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3月18日访章行严先生于其史家胡同住宅,听其漫谈往事,愚亦偶有插言,分条记之如次。

一、章先生谈辟园先兄往昔在长沙主持实业学堂时,聘张溥泉(继)先生等多人任教员,章本人原在其内。辟园发现他年纪轻,劝他宜求学深造,不必当教员;章既纳其忠言,至今不忘于怀。愚即以辟兄与我的宗族关系告之。辟兄名焕奎,字璧元,与我同高祖。他的曾祖与我的曾祖为亲兄弟。但他的曾祖从桂林避乱出来,就在湘潭落户,后人遂成为湖南人。而我的曾祖在京得中进士,宦游北方,至我们一辈犹保持桂林籍贯未改。1938年我访毛主席于延安,一见面,毛主席就问我究竟是广西人呢,还是湖南人。盖1918年毛主席初到京时,住地安门鼓楼豆腐池胡同杨怀中(昌济)先生处,而辟园先兄则住缨子胡同我家。杨先生和我虽同在北大哲学系任教相识,但他时常来我家主要是看望辟兄。毛主席习知其事,却又听说辟兄为湘人而我为桂人,颇怪既是一家兄弟胡乃不同省籍?经我解释了,乃明白。

二、我于是谈及杨先生与辟兄交谊之非泛泛,杨称呼辟兄为师。章先生大讶不解,以为此两人同年辈,岂有师生关系。我因举所知来说明。光绪维新,湖南居全国之首。湘抚自陈宝箴以迄俞廉三、赵尔巽以来,辟兄皆以才识见赏于时。当时设施新政如矿务局,如学务处,兄皆参与其间。策国是者当时虽有维新革命两派不同,亦复不少联系。如张溥泉属革命派,而聘入实业学堂即其一例。庚子(1900年)国难后,时论群趋维新,而维新莫近于留学日本。辟兄建议于省当局从乡试落第诸试卷中,择优选取若干名送去日本留学。当局既嘉纳其议,即属辟兄任其事。经选定后,当局又派辟兄为留学生监督,率领东渡。彼时杨先生适被选取又在随同东渡中。此即其奉辟兄为师之由来也。杨先生诚恳木讷,是其特点,辟兄雅契于心;东游时携有幼弟焕均同行,即嘱焕均拜杨先生为师而从学焉。前文云非泛泛之交,指此。

周道腴(震鳞)先生是革命派老辈人物,当我读中学时先生任教中外地理。1950年相遇于全国政协会,当先生稔知我与辟兄关系后,曾语我,清末他因奔走革命困于南洋(群岛)某埠,曾得辟兄兑寄二千元。辟兄之赞助革命救国运动,于此见一斑。合附记之。

三、章先生谈民国初建,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他游北京时曾与袁一晤,袁遽发表他为北京大学校长,见于当时政府公报。他辞谢不就职。对我说明云,彼时他只三十六岁,非老师宿儒,如其竟然长此最高学府,在国际上将是笑话,被轻视。袁之为此,示恩拉拢,他决不受拉拢。这里须说明袁章之间是有些私人关系的。清季吴长庆统大军驻朝鲜,袁为其中军营长,甚见倚任。其后袁接掌兵权,干预朝鲜内政,盖基于此。吴公子彦复先生雅有才学,为一时名士。其二女弱男亚男并游学日本东京,与章先生相值。章与弱男恋爱结婚焉。袁为吴旧部,章为吴孙婿,此即其私人关系也。袁意欲从私人关系上结纳一革命派人物,在政治上可以彼此利用,其正所谓奸雄乎!

四、章先生谈及1916年的北京大学,蔡先生从欧洲应邀回国接任校长,引陈独秀为文科学长事(注:北大原分设文、理、法三科各置学长一人,其后改为三个院,学长改称院长)。他那时正在日本东京,得陈函电相邀,即回国入北大以教授兼图书馆主任。据谈他与蔡、陈两位原是老熟朋友。早在前清光绪三十年(1904)他与蔡在上海组织“爱国学社”,他担任体操教员,因他学过陆军。蔡先生同其他学生们一起排队练操。盖其时无所谓师生,彼此互教互学云。又谈1903年上海《苏报》(革命派机关报)被封禁后,他同陈独秀曾创办《国民日报》事。又谈1904年留日学生以汤尔和、钮永建为代表大批退出日本回国组织义勇队,陈为队员之一云云。所有这些事情在我都是珍闻,他们老前辈的救国活动创造精神皆值得我们学习。(附注:可惜汤尔和后来当了汉奸。)

章先生随谈到他介绍杨怀中(昌济)、李守常(大钊)进北大之事。杨在北大担任讲西洋伦理学史等课,李则接替他的图书馆主任又兼讲唯物史观。我与守常相识在前,曾记得在一次守常宴客席上遇到独秀。那时他原是为亚东图书馆募股,从上海来北京的,不期,而遇到蔡元培先生接任北大校长,便应邀入北大了。

章先生最享盛名是其主编《甲寅》杂志时(1914年),守常亦即因投稿而相熟。其后守常且被邀请为其家庭教师,教其子女章可、章用、章因。于是守常与吴弱男夫人遂相熟,且思想意识上相投契胜于章先生。守常、独秀雅相契合,一同发起组织共产党,章先生则保守,甚至不喜白话文。后来(1925年)章先生参加段祺瑞政府任教育总长时,从盛名在舆论上转为骂名,此则由其个性之强也。

附记:在《我的自学小史》一文中,记有关于章先生的一些事情,可以参看。

又附记:行严先生在学术界才思敏捷,冠绝一时;在时局政治上自具个性,却非有远见深谋。论人品不可菲薄,但多才多艺亦复多欲。细行不检,赌博、吸鸦片、嫖妓、蓄妾媵……非能束身自好者。每月用度不赀,率由其时其地秉政者供给之(如蒋介石、宋哲元、毛主席先后均曾供给)。