间之足乘,而北无隙之可入哉。盖亦其势之有所不可者也。七代之际,天下常有变矣。宋取之晋,齐取之宋,梁取之齐,陈取之梁,而周、齐取之后魏。此五衅者,兵交而不解,内乱而无救,其间非小也,而其四邻拱手远望,而莫敢入。盖其取之者,诚有以待之,而不敢以乘其仓卒也。嗟夫。北方之人,其力不足以并南,而南方之势,又固不可以争衡于中国,则七代之际,天下将不可合耶。尝试论之。姚泓、宋武之际,天下将合之际也。姚兴既死,而秦地大乱。武帝举江南之兵长驱以攻秦,兵不劳而关中定。此天下之一时也。及夫刘穆之死,关中未安,席不及煖,兵不及息,而奔走以防江南之乱,留孺子孱将,以抗四方强悍之敌,则天下之势已遂去矣。且此惟不能因天下之势而遂成之也,则夫天下之势亦随去之而已矣。且夫孙权、曹操之事,足以见矣。曹操之不能过江以攻孙权,力有所未足也。而孙权终莫肯求逞于中国,盖其志将以侥倖乎北方大乱,然后奋而乘其弊,而非以为其地之足以抗衡于中原也。嗟夫。使武帝既入关,因而居之,以镇抚其人民,南漕江淮之资,西引巴汉之粟,而内因关中之盛,厉兵秣马,以问四方之罪戾。当此之时,天下可以指麾而遂定矣,而何江南之足以芥蒂夫吾心哉。然而其事则不可不察也,其心将有所取乎晋,而恐夫人之反之于南,是以其心忧惧颠倒,而不见天下之势。孔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故夫有可以取天下之势而不顾,以求移其君,而遂失之者,宋武之罪也。

《宋武帝论》前人

东汉之衰,曹公始践五伯之迹,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志本欲尽扫群雄而后取汉耳。既灭二袁、吕布、刘表,欲遂取江东而不克,既破马超、韩遂,欲并举巴蜀而不果,再屈于吴、蜀,而公亦老矣。于是董昭进九锡之议,幡然听之,而桓、文之业,至此尽矣。然方是时,公在河朔,而汉都许昌,虽使主盟诸夏,而不废旧君,上可以为周文王,下亦不失为桓、文,公不能忍,而甘心王莽九锡之事,此荀文若之所以为恨也。至司马仲达父子,其势盖与公异矣。拥兵天子之侧,固已不顺,既杀王凌,害诸葛诞,非人臣矣。又降刘禅,服曹氏之所不能服,非贪其土地,而利其人民也,志亦在九锡耳。虽欲复为桓、文,尚可得乎。宋武既诛桓氏,收遗晋而封植之,又克谯纵,执慕容超,逐卢循,擒姚泓,立四大功,天下莫能抗。然其志不在桓、文,而在九锡,亦已卑矣。方帝之克长安也,中原震恐,元魏虽姚氏之昏姻,而不敢救,羌氐虽关中之唇齿,而不敢争。此其智力有馀,足以有为之时也。若能因其兵势,据秦、陇之形胜,引吴、越之饶富,以经略中夏,成曹公河朔之势,则王伯之功可冀,顾所以用之何如耳。然其兵未入秦,而使傅亮南走建业,发九锡之议。刘穆之死,南方无复可托,虽已入秦,而无留秦之意,举千里之地,付一孺子而去。赫连勃勃乘之,兵将死者过半,狼狈而反,仅乃得脱。以帝之明,非不知诸将之不足以保秦,而志有所在,不暇他虑矣。悲夫。以目前之利,而弃百世之功,有曹公削平之业,而俯从司马父子攘窃之陋,此君子之所追恨也。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涖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涖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古之为国,必其此四者,而后能成大功,如武帝之用兵,无敌于天下,可以言智矣。至其弃秦而归,以求九锡之浮名,尚可以为仁乎。惟其仁智不具,故其功业止于是也。

《梁武帝论》前人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自五帝三王以形器治天下,导之以礼乐,齐之以政刑,道行于其间,而民莫知也。文、武之后,虽召公、毕公之贤,君子不以为知道者。至春秋之际,管仲晏子、子产、叔向之徒,以仁义忠信成功于天下,然其于道则已远矣。孔子出于周末,收文、武之遗,而得尧、舜之极,其称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尝自谓我下学而上达者。于其门人,惟颜子、曾子,庶几以道许之。一时贤者,若老子之明道,其所以尊之者至矣。史称孔子既见老子,退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云气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老子体道而不婴于物,孔子至以龙比之,然卒不与共斯世也。舍礼乐政刑而欲行道于世,孔子固知其难哉。东汉以来,佛法始入中国,其道与老子相出入,皆《易》所谓形而上者,而汉世士大夫不能明也。魏、晋以后,略知之矣。好之笃者,则欲施之于世,疾之深者,则欲绝之于世,二者皆非也。老、佛之道,与吾道同,而欲绝之;老、佛之教,与吾教异,而欲行之;皆失之矣。秦姚兴区区一隅,招延缁素,译经谈妙,至者凡数千人,而姚氏之亡,曾不旋踵。梁武继之,江南佛事,前世所未尝见,至舍身为奴隶,郊庙之祭,不荐毛血,父子皆陷于侯景,而国随以亡。议者观秦、梁之败,则以佛法为不足赖矣。后魏太武深信崔浩。浩不信佛法,劝帝斥去僧徒,毁经坏寺,既灭佛法,而浩亦以非罪赤族。唐武宗夷佛灭僧,不期年而以弑崩。议者观魏、唐之祸,则以佛法为不可忤矣。二者皆见其一偏耳,老、佛之道,非一人之私说也,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古之君子,以之治气养心,其高不可婴,其洁不可溷,天地神人皆将望而敬之。圣人之所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一用此道也。《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绝;侯王无以为正而贵高,将恐蹶。道之于物,无所不在,而尚可非乎。虽然,蔑君臣,废父子,而以行道于世,其弊必有不可胜言者。诚以形器治天下,导之以礼乐,齐之以政刑,道行于其间,而民不知,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泯然不见其际而天下化,不亦周、孔之遗意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